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涵
我之前和尹学芸没有打过交道,《祥瑞图》这篇小说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逢。相逢有很多种心情,而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追攀更觉相逢晚,谈笑难忘欲别前。”这是与一名好作者的相逢恨晚,也是与一篇好小说的难忘相欢。我想,从事编辑这个行业,最大的快乐和收获,莫过于此了。
一篇好小说的面目是多种多样、风姿各异的。尹学芸小说的面目,我以为可以用舒服二字来形容,就好像看一个小家碧玉在抹妆,不快不慢,不浓不淡,自有风姿,令人一眼望去就觉得舒服。这种舒服,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享受,更是精神上的愉悦,内心里的快乐,宛如躺在行于江水之上的船只里小憩一般。原因就在于,尹学芸在这篇小说里并不追求故事船只航行的酣畅淋漓,而是看重在故事的船只之下,人物内心不时泛起的层层波浪。一路顺江而下,这些波浪时而微澜不惊,时而汹涌澎湃,总会在不经意间翻搅读者的思绪,令人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小说的线头是一幅仙鹤图,围绕线头层层交织、重重包围的是人物的关系、情感及命运。尹学芸用画眉般精致的笔调,描摹了顾素芳、丁肖平等人的生活细节和心理嬗变,通过一连串出人意表又情理之中的情节,微雕出一件错综复杂的现实毛衫。顾素芳的身份转变是小说里深埋的一个炸弹。在她还是一名中学教师时,她心性单纯,在丈夫丁肖平面前,“是一个自娇而又喜欢被别人娇宠的女人”;可当副县长这一权力桂冠戴在她头上时,她就变得棱角分明,仿佛怒目金刚一样矗在丁肖平面前,高高在上,不怒而威,架势十足。当她努力架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丈夫、朋友却偏偏成了扯后腿的地震,让她不得安宁、不得开心。而同时顾素芳的权势,像一道瀑布流般压在了丁肖平的头上,不仅压弯了他作为丈夫的脊柱,更是把他压进了窒息的暗潭,“好像他还不够卑微,还不够渺小。他矮到无迹可寻,才能躲避她射来的枪弹”。为了保护顾素芳的权势地位,丁肖平放弃了自我和自由,放弃了后代和幸福,甚至连跟米瑞做朋友的权利都被蔑视和剥夺,他“活成了无脊椎动物”。最后为了追回那个失去的自己,丁肖平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往小偷的刀尖上送,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北岛的一首诗《自由》:飘/撕碎的纸屑。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被遮蔽被深藏的一面,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忍和秘密。因为这些隐忍和秘密,他们始终活得难以如愿,难以像幻想中的那么美好。顾素芳对于婚外恋的幻灭,丁肖平对于家庭生活的幻灭,米瑞对于未来爱情的幻灭等等,让人深切体味到,生活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燃烧时候是美好的幻想,一旦熄灭了就只有残酷的灰烬。尹学芸的文字是冷静而节制的,只在关键处给你挠几下痒痒,就让你顿觉恰到妙处。人性的多面伪装、纷繁芜杂,就在这种挠痒痒似的笔法中,得以抽丝剥茧般地展露出来。
在这篇小说里,所有的人物都是夹心饼干一样的角色,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相互牵扯,在生活架构起来的重重叠叠的关系网里纠结不清,就像一个个环环相扣的连环圈。透过这个连环圈,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小说故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是尹学芸对小说人物关系的表达。这种表达看上去是云卷云舒的姿态,又暗暗潜藏着山雨欲来的征兆,小说也因此显得更加意蕴深长。顾素芳、丁肖平、米瑞、米祥等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交织,每一次出场几乎都能勾起我对情节、对人物内心的各种可能性、多样性、精彩性进行想象。一个中篇小说的体积,本来只是一个篮球般大小,瞬间却拥有了篮球场一样的广阔世界。世界如此之大,欢迎你来和我一起分享它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