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眺祈雨顶

2016-01-08 09:34李国春
安徽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明军桐城县令

李国春

桐城清代读书人王雯耀写过一本《全城纪略》,详细记述了崇祯末年发生于桐城那场农民军攻城与明军守城的历史事件。说是自崇祯七年(1634年)起,先是桐城汪实甫、黄尔臣之变,富家不仁激起了民变,民变首领占据了西山祈雨顶高地,窥伺城内,山上整日阴云密布,杀气腾腾,接下来城中大户多遭浩劫。到了崇祯九年,张献忠打桐城,来回激战多次,农民军与明军双方都以占据祈雨顶为制胜之策。大小数十次战斗以崇祯十一年的那两次最为酷烈。第一次是那年的春天,农民军头目整世王混天星、荆联子等部夺取城外关厢,谋划攻城,明军一度受困,粮绝炊断,县令杨尔铭号召乡民收取熟粑果饼面食约百余石,运供明军。杨县令又命城中乡勇携火把、金鼓、铳炮由便宜门上毛狗洞呐喊,被围的明军趁势杀出,农民军怀疑明军援兵到来,便解围而退,张献忠首次攻城失利。

第二次是入冬以后,张献忠大队至桐城,绕城四围排扎,张亲往祈雨顶探望,抢驻了明军原扎营盘。然后,遣难民砍树挑土修筑高墩,大约三天工夫路与城垣平齐。张部与明军都暗地里谋划计策,挖地道暗通对方营地。当时,明军驻钱尚书院,农民军扎营祈雨顶,两军对峙,战斗一触即发。明军守将罗九武率部在书院山顶安置大炮名“无敌将军” 一座,炮发正中张的副将李混江。张献忠移兵西门山毛狗洞,也向城里放炮,却打中自己兵马。农民军攻城日急,这时杨县令升任离桐,继任县令张利民写了一封血书派人驰往定远,请总兵黄得功速派援兵。但兵马不迟迟至,张利民与守将罗九武、诸缙绅、生员等商议:以二十四日为期限,到时大兵不到,地方官可阖门自尽,兵、民任其逃生,可见当时守城兵民的惨烈。驻守定远的明军总兵黄得功,接到张利民请援血书后立即起程,昼夜兼驰,共行六百余里,三日就到达桐城。张献忠率部迎战北峡关,黄得功兵马所向披靡,张献忠只得率众率退至桐西沙河。桐城的城池又一次得以保全。后来有诗叙述这次战斗桐人的艰苦:“危城县一线,聊失几时飞?不沥千言血,谁开万骑围?”沥血,指的就是县令张利民请援军一事。

明末桐城那场持久的战争,其主要战场多在西山祈雨顶。这一地形是桐城老城池的倚靠,若有兵事,占之则胜,丢之则败,张献忠退却桐城可以说除了其军纪不整肃而失去民心之外,未得西山地利是其败阵的主要原因;而明军则始终占据了祈雨顶这一制高点,众志成城,才有了“铁打的桐城”之说。

那场守城之战使数千兵民丧亡,也让许多将士、官绅成了雄杰:如阁部史可法、靖南侯黄得功、部将窦成,县令张利民、杨尔铭,还有生员、缙绅、乡民无数。西山无碑勒铭,可西山就是一块巨大的无字碑,见证了战火的惨烈,时人及后来者心中也早已矗立起一座纪念碑。钱澄之的好友程烈曾为桐城历史上汉宋明清的先辈写有《九贤诗》,发生在西山那场战役中就有五人被歌颂。其中写勇士窦成诗《窦部将成》咏道:“不惜一身死,全城挫贼锋。霎时悲鼎镬,万古见心胸。血溅城头草,魂归天外峰。君恩曾未受,临难独从容。”窦成是巴蜀人,献身于桐城西山脚下,桐城人为了纪念他,为他建了窦公祠,巍峨庄严与西山并峙,遗址尚存桐陂之上。

这场飙起于三百余年前的腥风血雨,是我在今秋登上西山祈雨顶时不止一次想到的。

提起西山,在一般市民的记忆里,此山无名木佳卉,状若土丘,又每见杂草葳蕤,坟茔累累,风景衰微,让人徒生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无奈。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陋室铭》千古佳句,我以为西山沉重的历史与饶有趣味的传说正合了刘梦得此语。我曾于清晨或薄暮时登上祈雨顶,站立山巅,总有一种景仰:高不及百丈,磊石峥嵘;广不及千顷,磐维古城。且朝有晨曦微映,氤氲蒸腾,夕有余晖晕染,“山带日归红”。古人说,一座桐城古城风气完密,尽得东南西北中五方山水形胜之佳,我以为西山应居其首。

自少年起,无数次听过关于这山上的故事。不管你了解或不了解,这座土丘似的小山,曾发生过许多悲欣的往事,或载诸文字,或口口相传,总带有几分壮美、几分诡谲。

西山远在春秋时就是一处吉地。西周时代,桐为小国,桐国故都在何处,无从稽考,但猜想城池具体位置应该在西山以南某处。那时城鄙简陋,街衢远不如现在宽阔,这一片山杪自龙舒山中积尽了清淑之气,发脉南来,涵泳着桐国城池,聚而不泄,先民卜居此地,怕是经过官府踏勘再三才选定的。秦汉魏晋改朝换代,少不了人祸天灾,桐人不止一次地远走他乡,但终归安土重迁,回乡定居不离不弃,以致桐城一县人口渐渐藩衍,人文聚积数千年,才有了明清时的鼎盛。

西山一带在三十年前是一处荒山,早先没有修建206国道时与龙眠山是一脉相承的。追溯更远的年代,桐城古城周围树木森森,听说唐代,西北郭外方圆数十里大山发生了一次人为的放火烧山,当时的县治不知是否在今址或附近的地段上,是与不是总该背倚青山而建吧?建于隋唐之际的旧县城早于开元年间迁徙了,时隔八十后,来了一位姓韩的县令,上任之初面对一座虎狼出入的废城,为免除百姓受到侵害,一把火烧尽了城内外的草木,可叹原先的漫山绿荫化为一片焦土,祈雨顶紧挨城池,城池放火,想必这山从此也成为秃岭,许多年后也再难恢复原先的蓊郁气象了。这故事是我依照《太平寰宇记》演绎的,多少有些根据。

少年时对于西门山的记忆,印入脑海的故事是藏在蒿草深处的一处洞穴里,长大后久久不忘。那时听街谈巷议说到西门山,便说到毛狗洞,即前文所述的明末战争时的一处重要据点。毛狗是豺狼一类的小兽,夜间出没于城墙根,专叼食城内外人家的小孩和家禽乳畜。毛狗形容有些猥琐,偌大的一座文城,受此等劣兽侵害,多少有些不雅,于是长大后便有同学便辩称此洞非毛狗所居,乃是古代一位姓茅的道者隐逸修炼的场所,雅称茅公洞。后来读书多了又专门考稽过,认为叫茅公洞有些道理,因为旧时西山一带学堂与祠宇道观等列,儒释道协和共存,说茅公修炼或僧人坐禅都与此说吻合。近又翻得《龙眠风雅》,桐城明末布衣戴璪,就写过一首《西山居士》的诗:“西山居士傍城居,终日花前读道书。荆棘渐除庭寂寞,筼筜初种影扶疏。倦携藤杖烟霞外,醉觅松云水石余。独喜忘年称胜友,每烦相访过吾庐。” 戴璪字绮玉,号璞庵,以布衣终生,潘江评他“为人气度恬雅,望之若千顷陂。其为文,则又如崩云倒海,有不可抑塞之势。豪情逸致,常寄于吟咏,故为诗质直放达,能自得其性情。”年轻戴处士一定是常与西山祈雨顶下那位老居士有过交往,但不知居士是否姓茅。

士人之说,往往盖不住庶人的想象。老百姓以为,此洞为毛狗窟穴更接近早年城外山中榛莽丛生的事实,而称之为茅公洞,是士人的无稽之谈,历来有谁真的见到那位抱一守真的道士饮露啜泉不食人间烟火呢?况且,在不少城中人家祖母的口里,常常一句“毛狗来了”,哭泣的孩童便止住了吵闹,倘若一旦不叫毛狗洞了,哄唬孩童的方式便不再灵验。

城里人家一心想借这山中的某一物事哄吓孩童的念头,远不如桐城民众对这座山丘抱有祈福冀盼更为重要。西山原本就是一座山丘,不知从何时起被官府用来当作禳灾祈福的天然神坛,山颠便称做祈雨顶。古代官府缙绅历来都敬仰玄穹之上玉皇大帝和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四大雨神,遇有旱魃呈威,大河缩萎,小河干涸,都要以隆重的仪式,率众祈求天降甘霖,沾溉大地。有一则祈雨祷文十分有意思,大意是说:雨神你居天上管着下界之水,我们百姓居地上仰望着你,雨神你如果赐福于小民,小民就敬奉你,你无视小民的缺水之苦,我们再也不信你了。这里说的是神民相依,真的到了天老不下雨,以致百姓惶惶,仕宦忧忧的同时,多少带有天若无情人也忿怨上天的成份。西山祈雨顶历来不知有过多少次的祈雨仪典,也不知有几次 “雨神”真的是应诺了桐城官民的愿望,但不管上苍降与不降甘霖,一遇旱灾,官民们对天的敬畏与期待都坚定不移,于是,这祈雨顶作为风雨的神坛,将百姓的期盼直达天庭,其位置在桐城官民的心中恒久长存。

其实西山祈雨顶,不单是官府祈雨的神坛,这一片山丘同时也是士人秋来登高观景祈祷太平的好去处。陟彼高岗,不少读书人把这块近郊的高地当作赏景行吟或闲适宴集之所,明清两代桐城诗人写下大量的咏西山诗文。

明代大司马张秉贞之子张茂稷字子艺,号芸圃,生活在明清之际,家世累代清华。但他卓尔不群,喜游山林,又懂得音律,好吟咏,特别钟情于家乡山水,写过一首《龙眠道上》:“红藤扶得一枝轻,石磴沙堤信步行。”“因爱绿陂成偶坐,数层松叶画眉声。”他爱龙眠山水,也乐游西山,专门写过一首《西山道上》的诗:满地霜华天欲明,西山独策蹇驴行。岭飞黑雾云添势,烟起黄茅烧有声。村舍放香梅蕊破,坂田开冻麦芽生。野人樵采无寒意,担挂瓮罂又入城。芸圃先生于冬日的一个早晨,骑一头瘦驴,行吟于西山道上,见梅花正开,麦苗嫩黄,村舍炊烟袅袅,岭外阴云聚拢,写的是桐城西郭外的冬景。可见此君好踟蹰家乡山道,往返行吟,体会山川之美,面对龙眠、西山诸多美景,心旷神怡。

做过湖南麻阳令的夏统春也爱家乡西山风物,夏氏于崇祯年间被举贤良,做了湘西一个穷僻地方的县令。李自成兵至被俘获,听说他做官深得民心,就劝诱他继续做李闯政权的县令,他拒不就任被李自成杀害了,可见桐城人的节气。夏县令闲居桐城时也写过咏《西山》的诗。那一年暮春时节他出西成门,见西郭春景,不禁咏道:“花残春欲暮,莫负郭西山。野霁连朝雨,人乘半日闲。樽开青嶂逼,鸟拂翠屏还。留得谢公屐,年年公尔攀。”残春莫错过,流年当珍惜,表达了自己有生之年,早早结束宦游生涯,呼朋携酒,岁岁都来登西山述怀。

几百年前的西山一带不是现在的样子,当时风物淳美,竹木尤美,散落着不少名士的别业和道观、庙宇。崇祯甲戌进士叶士英,是尚书叶灿之少子。自幼濡染家学,诗文皆有根底,时人说他生平爱清洁,方袍幅巾,读书时正襟危坐。他在西山建有草庐,其咏《西山别业》有陶潜之志:“结庐在空谷,非敢希园绮。爱兹山水佳,且未远乡里。归来启柴扉,重见旧知己。”可惜西山一带日渐荒芜,读书人的高怀逸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散了。

许多老城关人和我一样无数次地登上过祈雨顶,也听到过不少有关这山上的故事,但多数人心里也许早已黯淡了明末数十年间聚拢在祈雨顶上那些战争的阴云,只流传着有关毛狗洞与茅公洞的传说。但他们真正敬重这座山的理由,是把此山当作一块圣土,想象山上祥云缭绕,瑞象多生。不过桐城也真的是一座充满福气的小城,在老百姓的口中,常常说桐城历来祥瑞多显,而灾异少见,是上天眷顾了一方生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绝非大家的祈愿,想想吧,桐城的年成就是这样。若有兴致,不妨结伴登上西山祈雨顶,伫立望湖亭,于西北可远眺龙眠深秀,烟霞蔚起;于东南可俯瞰千里平畴,河汊纵河,烟波浩淼,湖山染为一色。若在秋高气朗之时登顶更佳:极目所见,尽是绿荫、烟霞、稻浪、水色,一派清淑丰稔的光景。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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