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
默温,今夜读你的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去世后陪父亲睡觉的某个晚上。
那个上午,母亲的遗体刚刚火化,他们都说死者的灵魂是要回来看看的。他们让我陪父亲睡一个晚上。我本来也是要写一首题为《昨天》的诗歌的,但我读了你的诗歌之后,就不想写了。你把我想要说的都说了,你把我想要表达的都表达了。但我至今仍旧堵得发慌。
默温,你在诗歌中并没有谈到你父亲的房间是多么的空旷,而我却感觉你们父子二人置身在一个如此空旷的房间里。一丝淡淡的神秘感,这是你的诗歌风格,而这也是我想要的回忆父亲的气氛。你说,你最后一次看了你的父亲,并且你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你是一个优秀的回忆者。你能够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同父亲在房间里交谈了些什么,你父亲说希望你留下来和你谈话,而你说最后一次再度感到你父亲的手寒冷。
在我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外面安静极了,也没有什么夜鸟的叫声,虽是秋夜,蟋蟀也似乎消失了。默温,你的回忆有一种淡淡的神秘感,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我是和父亲睡在一个被窝一张床上的,我躺下的那个位置本来是属于我母亲的,但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晚上的空气干燥极了,我想起我当时似乎流鼻血了,没有人知道。父亲早已睡着了,他打着鼾,声音很大。卧室是黑的,外面的一个房间的灯亮着,好让母亲的亡灵回来看看。整整一个晚上,外面什么声响也没有,默温,我想学你写下“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碰响了”之类的句子,制造某种神秘感,而我觉得矫揉造作。
默温,你在诗歌中轻描淡写地重复说“最后一次我看了我的父亲”,而我读它们时却感到伤感。你这首诗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这多么像我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几乎没有一点声息的夜晚。读你的诗,我感到失眠。父亲夜尿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就像一场秋雨——这也是我想要写下的一个比喻句,但我拒绝将它形成诗行,关于我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任何的比喻都是轻浮的。所以,默温,你在你的诗歌《昨天》里也是拒绝了比喻的。你只是在客观地保持距离地和我们谈话。
默温,在诗歌中,你谈到你的父亲走进隔壁的房间里拿了某件东西给你。那是你最后一次看他。这个东西应该是一个遗物了吧。隔壁的房间,某种东西,我们理解你的保守和保留,就留点谜让我们猜猜吧。如果你把这个东西说出来了,这首诗还有什么意思,读这首诗就同嚼蜡了啊。如果我记下“父亲多次醒来,艰难地迈过我假装熟睡的身体,到外面的卫生间里小便,因为前列腺的毛病,他的尿滴滴答答地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是直白的,没有丝毫意味的。我曾经试图这样描述父亲夜尿的过程:“他是个老年人,上了岁数的人就是深秋了,他滴滴答答的夜尿声仿佛另一场人生的秋雨。”但这样的描写让我感到羞耻,这样的描述有一种麻木不仁在里面啊。
“他问起我怎样打算/我的生活并且他/走进隔壁房间/拿某种东西给我//啊我说/最后一次再度感到/我的父亲的手的寒冷”——默温,你在诗歌中不说你父亲到底拿了什么东西给你,你只说你感到你父亲的手的寒冷。默温,你在你的诗歌中没有给我们父亲给你的东西,你只交给了父亲的手的寒冷。现在,我可以模仿你的诗句是:在我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父亲把他如雷的鼾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给我/我在黑暗中睁着眼/整夜失眠。我模仿了你的语调和语气,但我模仿不了你们父子二人的房间的气息,你们如此清醒地保持着父子之间的那种默契。而我在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仅我一人保持着警醒,担心影响了父亲的睡眠。父亲一直以为我是睡着了,他多次起床,迈过我的身体,穿着拖鞋踱到隔壁的卫生间里去。我在一种失眠的状态里感受着几乎是压着我的身子挪过去的父亲沉重的身躯。他不知道我假装睡着了,整整一夜。
默温,你说你的父亲站在门厅和你告别的时候——那也应该是最后一次——特意看了看你的手表,然后说他希望你留下来继续和他谈话。他是在看时间吗?抑或是别的什么?手表可是你在这首诗歌中唯一出现的物品。手表是你精心选择的一个物象吗?我知道,死亡和时间是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我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戴手表的人,他每天都在晚上七点钟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准点报时一边校时,给手表上紧发条。那个晚上,我是在父亲的时间和生活习惯里准时地上了床,这很可能也是我无法及时入睡的原因。我记得第二天父亲起床很早,他早早起床就在门外清扫落叶了,而我在失眠一夜之后倦意突然袭来。我在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体验着一个老年人的时间。
在时间不停滴答流失的房间里,默温,你父亲最后对你说:“但如果你很忙他说/我就不想你感觉到你/你一定得这样/只是因为我在这里。”——而你什么也没说。默温,你诗歌中的房间里只回响着父亲的声音,空寂无比,这是对的,回忆父亲就是回忆他的身影和声音。把一个人留下来陪另一个人在房间里,一起度过某一段时间,这也是我陪父亲睡觉的原因之一。而我是在大家的建议下留下来陪父亲度过一个晚上的,父亲并没有提出。对于我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我回忆起来的除了父亲笨重的身躯,还有他的鼾声和尿液洒落在瓷便器里的淅沥声。
在我陪父亲睡觉的那个夜晚,一直也没有什么诡异的事发生。母亲的遗像挂在墙上,桌子上的水杯是空的,空气干燥,没有什么在夜晚溢出,偶尔有过路人在窗外经过时干咳一声。所以,我的回忆和叙述注定有一种干枯,如果我想写下它们,默温,我认为你是合适的借笔人。
在一所老房子里,默温,我和你一样都有父亲短暂地离开去隔壁房间的时刻。你父亲是为了拿某种东西给你,而我的父亲是到隔壁潮湿的卫生间里解手,把坐便器里的水拉响。他们把我们单独留在房间里,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提前体验这种“离开”?而现在,对于你和我,这种“离开”变成了永别。而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发生在昨天。昨天,你最后一次探望了你的父亲,而我最后一次陪父亲睡了一个夜晚。你说你最后一次感到你父亲的手的寒冷,而我最后一次感到父亲身体的笨重、鼾声如雷以及他小便时的费劲。——哦,默温,请允许我再模仿你一次。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