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
1
顾素芳从那家宾馆出来,走到路边的遮雨棚下避了会雨。雨不是很大,典型的牛毛纤维状。顾素芳举起化妆盒照了照尊荣,翻了下眼皮,抿了几下嘴唇,把毛起来的头发抹下去,这才从雨棚底下出来,撑开了随身带着的雨伞。
顾素芳在单位的楼梯口遇到了公务员小黄。小黄接过雨伞问顾县长去哪了,咋没带司机。顾素芳微笑着说,去见客商了,客商是带奔驰来的。小黄惊讶地问,把您撂半路上了?顾素芳说我想在雨中走走。小黄向来跟她说话以小卖小,说坐奔驰的感觉,爽歪了吧?顾素芳瞥了小黄一眼,对后几个字有点腻歪,淡淡地说,多好的车不也就四个轱辘么?她问小黄机关里有没有什么事,小黄说,县委那边有个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半的会,我给您放到办公桌上了。顾素芳说,我有点累,先歇一会儿。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小黄走到前面给顾素芳开了门,顾素芳进到里间,拿了一筒碧螺春给小黄,说今年新下来的茶叶,你尝尝。
躺在床上,顾素芳轻声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
宾馆房间的一幕幕,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地闪现。在那种闪现中,顾素芳甚至能看得见自己,像猫样地轻手轻脚,高跟鞋踩到地毯上,就像踩到了云层里。她刚在罗圈椅上坐好,吕治就“扑通”一声单腿跪在地上,把头埋到了她的两腿间。这样的镜头,他们都在网上反复表达过,当然都是文字描述。比这过分的肢体语言都不知道有多少。可具体到现实中,顾素芳一下就懵住了。顾素芳本能地把他往起薅,说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哪里知道顾素芳根本薅不动吕治,领子拎起来了,吕治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吕治拿起顾素芳的手摸自己的脸,顾素芳才发现吕治落泪了。
顾素芳眼眶也潮了一下。一种莫可如何、非情非愿的心理立马统治了顾素芳,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现实与网路不同,网上柔情蜜意,说不完的话,抒不完的情,可真见了面,就觉出了隔膜和生疏,这里似乎缺少必要的过渡和铺垫,仿佛从地上,一下就到了云里雾里。吕治的奔驰车停在了楼下,硕大的车标和车牌号都晃了顾素芳的眼,她连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她上楼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吕治的表,皮带,鞋袜,无一不透露出匠心和品质。也许是因为太匠心和品质,才让顾素芳生出了些什么。那些什么,又生出了些什么。总之,都是些什么什么。心上有了空落,神情便显寡淡。吕治亲吻她时,不断地说你放松你放松,可顾素芳的“松”却放不下来,她总斜起眼睛打量房门,想象下一刻宾馆经理会破门而入,而这个经理,曾经是她的属下。她的僵硬还不只体现在肢体上,生理的僵硬似乎成了铜墙铁壁。吕治抹了下脑门子上的汗水,有些着急地说:“是你让我来的,怎么现在到像我要强暴你?”这话却捅了马蜂窝,顾素芳只一掌,就把吕治推了下来,羞恼说:“你别这么无聊好不好!这样恶俗的话你怎么可以对我说!”吕治愣了片刻,突然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顾素芳怒不可遏,胡乱在吕治的胸上咬了一口。她当然没有下死口,她只是想表明一下态度。可吕治像被划了一刀的鱼,一下弹跳起来。戏剧的走向超出了预定范围,两人都呆住了,随之便发现一枚带血的图章规整地印了上去,正好圈住了男人花椒籽一样的小疙瘩,像是刻意画上去的。
吕治陡然松懈了。白的身子松弛下来,像一匹剥了皮的动物,看上去毫无威胁,可那枚图章狰狞,红色的斑点慢慢变暗,镶嵌在凹下去的齿痕里,看上去异常凶险。他低头看了看,无奈地说,你还真咬啊,我是过敏体质,拧一把都要青紫几个月。我告诉过你,你忘了?顾素芳讪讪的,她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就没入脑。吕治说过的话成千上万,她也就记住了几句调情的。她也没想到自己会下嘴,完全是下意识的。那一刻,她把吕治当成了入侵者,自己的行为是正当防卫。可这话却没法说,说出来自己都嫌丢人。吕治看着面前这张嘴,有些龅牙,但牙齿洁净。唇膏是透明的,留下了曾经精心打扮过的痕迹。可这算怎么回事?分明还没到使用牙齿的时候啊!吕治丧气地摇了摇头,觉出了难堪。他一件一件穿衣服。内裤,衬衫,袜子,长裤,有条不紊,像是长镜头在摆拍。眼见局面已经无法收拾,顾素芳神情一凛,想掰扯点什么,碍于自尊,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幽怨地看了吕治一眼,觉得这个时候吕治应该像在网上一样哄哄她,她也好顺水推舟。可吕治已经扎好了皮带,去了洗手间。
顾素芳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匆忙也把自己武装了。吕治从洗手间出来,她从床上站起身,套上了鞋子。吕治用无名指的指背蹭了下顾素芳的脸,说你就是放不下架子——你首先是女人啊!
我有架子么?顾素芳无数次地问自己。
顾素芳摸了摸脸上被吕治蹭过的地方,那种凉而滑腻的感觉还在。凉是因为他刚洗了手,滑腻是因为他的皮肤,他的手保养的委实不错。她也弯起指头学着吕治的样子去蹭,却没蹭出所以然。她举着指头看,不明白同样都是手指,接触皮肤时的感觉何以那么不同。她又往深处想了想,假如当时用指头蹭她的人是丈夫丁肖平她会怎么样,情不自禁地她就把头偏了偏,想象中的那根手指在空中虚晃了一下,落空了。
2
丁肖平坐在沙发里看电视,顾素芳进门时,他欠了屁股扭过身子朝顾素芳看了一眼,意外地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顾素芳说,有饭局,不想去。她把包挂到衣架上,一抬头,就发现墙壁的正中间多出来了一幅画。画中是几只长腿仙鹤,似乎不怎么像,鹤的头部跟公鸡相仿佛,腿都长得过分,就像登了高跷一样。两只钢钉穿在墙壁上,底下的电视柜上还有电钻磨下来的粉尘。仙鹤图板板正正占了整幅的墙壁,示威似地与顾素芳对峙。
顾素芳心里的愤怒陡然燃烧了,她因为克制而抖了牙齿。她问是谁的画。
丁肖平小心地说,米瑞的。
丁肖平知道顾素芳看不上米瑞的作品,米瑞不是名人,他只是丁肖平的同事。俩人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比跟其他人都有感情。有一次,丁肖平谈到自己要搬新家了,米瑞慷慨地说,我也没有啥能送你的,干脆送你幅仙鹤图吧。仙鹤祥瑞,是吉鸟。
丁肖平当时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越来越挑剔的顾素芳,终日也没个好脸色。不是嫌拖鞋没摆放整齐,就是嫌衣服没挂对对方。丁肖平不怎么搭理她,搭理她就意味着争吵。反正怎么都是不高兴,丁肖平当时想,我何苦不让米瑞高兴一下呢?要知道,米瑞是一个格涩的人,跟谁也不怎么交往。他提出送你一幅画,那真是好大的面子。
米瑞把画画好,装进了画框,来送画时把电钻都拿来了——这份情谊如何能够拒绝呢!
但丁肖平还是怕顾素芳反应激烈,他惹不起她。假如顾素芳坚持不让挂这幅画,丁肖平只得把画摘下来,连退路都想好了。家里还有一套房,是顾素芳的亲戚家在住。若把这幅画移到那套房子的墙壁上,人家不定多高兴呢。
顾素芳短暂的沉默让丁肖平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他站了起来,走到了顾素芳的一侧,顾素芳却登登登地去了卧室。她没有让丁肖平看见她的绿脸,墙上的那两根钢钉,似乎把她的心脏穿透了。她不能张嘴,一张嘴就会有血喷出来。
顾素芳除了对画不满意,还对钢钉不满意,还对米瑞不满意,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对丁肖平不满意。他们共同生活了近20年,他的鉴赏水平一点都没长进。这个人,对什么都没长进!顾素芳生气是因为这个!假如丁肖平在画上墙之前告诉她,她是不会允许这样一幅烂画挂在自家客厅上的。即使有天大的理由,顾素芳也绝不允许!丁肖平这样糟蹋他们共同的家,是大蔑视!对,顾素芳就是一种被糟蹋的感觉。画可以摘掉,但那两棵钢钉钉在顾素芳的心上,无论如何也摘不掉了。
顾素芳后悔没早把那块墙壁占领了。以她的能力,找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画家画无论些什么,也比眼下这个米疯子强。米瑞就是个疯子,他居然敢把自己的涂鸦挂到县领导的客厅里,他实在是太不知道轻重了!
顾素芳的气,就像雨后的蛤蟆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她没有发作是觉得损失没法弥补。她不能把画摘下来,扔到外面去。这样打丈夫脸的事,别人可以做,顾素芳不可以。左邻右舍住的都是政府机关的人,她丢不起这个脸。没发作的另一个缘由,当然还与吕治有关。她内心的歉疚,正与丁肖平带给她的巨大伤害相抵消。那种伤害像泛滥的洪水溢满了河道,但倏忽间,就被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吞噬了。那道裂缝,就是她与吕治之间的形成的道德沟壑,此时此刻,能形成一种巨大的包容。
丁肖平追进卧室时,顾素芳的脸孔还寒着。丁肖平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顾素芳赶紧歪在床上用一本书挡住了脸。丁肖平问她晚饭吃什么,顾素芳从书的后面传出两个字,随便。
丁肖平讨好地笑了下,说那就吃“随便”。
3
丁肖平请米瑞喝酒,就在学校对面的小酒馆。小酒馆上下两层,楼下是吧台,楼上是两小一大三间包房,大间包房放了三张桌子,小的包房就像家里的餐厅。丁肖平请客多是在这里,他跟老板娘也熟。老板娘每次都问,顾县长最近还好吧?丁肖平便说还好还好。其实老板娘只是在电视上见过顾素芳。就因为与丁肖平这点关系,他们每次见面,她必问候顾素芳。
这顿酒师出有名,米瑞也是知道的。他用画作给丁肖平温居,送和收都是出于情谊。自从知道丁肖平要搬家,他就一直在动脑子。画什么,怎么画,都用心研究了好一段时间。米瑞的姐姐米祥住在省城,是著名画家。如果求姐姐一幅画,也就是张个嘴的事。可姐姐跟顾素芳两口子都没交情,姐姐美院毕业直接留在了省城,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姐姐的性格也特别,不愿意与官场之人打交道,几乎不认识家乡的父母官。米瑞和丁肖平两口子则是一辈子的交情。那还是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米瑞单身,丁肖平两口子新婚,学校提供了宿舍,米瑞跟他们住邻居。有一段时间,米瑞甚至长在了丁肖平的家里。每晚不是拎着鸡就是拎着酒到丁肖平家里蹭饭。顾素芳从没烦过,她甚至觉得米瑞比丁肖平还可爱些。因为米瑞英俊潇洒,快人快语。不像丁肖平是个慢筋子,说话做事都像蜗牛一样。
米疯子的称号也是年轻时留下的,他曾经因为师生恋挨了处分。女孩家境贫寒,跟奶奶一起生活。米瑞资助她三年考上了大学,却像鸽子一去不复返。米瑞受了刺激,一度曾到五台山出家。去了三个月,一脸菜色回来了。当年米瑞的专业是美术教师,他出走,学校名正言顺停了这门课,以后也再没恢复。米瑞在后勤处打杂,闲来信笔涂鸦。学校外围墙的宣传画都出自他的手。丁肖平教数学,当了若干年的班主任。顾素芳当县长后,学校自动停了他的课,在教务处管些杂事。一线教师从每天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连轴转,后勤处教务处却像公务员一样只上八个小时的班,人人羡慕。
点了俩凉俩热四个菜,外加一个羊肉萝卜汤,菜上齐了,酒斟满了。米瑞关心顾素芳对自己画作的看法,丁肖平吞下去一大口酒,先用一箸子菜堵上嘴,咽了好一刻,才看着菜盘子含混地说,那还用说么,咱俩什么交情。米瑞叮问,你说画,她说好还是不好?丁肖平挺了挺脖子,这回看了下米瑞的眼睛,她还敢说不好?她想都不会那样想!米瑞咧嘴笑了下,幸福地像个孩子。他拿起酒瓶,两人又是满满一大杯。米瑞回忆第一次在学校过年,三十晚上包饺子,顾素芳和了一盆子面,剁了一盆子馅,那饺子怎么包也包不完。面板上,盖顶上,箱子上,到处摆满了饺子。三天三夜都吃不完。米瑞问她为啥包那么多,顾素芳说,多了一口人,就不知道下多少面了。又怕剩面,又怕剩馅,就这样越捣鼓越多。
米瑞跟丁肖平碰了一下杯,说那时的顾素芳是个心性单纯的人。丁肖平故意唬起脸说,她现在就不单纯了?
米瑞赶忙说,单纯,她现在也单纯。
丁肖平满足地笑了。他说顾素芳不是不单纯,是见识广了。再不是过去十三中的化学老师了。
米瑞径自喝了一口酒,点头说,她也是人瑞了。
一连几天都没有吕治的消息,顾素芳简直寝食难安。不论在何时何地,她隔一段时间都要翻看一下手机,看有没有吕治的短信。回到办公室,顾不上抹一把脸,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陆QQ或邮箱,看有没有吕治的留言。那种等待中的煎熬令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岁。在政坛摸爬滚打这些年,心上难道还能养花种草么?她怀疑自己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段无端生出来的感情,怎么可能让她这样的女人失魂呢?
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以后就失去了联系。某天在首都机场邂逅,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先是交换了电话号码,后来是写邮件。再后来有了更时尚的方式——网络聊天。他们都感叹现代通讯真是太便捷了,不发生点浪漫故事简直对不起这个时代。也就是在一次闲聊中,吕治说出了一个秘密。毕业时的合影照片一共有28个女生,他把其中的一个女生偷偷翻拍成了单人照。因为人像太小,翻拍的效果很虚。但被他宝贝似地保存了很多年,现在如果用点心,大概还能找得到。顾素芳催促他去找,看自己能不能认出她是谁。吕治果然找到了,发到网上来,顾素芳一看就惊呆了。
顾素芳问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把喜欢俩字说出来,吕治说,借他二两胆子也不敢。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只有顾素芳是高干家庭,人也长得白净,夏天穿白色的长裙,飘飘的像仙女一样。顾素芳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同学心目中是这个形象,其实就是有一次犯阑尾炎,顾素芳的父亲让自己的司机开着吉普车送女儿去了趟医院。顾素芳的父亲在一个军工厂当厂长,后来是转产,再后来是倒闭,顾素芳从来也没因为父亲的身份有过荣耀,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个身份居然被人看成高干,做了包裹顾素芳的茧。
整个高中期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因为母亲瘫痪在床,顾素芳总是孤独地在校园穿梭。踩着上课铃跑进教室。踩着下课铃跑回家做饭。甚至没有时间参加同学聚会。她也没有可以谈的来的朋友,毕业那天走出校园,她甚至觉得是放下了一个巨大包袱。
与吕治相爱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顾素芳记得很清楚,是去年的七月份。连续二十几天没有吕治的消息,网上没有身影,手机也打不通,顾素芳简直要急疯了。她猜测了种种可能,每一种都与不详有关。有一天顾素芳正在出席一个开幕式,吕治远在欧洲打来了电话。顾素芳抑制不住感情,石破天惊地说了句:你还知道找我啊……
为了这次见面,吕治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从遥远的省城带来了足以摆满一桌子的各种食品。他说顾素芳是公众人物,不宜跟陌生的男士单独进餐,这样他们把一切事宜解决在房间里,消除了所能预见的安全隐患。在心底,顾素芳是有些依赖吕治了,但她说不出口,也做不出来。当吕治像摆弄一个卡通人物一样摆弄她时,顾素芳就像初夜中的小姑娘,甚至都不懂得配合。
吕志从洗手间出来,是板板眼眼的走路姿势,拿烟,点火,落座,都有了说不出的一股味道。顾素芳冷冷地看他,心中的抵触越来越强烈。空气在一瞬间冰冻成了霜花,吸一口都觉得噎得慌。这时正好来了一个电话,顾素芳谎称有事,就从那间房子里逃掉了。而那时吕治正倚在床头吸烟,那种好闻的味道逶迤进了日子里,顾素芳吸一吸鼻子,随时都可能闻到。
吕治跑了四个小时的高速公路来约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却连三个小时都不到。那种心心念念的相思换来的是这样的相聚,顾素芳不知道吕治怎么想,她自己,毁的肠子都是青的。
4
机缘是一个讲不清的东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碰上了。这天常县长打来电话,让她晚上陪客人,到了宾馆才知道,原来是从京城来的画家华天硕。常县长介绍说,华天硕的山水花鸟自成一家,画山山活,画水水动。席间一杯豆浆代酒,清谈为主。说起本地画家米祥,华天硕一脸恭敬。说米祥的仙鹤贵在那最后的点睛之笔,同样飞在空中,米祥的画却能看出视野,是仙鹤眼中的视野。这种感觉很特别,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条案摆在里间,笔墨早已伺候好了。一副写意山水大约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常县长关照说,顾县长新搬的家,让华老师的笔墨添些喜气吧。顾素芳心里一动,说能有这个荣幸么?华天硕问她要横幅还是要竖幅,顾素芳迟疑说,横幅,还要稍微大些。华天硕问她客厅多大面积,顾素芳说,40平方米。华天硕说,再大的墙壁也有规格,山水挂上去不能通天扯地。顾素芳说,那就烦累华老师了。华天硕并不答话,大纸铺好,狼毫恣意。时间稍长了些,但没长到不能忍耐。画好了这一幅,刀枪入库。常县长挥手告别。顾素芳看着常县长的车走远,才上了自己的车。
这幅山水是她喜欢的,她不懂画,但看画家的运笔姿势,就是种享受。
顾素芳回家把画展给丁肖平看,丁肖平表示不屑。怪石嶙峋,其实就是一团黑墨。墨松也显得乌涂,枝桠狰狞,毫无美感。天上的一缕云絮处理的粗糙,停顿时墨浓而溢,就像打了个死结。丁肖平心里不喜欢,但嘴里并没有说出来。顾素芳去卧室换睡衣,出来说,明天就拿去装裱,把那幅仙鹤换下来。
丁肖平忍不住叫了声:“真有墙上的那幅好看?”
顾素芳瞪起了眼睛:“你有没有鉴赏水平?”
丁肖平息事宁人:“好吧,你有。你有。”
他为难地站在那幅仙鹤前,忍不住又说:“有几只鹤在屋里飞,多祥和啊!”
顾素芳怒气难忍,说了句:“祥和个屁!”
丁肖平就不吱声了。
到底,顾素芳没算难为丁肖平。丁肖平早晨起来,那幅画已经不见了。几天以后,丁肖平上班回来,发现墙上的仙鹤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团墨黑的山水,糊了一墙。丁肖平屋里屋外查看,没找到那只大画框。他当然想知道仙鹤去了哪里,可他又不愿意问顾素芳,问也未必能问出所以然。他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跟她说话,顾素芳总是吃枪药似的火力冲,让丁肖平难以招架。上班闲聊时丁肖平问米瑞,你知道华天硕这个人么。怎么会不知道?米瑞拿出了手机,打开百度,把华天硕的名字输了进去,不消一刻,结论出来了,名头大得吓人。米瑞念了两条,却觉得似是而非。打开了几张画作,米瑞拿给丁肖平看,说这样的画,你敢挂在屋里么?丁肖平心虚地瞥了一眼,见与自家的那幅风格很近似。问为什么不能挂在屋里。米瑞说,好的山水能让人屏声静气。这样的山水只能乱心。
丁肖平沉默地喝了口水,说还是有他自己的价值吧。
吕治是被自己丢在宾馆的。像丢下任何一个没用的器物一样。意识到这一点,顾素芳的心慌了。吕治远道而来,是客人。出于礼节,自己也不能弃之不顾吧?还有他胸前的那枚图章,回去怎么交差?他们没谈论过家事和家人,但这一点毫无疑义。顾素芳一边好奇,一边羞愧。一段时间的刻意回避以后,爱情又回来了。顾素芳的一颗心重又变得水淋淋。她每天无数次检查手机,QQ,电子邮箱,凡是能让吕治重现的地方都静悄悄的,她去翻日历,找到了下毛毛雨的那个午后,一算日子,吕治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
不能主动联系他!顾素芳这样要求自己。他也未免太骄傲了!她回味当初她从那个房间走出来,他并没有阻拦,甚至没从床头起身送一送。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需要她,或者,他根本不爱她。再或者,他甚至不尊重她!可……自己是边打电话边朝外走的,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只是出去接听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还需要回避他……他不会一直等在宾馆吧?这样想,顾素芳愈发觉得自己那天的行为欠妥,从里到外表现的都像个不暗事的小姑娘。吕治说的对,自己首先是个女人。就像眼下,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不安分,里面写满了欲念。
我不成熟?我当了六年的县长啊!这样想,顾素芳的心又开始强硬。
愈来愈重的焦虑让顾素芳很难受。只要闲下来,吕治便像风一样无孔不入。那天她出席教育系统的一个会议,散会时才发现,她的文件上写满了各种风格的吕治的名字。篆着写,分体写,有行有草,在会议文件的空当里,就像在做记录一样。小黄来收拾时,把文件举起来看,她以为顾素芳做了什么重要批示,被顾素芳一把抢了去。
她还是与丁肖平干了一仗。这一仗不干,日子就不能往深处走。当初她嫁给丁肖平的事就不说了。她29,丁肖平28。她比丁肖平早来十三中半年。丁肖平调进来时,学校的几个大龄女教师眼都蓝了。日子磕磕绊绊一路走过来,她婚后的第三年,命运有了转机。组织部门招考后备干部,丁肖平鼓励她去报考。丁肖平说,教育系统评职称困难,总是僧多粥少,我们有一个坚守就是了。顾素芳问你咋不去考?丁肖平说,将来万一公务员也下岗,我也好养活你。
当年她为这话曾经感动过。时过境迁,眼下连当笑话讲的心情都没有了。
丁肖平喝多了酒,回来九点多了。往常都是丁肖平先回家,顾素芳后回来。冷丁一调换,顾素芳就觉得特别不习惯。她手里摁着遥控器,问丁肖平在哪喝的酒,跟谁一起喝的。丁肖平说,一个同事生了二胎,八斤重的小子又白又胖。顾素芳冷着脸说,你拿秤约了?话锋不对,丁肖平悄没声地溜进屋里,他知道他把话说冒了。如果不喝酒,他会编一个别的理由。偏是顾素芳看出了他的鬼祟,屋门一关上,顾素芳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了过来。
顾素芳狠狠地骂了句。
这天,顾素芳没有回主卧,她睡在了书房。吕治在虚空中像驾云一样地浮现,来向她打招呼,顾素芳一激灵,醒了。午夜了,可顾素芳睡不着,许多念头一起朝脑子里涌。吕治没消息,意味着什么?他回去的路上出意外了。他生气了。他忙。他另有新欢了。他始乱终弃了……夜长的没有尽头。顾素芳起身喝了两次水,去了两次厕所,仍然没有睡意。他现在在干什么?睡觉?在外喝酒?省城人有过夜生活的习惯。或者正跟哪个红颜在一起?吕治自己做生意,是成功人士。这样的人身边不会缺女人……顾素芳在镜子里照了照,一张五十岁女人的脸,面孔白皙,雀斑无处掩埋,岁月和年轮都在表皮上刻画了……她拿过手机看了看,大屏一闪一闪,像鬼火似地亮。她到底没按捺住情绪,一分钟都不能再等。本来想发短信,拇指一摁,电话出去了。好吧,是我摁错键了,电话自己出去了。顾素芳心中一阵狂跳,猜想里面最先会传出什么信息。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个电话号码是他们之间的热线,吕治曾经说过,只有私密的人才知道这个号码。
5
冬天有些暖,护栏外的几棵大葱都没冻。丁肖平把它们栽倒了花盆里,刚浇完水,电话响了。米瑞问他在干啥,他说在栽大葱。米瑞说,外面下雪了,不如我们杀一盘吧。丁肖平朝外看了看,大朵的雪花果然漫天飞舞,有的停在树梢上,有的停在了鸟儿的翅膀上。寒假过去了十多天,两人一直没见面,还真有点不习惯。丁肖平问去哪,米瑞说,还能去哪,学校贼冷,我家贼乱。丁肖平说,那好,我在家等你。你喝茶还是喝咖啡?米瑞说,喝壶咖啡吧。
丁肖平加快了收拾的速度。花盆里的土掉在了地板上,他先用笤帚扫,再用湿抹布擦,再用干抹布擦。米瑞抽烟,身上一股烟油味。丁肖平找了烟灰缸放在了桌面上,又把前窗后窗都开了缝,通风。又想现在通风为时过早,他又把窗缝关小了。象棋很久没用了,在电视柜下的一个抽屉里。丁肖平过去翻找时,眼睛突然被烫了一下,那幅华天硕的山水,终日在墙上挂着,他已经许久没看到了。半年,或者更长时间,他们都把它忽略了,遗忘了。眼下却突然成了屏障,从头顶往小坠落,撞痛了他的眼球。他一只手撑地站了起来,先走到窗前朝楼下看了看。窗前惟一的一条路,很消停,只有大朵的雪花在静默地飘。他紧急思索怎么办。他希望米瑞别来。他希望自己能阻止米瑞前来。他责怪自己反应慢,应该在米瑞提出过来下棋时就阻止他。那时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成为阻止的借口。他边思考边拿出了手机。米瑞的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已经在路上了,听不见铃声。或者,他知道电话是丁肖平打来的,觉得没有接听的必要。丁肖平很慌乱,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
米瑞进门来肯定先看画,他如果知道几个月前自己挂在那里的画被换掉了,他会怎么样?米瑞是一个敏感的人,那种尴尬丁肖平都不忍面对。
米瑞在楼下的拐角处停了车,见丁肖平穿了户外服提了工具包等在那里。米瑞嵌下车窗问,大雪天去钓鱼?你可真敢想。丁肖平上了车,把工具包放在了脚底下,说,独钓寒江么……这也是个情致。米瑞勾头朝外倒车,说你若早告诉我,我把自己的鱼竿拿来。丁肖平说,我是看这雪稀罕,一个冬天没下雪了,钓鱼是次要的。车子上了主马路,撒欢一样往前冲撞。雪花逃也似地避让,像是被狗撵的兔子。米瑞说,可别碰见熟人,人家还以为我们神经了呢。丁肖平说,别遇见学生就好。米瑞说,遇见学生其实也没啥,老要张狂少要稳么。丁肖平说,冰雪天垂钓,算不得张狂。来到水库边上,大片的芦苇都还生长着。透过车窗望去,远处的冰面星星点点遍布了钓鱼人。还有人骑着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还有一辆红色的汽车停在冰面上,在雪花剐蹭的空隙闪烁,明亮得像展台上的饰品一样。
这是华北最大的人工湖,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南面是一座翠屏山。若是在夏天,整个湖面都是山的倒影。八十年代,这里成了著名的“引滦入津”枢纽。从燕山脚下逶迤北上,穿越数不清的山野和村庄。
米瑞点着了一支烟,说发神经的人还真不少。丁肖平清点工具包,突然说了句:糟糕,忘了带饵料。
丁肖平躲闪米瑞的眼神说这话,让米瑞倏忽有了想法。冬天的饵料都是自己配置,虾粉,蚕蛹粉,蚯蚓泥,鸡鸭肝泥,都有繁复的工艺流程。冬钓用饵讲究四项原则:钓软不钓硬;钓小不钓大;钓活不钓死;钓荤不钓素。都是针对配置和食用饵料的讲究。冬钓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犯不上这样急匆匆。他们也不是姜太公,不会有愿者上钩的鱼。
米瑞试探问了句:顾素芳在家?
米瑞的意思是,大雪的天,顾素芳不喜欢自己登门做客,所以丁肖平临时把下棋改成了垂钓,是为阻止自己上楼。
丁肖平就知道他误会了。他本想说,顾素芳一早就去市里开会了,要吃完晚饭才回来。话在嘴边上,却没说出来。他怕的是然后,然后呢?不因为顾素芳,还因为什么?
丁肖平应变能力差,他不想持续撒谎。
米瑞却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吹了吹烟灰,径自往前走。丁肖平想了想,跟了上去。他说雪小了。他说天上亮了,要开天了 。他说暖冬的冰面也不知有多厚。他还跺了下脚,但米瑞没有回头。他小心地喊,米瑞,米瑞。米瑞突然停下了脚,回身时一脸郑重。问,说老实话,你幸福么?突然就有一朵雪花落在了鼻尖上,凉沁沁的。短暂的不适应,丁肖平宽容地笑了下,似乎在说,这话问的,怎么像小孩子。可米瑞的神情执拗,像小孩子一样不问出根底不罢休。丁肖平的眼里起了一层雾,他看不清米瑞,也看不清远处的山峦。米瑞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丁肖平吸了下鼻子,说你容易?米瑞说,我不容易是我自找的。丁肖平说,我不是?米瑞突兀地说,不要孩子,你后悔过么?米瑞的言外之意丁西平一下就碰触到了,米瑞的意思是,为了一个副县长的身份,你们舍弃了自己的孩子。这种舍弃值得么?傻子都知道,这种舍弃不值得。丁肖平一下蹲到了冰面上,像被冷风吹透了骨头,肠胃一阵痉挛。但他固执地举头看着米瑞,有一分钟,说,为了一个学生到现在都不结婚,你值得么?
米瑞偏着头看一只银色的飞鸟,说我不想结。
丁肖平却低头看脚下,冰层里面有一尾树叶样的鱼,成了标本。他说,我不想要。
米瑞冷笑了一声,他今天忽然变得促狭和刻薄,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说不是你不想要,是顾素芳不想要。她因为要当县长,她怕受孩子的拖累。
“这不是事实!”丁肖平突然站了起来,呆愣了一会儿,又缓缓蹲了下去。
米瑞咕哝了句:“大家都这么说。”
丁肖平说,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顾素芳自己也这么说,可这不是事实。今天我索性告诉你实情,顾素芳结婚的第一年就生病摘除了子宫,她的手术是专程跑到北京去做的,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瞒住所有的人。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想让人知道她没有子宫。你这回明白了吧?没有子宫的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米瑞像鱼一样长大了嘴。他结巴了一下:“说 ,没有子宫?那你的那些蝌蚪都去了哪里?”
丁肖平喘了口气,说:“她没有子宫。她不愿意别人知道她没有子宫。缺这样一个零件对于她是个致命的伤害,所以我们甚至不抱养别人的孩子。她宁可被别人误解,这下你明白了吧?”
“你不幸福。”米瑞咕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丁肖平讥诮说:“你又比我幸福多少?”
米瑞大步朝远方的冰面走去,回头说了句:“起码我不像你们活的那么虚伪。你和顾素芳,都虚伪。”
丁肖平没有理他。他停住了脚步,想自己保守了十几年的秘密,终于说出了口,内心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没有轻松,也没有不轻松。仿佛这根本不是一个秘密。是不是秘密,又有谁关心。没有子宫的女人什么样?就像顾素芳这样?总是粗枝大叶,有语言暴力。缺陷明明在自己身上,却嫁人——嫁祸于人……冰面上有米瑞丢下的烟头,还冒着烟。丁肖平上去碾了一脚。他在想今天的米瑞,居然说自己虚伪!这是怎么啦?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不谈私事。私事有什么好谈的。他有伤,他也有伤。随便一句话就能碰到伤口。今天却扯这么深刻的话题,还说自己和顾素芳虚伪,他真是中了邪了!
米瑞的事,是整座城市的笑谈。当年他第一次去女生的家,女生的奶奶瑟缩摸他的手,管他叫先生。说女生是个苦孩子,要他好好待她,别不要她。他是跪在老太太面前承诺的。女生躲在屋角哭,让他帮忙修房子。房子总漏雨,屋顶是大片的米色水渍。米瑞没有找工匠,所有的活计都是自己干。和泥,和灰,到屋脊上画梅花。花朵丰腴的就像女生的脸。那梅花是墨汁画在了青灰上,老太太眼不好,都觉得若点了胭脂都似活的。米瑞觉得,只有自己亲手做这些事,才能让小爱人觉得温暖。那个小爱人,比她小八岁,长得就像个瓷器娃娃。只是考进了京城的一所院校就成了肉包子打狗。这只肉包子悄没声地从人间蒸发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音讯,就像河蚌里的珍珠姑娘,“哧溜”入海,踪迹皆无。也许就是因为没有音讯,才有无数种可能,米瑞才不死心……人间万苦情最苦,这是哪首歌唱的。从这个意义上看,自己还是比米瑞幸福,毕竟无情可牵……又一转念,无情可牵,这是幸还是不幸?
丁肖平嘴里有一种焦苦的味道。
雪花变得稀疏。时间似乎静止了。眼前若有若无地白,白的却不那么干脆和彻底。就像进入了一种恒定。丁肖平极目远望,山和天是一个颜色,或者比天更白。青色的冰面似乎是在流动,仿佛是有水漫了上来,融化了那雪。水面还有什么在舞蹈,像狂风吹乱了树的枝杈,那树却没有长腿。他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眼前空空荡荡,空空荡荡!冰面上没了米瑞的踪影。他慌了一下,使大力气喊了声:“米瑞!”声音被风吹了回来,“啪”地贴在了腮帮子上。远处的水面击起了水花。像透明的珠子一样在空中播撒。丁肖平意识到了凶险,赶紧往前跑,跑了一段路,才发现脚底下忽忽悠悠在下沉,冰裂的脆响像千万个饿鬼一起哭嚎。他陡然收住了脚步,一点一点后退,直退到了有芦苇的地方,他才觉得安全了。
他再抬脸望向远处,安静的冰面像是进入了史前。
6
顾素芳是在开会的时候接到讯息的。教育局许局长把电话打到了她的手机上,她不便接,许局长短信写了三个字:出事了!顾素芳才拿起手机匆忙溜出了会场。她分管文教卫体几个口儿,哪个口儿都不敢掉以轻心。楼道里有男士在吸烟,空气里一股呛鼻子味。她跑下楼梯来到了大厅,才接通了许局长的电话。许局长说,十三中有个教师滑冰落水了。顾素芳首先问,有救没?她心里其实知道,若是有救,许局长就不会打电话了。
确定人已经死了,顾素芳问,叫什么名字?
听说死的人是米瑞,顾素芳很惊讶。米瑞不是好动的人,他怎么想起去滑冰了?
顾素芳安慰许局长说,这种意外无需着急。现在正在假期,与工作和单位全无关系。他家里也没什么人,没有老婆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省城,所以没有多少安抚工作。
许局长感叹:县长比我还了解情况啊!
通完了电话,她又回到了会场。很奇怪,米瑞的影像在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就滑了过去。提到省城她就想起了吕治,像一个疮疤结在了心口,有些痒。心心念念的那一段很快就过去了,眼下的顾素芳恢复了固有的轻松。那个变成了空号的号码让她鄙夷,你以为你是什么,唐僧肉?
顾素芳在高速上接到了公务员小黄的电话。小黄说:“您没着急吧?千万别着急,这事儿跟姐夫关系不大,真的不大。”什么叫真的关系不大?顾素芳一下变得非常敏感:“跟他有什么关系?”小黄愣了一下,才发现顾素芳并不知情。司机接了话茬,他在领导开会时都把情况打探清楚了。原来米瑞跟丁肖平去钓鱼了,鱼还没钓,米瑞落水了。米瑞落水的位置不好,周围都是浮冰,救援的人无法从对面施以援手。这个时候丁肖平在哪里?这是顾素芳关心的。司机说,丁老师在岸这边,因为冰面大面积坍塌,他没法过去救人。
他如果过去救人,他自己说不定也有意外。司机补充说。
事情突变,顾素芳马上调整了思路。她当即给给丁肖平打电话,指示三点:关手机。别见人。不说话。说完了才问他人在哪。丁肖平说,火化场。
顾素芳从市里开会回来也先去了火化场,和许局长在院子里碰了面,许局长简单汇报了情况,校长和同事来了不少。他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人是消防兵打捞上来的。120进行了必要的检查和救治,不幸还是发生了。顾素芳问人现在在哪里,许局长指了指那座水泥建筑,顾素芳知道那里是停尸房。她说我能不能去看看?许局长说,您就别去看了……您在市里开了一天会,够累的。这里有我们呢,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顾素芳说:“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许局长说:“您就放心吧。”
顾素芳前脚走,许局长后脚也走了。校长和同事也都走了。校长让丁肖平也走,丁肖平摇摇头,说我跟米瑞下盘棋。
校长说:“丁老师你没事吧?”
丁肖平真的把象棋拿了出来,摆到了米瑞的头前。米瑞头脸蒙着一层霜雪,须发皆白,像大雾天赶了长路一样。丁肖平扇了自己一嘴巴,说米瑞是来下棋的,你钓哪门子鱼!
问题是你不是真想钓鱼,只是把米瑞哄骗到了水库,简直是催他去送死!
可我是好心啊,米瑞。我的好心不能对人说啊!
丁肖平的眼泪磅礴而下,却没有发出声音。这屋里都是死人,丁肖平却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他把棋局摆好,轻声叫了米瑞,说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电话响了。是顾素芳打来的,她问丁肖平现在在哪儿。丁肖平说在陪米瑞下棋。顾素芳简直气疯了,说让你关掉手机你不听,你现在就照我说的做,关机,回家!
丁肖平说,米祥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顾素芳迟疑了,说你说话注意点,别尽给我找麻烦!
丁肖平当然知道顾素芳的意思。他应了声,挂了电话。
丁肖平很晚才从火化场回来。他一直在陪米瑞下棋,等着米祥。没人知道米祥的电话,许局长费尽周折找到了省美协,才把信息传递了过去。
顾素芳穿了一套内衣在客厅转来转去,她不安,很不安。从政这么多年,她收获最大的两个字就是警惕。警惕小事变大,大事变坏,坏事变得无法收拾。恰如一粒火种,在手心里,只能点燃一支烟。若在风中,就能毁一座建筑,甚至火烧连营。这样的教训已经有了。医院的无菌手术室做一例手术感染一例,患者闹事时没能引起注意,一下被桶到了中央电视台,搞得顾素芳很被动。坏事都怕上央视的新闻,书记县长怕市里的领导怪罪。市领导又怕省里的领导怪罪。一级一级压下来,每一级都像座山那样沉重。米瑞的事要说不是大事,可牵扯到丁肖平,想不大也难。如果有人想搞顾素芳,借机挑起是非也不是不可能。顾素芳希望丁肖平快一点从这件事中脱身,她不想成为舆论焦点,不想因为这件事受热从而影响……仕途。丁肖平终于拧开了房门,顾素芳让他把所有的衣服脱到了玄关,先进洗手间洗澡。丁肖平的模样很灰很疲惫,他想进卧室,顾素芳站在客厅中央很不耐烦,说把事情说清楚了再睡。
顾素芳问:“见到米祥了?米祥说了什么没有?”
丁肖平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垂着头。他见到米祥了。米祥过来握手,说是丁老师吧?今天辛苦您了。我来陪米瑞,您回家去休息吧。顾素芳问,她没问米瑞是怎么死的?丁肖平说,她没问。跟随米祥来的有三个人也没有问。米祥也让他们去宾馆休息了。顾素芳说,你跟米祥说了什么?丁肖平说,我说我跟米瑞相约去钓鱼……顾素芳吼了声,猪脑子!她不问你何苦说!你们谁先约谁?丁肖平说,他先约我。顾素芳缓出一口气。丁肖平又说,他原本想来我们家下棋,是我在外面截住了他……顾素芬说,这些跟米祥说了?丁肖平摇了摇头,他有些累,头在肩膀上歪着,话说的像在梦呓一样。顾素芳说,有没有人问你当时的情况?丁肖平说,许局长在水库边上问了。顾素芳问他是怎么回答的,丁肖平说,实话实说。
顾素芳突然想到了许局长打给她的电话,并没有提钓鱼,而是说溜冰,溜冰,溜冰!干部素质就是高,知道话该怎么说!
顾素芳马上给许局长打电话,听得出许局长已经睡了,从梦中惊醒,声音还发苶。顾素芳说,米瑞是去滑冰了,他和丁老师是在水库边上遇见的,丁老师是去钓鱼……米瑞遇难的地方离丁老师很远,丁老师发现有人落水曾大声呼救,并拨打了119和120……许局长迷迷糊糊说,我们的事故材料就是这样写的。顾县长还有什么指示么?顾素芳说:“还要接触米祥,看她都有些什么想法。她在省城影响大,别搞出什么事情让我们措手不及……她有什么要求也尽量满足……千万记住,别生出是非。”许局长说:“您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去会她。有什么事情我及时汇报。”
顾素芳这才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翻着眼睛对丁肖平说:“睡吧。”
丁肖平看着她,没有动。
顾素芳说:“你看我干什么?”
丁肖平看了眼墙壁,说:“我不让米瑞来家下棋,是怕他看到这幅画。”
顾素芳也朝那里看,像被蛰了一样赶紧收回了目光。她丢下丁肖平,回了卧室。
视线不再受影响,墙上的那幅画“忽”地撞了过来,丁肖平一下闭上了眼睛。
7
一天里,许局长和顾素芳的手机一直处于连线状态。顾素芳推掉了所有的活动,就在办公室候着,她是怕在有人的地方讲话不方便。小黄早就是人精了,她一直在办公室的门外盯着,那里有一组暖气片,她就靠在那里划拉手机。凡是有人想敲门,她都会轻声说,顾县长今天有重要工作,不见客。有人开玩笑说,市长来了也不见?小黄乖巧说,市长来了有县长呢,哪轮得到我们!
许局长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不设灵堂,不摆花圈,不向遗体告别。凡事从简。米祥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不哭,不悲伤,不忧戚。她沉静的样子有些不像话,仿佛米瑞是旁不相干的人,就像两个人不是亲姐弟……听说他们是相依为命长大的,父母去世早,米祥从十几岁就又当爹又当妈……两个人疏远是因为两件事。米瑞师大毕业执意不肯留省城,听说米祥把工作单位都给他联系好了。其次是因为米瑞不结婚,等于给米家绝了后……因为这件事,他们许多年很少来往……姐弟两个都是怪人,米祥那样大的名气却从不回乡省亲,我们工作了这么多年,没人见过她吧?听说她也不愿意见家乡人,在早有人去省城摆放她,却都吃了闭门羹。
米家的事,胡素芳了解的更多一些。当年她的父亲米祥瑞就是十三中的教师,因为年青的时候在教会学校学过英语,被揪出来批斗。开始是在学校里斗,后来因为自己不服气,罪加一等,又被推到了社会上。县里的万人大会在广场上举行,高高的城门楼上米祥瑞戴着纸糊的帽子,腰弯90度,双手被麻绳捆在了身后,脸上还用红笔涂了油彩。那天他可能被斗昏头了,嘴里念念叨叨。有人侧耳细听,原来他在说外国话!这个时候还说外国话,他说的外国话被人翻译成:打到毛主席!有人把这消息向会场宣布了,一瞬间,“打到米祥瑞”的口号遮天蔽日,广场一下沸腾了。很多人冲上主席台,对米祥瑞拳打脚踢。米祥瑞像死了一样没动静。革命群众气愤不过,几双手同时抓过去,大家喊着号子,把他从城门楼子上扔了下来。无数只脚踏上去,把米祥瑞真正踩成了烂泥巴。
这一天,米家的女人不知去向。几天以后,在一条河道的草丛里被发现了,脸孔都被鱼啃的不像话了。
许局长是语文老师出身,说出的话就像是在写作文,有繁有简,有张有弛。他说米祥总是轻言轻语,客客气气,不冷不热。你甚至看不出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她亲手把米瑞推进了焚烧炉,然后就走到了院子里,绕过几排汽车,往后倒退着走几步,站定,双手叠放在小腹,一动不动。真的是一动没动。哪怕哪里痒了挠一把呢。可她就是一动不动,望向空中。她穿的不多,大概是一件桑蚕丝的棉袄,将军绿的颜色,袖口和领边有花。不知她冷不冷。许局长从边上走过去,跟她站在一排直线上,发现这里能看到烟囱的顶部,先是有细烟冒出来,然后就是一大团黑烟朝上翻滚。黑烟散去,烟囱上口平静了。跟随她来的一个女孩跑过来,说:“舅舅出来了,舅舅出来了!”
顾素芳说:“哦,是她女儿。另两个人是谁?”
许局长说:“她没介绍,我也没问。”
顾素芳问:“有没有她丈夫?”
许局长摇头:“不知道。”
顾素芳有些不满,说这样的事应该问清楚。
许局长称是,可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骨灰呢?”顾素芳问。
许局长说,米祥走过去蹲在弟弟的骨灰旁,骨灰被人从铁盒子里倒在了一块黄绢布上,她用手捧起来,又撒下去,又捧起来,又撒下去。她用拇指和食指捻,把那些颗粒状的骨头都捻碎了,然后才装到骨灰盒里。骨灰盒是紫檀木的,标价19999元。我问她把米瑞埋在哪里,她说先带回省城再说。
“带回省城?”顾素芳难以置信。
“是带回省城。”许局长肯定地说。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顾素芳问。
许局长挠了挠头,说还真猜不透她的心思。一般的人都是叶落归根,她怎么像是要连根拔呢?
顾素芳说:“连根拔?”
许局长说:“我听米祥自言自语说,你是个坏弟弟,我不想回到这里来,是你逼我回来的。你不知道我当年发过誓么?”
顾素芳说:“她发什么誓。”
许局长说:“听不懂。”
顾素芳说:“以后呢?”
许局长说:“我也曾劝米祥把弟弟留在家乡,他们毕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可米祥坚定地说,要带弟弟走。她说,她当年要带弟弟走,弟弟不肯。现在弟弟不管肯不肯,都只能跟她走。”
“真是个怪人。”顾素芳思忖。
顾素芳见到米祥,心底暗暗有些惊诧。一是她没想到米祥没走。她从时间上计算,觉得米祥处理完一应事宜,会尽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二是没想到她会接受常县长的宴请。在许局长的叙述中,或者,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米祥似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尤其是,不食家乡的烟火。似乎是,怕家乡的烟火呛着她。三是她没想到米祥那么年轻。齐耳的短发偎贴顺遂,像帽盔一样扣在脑顶。一张脸细腻白净,一副富贵相。常县长如何联系上了米祥,是个谜。顾素芳急于想解开这个谜底。她把电话先打给办公室的李主任,李主任对她说,自从知道米祥来给弟弟料理后事,常县长就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虽没正面接触,但米祥的一举一动常县长都掌控。这让顾素芳惊骇,觉得常县长就像个捕蝉的老猫。
仍是那间锦绣厅,半年前曾招待过山水画家华天硕。顾素芳出现在门口,常县长介绍说,顾县长分管教育,昨天在市里开了一天会,回来先去火化场去看米瑞老师。米祥走过去握手,温和地说,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顾素芳仔细端详着米祥,说发生这样的不幸真是太意外了,我过去也在十三中教书,跟米瑞老师很熟,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感觉中,这个话题有继续下去的空间,如果她关心弟弟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是会了解情况的。可米祥扭过头去,截断了这个话题。
落座,常县长介绍另外几位客人。小松,青年画家,这次充当司机的角色。戴总,经营一家画廊。吕小燕是米祥的女儿,在大学读研。顾素芳仔细看了这几个人,试探地问,您先生没来?米祥说,先生是生意人,总是世界各地到处跑,接到米瑞出事的消息他刚到法兰克福。因为没人喝酒,场面一直都很安静。常县长不是本地人,所以对米祥有许多不了解,有许多问题要问,谈话都是在他们中间进行。顾素芳注意到,米祥谈起父母,嘴角会窝出一个旋,声音出奇的安静。她说那时家里住两间小平房,就在城西的老城墙根下。母亲做的咯吱盒好吃。父亲多才多艺,凡是带眼的乐器没有他吹不响的。常县长使了个眼色,李主任起身离座。米祥继续说,父亲最热爱的是绘画,而且最喜欢画仙鹤。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各种仙鹤图,都是他用各种笔画的仙鹤的姿态。他说仙鹤又叫一品鸟,能给人带来祥瑞。他不单自己画,也让米祥和米瑞画。米瑞那年刚满四岁,居然能把仙鹤画得有模有样。那时父亲就说,将来米瑞会是个有出息的人,只是后来,他没有沿这条路走下去。米瑞的志向是当老师,子承父业。
顾素芳说:“哦,我想起来了。当年他点名要来十三中。”
米祥说:“是啊,我拦都拦不住。”
顾素芳脑子转了下,为啥?
不容她往深处想,服务员端来了大盘咯吱盒,都是菱形块,是绿豆面做的,炸得外焦里嫩。常县长把餐盘转过来,说画家先尝尝,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米祥吃惊地说:“这……宾馆有这道菜?”
常县长说:“是专门为你做的。”
米祥很动容,小心地夹起一块咬了口,说:“比当年做的好吃。里面是什么馅?”
李主任站起身来说:“肉馅。”
米祥点了点头,说:“难怪,又脆又香。”
常县长说:“喜欢就带一些走,别处也有做的,但家乡的味道最纯正。”
米祥突然端起了酒杯,郑重说:“常县长,有一事相求。”
常县长赶忙说:“我就怕你不求我。快说,什么事?”
米祥踌躇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常县长说:“在我面前别提麻烦……不麻烦你就不张口了。”
米祥用湿巾擦了擦嘴角,缓缓地说:“米瑞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画画,经常三更半夜跟我讨论技法,他说他要画幅仙鹤图。因为一直鲜见他有作品,所以我没当回事。有一天,他突然跑来省城找我,带着画作让我看。我才知道他原来一直没有放弃画笔,那是一幅祥瑞图,毫不夸张地说,水准在我之上。我当时非常想留下那幅画,却被他执意带走,说要给同事温居用……我今天的意思是,我情愿用我的任意一幅画把那幅画换回,无论在谁家的墙壁上,我补一幅画,或在添些钱,都行……那毕竟是弟弟的遗作,我想不惜任何代价……只是不知道画现在在哪里,惟一的线索是,他是送给同事温居的……不知道十三中有多少老师,有没有可能找到这幅画。”她一招手,吕小燕早有准备,拿着大屏手机过来。常县长把画作放大,一桌的人都过来围观。
只有顾素芳没有动,她看着空落落的那半桌,很寂寞。
米祥继续说:“如果米瑞不出意外,这幅画无论挂在谁家,给谁家带来祥瑞,我都不会过问。但现在不同了,米瑞画了若干小品,但正儿八经的作品就这一幅。所以我想留个念想。按说已经送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概因为情况特殊,还请常县长理解。”
说完,米祥端起了桌上的一杯红酒,与常县长碰了下,想一饮而尽。
常县长出手拦住了。说这是太小的事情,常老师不必如此客气。这件事就交给顾县长,十三中的情况你熟,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画找回来。
顾素芳说了句“没说的”。端起酒杯过去敬米祥,她们喝的都是豆浆。顾素芳真挚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两个人交换手机号码,米祥先输入顾素芳的手机号,拨出去才发现,这个号码已经存储过了,姓名写的是:女。
米祥一怔,情不自禁地看了顾素芳一眼。顾素芳伸过头来也想看,米祥轻易就躲开了。
8
顾素芳对小黄说,夏天的时候,你去我家挂华天硕的山水,从墙上取下一幅仙鹤图,那幅画弄哪去了?
小黄紧着眨巴几下眼睛,您当时说不要了,我就给乡下的亲戚了……怎么,出什么事了?
顾素芳说,没事。
小黄嘻嘻地笑,说我乡下的亲戚很喜欢,他们说,仙鹤就像活的,眼珠就像会转动——是大画家画的吧?
顾素芳说,你没说是从我家墙上摘下来的吧?
小黄撅嘴说,跟了您这么久,我觉悟能有那么低吗?您太不相信人了。
顾素芳说,记住,对任何人也别提起这件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小黄说,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早过去了。
顾素芳说,我喜欢山水,山水挂在屋里大气 。
小黄说,那是。我们也喜欢名家的山水,只是买又买不起,求又无处去求。
顾素芳说,死丫头,这是唱山音呢。放心吧,以后有机会,我会替你留意。
小黄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县长惦记我。
转眼就到了头七的日子,丁肖平去路边的小超市买纸钱。他心里有些敲小鼓,不是清明节又不是寒食节,他怕人家不卖。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担心多余。老板娘爬在货架子底下拽出一只编织袋,掏出那些黄裱纸,狠命往一只塑料袋里装。丁肖平不得不说,太多了,太多了。老板娘最后又抓了一把塞了进去,小心地问,这是遇见啥事了?丁肖平没回答。他把袋子在后车架上夹好,骑车往水库来了。
丁肖平不会开车。家里有车停在车库里,放两年了,但丁肖平不会开。顾素芳总骂他笨,驾照也有车也有,就是不敢开车上路。丁肖平需要用车的时候,就找米瑞,这么多年,米瑞就是他的一条腿。如今这条腿没了,丁肖平陡然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又是一个雪天,只是那雪若有若无,落在鼻尖上,是一种微小的凉。丁肖平忘了戴手套,手氽在了防寒服的袄袖里,但指头的骨节露在外面,早冻麻了。米瑞的骨灰被姐姐米祥带走了,连风中都没了米瑞的气息,这让丁肖平觉得很孤单。他想,能感受米瑞的地方就是那片湖面了。天上飘着雪,米瑞咕囔着说,你不幸福。丁肖平反击:你又比我幸福多少?米瑞大步朝远处的冰面走去,回头说,最起码我不像你们活的那么虚伪。你和顾素芳,都虚伪。
丁肖平总想看清米瑞的那张脸,说最后一句话时,米瑞的脸是什么表情。他有没有意识到,一两分钟以后他就与这个世界诀别?如果知道,他还会说那些话么?可惜,丁肖平的眼前总是模糊一片,那天米瑞穿一件蛋清色的防寒服,与周围的世界浑然一体。自从米瑞死,他的眼前总起雾,冰面上的一团寒气中,移动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再回首,则是一个广阔的安详世界,包藏祸心。他想哭。来到与米瑞分手的那块冰面,丁肖平燃着了纸钱。他多想大哭一场,像乡下的妇女一样,哭诉。他有许多哭诉的理由,有些与米瑞有关,有些与米瑞无关。有些东西沉沉地压在心里,很多年了。可他哭不出。他想他不是女人,所以不能像女人那样任性。那么就说说话吧。火舌腾挪起来,周围变得温暖。他想这温暖来自米瑞,是一种贴心贴肺的舒坦。丁肖平喃喃地说,米瑞,米疯子。我今天就叫你一声米疯子。你说我虚伪,你说的没错。那天我说起顾素芳没有子宫,其实依然不是实话。事实是。顾素芳有子宫,只是相当于没有,因为那里孕育不了哪怕花生米大的婴儿。结婚三年,顾素芳才怀孕。可就是发现怀孕的同时她考取了后备干部。她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要孩子,还是要工作。我嘴上说你自己做主,心里却急得上吊的心都有。男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么。何况我们都年过三十,怀上孩子不容易。可我知道我急没有用,我说服不了顾素芳,她是一个比牛还犟的人,我太了解她了。她嘴上说征求我的意见,我清楚,这不过是个姿态,我同意不同意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我只能做顺水人情。原想等工作稳定下来再要孩子,没想到她从此却不能怀孕了,她的子宫像北冰洋一样寒冷,那里孕育不了生命了。
自从知道自己不能怀孕,顾素芳就开始编理由。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其实连我也不知道。她对这些讳莫如深,说出去自己也嫌丢人,为了工作不要孩子的说法,年轻的时候在大会上报告过,也曾经成为美谈,为她赢得了不少的荣誉。年长再这样说就让人笑话了。所以这个理由一直在修订。没有子宫的话,也是阶段性编出来搪塞别人的。
米疯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一股风掠过,一团燃烧的纸钱像车轮那样滚动。丁肖平怕引燃芦苇,赶紧追过去踩灭了。万籁俱寂,世界从没有过的黑暗和寒冷,只一瞬,丁肖平觉得自己就被冷风击穿了。
蓬勃只是倏忽的事,就像人短暂的生命一样。那蓬火成了炭灰,丁肖平突然用力喊了声:“米瑞——”
远处居然有人回应,惊出了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又喊了一声。
被风卷了回来。
丁肖平冲着虚空大声说:“米瑞,你干啥要画画,你干啥要送画给我!你不画画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你不知道我家不需要这幅画,顾素芳不喜欢这幅画,画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米瑞,你不单是个疯子,你还是个傻子!”
丁肖平喊叫的自己头皮发麻,仿佛米瑞就站在眼前一样。米瑞就是站在眼前的感觉,忧伤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画?”
丁肖平说:“你放心,我能把它找回来!”
踩了踩纸灰,丁肖平狠狠地说:“我要找回来。我不能太对不起你!”
前方有个黑影突然忽闪了一下,惊得丁肖平打了趔趄。他凝神再看,不过是黑夜打了团。
丁肖平做些什么,顾素芳从来不关心,也不过问。就像顾素芳忙些什么,丁肖平也不打听一样。他们就像两条并行的铁轨,地老天荒也不会交叉。这种情况小黄自然是清楚的,因为不管任何场合,顾素芳永远不提丁肖平,她当丁肖平是空气一样。丁肖平把自行车靠在女儿墙上进了楼梯口,小黄在二楼刚好看见,她跑下楼梯,亲热地说,丁大哥来了?快去楼上坐,顾县长去市里开会了,您不知道?丁肖平说,我不找她,我找你。小黄把他让进会客室,要给他沏茶,丁肖平说,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
丁肖平嘱咐小黄,自己来找她的事别告诉胡素芳。小黄抿嘴笑,说你们夫妻可真有意思。都关心那幅画的去向。丁肖平愣了一下,说她为啥关心?小黄说,您为啥关心?丁肖平闭紧嘴,他不能说缘由。那些缘由都有些不好说。小黄还是手脚麻利地把茶端了过来,笑着说,就这点事。您打个电话就行,哪用亲自跑。丁肖平说,我是想打电话,可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小黄调出丁肖平的电话拨出去,说乡下的姐姐新盖了房子,我用那幅画给她温居了,您没意见吧?丁肖平嘴上说没意见,但把村名和人名都问清楚了。小黄有些警惕,说您问这么仔细干啥?丁肖平本想实话实说,可又觉得羞于出口。自己家不要的一幅画,挂到了别人家里,按说是那幅画的造化。自己真要找回来么?找回来放在哪?即便无处可放,也要找回来。那画是米瑞送给自己的,挂在别人家不合适。丁肖平硬邦邦地与小黄道别。小黄看着他骑车走远,自言自语说,还瞒着顾县长,什么意思。
哑巴坑是村名。往深远里探究,与乾隆有关。话说当年乾隆去东陵谒陵走到这里,住在路边的行宫,不远处一坑的青蛙吵得他睡不着觉。他乘夜色来到了坑边,挥着手说,都别吵了!“嘎登”一下,所有的青蛙都闭了嘴,而且从此再没了叫声。传说是因为乾隆没再让它们开尊口,久而久之,坑塘成了哑巴。如今这坑塘早就填平了,变成了一户人家的宅基。丁肖平打的找到了小黄的姐姐家,一看就家境殷实。青砖大瓦房盖的非常气派,丁肖平装作路过被大房吸引,随处参观。女主人非常热情,介绍哪里是客厅,哪里是厨房。还特意介绍了采暖炉,是新产品,能烧水做饭。几间屋子都看了,没有那幅画。墙壁上有两幅玻璃镜框,都是早些年流行的印刷品,一看就是从老房子搬过来的,边框都显得陈旧。丁肖平觉得奇怪,只得问女主人,您是不是姓黄?女主人说,是姓黄。丁肖平说,有个妹妹在政府部门工作?女主人连连点头。丁肖平问起那幅画,女主人说,还是过年的时候见过妹子一面,从没听说过有那样一幅画。
要不我打电话问问?女主人摸出了手机。
丁肖平赶紧说,我也是路过这里随便问问,别麻烦了。
丁肖平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叠钱。他是这样打算的,先跟主家套近乎,然后提出购买这幅画,如果人家给多少钱也不卖,那就豁出去了,亮明自己的身份。丁肖平甚至想,如果主家知道自己是谁,大概一分钱也不会要,
眼下的结局是丁肖平没有想到的,小黄的姐姐并没有见到这幅画。也就是说,小黄撒谎了。乡里人可不像公家人爱说假话,小黄的姐姐一看就是实在人。她既然说没见过那幅画,那就一定是没见过。
小黄为什么要撒谎?丁肖平一直对小黄印象不错,此时却愤怒之极。
丁肖平走了以后,女主人打电话给了妹妹,说有个陌生的男人来问画的事。小黄这下慌神了,她没想到丁肖平对这幅画认真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认真。但既然他认真,自己就得认真对待,否则也许有什么后果是自己不能面对的。因为他们夫妻不睦,小黄觉得这幅画是个是非,一个想丢,一个想留。自己无意中帮了顾素芳,丁肖平于是来找碴了。小黄惹不起顾素芳,同样,她也不能得罪丁肖平。掺乎到人家的家事中来,也是工作人员的大忌。顾素芳的私事公事都是小黄帮忙料理,华天硕的山水就是小黄送进装裱店的,小黄是这里的熟客,小老板一口一个姐,用上等的毛尖招待了她。按说,装裱店是没有义务给顾客服务上门的,但小黄这样的顾客显然除外。那天,画装裱完了,小老板给小黄打电话,说姐,给您送哪去?小黄说,你等一下,我问问我们领导。顾素芳说,顺便把画给我挂好吧,家里那一幅野鸡图,烦死我了。顾素芳把那幅画里的仙鹤叫野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小黄自然是领导肚里的蛔虫,拍手说,我喜欢仙鹤,那就把画送给我好了。
小老板在摘画之前看得有些入神。画面上的几只仙鹤在水草丰茂的芦苇丛旁嬉戏,虽是写意手法,却形神俱佳。小老板说,姐,你看这画里是几只仙鹤?小黄说,四只。小老板说,你再看。小黄说,再看也是四只。小老板说,画面上是四只仙鹤是不差的,但作者画了第五只,在右上角,是一只飞出了所有鹤视线的……就冲这一笔,这画就成趣了。小黄看不出所以然,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小老板惊奇地说,当真?小黄转了转眼球,说这也是名人的画,怎么也得值些钱吧?小老板摇头,说没有提款和签章,作者大概连名儿也没有。画摘了下来,小老板手握到了画框,那种木质有一些软滑和清凉,古旧的纹理挑起一缕拙黄,是金丝楠木。这种木质的画框小城还没有。小老板断定画是从省城流出来的,也许有特殊的背景。他说,姐,我给你500块钱,这画给我吧。小黄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也太便宜你了。
小黄在答复丁肖平之前,先急急地去了装裱店,把500块钱塞进了画案上的镇纸下。小老板奔过来说,姐,怎么进门就送礼?小黄说,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我问你,从顾县长家摘下的那幅仙鹤图,现在在哪里?小老板吓了一跳:顾县长?我没听错吧?我跟她扯不上关系啊。小黄说,你少装神,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幅画。小老板夸张说,我的好姐姐,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让我上哪去找?小黄说,就是今年夏天的事,还没过年呢,你肯定找的着。小老板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每天这里画来画往,那样一幅无名人的画,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小黄一下翻了脸,说我的画无名是吧?你只记得有名的是吧?小黄一回头,看到桌上一幅《江山一览图》,作者竟是华天硕。峰峦起伏间,有星星点点的红。画框明显有别于其它。小黄上去摸了下,小老板冷冷地说:“这画是常县长的。”
小黄甩手而去。走到门口,阴着声音说:“别拿副县长不当干部……我给你三天时间。”
9
年尾年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安全上,行行业业,方方面面。领导在台上讲话这样说:“年尾出事,一年白干。年初出事,白干一年。”各种会议层层部署,苦口婆心,最累的是会议室,这个会还没散,另一拨开会的人拿着小本又在外集合了。所有的会开完了,春天的草都冒芽了。年尾的时候都传常县长要调走,他是镀金干部,走是早晚的事。他在任上两年多,业绩平平。也有人说,他以县长的身份走吃亏,还要干一届书记。这次没走,还得接茬抓大项目好项目。衡量干部的标准就是抓项目,你抓的项目比别人的好,比别人的多,你就是好干部。
报纸上有一则画家代表团出访的消息,团长是米祥。常县长把这则消息看了三遍,让公务员喊来了顾县长。常县长抖着报纸说:“米祥院长出访欧洲是文化版面的头条新闻,你有没有看到?”顾素芳凑过来看,上面有一张照片,米祥穿着短款风衣在跟什么人握手。字小,顾素芳皱了皱眉头,依然没看清楚。常县长说:“大半年了,米祥兄弟的那幅画,有消息了么?”顾素芳心里一紧,嘴里“哈”地笑了一声,说您不提这茬儿我都忘了说了。十三中一共有107名员工,确实没人收到米瑞的画作,所以他也许送给了校园以外的什么人。因为死无对证,所以查找起来有困难。常县长说,一幅画那么难找,我是不是得动用公安局?
顾素芳油滑地说:“全城大搜索,一定能找着。”
常县长直嘬牙花子:“这事儿没法跟米祥交代啊。”
顾素芳说:“她一直没跟您联系吧?也许一幅画对她没那么重要。她当时不过是触景生情。”
常县长不满地说:“重要不重要是她的事,能不能找到是你的事。”
顾素芳说:“我再加把劲,有了线索随时向您汇报。”
常县长翻了翻桌上的名片盒,把米祥的名片找到了。对着数字一个一个摁下去,很快就通了。常县长先对她出访归来表示祝贺。再对仙鹤图一直没有下落表示歉疚,但寻找不会停止,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有交待,这一点请米祥院长放心。米祥却语出惊人,说:“常县长,您不用费心了,那幅画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找到的?”常县长紧急发问。
米祥说:“在十三中的丁肖平老师那里,几天前才拉回来。”
顾素芳从没这样撒泼过,当左邻右舍楼上楼下是空气一样。她质问丁肖平为啥背着她找米瑞的画,找着了为啥不先告诉她。贵人语话迟,你的话难道是金子!你知道你这样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吗?丁肖平,我不指望你帮我,但你不能这样害我!
丁肖平茫然地看着顾素芳,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戳他的肺管子。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某一个不经意处拉开了,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像隔了天堑一样。他自知帮不了她,但从没想害她。他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叉,交叉即相撞。关键是,她知道他不会害她,却非要这样说。她经常这样,强化微小的伤害到最大,好像他还不够卑微,还不够渺小。他矮到无迹可寻,才能躲避她射来的枪弹。他不清楚她哪来的那么大邪火。这幅画就挂在装裱店小老板的出租屋里,小黄没敢用司机,自己开车取了来,交给了丁肖平。小黄面有难色,说画原本想送到姐姐家,被喜欢的人半路截了去。画肯定是原来的画,就是这画框不知咋变成了铝合金,看上去低档了很多。小黄眼神扑闪,她预备着,如果丁肖平追问画框的事,她就实话实说,画框服务了常县长。这一点她没跟小老板核实,但很多事情不需要核实,因为核实的结果……许多都不是你想要的。老百姓有句俗话:糊涂庙,糊涂食。说的是神仙也不用凡事都搞清楚,因为搞清楚就……不清楚了。
丁肖平也不是多仔细的人,能找到画,他就已经很感谢小黄了。
小黄试探地问:“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顾县长?”
丁肖平慌忙摆手说:“千万别告诉她。”
小黄放了心。这一个周折她也觉得不光彩。如果让顾素芳知道,她能闹得鸡犬不宁。她可不像丁肖平这么好说话。
丁肖平自然不敢把画拿回家,便拿到了学校,面朝里靠在了办公室的墙上。外面顶着办公桌。也有人问这是谁的画,咋不挂起来。丁肖平说,这画不是自己的,是别人暂时寄存的。说了这话,丁肖平落泪了。外面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他和米瑞两个人踏青钓鱼登山喝酒,带了干粮徒步远游,经常如影相随。现在,大小忌日他去湖边给米瑞烧纸,那种孤单真是想说都说不出口。
事情就是这样巧。画找来的第二天,他突然接到了米祥的电话。米祥跟丁肖平不熟,只是在火化场见过面,但米瑞头前的棋局米祥看见了,那是幅残局,双方各少了一个“将”。当时米祥就想,这人是来跟米瑞下棋的。他们应该是棋友。米瑞不是跟谁都能交朋友的人,这位丁老师,一定是他的知音。能让米瑞引为知己的,那就不是一般关系。一般的关系,人家自然不会到灵前来摆棋。事情这样一折箩,米祥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县里的寻找迟迟不见回音,米祥有些等不及,决定亲自打个电话。从年前到年后,米祥等了足足有四个月。她觉得,这四个月已经给足县里的面子了。他们没找到,说明不想找。米祥对那位副县长顾素芳尤其印象深刻,她脸上笑意盈盈,眼睛却深不可测。这种眼神让米祥不舒服。如果不是因为米瑞的画,按照当初的设想,她领了骨灰就走,不会在这个叫作故乡的地方稍作停留。可……凡事总有例外,是米瑞留住了她。她当年留不住米瑞,现在的米瑞却留住了她。想到米瑞的画,她会觉得那是米瑞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米瑞的孩子,就是米家的孩子。她渴望找到它,不管它在哪里,要花怎样的代价……她都不能把它丢在这里,这片她从不想踏足的土地……漫长的等待让米祥心力交瘁,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在故乡没有一个可托之人。也是灵机一动,她想到了丁肖平,庆幸当初存了丁肖平的电话号码。没想到丁肖平接到电话很激动,他仿佛算准了米祥会找他。冲口说:“画就在我的办公室,米祥大姐,你快些把它拉走吧!”
米祥有些不敢相信,县长都找不到的一幅画,自己居然能轻易找到。
画是那个叫小松的青年画家拉走的,开了一辆厢式两用车。信袋里放了两万块钱。丁肖平说啥也没收,他对小松比划说,你要是不把钱拿走,你就开车从我的身上轧过去。
两人在小酒馆吃了顿饭,因为小松要开车,酒都是丁肖平一个人在喝。老板娘过来搭话,问起顾县长,小松才得知丁肖平和顾县长的关系。那位顾县长小松认识,在一起吃过饭。因为这点交情,丁肖平又多喝了一杯酒。那一晚,小松开车走了,丁肖平一个人继续喝,直喝得酩酊大醉。老板娘问要不要给顾县长打个电话?丁肖平一摆手:别提她。
顾素芳面临的窘境丁肖平想不到。所以他们彼此的想法总是南辕北辙。想起这些年受的委屈,顾素芳痛哭失声。她的周围都是优秀的男人,或者说,围在她身边转的都是优秀的男人,哪个也不会像丁肖平,在自己身后捅刀子。找画这件事,顾素芳就是被人捅刀子的感觉。自己刚跟常县长红口白牙做汇报,说这幅画没在十三中,结果转眼就被告知这幅画找到了,而找到的人又是自己的丈夫。如果常县长求根溯源,顾素芳又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难堪,简直要把人逼疯!这个男人就是猪脑子,猪脑子的人都不会办这等不相干的蠢事!
顾素芳哭得丁肖平头皮发麻。丁肖平大致明白了自己做的事,是不应该做的,是拆了顾素芳的台。丁肖平不想做这样的角色,他的信条是,不帮忙也不添乱。可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丁肖平做什么都是错的,怎么说都是错的,怎么做都是错的。丁肖平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丁肖平被逼急了,针锋相对说,我要是县长就好了,事情就不会错了。顾素芳马上将军:“你去当县长好了,你不当怎么知道?”
她的事他不懂,他总是不懂她的事。就像这幅画,既然米祥想找,找到就行了,谁找到有那么重要么?可顾素芳觉得重要,而且比生命都重要,让丁肖平莫可如何。他一方面恨她,一方面又心疼她。她的脸眼看着浮肿起来,那种悲痛让丁肖平觉得无法承受。丁肖平很难受,那种难受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他很想走过去安慰她一下,拍拍背。摸摸头,说几句道歉的话,可他说不出也做不出。当年谈恋爱的时候,总是他哄她。他在家是老大,他哄她就像哄自己的小妹妹。她是一个自娇而又喜欢被别人娇宠的女人,从什么时候起,哄成了多余的东西。关键是,她不再需要他哄了。太多微妙的情绪逶迤进了岁月,让他时常觉得这个叫顾素芳的女人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的笑和她的冷,她的热和她的冰,都在须臾间转化成固定模式,只是冷的冰的一面,一准是朝向他的。丁肖平不止一次地想,算了,离婚算了。他甚至想,自己才四十几岁,再娶完全可以生个孩子。可顾素芳怎么办?这个年龄的女人外表光鲜,其实已经是金玉其外了。职务是个拖累,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县长在家里当摆设?她就只能这样单下去,像个孤独鬼。丁肖平认真地为她发愁,顾素芳把劣势当优势,是因为她不懂男人,有时候,她真的很天真。
丁肖平知道自己这样想有些搞笑,可他愿意这样想……总没罪过吧!
电话哗啦哗啦响。顾素芳停止了哭泣。长出一口气,酝酿一下情绪,把电话接通了。小黄说,八点开常务会,您在家吧?我让司机去接您。顾素芳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路灯乌涂的光线像脏了一样,映照的路人也不干净。家里静悄悄的,顾素芳侦查了一下,丁肖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她“啊啊”叫了两声,算是把心底的积郁倾泻干净了。平心而论,这件事丁肖平没做错什么,他不知道常县长给顾素芳布置了任务,关于这幅画,他们夫妻没有进行过任何沟通。可他不做错不意味着顾素芳就不以为他做错,他的错,实在是从开始就不该让这幅画进门。顾素芳骂了句傻瓜,把脸凑到镜子前,慌了。皮下像是注入了过多的胶水,连那些细密的皱纹都撑开了。她迅速脱衣洗澡,用热水直接冲倒脸上,皮肤像红透的虾米,可眼睛还是肿成了一条缝。顾素芳对着镜子苦笑,按摩、化妆,哭的痕迹依然明显。手机又响了,司机已经等在楼下了。顾素芳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下楼。
开会前的几分钟,顾素芳的脸成了大家打趣的对象。几位副县长纷纷发表高见,胡乱猜测顾素芳为什么哭。顾素芳无地自容,一直埋头抵胸。她无可辩驳,任由评说。往日的伶牙俐齿派不上用场,她心里的气又增加了几分。常县长进来时,也一眼就看见了顾素芳的尊荣。他这段对顾素芳有看法,话说出来就带了讥诮:“我们的这朵花怎么了,被谁蹂躏成了这样?”
大家“哗”地笑。说谁有权蹂躏,肯定是丁老师呗。
常县长却没有让玩笑继续说下去,他咳嗽一声,会场顿时安静了。
常县长说,这么晚把大家找来,是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商量。
10
县里有一个大的文化项目正在招商引资,常县长在政府常务会上说,我们要给省里的知名画家做个园子,让他们来吃,来住,来画,给他们建一座美术馆,收藏他们的作品,借此架一座桥,联通省城的文化圈子。米祥对此建议很感兴趣,提出在十三中捐建一座图书馆,但要以米祥瑞的名义。也就是说,这座图书馆叫“米祥瑞图书馆”。从设计图纸到内饰装潢,包括桌椅、书架、搬运车、采光照明设备她事无巨细,都有充分的考虑。今天把大家招来,就是通报一下情况,不知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事关米祥,顾素芳不由就抵触。作为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顾素芳忧心忡忡说:“这件事,靠谱么?”
常县长扭身看着她:“你说说,怎么不靠谱?”
话一出口,顾素芳就觉出了唐突。一把手这样召集会议,心里早有了盘子。所谓的征求意见,不过是通通气。覆水难收,顾素芳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米祥如果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可以理解。她为什么要用父亲的名字命名?这里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常县长说:“你的意思是……她有阴谋?”
顾素芳说:“她父亲文革的时候死得很惨……用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会不会让人觉得不愉快?”
常县长说:“你说仔细些,什么人会觉得不愉快?”
常县长的口气很温和,但大家都听出了温和里边有骨头。所以几位副县长都不出声,看着他们说。
顾素芳有点难以招架了,退而求其次:“他父亲又不是名人。”
常县长说:“是不是名人都与图书馆无关。不管她有什么玄机和阴谋,只要把图书馆建好,我们就应该欢迎。”
常县长看了看其他几位副县长,大家都点头称是。
顾素芳心烦意乱,闭紧了嘴。
常县长说:“所需资金700万,画院筹300万,其余部分要竞拍一幅画,竞拍所得全部捐给图书馆的工程项目。竞拍现场就在宾馆的会议楼,到时需要我们做一下配合。”
什么画这么重要?大家纷纷议论。
常县长说:“是她弟弟米瑞画的那幅《祥瑞图》。”
顾素芳一下尖叫起来:“这怎么可能,那幅画怎么可能值钱!米祥分明是在炒作!”
常县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问:“你见过那幅画?”不等顾素芳表示,常县长恍然说:“画是你们家丁老师找到的,想必你早看过了。不过……”常县长想了想,语气有些犹疑:“我们又不搞收藏,哪里会知道什么画值钱什么画不值钱?”顾素芳有点不管不顾了,直通通地说:“这样大的工程投资指望竞拍一幅不入流的画,简直是笑话!万一流拍了怎么办?万一只拍了一万两万怎么办?这幅画是米祥千方百计找到的,她自己不收藏,反而拿出来竞拍,她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不能不画个问号!”
也有人对顾素芳表示赞同,说米瑞就是一个普通教师,可能有人看在米祥的面子上给这幅画面子。三万,五万,都有可能。但与建图书馆的建设资金比,这点价值不在一个档次上。
常县长有些恼,话说出来带了火药味:“你们对画了解多少?米祥既然敢拍卖,说明她有底气!艺术品市场我们都不懂,我们应该听专家的!”
都不言声了。
常县长扫了一眼会场,缓和了语气说:“我们只管提供场地,流拍不流拍我们都没有损失,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大家装作恍然的样子。只有顾素芳气咻咻地低着头,不服气的样子。
门突然被撞开了,小黄一张惊慌的脸上写满了懊悔不迭。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县长们在开会了。她朝顾素芳招了招手,嘘着声音比划说:“快出来,丁老师出事了!”
这一条街是步行街,建于开放搞活最初的那几年。仿古,修新如旧,连门楣上的匾额都是仿老字号。但二十几年过去,这条街早就老旧了。商铺不再兴旺,但人流如织。尤其到了晚上,街两边摆满了摊位,都与吃有关。煮玉米,蒸发糕,麻辣烫,子火烧,应有尽有。那些吃的和卖的,都是一张张热气腾腾的脸,那些廉价的商品,顾素芳一个也看不上。丁肖平也一个都看不上。这中间,有三四年的距离。这三四年,是被同化和被兼并的过程。同化了,兼并了,几乎化丁肖平于无形,可他们仍然不是一个物种。丁肖平活成了无脊椎动物,而顾素芳却越来越棱角分明。顾素芳从不愿意往这边走,她不喜欢这里廉价的气味。丁肖平却喜欢,他觉得这里有人气。
他们怎么都那么高兴啊!
丁肖平缓缓地往前走,心里的积郁结成了死疙瘩。如果用手摸,能摸到肋骨交接的三角地带,是一个鸡蛋大的圆。那个圆捏不碎扯不开,里面装满了难受。顾素芳还在家里哭,这样的哭,顾素芳不是第一次。开始,丁肖平以为是她在外受了委屈。后来有一些想法渐渐生成了,委屈只是诱因。她为什么受委屈,是因为身边的人没用。没有靠山,缺乏倚仗。假如,丈夫是市长,还有人敢给她委屈么?说了归其,还是因为丈夫废物,帮不了她,还成了害她的人。她有理由哭。她哪是在哭一幅画,她是在哭后半生呢!
丁肖平怀疑自己的苦胆撑破了,绿色的胆汁要从嘴角流出来。身边穿梭的人都在吃。羊肉串,捧着塑料袋啃鸡脖鸭脖,嗑瓜子,端着大碗喝茶汤,小县城里的悠闲和自在,在路两边浊黄色的灯光底下,都显得那么有意味。丁肖平心底的悲凉一波一波往上涌。他想起第一次带顾素芳回家,母亲说,这个媳妇你拿捏不住,眼角都能夹人。丁肖平不信邪,那个时候的顾素芳小鸟依人,进出都要挽着他的手,去趟厕所也让他陪着。母亲是打哪看出来的?后来母亲一直跟顾素芳不睦,至死都担心他受欺负。他对母亲说,她欺负不了我,你要对儿子有信心。母亲用指头戳了他一下,那意思是,你也就是嘴上让我放心,我还不知道你?
他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哪里人多就朝哪里挤,是想把心中的块垒转移出去。那团难受,像铁球一样滚啊滚,让他抠不出挖不出。他悲哀地想,你怎么就跟定了我,怎么就不能像茶汤上空的蒸汽一样飘散呢?
突然有个女声喊“抓小偷!”一个插糖葫芦的草把子随即被撞翻,明艳艳的糖葫芦一头栽在了地上。瘦小长发一男子几乎在女人的第一声喊叫里弹了出去。周围的人都在躲闪,丁肖平却为之一振,几乎在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半条街的人都看到了丁肖平向风一样跃动的身影,跟他的年龄一点不相称。跑。疯狂奔跑。我需要一个理由奔跑。我需要一个奔跑的理由。耳畔呼呼的风声像配乐一样追随,目击者在打赌。追得到么?追不到。那个小偷,身手矫健脚步轻盈。后面追的人,都像年过半百了呀!为了一睹输赢,三三两两的人跟在了后面,但不消几分钟,就被前面的人拉下了。小偷像风,后面的人则比风还快。穿过了步行街,是一条通往城外的马路,那条马路还没修完,没人没车,只有路灯清亮地照着脚下的路。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追人的和被追的像跑在聚光灯下,无遮无拦。小偷觉得特别不适应,他跑不动了,在马路的边缘突然调转过头来,拿出了一把刀。小偷哆嗦着说,大哥,别,别过来!丁肖平却跑红了眼,此刻他就像闯线的运动员,脑子里都是义无反顾。他直直地冲着那把刀奔去。小偷想避让,却来不及了。
一股热的感觉喷薄而出,堵在胸口的那个块垒终于化作液体淌了出来,丁肖平长舒了一口气,有风穿堂而过,他甚至觉出了某种快意。他扑向小偷,就像要把小偷抱在怀里。小偷挣脱时两人一起摔倒了。刀柄横在两人中间,甚至硌痛了小偷。小偷慌忙翻身爬起来坐到了旁边,哭着说,你怎么往我的刀上撞,我没想杀人啊!
丁肖平还算幸运。医生说,那把刀如果往上提一个韭菜叶宽,就碍着心脏了。几天以后,丁肖平从重症监护室移至普通病房,他看上去很虚弱,面白如纸。妹妹建平守护着他,还有学校派来的两名年轻的同事。建平却不允许他们做任何事,凡事都是她亲自动手。喂水喂饭喂药。喂水喂饭要先尝凉热,喂药要先尝苦不苦。有一回正好让医生看见了,医生批评道,你把药舔了再让病人吃,不卫生啊。建平却不听医生的话,下一次还要尝一尝。若是苦的,建平会拧着眉头做怪样,恨不得替哥哥把药吃了。
顾素芳晚上来过一次,只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让建平撵走了。建平说,嫂子你要干大事,你去忙,哥哥这里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伺候好。冰凉的液体在血管里任意游走,像有条蛇在爬,丁肖平总想打冷战。他恍惚知道顾素芳来了,就在床的对面坐着,可他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总在想那个小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顾素芳对建平说,你哥这个傻狍子,他为追小偷受伤,小偷根本没得手。建平大着嗓门说,小偷脑门上又没錾字儿,我哥哪知道他得没得手?小偷就是可恶,把我家一笼的草鸡都偷走了。
顾素芳皱着眉头说:“他要是丢了性命,你说值不值得?”
建平满不在乎说,我哥是好人,他不会丢性命。
县“见义勇为”办公室来了两个人,送来了一个奖状和两万块钱。建平很高兴,说哥你得奖嘞!丁肖平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见义勇为,这些东西你让他们拿回去。来人说,怎么不是见义勇为,很多人都可以给你作证。丁肖平说,很多人都看见了我跑,但那确实不是见义勇为。来人说,那你为什么奔跑,不就是为了抓小偷么?丁肖平扭过脸去,有泪珠滑到了眼角,说我不是为了抓小偷,为抓小偷我跑不了那么快,我跑是因为我难受。建平却见不得哥哥这样,把钱和奖状一起塞到人家怀里,把人往外推,说我哥说不是就不是,瞎啰嗦什么!来人把建平拽到了楼道里,说管他是不是见义勇为,钱总不咬手。你不收下我们就完不成任务。帮帮忙,收下吧。建平心软了,觉得这个忙帮起来不吃亏。
东西拿进来,丁肖平大吼了一声:“给他们送回去!”
这一声吼,扯痛了伤口,丁肖平要紧牙关,额头沁出了汗水。
建平吓坏了,赶紧往外跑,离那两个人还有几步远,建平就把东西扔了出去
电视台的人随后走进了病房,男的扛着机器,女的拿着话筒。男的说,丁老师,您现在可成名人了,追小偷的视频都上了互联网了,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女的把大屏手机打开给丁肖平看,被丁肖平一掌推开了。丁肖平说,我累了,我想休息。男的赶忙说,我们不多打扰,就补拍一个镜头就成。说着,把机器打开了。女的赶紧把话筒拿了过去,说丁老师,面对那把杀人刀,您一点也没害怕么?丁肖平说,他没想杀我,他是在吓唬我,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女的朝男的做了个鬼脸,又问,听说小偷只有二十多岁,您追他的时候,有没有担心追不上,当时您都想了些什么?
丁肖平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追小偷,我追的是我自己。
11
米祥紧锣密鼓筹备了米瑞作品拍卖会。她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拍卖在小城还是新鲜事,连宾馆的服务员都来了不少。十三中的师生来了一部分,他们都对米瑞的作品很好奇,对米瑞的作品能够进行拍卖好奇。米祥隐身在屏风后,观察了整个会场。看到关键人物入场,她舒了一口气。
吕小燕给她发短信:爸爸赶回来了。
她朝伸出了两根手指。
又发来一条:你原谅他了?
米祥转身去了洗手间。
吕小燕知道父亲母亲一直在冷战,是父亲外面有人,被母亲发现了。但父亲“有”的不那么理直气壮,他对她们母女坦白了。那是年轻时候的一个梦,在一个偶然的情境下,又重新走进了梦里。只要他从梦里走出来,你就原谅他好么?吕小燕劝慰母亲。
“你要是相信我,或者让我相信你,就把她的电话给我。”米祥对丈夫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米祥把号码存下了,名字写了个“女”。她没想到命运捉弄人,让她这么快就认识了这个“女”。
撞好房门,米祥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给嘴唇上了一点淡粉的颜色,这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憔悴。是她执意要拍米瑞的作品,她原本不是兴师动众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她很固执。很多工作都是吕小燕和小松帮忙分担,包括联络拍卖公司,吕小燕总是问妈妈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米祥摇头。她拒绝对这件事多做解释。事实是,她也解释不清。吕小燕语出惊人:“妈妈,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舅舅,要做这样一件事进行弥补?”
米祥摇摇头。吕小燕的话偏离了航线,她毕竟太年轻了。
但她知道吕小燕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父亲,从父亲那里反馈来的信息再告诉母亲。吕小燕一直是传声筒。图书馆的项目就是这么确立了,她对吕小燕说,你姥爷和舅舅都是在十三中不幸夭折的,他们应该永远立在那里。
这里有伤痛。吕小燕知道。她说:“因为这些,你一直不想与故乡有瓜葛。”
米祥沉思说:“因为你舅舅不在了,所以我改主意了。”
顾素芳一直坚持在现场,她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她一直觉得这是一幕闹剧,她想看看这闹剧怎么收场。
拍卖之前她见了米祥,米祥匆忙穿梭在各色人中间,像个忙碌的侍者。顾素芳想跟她握个手,她一扭头,把笑脸送给了别人。这个女人越来越煞有介事了。顾素芳冷眼观瞧,心底满是不屑。中午陪餐的时候多少有些不愉快。常县长问画的起拍价是多少。米祥张开了一只十指尖尖的手。顾素芳吃惊地说,五万?米祥轻轻说,五十万。看得出,常县长也有些意外,但他不动声色,问前来竞拍的都是些什么人。米祥说,有位客商会专程从德国赶来。说完,耸了下肩膀,面上含了一丝不甚明朗的笑意。顾素芳说,米祥老师别多心,我就是有些好奇——他们为啥要收藏这幅画,有什么道理么?米祥端起杯中的豆浆晃了晃,说道理自在人心。顾素芳宽容地笑了下,说米老师说话太深奥,我们听不懂。我们只担心会不会流拍。米祥起身离座,说了句:“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米祥坐在委托席,眼里的柔和在一丝一丝变冷。这里是三楼,大玻璃窗通天扯地,把外部高高矮矮的建筑尽收眼底。不远处就是那幢灰扑扑的鼓楼,四十八年前的今天,街道上都是乱哄哄去鼓楼开批斗大会的人。九岁的米祥擦着墙根走,在鼓楼身后的拐角处蹲了下来,用双手堵住了耳朵。父亲米祥瑞被人从鼓楼的看台上扔了下来,又踏上了许多只脚。米祥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一天,父亲的头血肉模糊,鼻梁歪在了一边,上面像顶着谁的脚后跟。腮上、额头上都是血和成的泥浆,上面都是脚印子。鼓楼前边的广场肮脏且杂乱,人群潮水样地退去,只留下了米祥和父亲,米祥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她站在几步远,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团。有人在远远地朝这里看,但没有一个人走过来,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来了一辆运送泔水的马车,把父亲拉走了。父亲窝在了泔水缸里,只有一只脚在外面频频点头,像是在跟谁打招呼。马车在前边走,米祥在后跟着。马车直接去了火葬场,门房却不让米祥进,说你个小孩子,哪里不好玩,来这里。米祥说,拉进去的那个人是我爸爸。门房说,哦,那你就站在院子里看那烟囱吧,烟囱一冒烟,你爸就上天了。米祥便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烟囱一直没冒烟。米祥在那里站了一宿,直到转天上午,门房都把她忘了。走过来吃惊地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还没走?夜里我是看见这里有个人影,我以为是棵树呢。米祥说,我在等烟囱冒烟。门房朝那里看了一眼,说已经冒烟了,快去跟他们要骨灰吧。
米祥却没能要到骨灰。有人告诉他,你爸是反革命,反革命的骨灰也是反革命,都扬到小河沟了。
火化场外面就是小河沟,那里的骨灰都没鞋帮子厚。米祥找新的骨灰摸了摸,还烫手。她把两只鞋子脱下来,装满了两鞋壳的骨灰,回家了。
两位宾馆的服务员临时充当礼仪小姐,把那幅画搬到台上。顾素芳这里角度不好,正好被拍卖师挡住了半边。她的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孩说:“都说这幅画比米祥老师的仙鹤画得还要好。”
女孩歪着脖子努力朝那里看,说:“他们应该有相似之处。听说师承同一个人。”
男孩说:“是他们的父亲。姐弟两个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
顾素芳回头看了一眼,不认识他们,看模样像是省城来的。
拍卖师是个年轻人,口齿伶俐地介绍画的背景,解读画的内涵,让顾素芳嗤之以鼻。画还是那幅画,放到这里与挂在客厅没区别,仙鹤还是像野鸡。米祥越来越冷的面孔被顾素芳看了满眼,她有些可怜这个女人。五十万起拍,顾素芳觉得拍卖师都在找死。
两万。
八万。
十万。
顾素芳看那几个举牌人,发现其中一个是经营画廊的戴总,还有青年画家小松。总之都是乌合之众。
顾素芳冷笑了一声。
几个回合下来,有人冷丁就把价格提到了400万,让现场的人集体发出了一声惊叫。看得出,拍卖师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一再追问24号有没有搞错,你给出的价格是400万?
大家都用目光寻找24号举牌人。
顾素芳站了起来,她尤其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她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是戴总,来配合米祥炒作的。在一个角落里,顾素芳搜索到了24号,吃惊地发现,24号也在看她。她脑子忽地一热,背上就有汗淌了下来。
这个人是吕治。是曾经让她心心念念的吕治。
太戏剧的场景,让顾素芳觉得不真实。她用目光寻找委托席上的米祥,以便在他们中间画条线,看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牵连。
可那里却空空荡荡,米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席而去。吕治也从侧门走了,顾素芳只来来得及看他的背影。这才想起米祥曾经说过的话,有位客商专程从德国赶来竞拍,看来这个人就是吕治。吕治既然来亲自举牌,那肯定是志在必得。
只是,他根据什么给出了400万?顾素芳百思不得其解。
他怎么到这里来的?他跟米祥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买这幅画?他有什么动机和目的?这些疑问让顾素芳的心忽地没了根基,她觉得自己掉进了圈套。她掉进了圈套,便是常县长掉进了圈套,便是整个县政府掉进了圈套。这会有严重而可怕的后果。顾素芳的身上挤满了鸡皮疙瘩。拍卖会结束,人们潮水一样退去。一张张脸兴高采烈,似乎都在印证顾素芳的圈套理论。她快速走到了旁边的设备房里,想给常县长打电话,手机拿了出来,常县长却抢先一步把电话打了过来。
常县长的兴奋溢于言表。他说没想到米瑞的画真能有这么好的价位,看来米祥所言不虚,到底是大画家,看得准市场行情。今天晚上庆功,去最好的馆子,吃出问题来我负责。顾素芳有些犹疑,却不容她说话,常县长又说,没有什么事比图书馆的事更要紧,十三中的图书馆会成为一座标志性建筑。今天的事你首功一件,回头我好好敬你一杯。
12
工期一拖再拖,到底拖过了年底换届。常县长如愿调到了市里,任政府秘书长。顾素芳两届任职期满,调到了人大当副主任。丁肖平去遥远的山区当了名小学教师,有人神秘地告诉顾素芳丁肖平为什么去那里,是因为他追的小偷是那个村的人。小偷在服刑,家里剩下了孤儿寡母,听说孩子才三岁。
这个人脑子真的坏掉了。来人对顾素芳说,难怪他要跟县长打离婚。
图书馆的奠基仪式安排在五一劳动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方案折腾几个来回,教育局的许局长来找顾素芳,让她联系米祥,请她出席奠基仪式。顾素芳婉言拒绝。许局长说,常县长走后,那个文化项目搁浅了。米祥还算有信用,把建图书馆的全部资金打到了指定账户。新来的县长提议把“米祥瑞图书馆”改成“祥瑞图书馆”,不知您觉得如何。顾素芳连忙表态,说这样改最好。少一个字,名字就不那么狭隘了,有了更宽广的含义。许局长说,顾主任是当事人,您没意见,我就放心了。就是不知道米祥怎么看,他们夫妻都是怪人。扔下700万,就泥牛入海,从此不闻不问。顾素芳一愣,夫妻?谁跟谁是夫妻?许局长说,您不知道啊?吕治是米祥的丈夫,他比米祥小五岁,是名符其实的小女婿。当年吕治一文不名的时候是米祥的房客,后来发达是米祥帮了他。顾素芳冷笑了一声,突然想到了吕治左胸乳的那枚“印章”,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米祥拍卖东西,被吕治拍到了手,他们只是在众人明前演了场双簧。
“这是图的什么。”顾素芳鄙夷。
许局长说:“大家也猜。也许他们不在乎钱。也许,他们想用钱证明什么。”
顾素芳一只手托腮,挑起声音问:“想证明什么?”
许局长赶忙改口:“也许什么也证明不了。”
顾素芳说:“得瑟。”
许局长说:“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有钱也不会用这种办法得瑟,他们又不是小孩子。”
顾素芳气了一下。想若是自己还在县长的位子上,许局长说话怎么敢这样无礼。她心里有呛火的话,但说不出来。
毕竟位置不同了,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属下了。
许局长起身告辞。他走后,顾素芳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了很久。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