陌生的房间

2016-01-11 17:45贝加
美文 2015年23期
关键词:卫生间房间

贝加

迫不得已,你走进了一套住房:或者是为了旅途中落脚;或者是在城市里租房安身;或者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那房子不属于你;或许是你自己花钱买的房子,也未可知,但你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你一踏入房门,首先迎接你的是房间里的气味。那是一股什么味!你说不出;反正那是一种完全异于你、令你深感不适的、与你对立的气味。它来自于四面墙壁,来自于每一件家具,来自于卫生间和厨房(如果有厨房的话),来自于地毯,来自于曾在这里住过的每一个人,来自于关起门窗长时间的静静发酵……就在你一愣神间,这些气味早已手忙脚乱地相互推搡着、跌跌撞撞一路狂奔迎面朝你扑来,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鼻子,把你从头到脚嗅了个遍,就像一只警觉的对陌生人心怀敌意的看门狗;你甚至都感觉到了它那湿热的喘息。你被这只气味看门狗阻在门口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直到你觉得它已悄然退去,你才在脸上展示出一副友善的笑意,提起拘慎之步朝屋内行进;同时向四周环顾,好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行李。你把你的全部家当——一个大旅行袋和一个挎包——放在了门厅和客厅接合部的承物架上。你听见“咯吱”一声响;那是承物架对你家当的重压提出的抗议。这声抗议在屋内听起来甚是响亮刺耳,立即唤醒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各处的沉默。你心下一惊;这是你始料未及的。你发觉,周遭的晦暗处,睁开了一只只眼睛,打四面八方投来睇视的目光:从写字台上的镜子里,从电视里,从画框里,从窗帘后面,从沙发后面,从床底下,从茶几下,从你背后的门厅……你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一个冷战差点把你击溃在地。你稳住神,再次四下环顾,对这群看不见的眼睛展示出你迷人的微笑。你紧绷的神经告诉你,这群眼睛是深怀敌意的,就像先前那只气味看家狗;那一束束目光如麦芒般扎在你身上,分明在无声地怨责:

“哪来这么个讨厌的家伙!”

你惭恨自己的微笑无能灿若阳光,不足以软化甚或安抚这些暗藏于幽冥深处的群芒。就在刺痒难耐之际,你腾地跨步向前,就好像有一只手从身后猛地一掌,使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冲去,但并没失去平衡;你的双手已抵达了目的地,抓住了那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抖了两抖,这才意识到它并不是中分的。你一时慌了神,就好像一个慌不择路的人急于找到一个出口,你两边乱扯起来。“哗”地一下,那厚重的帘幕自左向右拉开了,仿佛是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闸门;那瞬时涌入的光流把你冲了个趔趄,幸好你及时抓住窗户的把手。于是,窗外的世界便展现在你眼前了。

你才意识到你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多高。你脚下是矮趴趴一片破烂屋顶,每个屋顶上都堆着些废弃物件:一摞摞半截不整的砖头,锈蚀的自行车架子,污渍斑斑的浴缸,散了卯的婴儿摇床,歪斜的鸽棚,鸽子们进进出出,在这片屋顶上空翻飞盘旋……一间阁楼的窗子四开大敞,框着一个赤条条的胖大汉冲窗外吸烟;一条胡同把这片屋顶一劈两半,与横亘在你脚下的一条不大宽的街相通。这片屋顶的尽头是一条城铁线;城铁线的那头,是城市繁闹的街区,高楼丛立,人潮汹涌。你刚从那溺人的涌潮中油离出,爬上岩岸,站在这里喘息。城市的头顶正弥散着重重灰色雾霭,低低压在半空,使天地混成了一体,便把楼宇都虚无飘渺了,那坚实的物质世界正虚化掉;你的心也一同淹在了里边。那雾霭竭力对峙着阳光,反倒将其吸足浸透,再银针状地散射出来,灰蒙蒙的刺目。忽地,胡同里一个移动的红色吸引了你;那是一个穿红衫的年轻女子。她竟把一条路走得分外妖娆;拧腰、摆胯、舞臂,动作夸张而侫媚,那是于人背后的自我纵情狂荡。你盯住那鲜活的腰臀,就像两只苍蝇钉上了蜜罐。你心下溢出一丝偷窥的快意:无论是阁楼上那个赤身吸烟的胖汉,还是胡同中这个自我狂荡的红衫姑娘,他们肯定都没意识到此时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双意想不到的眼睛正暗中注视你?也许,假如老天有眼。

那一点艳红终于给暗灰吞没了。你从窗口转回身:屋内与先前已面目全非;或者不如说展露出其本来面目。你赞赏和喜悦于阳光的锋芒,在它的威逼下,幽冥中那群令你如芒在背的眼睛此刻都给你闭上了;那暗藏着的种种细节再也无处匿身,纷纷涌现在你眼前,或呆板起面孔,或打拱膜拜,将自己分毫毕现。你首先看到的是在阳光里纷飞的灰屑;它们如同细密的雪片般亮闪闪地当空翻舞飘洒,但这是一场永不停息的雪,一刻不停在飘落,已给你眼前的世界装裹了一件灰白的寿衣,直至将来有一天把它彻底埋葬。于是,你挺起胸膛,倒背着双手,踏着堆积满地上的尘雪,开始了你的新居视察之旅,如同一位君主巡视他新获的领地。你的四方步在墙纸面前停住了,那是麻纹布墙纸,颜面早已为时光消蚀成土灰,只在不经意处尚残留下小片的鹅黄,现出一副衰朽冷漠的斑秃样脸孔;有的接缝处开了胶,耷拉下一角,承接了永无止境的落尘;那墙纸后面正窸窣地响,分明是一些细小的脚爪的慌张忙乱;那是你领地上的土著,或者说你的新同屋蟑螂在跳窜。那肉鼓囊的小身躯在你的拇指下嘎然崩碎的感觉电流似的窜过你的脊背,一阵酥麻。这一生动想象造成的心理痉挛尚未过去,你的目光已到了对面墙上,徐悲鸿那幅著名的《八骏图》惹你眼前一亮;它裱在一个粗陋的金属画框里,年代似乎与墙纸一样久远了,泛出尿黄和被水洇过的痕迹。你倒是一贯喜欢水墨骏马的,它总给你一种昂扬的刚劲,叫你莫名地奋然,特别是这幅《八骏图》你再熟悉不过了;你能在这里见到它,不禁暗喜,紧倒两步(不顾脚下的纷纷扬扬)到了近前。细一端详,你觉出有些异样;各匹马的姿态、动作、相互透视关系都不大对劲,尤其那匹头马;它的肚子过于圆滚,似乎揣了足月的驹,而两条缩起的后腿给挡在这个大肚子后面,只在肚子下边露出其中一条的蹄腿;可是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是啷当在肚子下的一根马屌。这幅对《八骏图》的拙劣模仿,使你蓦地万分沮丧,你真想一边大笑着一边将它撕成碎片,可你没这个权利,它不属于你……你仿佛听到了雪崩的声音,那是一种于沉寂的深处爆发的低频的轰鸣;它来自你极度疲顿的身心,来自午后这段超稳定静态时刻的断裂,来自那根马屌的轻轻搅动;于是那微妙的平衡不再,你的世界瞬时轰然崩塌了。幸好你正站在床前,你顺势仰倒在床上,那温暖细密的颗粒在你周身四溅飞扬,将你掩埋,阻制了你的呼吸。你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你咳得弯起身,复又倒下,在床上来回翻滚,破床垫很配合地吱哇乱叫……

你终于喘气平定,但浑身气力也消耗殆尽。你仍挣扎起身,晃晃悠悠立住脚,待眼前金星散尽,支撑着完成你的“新领地”巡视;这对于你来说似乎极为重要,特别是入住的第一天。屋内其它地方你都不用看了,家什用具基本情况一目了然,你脑中便蹦出一个词:破败。不过这在你的移居史中也属常态。你重点要看的是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在你手中执拗着,吱吱咯咯地开了,算是宣布了你的到来,就如同宣示君王到来的号角;只是这声宣示聒噪又兀突,在这么个枯寂的下午令你心惊。卫生间没有窗户,里边瞎黑如洞;你忙去摸了电门,才走进去。一股沤馊味阻窒了你喘气顺畅;墙上瓷砖剥落了好几块,砖缝里泥腻黑黄;抽水马桶、洗手盆和浴缸里都挂着厚厚的渍;浴帘也裂了,地上扔着一团团的手纸和塑料袋,其间夹杂了一条女式内裤和一只长筒袜;墙上的镜子自上而下斜过一道裂纹,正好斜肩带背将你切开。你慌张地垂下视线,生怕从镜中看见不该看见的什么东西;洗潄台上丢着几瓶剩下一半的洗发水和浴液,竟然还有俩用过的避孕套……够了!你一阵头晕,拖着脚步回进屋里,在床头的操控台上找到呼叫按扭,按了下去;你按下去没马上撒开,足足按了有一分多钟。一想到在这幢楼的某个房间里电铃正发疯地叫个不停,你心里就感到一阵无比畅快。

你等待的时间比你预期的要长,甚而远远超出了你的预期,使你不由自忖:“这套操控系统本身就是个摆设?或者它所连接的那一头根本就无人收听?”你一时后悔住进来,可是已经预付了三个月的租金,不可能再退;即使给你退了,你又能去哪儿呢?就这么个地方也是费尽周折才找到的,还跟房东侃了半天的价。像你这样一个京城飘零者,有个落脚点就算不错,知足吧。可毕竟我是花了钱的呀!失落之余伴着不甘,你的手指正要再次按下去,身后突然有人发话了:

“作死啊!没完没了地叫,我耳朵不聋!”

你“嗷”地一声窜起;你脆弱的心脏几乎经受不住如此的吓,手捂胸口,眼前一片金星飞舞。于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姑娘站在了你面前。

“你进门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你吼道。

“我敲门了,是你没听见!”

你不想再辩究,便直接切入正题:“你们服务太差了!房间都不收拾一下就接纳房客?这哪是人住的!”

“谁说我们不收拾了?我们天天都在打扫。”

“你这叫打扫!”你用脚踢起地毯上那层积尘。“你瞧瞧这灰,都能把人埋了,至少积了有十年。”

“那没办法!”她很无辜地两手一摊。“我们北京就是灰大,你刚弄完就又是一层。不信你看,今天我给你打扫干净了,明天还这样。”

也许她说的不错,可那架势就像在欺哄一个刚来京城混事的外省土鳖。

“那卫生间怎么回事?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你又吼起来,以显示你多年京漂内行的不可欺。“厨房我还没看呢!”。

“厨房!”她直愣愣地望你,两眼空洞洞的茫,就像根本没懂你在说什么,就像根本没你这人。“什么厨房!”

“算啦!”

你把细瘦的身板拔拔直,倒背起双手,在她面前踱了几个回合方步,铿锵地下达了你入主这片新版图以来第一道圣旨:

“把房子给我收拾干净!”

瞬时,吸尘器的巨大轰鸣吸干了午后的全部沉寂,同时也吸干了空气,只落下一大片疤痕似的空虚的憋闷,让你无法填补和抚平。你心里暗自摩挲它,竟满嘴干涩,舌头、上牙膛和嘴唇全巴成一砣,弥浸着尘屑的味道。她动作很快,很麻利,你得不停地围着她左挪右闪,给她腾出地儿,稍一慢了那吸尘器的拖头就杵到你脚上;她满屋杵来杵去,你不停跳脚躲闪,你感觉你们俩就像在玩跳杆游戏。忽然你觉到她的身影你那么熟悉,至少是在哪儿见过的,特别是她的背影;那似乎是个遥远又模糊的回忆了。你看得眼珠一错不错,她双臂极富节奏地挥,她腰臀极具韵律地摆;无论那挥还是摆,都洋溢出水波样的狂荡和放浪。你的意念又暗暗开始发力,轻轻剥下她那身难看的伪饰制服,给她换上你记忆中的鲜亮红裙。你惊讶了,没错,是她!先前在楼下那一抹灰的胡同中消失的引起你无限意想的姑娘,此刻就在你屋里给你干活。

“你的红……!”你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你嘴里的部件干得巴成一砣,张也张不开;眼睛虽能动,却也牢牢给她固定住;只有双脚还算灵活,十分配合地与她游戏着。她那制服尽管伪饰,领口处却也明晃晃裸出一道白嫩的深沟,尤在她猫下腰专注于挥臂时,那白嫩的一对便拥到她领口,好奇在向外探头探脑,随着她胳膊的挥动悠来荡去悠来荡去……这白嫩的悠荡里散着一股催眠的魔力,目光一旦投入,便再无能逃脱。直到她挺起身,冲你扭过头来,你才如梦方醒。那目光空落落的茫,如诱人的陷阱,引你渴望栽入其中;唇边绽出一朵媚笑,那是布在阱旁的迷人诱饵;她一只手正摸向胸前那颗伪饰的扣子……你干涩的喉咙终于发了声。

“我出去吃点东西!”你说。

不过,你也不能肯定。你以为自己说了一句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只是一声惊呼或干嚎。事后回想起来,你如此的逃遁,就如同见了鬼。

等你回来时,发现房间打扫过了。你再次做君王巡视领地状;的确,房子依然破旧,但可以住人了。

你对住房的要求并不高。这就很好!你满意了。这不仅仅是价钱的问题;任何一间屋子对你来说,都不过是一时居所;你对任何一套房子来说,都不过是位匆匆过客。房子什么样,又与你何干?什么样的房子你没住过?从地下室到简易棚,从筒子楼到四合院,从小旅馆到大饭店;那廉租房更不用说了。无论住哪儿,一个共同点就是,你都住不长;你就是一只道地的浮萍,始终处于漂移途中,无处也无法停靠。于是,那些住房也便都现出同一个面目特征,就是陌生;推而广之,便把这整座京城也都一同陌生了,连同这城里的人。往大街上的人流中一站,你不过是被人随手丢在河中的一块石子;展目一望,那打你四周流过的都是偶然,永不再回头。

窗外天光渐暗,悬浮在半空中的雾霭也把那刺目的针芒收尽,只落下了一团铅灰,沉沉地当头压下来,里边仿佛包藏着什么阴谋,要对这个世界进行暗算;下面的那片矮趴趴的房顶,胡同里的人,那条城铁线以及城铁那头的繁闹街市(包括你自己),都将是这场暗算的牺牲品。他们还毫无知觉呢!或许早有所预感(就像你一样),但却无能为力,只有等着瞧。对,等着瞧吧!“等着瞧”总是叫你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一种审美快感……就你在窗口张望这工夫,城市忽地上了灯,远远近近一片片的昏黄;城铁像一条闪着亮光的游龙,发着刺耳呼哨,在灯火昏黄的夜色里往来穿行;胡同呈现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笔直黑沟,沟沿则显现出参差错落的两岸;除非有一辆车驶入,两道雪亮的光柱瞬时将这层夜视幻觉撕破。你特意向那间屋顶阁楼扫了一眼,只见一个洞似的窗口。紧接着,你的视觉被一阵信号灯似的频闪击中了。那是位于这幅城市夜景图尽头的一幢孤起的大厦,楼顶上的巨幅霓虹广告牌开始向城市夜空发送信息;五颜六色的光束交替变换,穿过黑夜,穿透悬浮于半空的沉沉雾霭,极力把音讯播向远方……

无疑,你脊背又感到了那种芒刺般的逼视,屋内潜伏着的眼睛们借着黑夜复活了;这是你早预料到的。你从窗口转过身来时,屋里已是一片漆黑;你几乎都能看见黑暗中一只只眼睛在冲你眨动。此刻,你坦然得多了;你踱着方步前去开灯,你暗自庆幸此前已摸清了房间内设施操控的全部门道。你把房间内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门廊灯,床头灯——尽数打开;尽管如此,那亮度依然不如白昼的日光,总有些边边角角隐匿于晦暗中,给那些敌意的注视提供了庇护所。即使是在灯光明亮处,那些眼睛也并不能像在日光下那样给完全掐灭,仍旧让你感受到断续的冷冷的刺痛。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一个依旧生冷的房间里,你想安心做点什么,比如坐下来翻一翻书本,哪怕是打开电视看,都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白日里的奔波已使你身心具疲,你只想躺倒安睡;可是不能。你必须把这房间的生冷先给它滚熟。你站在屋子中央,开始慢慢脱衣服,就跟周围坐满了观众在观看你的脱衣表演一般;每一件都脱得和缓而有所用心,撩拨而带有一些示威;脱下的衣服肆意往床上一扔,直脱得一丝不挂。你温热的肢体立刻感到一阵粗糙生冷的叮咬,叫你几乎想皱缩了;但你没有皱缩,你硬撑着伸展开,带着一副威严做巡游状,如同一位帝王在展示他的新装。你走到窗口把窗帘全部拉开,假如对面有一什么人在往这边窥视的话,保证他(她)能看到你;如此一念间,你的后脊竟爬过一阵快意的颤栗。

“让能看见我的眼睛都大张开吧!”

你明晃晃地在窗口站了个够,远近地搜寻着那可能躲藏在某处窗帘后的眼睛;你眼前开阔得只有脚下那一片一览无余的矮趴趴屋顶。失意之余,那巨幅霓虹广告牌下的无数小窗洞的某一孔洞中可能存在的一架高倍望远镜给了你些许慰藉(也许还有那只天眼吧!)。只有一个你在其中可以尽情赤裸的房间,它才真正属于你。于是,你拖着你的肉身,四处去凉晒、去熏染、去温暖,以驱除房间里的那股生冷和异气,以尽快彰显你存在的印迹;特别是那些晦暗的不易被你抵达的边边角角。你甚至去了厨房,在那油腻腻的灶台、散布着食物残渣的水池和发出腐臭的垃圾桶中间辗转了半天;最后你带着满身厨房里的酸腐迈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你最在意的住房设施之一。它不必华丽,但要干净整洁,能洗澡;浴缸完全不必(有了你也不用。躺在里面泡澡固然舒服,但公共之物其洁净度大可怀疑,即使是在大饭店里;且泡澡之时是一个人最脆弱之际,极易引发种种不测,尤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淋浴即可。洗发水和浴液新换了两瓶,但你不会用,你宁可用自带的,因为你不能确定里边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脚上的拖鞋是你随身带了多年的破烂货,穿着却舒心;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穿上不知什么人穿过的鞋,更觉脚下断了根基。浴帘给你换了一个新的,你也不会用;你把它扯到尽靠一边。你倒宁愿没有,它会阻断你对外界的感知,形成一片晦暗不明的广大区域;你洗澡的时候,需要时刻保持对屋内情形的明察;你连卫生间的门都敞开着。对啦,还有那面镜子!镜子是污秽而邪祟的;它具有极强的记忆力,专门记录那些不洁和凶险,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使那些记忆重现;特别是卫生间里的镜子,特别是陌生住房卫生间里的镜子。你知道这房子里都住过什么人?都发生过什么事?那面镜子全知道;它会把它所看到的一一记录,不定什么时候就播放出来给后来者看。上面那道斜过镜面的裂纹更增添了一层凶险,就像一张强盗脸孔上斜切下来的刀疤。这样一张脸孔会向你道出什么样的秘密呢?一只向你伸出的沾满鲜血的手?一具泡在浴缸里浮囊着的尸体?一双紧紧交接纠缠在一起的肉身?一个给发霉的钱堆埋死的巨贪?或者仅仅是一个正吸食冰毒的瘾君子……你只是站在浴缸中冲淋浴,尽量不让水流模糊你的视线;你一边冲洗身体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特别是屋内;你不时地朝浴室敞开的门口溜一眼,看看那里出没出现一只人脚或者一道身影。你尽力不往镜子里看,可你总是禁不住引诱似的,间或向里面偷觑,就如同一个面对恐怖故事的孩子,既怕又想。不!那面凶险的镜子一直对你讳莫如深;它就像是一张饱经人间险恶的老人的脸,平静而冷漠,透过那重重淡薄的水气,它呈现给你的始终是你自己的只形单影,乃至你对自己形影都感到惊异惶恐了……

你光着身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身上散着腾腾热气;卫生间里的热气也追随着你一同跟进屋内;你的这股浓烈气息,迅速弥向屋内各个角落。好!你满意了。这是把房子尽快滚熟的好办法;它会驱除屋里的邪异,打上你自己的标记。不过你的这层热气显然太稀薄,远不足以在屋内留下什么痕记;它散尽后,屋内原有那只生冷粗粝的气息狗又返扑回来,把你团团围住。你不想再抵抗了;你把胜利的希望交给时间,随着你在这里居住时日的深久,你自会在这里扎下根。你在白日里获得的疲惫,让你迫不急待地想要上床了。上床是要关灯的,这是你的习惯,尽管你很不习惯陌生房间中的黑暗。你强忍着扎在皮肉上的麦芒的刺痛,把灯一个一个关掉了;你知道,你只要想在这里住下去,这一关你是逃不脱的:你必须用你的肉身来喂养黑暗中那无数生冷又刺人的眼目,直到它们像葡萄一样熟透掉落。但那金丝绒窗帘你还是一直大敞着;你喜欢窗外城市的灯光在屋内的映射,那遥远的霓虹在你床头的墙上不停地变幻着色彩,橙黄的,丁香紫的,忽地又宝石蓝了,像是一位远方的朋友在打着暗语与你交流,帮你驱除着你的新居中的生冷。

直到你躺在床上才意识到,这套陌生的房子里最陌生的东西就是你身下这张床。你疲乏的身体沉沉地向下压去,似乎想陷进那席梦丝床垫里;弹簧们硌硌棱棱顶着你的身体,吱吱咯咯叫着,发出报怨,很不情愿你的挤压;你每一动都把你向上推开,分明是要让你离它们远点。你耍起蛮来:我就不走,怎么着!你翻过身来趴着,伸开两手扒住床沿,脚趾钩住床帮;你特意蠕动起身子,试试自己把握得牢不牢靠,就像一对冤家故意相互招惹挑斗。床的怨气减弱了,也推不动你了。你暗喜自己第一个回合就占了上风。于是,你驾着沉甸甸的疲乏之舟,忽忽悠悠飘浮起来。在这沉寂的夜半时分,你听见了雪粒飘落的声音,细密稀微一片窸窣。听了一阵你马上意识到,这并非是落雪,而是灰尘。这也证实了那位红衫姑娘的话是对的。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你将会发见整个房间被一层落雪似的灰白尘埃所覆盖,包括床上的你,要是你一直这么躺着不动的话。那就由它去吧!刚想到这里,你在肩背上便感到一个寒冰般的触摸;那冰感迅疾向你周身扩散开来。你在这激冷的刺激下本能地要打个寒战的,可寒战还没打出来,你的身体已僵住了。那是一只柔软的手,柔软又冰寒。就在那手抽离的一刻,你能动了;你激灵一下坐起来,看见你床头正站着一个女人,似乎正年轻。

“这床是我的!”她说。

她说话了吗?你不能肯定;你似乎并没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没看见她嘴唇的动作,但你已经明白了她意思。她一副刚刚出浴的模样,一头长发潮濡濡地散在肩头,肩上还披了块浴巾之类的东西;身上是一件白色丝质睡袍,透过那层薄薄的料子你可以看见她赤裸的蓝幽幽身子;黑暗中恍恍地看不大清她的面目,只觉出一片清冷的白;从她身上散出阵阵异香。

“我来的时候你并不在,怎么说是你的床?”你辩道。

“这是我的床!”她又说。声音有些发颤,带上了哭腔,像是在恳求你把什么贵重的东西还给她。

“要不咱们把服务员叫来!”你伸出手去要按床头柜上的那个按钮。

“算啦!”她马上说,似乎宁可不叫。

你缩回伸出的手臂,“那我们只好一道睡了!”

她并不犹疑,兜头甩掉那件丝质睡袍,便在你身旁挤出一个容身之处;她卷曲起那青蛙似的身子紧着往你怀里缩,“给我暖和暖和,我都要冻死了!”她的确在发抖。你感觉怀里抱住了一个冰坨;那身子光滑如冰。尽管冰冷,但并没妨碍你的雄起;你早已充满期待地挺起了一根雄壮的马屌。从敞开的窗子,传来城铁线上马群呼啸而过的奔突和嘶鸣;马们正在进入极度的亢奋,相互追逐、厮咬、交欢;你从中受到深深的鼓舞。她的身子正像她的手一样寒而且软,你就像在和一大团冷面;她的身体里是滑而且冷的,像一个冰洞。你相信,依靠你强劲热烈的雄起,能够使她回暖,能够把她浑身的冰寒消融。你不懈地一下一下努力着,越往她的深处那寒气越重,你便一次比一次往那更深处进发。那里似乎才是你渴望的一种存在。没错!此刻你受到的正是那种强烈的对回家的渴望的驱策。你要回到埋藏在她深处的那个家。在你的不断努力下,她的确回暖了;她体温在上升,她像一块冰一样在消融;她在你怀里越变越小,直至变成一摊水,渗进你身下的席梦丝床垫里,只在褥子上留下一个四肢摊展的人形。她那最后一声痛苦呻吟久久在那人形之上流荡……

你从床上爬起身,开了灯,呆望着床垫上那片人形的湿迹,大惑不解似的;你朝身上一摸,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就像刚洗过澡没有擦。你伸手抚摸着那片人形水迹,心中怅然。你又听见灰尘在暗夜中的无声飘落;又看见城市远方那电子广告牌在你房间里散射出的五颜六色的迅息。你恐怕难以成眼了;尽管时值午夜,你还是把手伸向了床头操控台上那个召见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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