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我和林琪走在商业街的夜色里。刚才聚在一起的几个同学已经溶入纵横的街路,不见踪影。林琪所住的酒店与我要去的地铁口在同一个方向。在馆子里我们都喝了些酒,但现在我感觉到了初春夜晚的凉寒。林琪看着我们经过的商厦,步子慢了下来。
“沈阳的变化不小。”她说。
“什么不都在变吗。”我说。
她走得更慢了。我看见了前面的地铁口,但按这个速度行进还有几分钟的路。
过了一会儿我说:“他们怎么都不走这条路?”
“那几个家伙……”林琪笑着说。
十几年前我们在大学里时林琪总是神采奕奕的,笑声也很清爽。而我读了很多书,写下了厚厚的读书笔记。我认为读书是为了自己,字句应该饮入内心,可在毕业前几周,我把笔记拿给林琪看了。我自己也为此吃了一惊,林琪没说要看我的笔记,我就那样生硬地塞给了她。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拿出来吧。我知道笔记里有好些情爱读物的读后感言。
今天聚会时还有人开我和林琪的玩笑,我想由头就是那件事。是有点可笑,我从大学起就是个书虫,有时暗自写些读起来古怪潮湿的文字,而林琪轻盈而鲜亮。毕业时,不出我所料,林琪把笔记本还给了我。她有了未婚夫,听上去很突然,仿佛校门外面就是一场虚位以待的婚礼。很多同学开始谈论她那个大有来头的男人。
让我意外的是,还我本子那天林琪说她从头到尾读了我写的东西,一字不落。
“我看着梦中的女孩/走过她身边/十二步之后我猛地转身/眨眨眼/她竟还站在那里/没有销匿/但这不妨碍她是个/梦幻的女孩……”她背出了我写在笔记间的小诗。
那天我们还没离校,她在学校外面请我喝了一杯咖啡。她说其实她也喜欢读读写写,但人总要离开校园,总要面对生活。回宿舍时她陪我多走了一段路,走得也像今天这么慢。记得沉默中我突兀地冒出一句话,大意是说毕业为什么总是在夏天,夏天校园里的草木太美了。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垂下了头。
前两天,林琪从她大连的家里来沈阳,替她丈夫办一些商业地产手续方面的事。她丈夫最近在国外回不来,而她为被牵扯到生意里而闹了情绪。聚会时她接起他的电话就发起脾气。
“还是当年那个人吗?”她挂断时我指指她的电话问。
“哈,我至于像你想的那样吗?”她没有生气,还笑了。
现在林琪在街灯下找她住的酒店的方位。地铁口也就在眼前了,我收住脚步,心算着我要乘坐的站数和对应的阶梯票价,样子就好像舍不得分别。我没能迅速算清楚,毕竟那需要用到一点除法。
“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林琪转向我问。
“哦,”我看看她,居然是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行。可我不知道哪儿有喝的。”
“这儿有没有‘再转弯甜点?”
“什么甜点?”我没听清楚,也没听过类似的名字。
她说:“一家香港牌子的甜点屋,挺好的,我去哪儿都要在当地找它的店面。”
她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附近的甜点屋。“果然有。”她看着手机,让我跟着她走。
我们原路返回,又经过刚才聚会的那个馆子,然后继续边走边找。有些商厦刚刚关了门,有些还在营业但已经不见有新顾客进门了。林琪把这段回头路走得飞快,夜风中我们走到了商业街的边沿。林琪问了两次路,然后钻进一座阔大的商场。
一进转门,我们就被温暖和安祥笼罩了。从室内光线和气味带给我的陌生感来判断,这显然是一家比较高档的商场。一处开阔空间悬挂的室内路标指向四面八方,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商标图案。林琪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餐饮店不会在这一层。她嘀咕说还得找人问问路,但经过的两个服装专柜居然都没有售货员看守。后来她问了两个朝出口方向走的女人,得到了指点,然后去找下到负一层的扶梯。
踏上扶梯梯级时我的一只手被她拉住了。这局面好像更该出现在十几年前,我定了定神,现在宁愿相信她只是为即将吃到甜点而有点兴奋。她牵拉着我走在前面,这让我在下扶梯时很不舒服,如果我留在比她高两阶的位置就不得不弯下腰,如果我迈下几步与她贴近,拉着手的感觉又会变得很暧昧或者很不自然。正在我犹豫不决时,林琪倒退两步,上到能与我并肩站立的地方,但没有松开她凉而光滑的手。
负一层果然有很多餐饮店,可其中打烊的也不少。这里结构比上面还要复杂,我们兜了好几个圈,林琪终于找到了地方。直到进店时我才看清门口一个表盘式的背景图案上写着的“再转弯”三个字,每一笔的转折处都很圆润。
除了两对情侣,店里没有别的顾客。我们相对着坐下。服务生把点餐的本子拿给我,我推给林琪,她又推给我。我只能打开翻阅餐品图样,里面先是一些装在杯子里的冰激凌,然后是一些盛着冰激凌的杯子,在我眼里它们都一样。我犯了选择障碍,翻了几分钟后我不得不又把本子推给了林琪。她笑笑,说她帮我点。
两杯冰和奶的混合物来到我们桌上,里面泡着不同的热带水果。林琪问我想吃哪一杯,我说哪杯都行。但我只吃了一口面前杯里的果肉,舌头就在口腔里僵硬了。林琪把她的那杯换给我,说她喜欢榴莲。她张开嘴时,我看见她一排修整过的有半透明感的白牙。
品尝了几口,我知道该享受这一刻的滋味,但却觉得有一丝不安搅扰其中。我扭头望望说:“好像那两对情侣都走了。”
“你现在还那么爱读书、爱写东西吗?” 她问。
“当然。在工作不忙的时候。”
“那你做什么工作?刚才人多时我没细问,你也没说。”
“这几个月吗?我在给一家出版社做图书文字校对。”
“那这几个月之前呢?”她问。
“之前是……”我想了想回答,“另一家出版社。”
我们笑了。桌面上落了极小的一滴奶,不知出自谁的嘴里。
我们聊了起来,交谈逐渐顺畅。她说她太久没来沈阳了,她的家人现在都随她居住在大连。我说我太久没离开沈阳了,甚至不怎么离开我住的单间,所以还没遇见未来的家人。然后我们谈起了婚姻与单身、喧哗和孤寂。
“如果有心动的女人,你还会写厚厚的那么一本东西拿给她看吗?”
“别取笑我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脸红了一下,又说,“现在我得把本子上的东西誊写在电脑里,然后发电子邮件给她。”
她笑得更大声了。我听出她声音的底色没变。
两杯东西不多,我们慢慢喝完后,我翻弄着放在一旁的外衣,或许应该由我来付账。可林琪招手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两杯咖啡。
我重新叠好外衣,问服务生他们几点关门,服务生说不急,他们等我们。
林琪端起咖啡喝了一勺,许久后才说:“还记得毕业前我们喝咖啡那次吗?当时你还不怎么懂喝这种东西。”
“记得。”我深沉地端起杯吸入一口,点点头说:“第二次喝果然熟练多了。”
“你别让我笑行吗,我不想添皱纹。”
“你还像以前似的,真爱笑。”我说。
她低下头用勺子在杯里搅动,然后有点突兀地说:“当年你那个笔记本,还在吗?”
我眼睛上翻,想想说:“应该还在。我不轻易扔自己的东西。”
“那就好。回头你寄给我吧,我想再读读。”她垂眼又说:“这几年我很怀旧,可能快老了吧。”
我该夸夸她的容颜,但我觉得话说出来会很多余。我说:“大家都说你过得很好。”
她说:“我知道大家的意思。其实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他那时表现得很热情。至于那些世俗的东西,我曾经以为自己能一直忍受下去,但这几年我发现从前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凡事总有好的一面吧。”我只能说。
捏着咖啡杯语塞片刻,我说我回去找找那本笔记,找到后寄给她。说完我便在想是否应该邀请她今晚就去我的住处翻翻那个本子。为这个我想了好一阵子。
“那等会儿我把我的邮寄地址给你吧。”她开口说。
咖啡喝了很久,等我们起身时,再转弯甜点屋只剩下一个服务生等我们了。林琪付了帐。
我们走在空荡的商场里,好像国王和王后走在独享的城堡里。我把我的手插进外衣口袋,林琪把她的一只手轻轻插进我的臂弯,安放得服帖。无论如何,这晚有着时隐时现的一缕甜美。
找到来时乘的扶梯,我站上去,林琪在我侧后方踏上来。我扭头看着她,我开始相信要被人欣赏也不是那么难。我看见林琪眼里的些许笑意,然后感到她迈步攀登,拉着我在静止的扶梯上从负一层走上一层。看来商场里已经没有别的顾客了,沈阳还没养成彻夜不眠的习惯。自己爬扶梯才知道扶梯其实很长。
接下来就是找出口。光顾大型建筑就是要应对这种问题。来时留下的记忆含糊,我们走了几条错路才找到那扇转门,然后花了更多时间来确认这扇门已经关了——转门停止转动,两边的手推门上了锁。我们只能去找其他出口,这延长了林琪挽着我的时间。
另找到的侧门甚至拉下了金属卷帘。
“哈,难道我们被困在里面了?”林琪说,“现在该往哪边走?”
我原地转了一圈,望见各种陌生的橱窗和柜台,此时它们冷寂得更显陌生。
“我觉得应该……”
“应该有后门吧?”林琪面朝大厅深处。
于是我们往那个方向走。经过一条留有灯光的走廊,越走周围越昏暗。显然我们深入了一个“顾客止步”的区域,地砖和墙体的装潢粗糙了许多,空气温度也降低了,甚至能闻到些微霉味儿。
我们越走越慢,花时间左顾右盼。前面传来的隐约响动逐渐壮大为一串脚步声,但看不见人影。林琪朝我身边靠近了一些,我则几乎停住脚步。
一会儿,有人在转角处现身了。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迎面走过来,看到我们大概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有人”之类的,然后朝下面指指,对我们说:“去负一层,走员工通道。赶快出去吧!”
那人很快走远了。以我的反应速度还该再呆愣一会儿,但仅有的灯光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我们转身迈开脚步。我们需要重新下楼。
“到了负一层怎么找员工通道啊?”林琪问我。我还能听见那人微弱的脚步声,但已经不知道他拐到哪里去了。我摇头表示我哪儿知道。
负一层的光线更暗,林琪按亮了手机屏幕。我们加快了脚步,决定去试探那些顾客通常不会走的通路,但总不怎么顺利。我们找到了明显不符商场气派的办公区、堆放成袋垃圾的死角,甚至找到了货运直升梯和我在商场里很少能找到的厕所,但就是找不到什么员工通道。离货梯不远的地方倒是有一处宽大的门,但被更厚重的金属卷帘封堵得严严实实。
终于有一条路有延伸出去的样子,我们信了它,任它把我们引到了向下的楼梯口。下去后,顺着弯道走,我们感受到了不同的气流。“差不多了。”我裂开嘴笑着说。
结果来到的开阔空间却是地下停车场。除了粗大的柱子和远处几辆蒙尘的车,这里比上面空荡百倍。林琪指着引导车辆的箭头让我看,我们顺着出车的箭头走了很远,爬上一个斜坡,到铁门近前才甘心承认这只不过是一条粗粝一些的死路。
“有人吗?开门!”林琪拍着铁门喊,回声从侧旁和身后传来。铁门几乎没有颤动。
她转脸问我:“怎么办啊?”多简单多无辜的发问,等着别人的回应。
“唉,要是刚才不喝那两杯咖啡就好了。”我说。
林琪粗重地呼吸了一次。
我们折返。下斜坡时林琪身体一矮,叫了一声。她扭了脚,自己咧嘴揉捏脚踝许久,然后让我扶着她走。
以极慢的速度,我们回到负一层继续探寻。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在再转弯甜点屋旁林琪停了下来,咬着嘴唇侧身弯下腰。
“别这么绕了,都路过甜点屋好几次了。还是上去吧,去找刚才那个人。”她说完就朝扶梯移动,我跟了上去。此时的商场每个方向都显得幽暗深邃,令人不愿深入。她登扶梯吃力得很,如果有别人旁观,一定觉得我们的身影妖孽般歪扭鬼祟,与王室绝无瓜葛了。
我没猜错,我们再也碰不到那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了。一层的灯都关了。按道理说即使是深夜,这么大的商场里也总该有人。我这么对林琪说了,希望她感觉好一点。但我刚说完林琪便倒吸了一口气,脚步也迟疑下来——我们来到了童装区,几个塑料儿童模特小小的脸隔着玻璃面向我们。它们立在基座上高度与我们相当,但由于缺少光亮,走得很近才会看清那些面孔。孩子们苍白僵硬的笑容和颜色浓重的假发这时一点也不可爱。
在正门的玻璃里已经看不到门外街上的行人了,把脸贴在玻璃门上才能看得见远处的路口和行驶的车辆。也许从外面看我们也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面色苍白。要是我们上次到这里时拍门呼救也许会被发现吧。现在不用做那种傻事了,外面行人断迹。夜雨下了起来,阴冷的气息内外呼应。
“你……你能陪我去一趟洗手间吗?”林琪问我。
这样亲近的字眼此时听起来却显得生硬。我们去了洗手间。除了出口位置不明之外,现在我们有点熟悉这座商场了。在女洗手间门口,她回头对我说:“你往里面走几步行吗?太黑了……”
“哦……”我点头应允,随她走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她摸索着进了一个隔间,我则象征性地把头扭开。插门的声音很清晰,之后却近乎绝对安静。
她出来后,我去了男洗手间。她在门口等我,走进黑暗的换成了我。我边慢慢探行边对她说,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往里面走几步。
真不知道刚才她是怎么消解水流落下的声响的。我像小孩子一样打冷战。
半个小时后,我们仍然在这座商场里。她和我都累了,好在我们在四楼找到了消费休息区和一组座椅。是按照林琪的思路找到的,之前我说去服饰区的公共试衣间里坐一坐,但她不去,说黑漆漆的,她不喜欢捉迷藏等人来抓的感觉。
很快我就坐累了,眼睛的干涩感慢慢蔓延到全身。看林琪消沉的样子,她的状态应该比我更差。我在想是该在这里蜷曲着睡一夜,还是该报警求助。不知道这种状况可不可以申请解救,但获救的场面一定很诡异——一对男女滞留在打烊后的知名商场里,耗尽所能也没能找到出口,是一件可以上本市新闻的事。我想这么说说再逗林琪一笑,但这时有音乐在林琪挎包里响起。
她掏出包里的电话看了看,挂断了。估计那是她丈夫,她还是生着气,可与在聚会餐桌上相比,看得出她的气恼有了另外的成分。电话再次作响时,她抓起电话就狠狠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边该是问了一句什么。
“好个屁!”她说:“你出去前不办妥,我早就说你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做不好,现在怎么样——我被困在商场里了,脚还扭了,你高兴了吧!”
我没听懂这其中的因果关系。随后林琪说她晚上饿了,到商场里吃了点甜点就出不去了。她提高声音说本来女人就是路痴嘛,这家商场又这么大。
“对!”她吼出这个字就挂了电话,然后闭着眼仰起脖子。
我没说什么,觉得现在的默契应该是各自休息,熬过这个夜晚。或许几个小时后,天不亮就会有工作人员来上班,当然如果这里是按照富人的慵懒习惯来设计营业作息的,则可能要多等上几个钟头。
周围太过静寂,我们俩的呼吸声都显得很粗鲁。
然而在林琪挂断电话十几分钟后,响动出现了。有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脚步声是两个人的。
我坐直身体张望,林琪却还闭着眼,睡着了似的。我看见了远处走近的人形,一个人穿着之前见过的那种蓝色工作服,另一个穿半袖衫的年轻人跟着他。我推了推林琪,她懒懒地睁开眼睛。
“请问女士,您是汪太太吗?”年轻人问。
“是我。”林琪说。同时我们头顶有足够多的灯亮起来,从一楼向上的整个空间瞬时回归光明,我像被闪光灯照射一样眯了一下眼睛。
“听说您脚伤了?”那人搀扶着她起身迈开脚步,嘴里介绍着自己是某人派来接她的司机,负责把她连夜送回大连。
年轻人和林琪走在穿工作服的人身后,我跟在最后。
林琪抱怨了一句商场夜间管理的粗疏,年轻人连连称是,并解释说老板已经在考虑年末开始通宵营业了,到时还要请汪先生汪太太来玩。
早就被关掉的直升梯重新启动,毫不懈怠地运载我们下行。现在不仅有王室,而且有侍从。我想知道那么难找的员工通道究竟藏在哪里,却没机会见到答案,我们在一楼出了电梯,来到最初走进来的那道正门前。转门也开始重新转动了。
到了室外,有雨伞在林琪头上撑了起来,我也呼吸到了雨夜清新的空气。
一辆吉普车就停在门口,年轻人打开车门,照顾林琪坐进后排。她摇下车窗,疲累地朝我摆摆手。
车启动了,我看见她仰靠在后排座椅上,嘴唇动了动,年轻人在司机位置上点头应声。我有一种把事情安排妥当后放下心来的感觉。
我朝远去的车挥手,直到车开出一个街区。
雨不大,我走到最近的路口,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住处后我觉得又饿又困倦,但我还是先翻弄书柜和装旧物的纸箱。大概在凌晨两点多时我找到了当年那本读书笔记。我把它保存得很好,那首关于女孩的小诗字迹仍然清晰,唯一的遗憾是林琪走得潦草,没有留下她的邮寄地址。
我走到窗口,望着夜空和连绵的雨水,开始了我最擅长的回味和想象。我想要在那本笔记末尾的空白页上留下一首新的诗。我把一支笔悬在那里,相信再多等一会儿就会有文思。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