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
1
彩虹?呀,我看见彩虹啦……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尽管激动异常,但杨小翼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揉揉眼皮,逆着光,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外公正雕像一样直直地站在地中央,手里的排水管打齐肩处六十度向上斜举,管口在咕咕冒水。接着,他看到外公那随着呼吸悠悠窜动的喉结。杨小翼猜他一定是干累了,在休息呢,又想:“可他为什么不干脆将龙头放到地上?”杨小翼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上午的阳光照在他沾着泥巴的手背上,暖烘烘的,有些痒。
并不困难的,他总是能够按住胸口里骤然泛起的某些难以言说的闪念;调节好呼吸,将一只手搭到后颈处,静静地立在河岸上,影子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半晌,感觉意识慢慢恢复过来。用力咬咬嘴唇,呼哧转一下身,脑子里却还是一片晕眩,这是由于之前他毫不惜力的结果。仍没有出声,脑袋左右偏了又偏,呼出几口气,便冲着不远处的那条彩带嘬起嘴巴,像在嚼什么东西。
“彩虹也是有味道的。”他在心底笑,他想他一定要把这个发现说给三奶奶听。
天很蓝,很阔,他感到全身的骨头节在咯咯作响。“春天来了,种子发芽,骨头也在生长……”他想起三奶奶的话。他一想到她那张苍老而神秘的嘴,就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总能说出别人看不到的事来。但眼下他仍没有过度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只默不作声地盯着外公以及他制造出的那小小奇迹——而在此之前,从他嘴里跳出的那一记记水花般的往事,又电流般打脑海里划拉了一下。明亮的光线里,那是张裹着灰黄颜色的脸庞;一忽儿,又显得雾气重重,看不真切了。杨小翼在河岸上溜达起来。他感到有些惊讶,因为眼前的这位老人已定定地站了好一会,感觉连眼珠子也不动啦。尽管这种失神的状态于他并不少见,但像今天这样,就有些没来由,更何况此刻正面对着一片如此绚烂的自然之光呢?
他真想上去提醒他一句什么话,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事情远还没有完成。手背上的湿泥已经开裂,指头一抖,就掉下去。但总的来说,尽管有些疲倦与沮丧吧,眼下杨小翼还是感到心情不坏,将目光移开去:田野如此广阔,密集的杨树端上,小风们正在从容跳跃。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走到河岸底下。
他真真觉得乡村是个绝好的地方,湿润的泥土里竟藏匿着那么多躲避着人的生命!于是,他心里面就有了一项全新的工作:想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将于人而言沉默的性命唤醒,把它们请到阳光下。他想看着它们在他面前表现出那些小小的惊慌。然后,像严格履行某个契约,再将它们遣送回去。他曾试图进行过一次深入的思考。他想弄明白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由,“为什么我偏偏爱找这样的乐子?”但这是徒劳,他想不出所以然。最后,他感到心胸间总回旋着隐秘的暖流,连自己也不得不暗暗惊叹于自己的执着来。是啊,一有机会便悄然溜出人群,独个儿跑到岸边,跪拜一般垂下额头,将屁股撅的老高——那样的时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有他一个人。那些风呀那些草呀甚至整条河岸就都是他的了。他热切地期待着,他感到从嘴巴里呼出的均匀的气流将自己置于一个混沌又舒爽的世界。这时,手掌无意识地蜷作一团,“我的心也许就这么大呢……”接着,便向洞内探去了。天仿佛黑下来,他觉得心头的光亮一下就溜去一些了。
接着就听到了噔噔噔的声响。他觉得他的心正攥在手掌里,天地间只有一个人。长长的河岸上,他像一个小小的毛贼,在“偷窃泥土里的秘密”。这骤然而生的想法,叫他窃喜,“是的,偷窃!而我竟没有一点害臊的感觉”。那说法来自于他三奶奶,春天挖野菜时、夏天扒嗲儿猴时、秋天起红薯时,她将这些行为称为“对土地的偷窃”。而眼下他想到的却是外婆的话,心里说,“我也许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这烦恼事谁说得清……”他也从来没有跟别人分享过内心的秘密。他的“机密的生活”从不对三奶奶以外的人讲,直到后来他又发现了萧言。
当然,这项工作于他而言,也带着小小风险,使他内心时常忐忑不已。不过,这心理并非源于螃蟹这一类的生物,而是来自于人的世界。“但这又怎能阻挡我……”是的,总会有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叫上一嗓子,或者拿赶羊鞭、镰刀把之类的东西在他后脖颈上戳一下,将他吓个不轻。那是些无聊人,大多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叫杨小翼觉得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太有些特别了。
这样的时刻是一次转折:慢慢沉潜下来的心,马上就被搅乱了;于是,不得不在一次次短暂的战栗之后缓缓站起身子,将脸上专注的神情换作一副讨好的笑意。那样子似乎害怕有人要告他的密。他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拿着一脸勉强的笑对着来人,实在令人要紧缩眉头,以尽量使心绪平复。这时,对方,那些成年人们,就会兴致颇高地跟他耍起嘴皮子,说一些叫他感到头脑发涨的话。甚至最严重的一次,他感到天旋地转;实际上那是他在地上蹲的太久的缘故。不过他觉得问题指定在这儿,却懒得多想了。
“呀,奇怪的紧!原来是你小子呀……嘿嘿,悠闲得很嘛。小心玩物丧志!”
话里的意味丰富极啦,杨小翼觉得出来。他嘴唇微颤,沾满泥巴的手指背在身后,交叉在一起,用力抠搓;仿佛这样,那些干泥巴形成的恼人粉尘便会快速地落进时间的沙漏里。
实际上,这场面维持不了多久,来人是不会在他们所认为的“一个孤僻的孩子”身上费时间的。但对杨小翼来说这已经够折磨了。当他再次回归到个人世界里,惨剧——是的,对他来说确是如此——发生了:由于指间的力道大了些,有些螃蟹们已经被他捏死。尤其那些刚刚退过壳的“软皮儿”,绝无幸免的可能。
这叫他伤心不已。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简直痛恨起自己来了!在这方面他不会手下留情;反复在心里数道自己,仿佛那是个天大的罪过。他捉螃蟹并不是为了食用或者喂其他动物,也非出于一种对于弱小者的怜惜或者恶作剧心理,仅仅是一种连他也说不清的单纯爱好。“可现在倒好,它们死了,我成罪犯了……”
他神色恍惚地望着河岸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忽然感到了更大的惊恐。那些秘洞们,不说话,不喘气,不眨眼,只静静地盯着他看:他的脸转向那边,它们就跟到相反的一面。没有被原谅的机会啊,他就更难受,甚至想大哭一场了。
2
杨小翼的春天,是打河岸上洞穴边儿那些密密麻麻堆起的新泥开始的。
每到这时候,他感觉整个天地都敞亮起来,包括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这他完全感觉得到:早起时,听见屋后菜园里的鸟鸣,之前猫儿们会在房梁内外跳来跳去。当他溜到野外,俯下身,便又听见小生灵们在合唱,或者揪下一片尚未睡醒的植物叶在两唇间咬上一咬。这个时候,他感觉浑身是劲儿。河岸上密集的杨树们也不再孤单,枝男叶女们重新将它们陪伴。眼下一切,都使他欣喜莫名。
“我就是那化了冰的水,我就是那钻出了地皮儿的芽儿……”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作文里这样写,自然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他想,如果我非要接受他们所说的“这是一个孤僻的孩子”的话,那也绝不会是在春天这样的季节。但是同时,他的耳边儿又总会响起外婆那熏苦艾一样热辣辣的嗓音:“唉,这孩儿整天闲不住,真不知啥心思。”奶奶也叹:“这都因为他爸不在家呀,一个军人后代,竟是这般沉默寡语,真是杨家不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村相邻着,他们经常凑到一块商谈他们眼里的大事。这次他们谈到他,意见就这般一致呢!
他站在他们围成的圈子外,脸上虽说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可心里却是欢喜得紧。院子里的一些小植物们,开出了花苞,鸡鸭鹅们扑棱着翅膀仰着脑袋发出快活的叫声。“他们不了解我,只会浪费大好春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时,他的三奶奶就站起身发话了,宣布结束这场“讨论会”,她说:“何必为这等事犯愁?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好的阳光,咱们到地里找些野菜去吧!”
临出门那一刻,他们祖孙俩避开众人视线,孩童般相互诡秘地对笑了一下。
杨小翼逃出屋子,沿着长长的河岸溜达。他真想唱支什么歌。“可我哪有萧言那样的才能?”他又想对谁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谁也没有遇见。“即便遇到谁,难道就可以随便开口吗?”是的,他心里装着越来越多的秘密。也许只有不会开口的花草鱼虫、暖洋洋的阳光、湿润润的泥土,才当得了他的听众。
当然,还有他最重要的朋友——螃蟹!
“可我至今也说不清我为什么会偏爱这种生命……”其实,他这样想也绝非是要将问题搞得一清二楚:任何问题他都没有追问到底的念头,只觉得偶尔这样想挺好玩,就像在完成一个并不需要向谁交代的任务一样。
“我竟然喜欢上这些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一这么想,他就又想笑自己——没错,有时候一连几天包括睡梦里他都这么问自己。然而最后得出的结论又总叫自己受不了。比如,有一回他想“也许是因为它们生着硬硬的甲,不像我这样,浑身是软塌塌的肉,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扎破,没一点护卫的能力……”这样想,又感到自责:仿佛他正在受到什么危险,遇到了必须反击的事情一样,“这也不是事实”。又有一次他想,“也许是因为我对神秘的东西总有兴趣”。这下,他就真不留情地嘲笑自己了,“这么解释等于什么也没说,谁对神秘的东西没兴趣呀……”又要强迫自己去想了,最后终于有了点眉目:那更多是基于掏螃蟹这件事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也可以称之为带着诸多的“传奇色彩”——是啊,谁知道掏出的就一定都是螃蟹呢?除了螃蟹,杨小翼曾从泥窟里甩出两条水蛇、三只王八来,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儿的玩意。莫名的惊慌总是少不了,“嗯,正是如此,我才对那些黑乎乎的洞穴充满期待啊。”
他为自己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问而兴奋不已……
有一天他又琢磨出一个令他自赏的比喻来:如果说河岸是一只巨大的口琴,那么,那些密密的洞穴就是进出气口,他总有着强烈的吹奏愿望。从这一点讲,他是雄心勃勃的,他要吹响泥土秘而不宣的好声音来。
屁股撅得高高的,勒在裤腰里的上衣连着布带露了出来。阳光照在后腰的皮肉上,暖暖的,痒痒的,让他有种想撒尿的冲动。这是开春解冻以来他头一次如此零距离地贴近河岸。将鼻翼张到不能再大,便闻到了那久违的亲切又熟悉的气息,他将它们吸进了肺里。这条河长——对,他三奶奶总是教他这么说——在他外公的庄稼地旁,清澈悠长。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这儿收获颇丰。
通常是,他的外公在上面劳作,他在下面“游手好闲”。
可他自己绝不觉得这是件无意义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就只在乎自己的这点“癖好”了,甚至想,等长大了,“也定要做一名动物学家,专研究螃蟹,做这方面的专家”。可是多年之后,他并没有实现自己少时的理想,他从事的工作与之相去甚远。甚至于,那个时候他也开始食用螃蟹了,还专门为某个报纸写美食文章,介绍食用螃蟹的各种复杂技法;在朋友间斗些乐子,讲讲不知真实与否的乡村往事,博得众人的欢笑与赞扬;或者在一些有修养的人面前,兜售他的“螃蟹哲学”:将它们与人类社会之种种现象密切相连,得出与众不同的结论……
眼下,他的执着劲儿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家里人挺无奈,说:“好好好,既然抓螃蟹,那就带回家来煮熟了喂猪。”或者说:“你那梅嫂子生孩子下不了奶,你去弄些大个儿的来吧!”他不置可否,即使反对,他也觉得没必要为这等无理要求去搭理家人。后来,家里人只好不再问。相安无事,倒也挺好。正如他三奶奶所讲:“毕竟是孩子嘛,自有他的心性,爱玩什么玩什么,咱们瞎操什么心?”
于是,他就只跟这位奶奶往来,有什么新想法,也会多与她说道一番。
3
除了这项工作,仅有的一点兴趣便是听外公讲故事。“他真是个怪老头儿,那么老了,却总爱吊小孩子的胃口。”眼前很快又出现那张黑黢黢的嘴,昏暗的灯光下不紧不慢地张合,使他感觉那就是一个幽深的螃蟹洞,里面透出一股难以琢磨的混沌气息,“我有时候会忘记他讲什么,但是那嘴洞里的气味,我总忘不了。”他又拿手在鼻子下扇。“他讲的那些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在杨小翼的内心世界里,始终开着一扇窗,任何使他忧虑的空气,都会很容易地自动排泄出去。“那些旧事的气味可不好闻……”但是他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他的螃蟹,在意的是他与周身环境那种足可协调的关系。
他喜欢一边“工作”着一边想到其他。那时候在他身边,还没有出现后来密布于所有河道的农药瓶、塑料袋、包裹死小孩的破被子、睡过死人的旧席子之类的障碍物——是的,他在心里觉得那确是一种“障碍”,阻止了他的某些想法。也不是没有,有,那是在更偏远的河边。他曾不顾家人警示,去看过一回。那场景叫他惊慌至今。他感到头脑昏沉,两脚麻木。他不敢想在他的视线之外还有那样一个令人难忍的天地,使他内心凄惶。尽管后来当他阅历了更为广阔的生活之后,这童年里于烈日暴晒下刺刀般晃动人眼的不寻常场景还是要折磨他……
眼下,他一边起劲儿地倒腾,一边想各种问题。不,不是想,是讲,讲述。起先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眼下,他正照着外公的口吻,一边呼哧哧像个接生婆那样专注地忙活,嘴里便一刻也歇不下了,唠叨着那些来自外公之嘴的奇幻场景;比如:“你们可是不知道啊,他还说这里是个古战场;说这儿是马皇后马娘娘的故乡……”
“我知道这是个毛病。”他后来想,“可我就喜欢朝着泥土朝着这些洞穴讲那些故事。”在成人之后的某个时刻,他问自己:“有没有一种病叫自语症?”
那晚是停电了,点着了煤油灯。光线暗淡。他的外公开讲了,唠两句,吧嗒一口烟,杨小翼就咳嗽三两声。“这事呀,嘿,要不是停电我还不讲呢!正因为停电,我的心思才又随着暗淡的光线回到了过去……”他语气含混不清,有如那黏糊糊晃动着的灯捻,“那是个啥子鸟毛时代呀你们想呀,啊?别看历史书,别看!骗人的那些,要不是停电我才不讲呢……”仿佛我们都喜欢他讲似的。
看得出他情绪高涨。除了酒精,没有人打扰他,也没有人催促,可他偏好卖关子。杨小翼不喜欢停电,燃煤油的提灯气味叫他受不了。忍住,且听听吧,没别的消遣了。他就听外公继续说:“书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自然清楚我们村庄的过去是啥样。那两年,到处是他娘的安着各样儿名目的打呀杀的。别看咱这地儿不大,却也是麻雀子虽小五脏俱全!”他越讲越激动,动作也越发地激烈,仿佛变成了一只被火烧着了屁股的老猴子,每讲几句还要说一句脏话。“日娘!可咱小老百姓哪招待的起?天天被抓呀抢的,要不多久就不敢开门啦!日娘,那饿死还是怎么死的……到边边沟沟壑壑里看看就知道,里面流的哪里是水?”便停下不说了。
杨小翼知道他的心思,便也略略地伸起懒腰应和了一下:“哦,那是什么呢?”
“是血呀,血!日娘的……说起大明那会,马娘娘她一人……”外公两眼放光,白胡子不住跳,眼里泛出红光,又独自一人穿越杨小翼的绵绵倦意,走到“马娘娘那个时代”里去了。
说实话,尽管脸上没表现出什么,但听过这话,杨小翼浑身还是激灵了一下,甚至差点从椅子里滑下去。外婆对他张张眼,“看你困成什么样?还不钻被窝里,听这死老头子瞎叽歪。”又冲门口叫道,“整天不骂两句会死吗你,啊?一嘴马娘娘马娘娘,敌敌畏就在门后,不如现在你就去跟她过吧!”
外公就一愣,就又眯缝着眼回到了现实,长叹一声,仿佛一位迟暮英雄,脸上布满了苍凉。将烟锅“当”的敲到石门槛上。又是一个激灵,杨小翼看见了一阵火星子,他就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儿,觉着眉毛被烧着了。
实话实说,杨小翼也并非对他所有故事都感兴趣。不过总体而言,通过他,杨小翼还是了解了不少村子的历史。尽管遥远、飘渺,可渐渐地,当更多的过往全挤压进他小小的脑袋之后,之于他的喜好他似乎变得更沉默起来了。仿佛那长长的河岸、那密集的洞穴能向他提供什么佐证一样。“这我无法说清。虽然不太欣赏他的故事,可我发现他讲的到处都在,就在这些泥土里,就在这些丛生的草木间,甚至于我心头。”不过尽管喜欢琢磨一些事,他意识里却从来没把自己当作萧言所说的“一名思想者”。他靠他的直觉,他能感觉到在他周围埋伏着许多双幽暗的眼睛,那些目光曾被他分为几类:首先是他的老师同学,再者是他的亲人,最后是几乎其他所有人——他们意见一致,也总被看成一类。还有其他的吗?他暂时没有想好。他感觉到那是一些神秘的注视,很多时候他甚至也不确信那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他自然不会特别在意这些旁观者。“也许我就该去跟螃蟹耍,因为它们从不把烦恼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人——不!”萧言就说:“所以你是思想者。”
有一天,他的外公,这个对他向来态度有点淡漠的人,也许因为情绪上的什么原因,也向他“发了话”:“真不知好歹,要知道那河岸边儿曾经……不知深浅呀你……”他没有说完,吹吹胡子做出一副令杨小翼心慌的表情,“那条河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过去……”杨小翼努力克制住自己,嘿嘿笑笑,想道:“我对历史可不感兴趣,螃蟹多好玩。”——后来,上学之后,他还专门查了词典,“甲壳类肉食动物,好食螺蛳鱼虾等,嗅觉器管差……”
以上,是他外公唯一一次试图阻拦他——这杨小翼感觉到了,“他和所有人一样,不喜欢我做这样的事”。
4
那样的时刻总要到来:手执一把类似小锹一样的铁器,在坚硬的河岸上挖掘。地点是想好的,一般在河岸的最高位置。因为那儿能够最先看到朝阳和晚霞。用先人的话说,叫作“风水宝地”。起初尘土飞扬,往下好办些。似乎是跟谁较上了劲吗?按说那洞已足够大足够深,小腿都可以伸进去了,可是他还是神情恍惚,不住地挖——后来他想,这也许是外公的缘由。他又想起上次外公那怪异的跟眼前土洞一样的眼神。“我一定是着了他的魔了,不然怎么老是心事重重?”——直到,“叮咚”一声响,碰到了石头,他才醒悟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失了手。
身边是一张包裹起来的报纸,外层已经红洇洇地湿透了。他忍不住再次打开它,将那几只缺胳膊少腿的死蟹看了又看,满心尽是自责。“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我真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呀!”是啊,他伤心自责,却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将眼前的工作完成——当着漫天明灿灿的好阳光的面完成——还有别的什么安慰吗?
正要将纸包掿紧丢进洞里,眼前突地一沉,他痴痴发起呆来。半晌,指间才蓄起力量,颤抖着捏起其中的一只,翻转过来,打开坚硬的腹壳。果然,确如所料,里面密密麻麻布满着黄籽!这使他震惊异常,悲痛难当,“不知还有多少没有出生的生命……”他几乎哭了,不,眼角已经冒出了泪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可宽恕的人。“我那么热情地跟它们打交道呀,将它们看作朋友,却又总叫它们送命……”
他感到脊背发凉,一阵热一阵凉。但涣散的神经马上像松散的泥土一样被聚到一块。这种感觉迅速而激烈。但是他努力使自己静下心。回头,看见一名青年羊倌,正笑嘻嘻撇着腿,皱着稀眉看他。这次,杨小翼脸上没有任何讨好的表情。他甚至有些愤怒,他感觉到鼻孔里热辣辣的。虽然没有爆发,他却是歪着嘴胀满了抬头纹瞪着眼前的来人。
“干啥呢你大眼子,啊?”那人满面都是嘲讽的抹过机油一般的笑。
杨小翼的一根手指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那不是因为他喊他“大眼子”,那是别的原由。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他只知道村里人都喊羊倌是“扫把星”。
“干啥呢你,啊?装神弄鬼的你呀?堵住我的路了你!”
杨小翼不搭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他们,他一句想说的都没有。
羊倌忽然一步进前,手里的鞭子想越过他的身体,却被他骤然前倾的上身挡住了。“咋了?看看都不行呀,啊?”放羊人扔掉烟头,“我还就不信了我……”
杨小翼感到了莫大的威胁,他不想叫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仍然没有开口,几乎将整个身子弓起来了,差不多罩在了那个尚未掩埋的洞穴上。他不想叫别人干预他的事。这方面,他讳莫如深。他害怕来自成年世界的声与光。他记得有一次,他妈妈当众人的面夸他,说他老实,是个听话本分的孩子。当时,他几乎愤怒起来,因为仅仅五分钟前,他还背着妈妈以凶狠的目光回击那些取笑他的人。那些人面对他妈妈,便只是笑,边笑边说:“是呀是呀,恁家孩子真是老实!”他妈妈也笑。那时刻他真感觉受到了侮辱。可他从没有向他妈妈表明这一点——从此,他开始有了躲避人群的想法,他觉得,那目光腥腥的,毫无友善可言。
“看一眼吧,就一眼,啊?……我就不信了我……”年轻人跳开去,竟从他的脑袋上蹦过去,脸上的笑全石灰末一样掉到了他的眼睛里,使杨小翼感觉脊背上一阵麻。
“死孩子,我就不信了我!在这烂沟沟边儿,还能干什么好事吗,装神弄鬼!”
杨小翼只好跟着扭动了一下身体,本能地死咬住牙根准备应对他汹汹的来势。
可没容他做好防范的准备呢,就感觉身子已经飞起来啦。他被羊倌一胳膊差点儿甩到了河岸下。一切都无法阻止了。杨小翼想哭,但没有。他突然想起手里还有一样东西,举起来冲过去,但也是来不及啊,那纸包已被他拿鞭子挑开啦。
那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很失望的样子,摇摇头,又点上一支烟,哈哈干笑两声,聚拢了他的羊群。临了,拨动着眼皮说了句:“嘿,毛病嘛!我还以为有什么古怪。竟他奶奶的为一群死螃蟹下葬。听说当年它们可都是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的……”便不说了。
似乎有一阵冷风从那人脖子间绕过去,因为他说话时突然猛烈地哆嗦一下。
杨小翼听不清他又说了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他真想冲上去和他死拼一番,就像之前他碰到过的那个情景:以折断四条腿一只螯的代价,一只老螃蟹毫无退缩地击退了一只土条(蛇的俗称)。这他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它是他的英雄!他见证了这一点,他觉得那一刻随着那条蛇的退却,自己的心忽然变成了一只拳头,向它——不,是它们——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年轻人拿鞭子直直地朝他一指,叫道:“啊哈,他们都说我是扫把星,其实你才是呢……啊,我想起你是谁啦!……还真是,你还真是要给人下葬呢,要披麻戴孝,当孝子贤孙啦……”他吸溜一下鼻子,“快回家去吧!你三奶死啦,都到处找你呢,别为这些畜生们守灵啦,啊?哈哈,这孙子……”
这次,那羊倌说对了。
他的三奶奶死了。虽然久病在身并不突然,但杨小翼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在他这些亲人中,她算得上最理解他了。夜半,当所有人熟睡,他就去找她。她就像假装睡着了一样,见了他,一激灵打棺材里坐起来。他感觉有一阵急促的风几乎要将面前的油灯吹灭。杨小翼满脸都是歉意,低着头,没好意思去看她的脸。
三奶奶走上前,拍他的肩膀,他感觉她的手毫无分量,但还是有些温热气。
后来他慢慢抬起了头,看见三奶奶脸上充满了欢喜的颜色。
三奶奶说:“干嘛呢你?咋这样沉闷?你见的可是你的三奶奶哦!”
他就腼腆地笑了,说:“我……我没来送送你……”
她嗔怪道:“咱俩谁跟谁?这不就跟赶集,走亲戚,上趟县城一样,有啥好送?”
尽管这样说,杨小翼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头又赶紧低下去,沉默不语了。他的手掌从鼻子上轻轻擦过去,闻到了一股子腥气,胃里一翻,差点吐出来。
“哪里有股子怪味儿呢?”她的眼睛四处觑,“好像生血的味道。”
杨小翼赶紧伸伸手:“不是血……我手上……好好的。”马上不说了。
三奶奶突然夸张地叫了一声:“你记得我以前给你说的事吧?”
“啥……啥事?”杨小翼心尖儿一颤,脸向一边侧了侧,他感觉到有一些亲人的身影在晃动。
“我说过人死了,就能看到活人看不到的事情。”
“不是那样的……”杨小翼绝不信这样的离奇事,由于紧张又说了句,“谁信呢?你那是说着玩儿。”
“好吧,那就试下吧……我就猜猜,猜猜你下午做什么去啦……”
不容他同意,她便做出猜测的表情。在油灯的映照下,她脸上尽是慈祥的光。没一会便开口道:“你下午一定去你外公地边儿的那条河上掏螃蟹去了!”
杨小翼心头一惊,有话,却说不出口了。
“哈,咋样?我一定是猜对了,是吧?接着来——”
杨小翼有些生气,赌着气想,这个三奶奶也真是的,人都死了,还有心情玩游戏。可她既然心情那么好,就由她吧。他想,我就不信你什么都能看见,像从前那样还能听到他骨头拔节的声响。或者,又像之前的萧言一样,能知道他肚子里有条小水蛇。想起萧言,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下面嘛,有些难——不过这怎能逃出我的法眼?听着小子——你不光去捉了螃蟹,还弄死了它们!而且……”
杨小翼感到额头渗出汗来了。他差点要叫出声,但咬咬嘴唇,忍住了。
“哈哈,咋样?”转眼间,暗弱的光线下,三奶奶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上来拉他的手,以孩子的腔调说,“小哥哥,你说是不是呀?你还为它们举行了葬礼?可真有意思嘛!”
听声音,这眼前人分明是萧言——可是三奶奶呢?杨小翼陷入了恍惚之境。
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飘渺。但毫无应对的办法,只木木地站着。接着他忽然又有些生气,他想喊“三奶奶”,却心不情愿,怕自己又被她捉弄了。
果然没多大会儿,他的这位调皮的奶奶又重新出现在眼前,笑道:“怎么,知道我的手段了吧?哎呀呀,你嘟囔个什么嘴呀?跟你闹着玩儿的!”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跺了一下脚,大声道:“人死了就了不起了吗?有本事了就了不起了吗?真不像话,你除了捉弄人还会什么……”
她一愣,然后鼻子一耸,嘿嘿笑道:“嘿,咋啦?小心眼!我刚才之所以变成萧言那丫头,是因为我看见她刚才在梦里正喊你呢!就像一个小媳妇那样。嘿嘿。”
杨小翼脸上热辣辣的:“咋可能的事!”
他就自然地想起了昨天回家途中的一件事:为着他的这位同桌,他握着拳头将一个满嘴脏话的“胖墩”吓跑了。但现在,他可没心情多想这个。沉吟了半晌,他忽然抓着腮,笑了起来,“三奶奶,你咋什么都知道,教教我吧?”
“这可没法儿教,生与死的事永远没有头绪……”她神情骤然黯淡下去,“所以生死都该是平静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就是咱们人的命运……以后生活会教给你所有这些……”她不管他头上笼着雾水,只管念书歌子一样说自己的:“生不值得庆祝,死不值得悲伤。这就是我们的归宿。一切都是炊烟,什么都是流水。”
他们告别的时候,她笑道:“好吧,我得干自己的事情去啦,有时间再聊吧!”
杨小翼想,她以那一种无限幽深的口气说出的“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呢?
油灯忽闪一下,灭了,他感到鼻子里一阵酸痛。
一连几天,杨小翼都魂不守舍。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好好问问三奶奶,好多问题都堆在眼前,像螃蟹洞里吐出的那些淤泥。大人们见他这样子,感到忧虑,将他送到了下村的外婆家。但杨小翼心里清楚,他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位亲人而感到特别悲伤。他见过好多回亲人离逝的场面。慢慢地,他感觉到,这种事再寻常不过:哭过了,心伤过了,一切还要继续,还是要嘻嘻哈哈,还是要你争我斗,还是要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然后再是哭哭啼啼,嘻嘻哈哈……和野外见到的所有生命的轮转不一样,草木枯荣,一岁一秋,实在平静,连追悼会、吃死人宴都不需要。不过,这些想法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乱,更不要说跟其他人提起了。
5
去外公家是他极情愿的。已是仲夏,他已经整整两周没有接近这带河岸了。外公说要去浇地,他自然愿意跟去。野外的气息总使他欢喜,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任由露水把裤脚打湿。
从前一来到野外,外公就兴致勃勃,指指这儿说,这里曾经打过怎样一场恶仗,死了多少人;下巴杵杵那边儿说,这里死过某某军的某某人物,死的时候,烂秫秸一样,满脸都是血和泪。只是怪,自打吃了外婆的几眼教训,他再也不提马娘娘了。眼下,看着他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英勇历史。说着,又不停地拍胸脯保证起来,说话里绝对没有掺假——拍着胸膛,仿佛那儿正挂着一排勋章;仿佛那儿正聚集着崇敬者的掌声与目光。
杨小翼盯住他颤悠悠的薄木片一样的身体,没什么反应,他在想另外的事情。
这时,外公说:“我想起来啦!你要是不盯着我看,我还真忘了这事啦!”
“啊?”杨小翼脚下一顿,来了些兴趣。
“邢老三的事呀!我们村,不,咱们村的!参加过内战的英雄呀,你不盯着我胸前瞧,我都想不起来了快——那老东西是拼命三郎转世,不知道现在在地下是个什么待遇!”
“啊,拼命三郎?”
“那还有假?淮海战役的时候,他杀了五个敌人后,胸脯被打穿了……”
“那一定是死啦……”杨小翼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没死!又活啦,命大的很!七八年前才死的吧……”
“哦。”杨小翼淡淡地回应一下。
“那老小子可是真英雄呀!”外公忽然激动起来了,“直到后来他参加县里的一次什么鸟活动,升旗的时候,我们才听说,他的胸膛再也直不起来啦,我自然是知道,那时肋骨早断的差不多啦。可那些人不知道呀?又是按摩,又是怎么地,硬是把他的身体给掰直啦,恢复了原貌……我们之前还以为他没一点事,那老小子可真会瞒!可是他被掰直向着那旗杆站了几分钟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真是作孽,从此就躺在床上啦……”
四下里静极了。风似乎大了些。他们便都不再说话。
杨小翼感到奇怪,为什么外公今天——不,不单是今天,打他过完六十六大寿——一下会说这么多。他没有问。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太阳光渐渐加强。不远处,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亮闪闪的,像在说什么秘密话。
这时,外公忽然停住不走了,斜眼看他说:“你三奶都死了,你不难过吗?”
杨小翼很有些诧异,摇摇头,一抬腿,跑到前面追一只蚂蚱去了。
外公赶上来,问:“为什么?毕竟是死了人啊,你个没良心的,我死之后……”
这问题使杨小翼有点不耐烦。但他还是停下来,想了想说:“外公,前几天的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呐,你接着讲吧。”
“哪个事?”他显然是忘了。但是,为了不叫这外孙笑他的坏记性,又加了一句,“我讲的故事有两箩筐多嘛……”
杨小翼不计较,说:“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全村人都要饿死了的事……”
也就是这么随口问,一是不指望这样的事会有什么好结局;再者,他也毫无兴趣。他觉得那些都是成人世界里的事,没多大意思。他就快速向前走,就后悔脑子一热向他提起那个话题来。
等外公又赶上,拉住了他:“我想起来啦,你说的是那个事啊!”
杨小翼本想挣开,但没好意思那么做。他心情不错。
“幸好,关于那个半拉子事,三两句话就讲完了。”
“啊,啊?你说啥?快再说说呀外公,求你了!”
这时外公就得意起来了。因为他叫眼前这孩子完全停下来,让他眼巴巴地瞪着自己,将他的胃口全吊起来啦。这使他感到骄傲,他重复了一句,就一句,“要不是那年初夏暴雨,我们上下两村人都得活活饿死!”
杨小翼激动地直搓手,他没想到如此枯燥的故事,竟会有这般离奇的结局!
他拿手掌使劲按脑门,接着将外公拉住,叫他再讲一遍,以便再听的完整些。
外公是骄傲的人。毫无疑问,眼下他有意这样——仿佛这是他独有的财富,怎甘心轻易与一个孩子分享?于是他就“严肃”起来了,硬生生地说:“我没时间和你逗,我还要干活呢……”
杨小翼不想再去求他,只好借着之前的零星线索,自己在脑子里将这往事过滤一遍,得出如下结论:那年月,当全村人就快要饿死的时候,这时,上天不绝人,出手相救,降了一场暴雨。第二天,当就要饿死的人们拿出最后一丝气力推开房门的时候,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密密麻麻无数只螃蟹竟老老实实地趴在大门上或者已经跃进了院子里……杨小翼相信自己没有听岔,尽管后来他反复思量,觉得这不是真的。他没有再去问外公,他知道他不会多说,除非自己作出更诚恳的请求。之后,也没有兴趣多向其他老人求证,他怕他们又有新的说法。
如若那样,他情愿相信外公。
尽管杨小翼对这等离谱的事将信将疑,但这时他想起三奶奶从前说过的话,“我们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离奇的”。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一本线装的历史书,是值得相信的。“不过,目前不是相不相信的事,而是这事竟然和螃蟹扯上了关系,看来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癖好,也是可以解释的了。”这股思绪叫杨小翼骤然兴奋起来,“事情都是有来由的,那些人实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他们在地头停下,阳光里充满了乡野中那种令人踏实的气味。他们各忙各的。杨小翼在河岸下折腾半天了,头脑昏沉,却没有什么收获。大多是些空洞。那些小东西们商量好了似的,仿佛正坏笑着躲在一个找不见的地方。“难道它们全聚集到村里每家每户门旁赶去救人去啦?”杨小翼一开始在心里暗笑。当他后来一腔闷气地再爬上河岸,他看到外公正直直地站在地中间,举着水管子长久地发呆——他就突然想起来了,外公当年参军打仗的些许往事。外公告诉他,当时,当他高举着旗帜——左腿已经中弹——死死地定在那儿的时候,他感觉到整个国家都死了一样,再也没人向前冲,再也没人喊杀。四周死寂一片,似乎唯独他一人成了那场震惊世界的战争的幸存者……
杨小翼没有沿着这个“抱水管”的姿势想太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彩虹。他想告诉外公这一点,但是忍住了。他了解他,“那就叫他独个儿安静一会吧。”杨小翼继续对自己说,“要么就是敞开嗓子不顾一切讲,要么就如此发呆下去。”
看罢彩虹,放眼四野,收住沉闷心绪,杨小翼又默默地走下河岸,继续他的工作。一处洞穴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洞口处堆积了大量鲜泥,比之前碰到的所有洞穴都要大、都要怪。怕又是障眼法?杨小翼想,这好比——结合他后来在城市住久了,再回想到故乡时的心境——一个家庭排泄出的家庭垃圾:物质的,精神的;通常情况越多,越说明家庭结构之庞大。但眼下,他不敢轻易这么判断。已忙活了老半天之所以没斩获,他想可能是由于这一带先前已经遭受过别人的“洗劫”了。他停下来,搓着手,犹豫着是不是要对这处洞穴下手。又蹲下身,首先拿拳头在洞口比试,正好可以伸进去,却不必破坏洞口的积土。他还是犹豫,这么大的洞,洞口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可是任何一只手都是可以轻易伸进去的呀。
他的身体几乎扑倒在地了,鼻尖几乎沾了土。不算太坏,胳膊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按住了一条细腿,小心地往外拽了拽。如此,没多大会儿,他就已经掏出了三五只,大大小小地在塑料小桶里爬,那阵阵“吱吱”声叫他心下大快。“这已经够多了”,看了又看,心想,“可以称为三代之家了。”拍拍手,正欲洗去手上的淤泥,却隐约见到一股几乎看不清的细流正从洞里沁出来——没有极好的经验是看不出这个的。杨小翼皱皱眉头,又蹲下来,想,难道还有其他吗?又摇头,他感觉已经探到洞底了;而且,之前一路朝左右摸索过,也没见着岔道。但,他还是决定试试。手指再次触了底,停下来,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感觉没啥异样。但就在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肩膀猛的向下一压,手臂又朝前送去一截,仿佛推开一道石门,进入了一座古墓的内部。这次,他感到指肚上的泥土软乎乎凉丝丝的,有个硬物正与之相触。又静待一会,那硬物终于动弹起来——杨小翼屏住呼吸,脑袋用力前身,手掌几乎全按进了那摊软泥里。这下没问题啦!
他调整呼吸,使自己稍稍平静一些。他不急,这是一个好猎手的基本素质。等五指全部抓在了那硬壳上,抓紧了,抠牢了,他才深呼出一口气,连锅端似的,将那洞底之物缓慢而有力地请出来啦!
由于力度大,随手掌飞出的,不单单是那只巨蟹,那不是之前惯有的感觉。
可眼下,他无心过问其他,冲着阳光,他欣赏起食指和拇指间那只狂舞不止嘴里正愤怒地吐着泡沫的大号猎物。“天哪,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通体发红,就像刚喝过……喝过血……”他没见过这种大红的螃蟹。他的想象转瞬即来,又骤然停止。然后,内心就像被淤泥堵住,急驰的血液安稳下来。不过,大好的心情以及长久的习惯,让他继续对着洞口絮叨起来:“哈,真是好极啦!这好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还应该长一辈!”他兴奋异常,看着它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放慢脚步,心里畅快极了。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会,这是他的目的,他在研究它们,但是这次他忘了带小本子和铅笔了。最后,他自然要将它们悉数遣送回去。但眼下,还不忙,他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劳动所得……
感觉屁股下有东西硌得难受。等完全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将那大家伙放进小桶里,站起身,回头望。揉眼,咬起嘴唇,向下探身,想看清楚那个被他一手带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这他感觉到了,那手指上的力道,决非一只螃蟹所为,还有别的。举起手,放在脸前,那器物好似一副面具:透过上面那两孔清晰的空洞,他看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村庄的天空,蔚蓝而宁静;并且看到外公嘴巴里曾吞吐出的阵阵烟云,混沌而悠远,仿佛一切又被置于油灯下……
长而空的河道里,那徐缓而持久的流水声之上,杨树叶在尽情地招摇摆动,像在私语什么。杨小翼失神般躺在岸坡上,听见水桶里沙沙的摩挲声。
后来,他缓缓坐起身,将那半个小瓢样的头骨,又捡起来握在了手里。
他不再害怕什么了。他想,这真算不了什么,外公给我讲过我们村庄的历史,自然也包括这些。这是自然的教育。在杨小翼心里,甚至还有些兴奋:“我收获的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呢,我看到了螃蟹之外的东西……”
他慢慢爬上河岸。松软的阳光下,外公模糊的背影之上,彩虹已经不见了。
之后,他拿手在地头刨出了一个小洞,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之物种了进去。
外公呢,他仍旧一言不发,继续用那双严重缺钙的细腿支撑着身体浇地,像一名执着的步兵那样时进时退;对之前河岸之下突发的情况毫不知情。或者,作为一名生活老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呢……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