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1
小寺上方的天黑下来了。
我们在大人们的腿间蹿来蹿去,看杂技团表演胸口碎大石、空瓶取火、猴子比武、刀枪入口、断肢再续……各种意想不到的把戏,令我们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如梦如魇,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夜深了,由于电压不稳,竹竿顶端悬着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如一只打瞌睡的眼,但我们谁也没离开的意思。
“父老乡亲们,时候不早了……”那个干瘪的老头儿又站出来了。他朝众人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想必大家饿了,就给大家表演最后一个节目吧。这个节目叫……嘿嘿!”老头看看我们,细着眼睛似笑非笑。“好了,大家往后退一退吧,让出的地方越大,变出来的东西越多!”说完,自己也朝后退去。我们虽不知道要变的什么,还是纷纷朝后退。
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壮汉,不知从哪儿拎出一只黑布罩住的笼子。笼子和我们一般高,放到场子中央,揭去黑布罩。嚯!铁条笼子里站着一个男人呢!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侏儒——当然,这词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侏儒两手抓住铁条,让半张脸挤出缝隙,冲我们无声地笑,露出一口又黄又黑的大板牙。
“他还没我高!”
“他为什么被关在笼子里?”
“他会变成鸟飞走吗?”
“有笼子呢,他就是变成鸟,也飞不走哇!”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们的议论,只是一个劲儿地绕着笼子转,一再把脸挤出缝隙,一再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他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相反,似乎是想要把所有人吸进笼子里去。我们都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给大家表演表演吧。”老头有气无力地说。
“那不行,得先给我点儿吃的!”他嬉皮笑脸地朝老头嚷。
我们都笑了。
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喊,“我这儿有包花生米,要不要?”侏儒一只手伸出笼子,“行啊行啊,快拿过来!”很快,那包花生米传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过,撕开纸袋,仰起头,哗啦哗啦把花生米朝嘴巴里倒,那嘴巴是个无底洞,只见喉结一上一下,整袋花生就没了。他倒了倒纸袋,有点儿失望地低下头,扔了纸袋,摸摸嘴巴,朝众人嘻嘻笑。
“还有吃的吗?”侏儒两眼灼亮,盯着众人。
没人再应声。
老头伸出旱烟杆,啪啪敲两下铁笼子。
“别磨蹭了!等表演完了,有得是东西给你吃!”
侏儒笑笑,拍拍两手。
“好,就给大伙儿表演一个——空中取食!”侏儒环视众人,见众人没什么反应,接着往下说,“什么叫空中取食呢?就是啊,什么都没有,我能给你变出吃的来。”
“骗人吧!你要能变出吃的,还要我们给你吃的?”
“那是两码事!”侏儒挥了挥他肥厚的小手,“不信也没关系,过一会儿,你们不信也得信!这样吧,你们说,想吃什么?我都能给你们变出来!”
“吹牛吧你!”
“谁信谁是小狗!”
“哎,我想要几十碗上百碗大白米饭,你能变出来吗?”
许多人哈哈大笑。
“快瞧!快瞧!那是什么!”
一切都是从那几十碗米饭开始的。
众人静了一下,轰一声喊。米饭很快被抢光了,地上乱成一团。很多人开始喊,“我要肉包子!”“我要肥猪脚!”“我要烧鸡!”“我要烤鹅!”越来越多的陌生的事物的名称,在我们头顶飘来荡去。不多久,就没人再喊了。我们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吃的了。
侏儒盘腿坐在了笼子里,两手搭膝盖上,微微笑着,看着众人。他这神态似乎告诉我们,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有人朝笼子挤去,被老头推了出来。
“你们要变什么,一样一样说嘛。”侏儒始终微微笑着。
又一阵嚷,许久,总算议定了,有人大喊:
“烤!全!羊!”
没几个人听说过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们那地方很少养羊,能有几个人能知道烤全羊是什么呢?说完了,我们都感觉自己太贪了,竟然敢要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侏儒,生怕他勃然大怒。他却仍然那样盘腿坐着,微微含笑。
“要一只,还是几只?”
“还能要几只?”大家松了一口气,又嚷开了。“竟然还能要几只!”
“三只!五只!十只!……”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们看到无数大人扭曲的脸,如一张张面具,在灯光中漂浮。
“按说嘛,既然变了,就该给每个人变一只,但你们这地方,你们自己瞧瞧……”侏儒两手平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看就是两个人三个人一只,这地方也够呛。就五六个人一只吧!大家再往后让一让。”
有人朝前拥,又被身边的人拉着朝后退。人如波浪,喧嚷着,奔突着,进三步退两步,退两步进三步,终于站定了,就都盯着铁笼,盯着铁笼后那个人。
忽然,竹竿顶端的白炽灯灭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尖叫声中,有另一种更强大的东西也在此起彼伏。嘘!很多人在黑暗里喊,嘘!嘘!是香!“是烤羊肉的香!”有一个人喊。“烤羊肉香!烤羊肉香!……”我们其实并不怎么清楚烤羊肉的香是怎样的香,却也跟着喊。喊声越大,香气越浓;香气越浓,喊声越大。香气变成了浩瀚的大水。我们在黑暗里挥舞着手臂,如同水里挣扎求生的人。我们仰着头,快要给憋死了。我们用尽最后一丝丝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泪水咕嘟咕嘟涌出来,汇入香气的汪洋大海。
忽地,白炽灯异常耀眼地亮了。
浩大的光明里,一只一只烤全羊在地上金黄着,俯卧着,等待着。
我们没法相信所见的是真的。
灯光一圈一圈地落下来,紧箍似的圈住每个人的脑袋,脑袋硬生生地疼。这迟疑并不长久。轰一声,许多只眼睛,许多张嘴巴,许多双手,瞻前顾后,顾此失彼,扑向那些静默的羔羊。谁都没注意听,那些充血的喉管里发出的嘶喊。——许多年后,我们再回想这个令人疯魔的夜晚,一切反倒是静默无声的。没有一个声音,能够让我们想起。
我们也想不起来,那些沉默的羔羊,是如何呼啸而去的。
头顶的白炽灯忽明又忽暗,地上除了石头,空空如也。就连早先那些白米饭,都不知道去了哪儿。谁吃了那些米饭?烤全羊呢?又都去哪儿了?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质疑、争吵,继而大打出手。院子被抹掉了声音,只能看到地上的影子乱成一团。
纷乱的中心,那只铁笼岿然不动。
站在笼子旁的老头似乎在喊。我们只看到他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嘴巴一开一合,一合一开。没人理会他。他却也似乎并不怎么着急,站在笼子旁,冷眼瞅着这乱局。终究是夜深了,离上一次吃饭已经好几个钟点了。接二连三的,有人累得动不了手了。镇上的几百男人女人,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老乡们!老乡们……”声音忽然又有了。老头朝虚空里按了按手,“你们不要争了,忘了告诉你们了。这呀,都是障眼法!你们看到的米饭、烤全羊,全是障眼法!哎呀,都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们啊!都怪我啊!”
障眼法?!那香气怎么解释呢?
总之,没人相信老头的说法。
老头重又用黑布罩盖住了笼子,笼子重又被壮汉拎到后面去了。笼子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和鸟笼并无两样。笼里真有个人?当下就有人怀疑。这样的怀疑,在第二天第三天愈演愈烈。——是的,杂技团被我们镇留下来了。
杂技团的老头说,他们打算一路表演,直到东方海边。为什么要到海边?老头说,到了海边,就不愁吃不愁穿了。见我们露出狐疑的神色,老头又说,他们老家接连遭了虫灾和旱灾,活不下去了,才出远门找口吃的。我们的狐疑简直变成恼怒了!这是赤裸裸的谎话嘛!有那么个什么吃的都能变的人,他们还会为吃的发愁?镇上的人相信,老头的一切说辞,都不过是为了尽快脱身。我们想尽办法把他们留住就是了。
一天三顿,镇上都让杂技团吃好的喝好的。平时大家舍不得吃的,都拿出来了。可也真奇怪啊,我们再没见到侏儒,也再没见到铁笼。
2
杂技团是第六天还是第七天走的。我们想象着,杂技团走那天 ,一定会有好戏看。我们事先准备好了弹弓、木棍、铁链。多想大干一场啊我们。可那天,什么都没发生。杂技团的三辆大车缓缓驶离破庙,拐出镇子,车上比来时多装了许多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我们知道,镇上好多人家的存粮没了。
那个蒙着黑布的铁笼子呢?
不知谁起的头,我们疯了似的朝破庙跑去。破庙门口站着几个大人,庙门关着。他们驱赶鸡鸭似的朝我们摆手。他们当然挡不住我们。可庙门从里面给闩上了。透过门缝,我们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大殿里,那个铁笼子放在观音的莲花宝座上,观音倒在地下。
黑布掀开了,笼子门大开,侏儒端坐在铁笼里,似乎闭着眼睛。镇上的好几个男人招财童子似的,团团围绕铁笼,一再对他打拱作揖。寺庙很小,他们说话虽轻,却还是被我们偷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仙,这事不能怪我们啊。”
“留下您,那是因为我们敬重您。您的同伴抢了我们的粮食,扔下您就跑了。这可不仗义!您想想吧,是他们对您好,还是我们对您好。”
“老实说,我们是想请您给我们变出吃的来,可这事儿也不着急,您刚变过,体力肯定损耗不少。我们不勉强您马上再变,只要以后我们镇真到难处了……”
“那是假的。”他终于吐出一句话。
“假的?真是假的?”几个人彼此看看,挤眉弄眼的,“就算是假的吧,我们也认了。总之,这事儿您不用为难。”
“真是假的。”他重复道。
“唉,那也没关系嘛。”有个人笑了一下。
“那你们得答应我几件事。”
“您说,只要我们镇遇到难处了,您愿意变出粮食来,什么事儿我们都答应您。”
侏儒似乎翻了个白眼,半晌不说话。
“第一,每天要供给我吃的喝的;第二,不许把我关铁笼里;第三,不许逼我变吃的;第四,即便我变了吃的,你们也不许吃。第五……”他挠了挠头,“暂时就想起这么多,等以后想起了再说。你们可能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想说,你们留下我,吃了大亏了!”
几个人彼此看看,脸上闪过各种琢磨不透的表情,很快又都换上了一副笑脸。
“行,我们都答应你。只要您留在我们镇。”
“既然如此,我也答应你们……那你们还不把笼子打开?!”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许久,一人才去摸裤腰带,摸出叮呤当啷一串钥匙,又看看众人,众人点了点头,那人方拧开了锁,笼子门一下就被从里面推开了。侏儒倏地站起,不用低头就走出了笼子。他站在莲花座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要去海边的啊!”
众人仰望着他。
一尊我们从未见过的、黧黑矮小的金刚站立着。——后来,我们觉得他不像金刚,倒像是土地,土地公公。
3
寺门总是用一把铁锁从外面锁住。每天三次,有人拎了一只食盒,打开锁进去。等那人拎了另一只食盒从里面出来,我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后墙边的几株老柏树,在三米多高的地方,蜷缩了身子,隐藏在密密匝匝的枝叶背后。
侏儒在院子里。他并没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努力朝门缝外挤,也没努力用小短腿朝墙上爬。总之,他似乎并没逃跑的意思。他很悠闲地坐着,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环绕。
我们跨到寺墙上,扒开墙头的覆盆子,一个接一个跳下。我们暗暗较劲儿,看谁落地的声音最轻。噗——噗——我们猫一般落地后,瞅准了那群麻雀,直冲过去,惊得它们叽叽喳喳乱叫,慌乱地朝大殿上方飞去。我们哈哈大笑。
“你在做什么?”我们气喘吁吁地问。
“你怎么乱扔粮食?”
“你真够笨的,他会变烤全羊,怎么会在乎粮食?”
“我没闻到烤全羊的香味啊……”
他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不理我们,只顾低头抛洒饭粒。那儿是一片青石板铺的地面,石板间冒出一团团绿茵茵的马齿苋,零星地开着粉红小花。刚刚几十只麻雀还停留在那儿,现在,饭粒掉进了石板间,没一只麻雀来啄食。
“你们还我麻雀!”他扭过头来,两眼瞪着我们。
他这表情,可不像镇上的大人。我们并不怕。
“你不是会变戏法吗?你把它们变回来呀!”
“小畜生!”侏儒骂道。
我们以为他会追上来的,预先跑开了一截,却只见他仍坐在石阶上。我们复又围拢去。见食盒就在旁边,有人抢过去看,里面油光锃亮,空空如也。
“还说他不吃饭呢!”
“他不会把饭菜都喂麻雀了吧?”
“喂,再给我们变只烤全羊吧!我们都饿了!”
侏儒不理我们,两条小短腿支在地上,眼睛眯缝,觑着远方的云。那云是一朵帽子,稳稳地戴在青山头。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那朵云也没飘开一点点儿。下午强烈的阳光在云边镶了一圈金边儿,晃得我们睁不开眼。可他一直盯着看。
“给我们变点儿吃的吧?”
“不变烤全羊,变几个馒头也行啊。”
侏儒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们又吵嚷了一阵,他只是盯着那朵云。
我们跑开了,在寺里闹腾。
小寺是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两进的院子,四五间房子,房子里的佛像都是村里人自己塑的,被我们爬上爬下不知多少次,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脚。还有一次,不知道谁在观音怀里拉了一泡屎。只有过年时,镇上的大人才会来拜一拜。过后,又是一院冷清。这几年,镇上年景不好,来的人越来越少了。长年累月,寺里除了佛像,就只剩下我们了。
我们发现铁笼,就在莲花宝座的后面。
笼子门开着,随时欢迎我们进去似的。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挤着,让对方进去看看。谁都不敢进去。又都想让别人进去。待在笼子里,会是什么感觉?看到的世界会不一样吗?闹了半天,谁也没敢进去。铁笼子,如一张孤零零的大嘴,似乎只要进去了,便再难全身而退。可我们哪肯就此罢休。商议后,决定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去,大的先进去,小的再进去。谁跑谁是孙子。就这样,我们如同囚徒,一个一个走进笼子,再一个一个走出来。待在笼子里,似乎这世界一下子变大了,而我们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够糟糕的。
可怕的是,走出笼子后,我们仍感觉自己待在笼子里。
月亮升起来了。我们才翻上高墙离开。坐墙头回头望,侏儒仍旧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月亮在他身后,月亮下的大殿屋顶,有一片枯草在瑟瑟地颤抖。
我们一天天到寺里去,侏儒始终寡言少语,永远就那么坐着。好几次,我们躲到大殿后看他,只见他盘腿静坐,许久,朝地上扔下几粒米饭,不多时,一群麻雀灰扑扑地掠下,一跳一跳地啄食。麻雀越靠越近,他仍只是树桩头似的呆坐着。麻雀跳到了他的腿上,顺着他的手往上蹦,最后停在他的肩头,有一只麻雀甚至跃上了他的脑袋。
4
我们看到几个大人进寺里去了。
我们赶紧爬上老柏树,藏在枝叶后,注视着寺里的一举一动。侏儒仍旧坐在石阶上,一个人把食盒递给侏儒,侏儒并未去接,那人便把食盒搁在了侏儒身边。
“大仙,您看,这么久了……”一个人嗫嚅着。
侏儒不说话。
“大仙,我们待您不薄啊。”
侏儒不说话。
“大仙,不是我们逼你……实在是……您不知道,镇上年景不好……”
侏儒不说话。
“大仙,您说句话嘛,究竟答不答应?不用您变别的,只消变点儿粮食……当初,我们是答应过,可此一时彼一时。算我们混蛋,算我们不是东西!可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镇上那么多男女老少挨饿吧?”
侏儒抓过身边的食盒,打开盖子,捻出饭粒,扔到不远处。一只麻雀,两只麻雀,三只麻雀,从大殿屋顶上掠下,偏着脑袋,打量了一阵侏儒和几个大人,试探着啄了啄饭粒,又抬起头来,打量着他们。侏儒又捻出几颗饭粒,朝它们扔去。
“你这不是存心……”
一个人拉了拉说话人的袖子。
“你考虑考虑吧!你今天不想说话,我们就先走了。”
侏儒不说话。
他们又站了一阵,转身走了。
寺门外的铁链喤啷喤啷响了一阵,门锁上了。
5
渐渐聚到寺里的鸟儿,除了麻雀,还有斑鸠、红臀鹎、点水雀、屎咕咕、绿豆雀、红头长尾山雀、绿背山雀、棕背伯劳……很多鸟的名字,都是侏儒告诉我们的。我们第一次知道,点水雀的大名是白鹡鸰;屎咕咕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戴胜。
风一阵一阵轻轻地吹动,老柏树的枝叶飒飒发响。
地上的影子揉成一团,又铺成一片,光嵌在影中,影融进光里。鸟儿们长的声音,短的声音,浑圆的声音,碎裂的声音,交织成一件五彩的大氅,裹住了沉默寡言的侏儒。侏儒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鸟们跳到他腿上、手上、肩上、头上。过了一时,侏儒缓缓地伸出两条腿,缓缓地站起,鸟们扑闪着翅膀,却并未离开他。
侏儒站立在大殿前,恍若一株开满花的老树。
过去,我们都是抓鸟的好手,用弹弓打,用覆盆子长满刺的小枝从墙洞里掏,或者上树,或者攀岩,总之要把鸟雀弄到手,再烤熟了,塞进嘴里。此时,目睹侏儒被千百鸟雀环绕的奇观,我们却动也不动一下,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我们只是看着,呆呆地看着。光影晃动,那些鸟也在晃动,它们是光影的一部分。
忽地,鸟们收敛翅膀,竖起脑袋。
寺门外的铁链喤啷喤啷响。
如无数箭镞,鸟们嗖嗖射向天空。
几个大人鱼贯而入,看到我们,一个个拉下脸。
“小兔崽子们,怎么进来的?!”
“你们干什么来了?一个个皮痒!”
我们仍旧呆呆立着。眨一眨眼,眼前是那无数翅膀交织成的斑斓画面;再眨一眨眼,眼前是一片光明,又一片黑暗,再一片光明。
有人拍了我们的后脑勺一把。
“小兔崽子们!装什么傻?”
我们惊醒过来,看看侏儒,看看大人们,一低头,一扭身,从他们身边逃掉了。当然,我们并未跑远,就躲在大门外。
“大仙考虑得怎样了?”一个大人说。
侏儒不说话。
“大仙,你用粮食喂鸟,我们不反对,可你要晓得,你喂鸟的粮食,可是我们镇上的男女老少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我们都没吃饱,你倒好,都用来喂鸟了。”
侏儒抬头望天。
“大仙,你说你又何必呢?我们留下你,就算是我们不对,可我们也没什么坏心吧?我们当初是答应过你一些条件,那不是怕你不留下吗?如今你留下了,也知道我们的心意了。我们无非就是想求个温饱,你给我们变些粮食,对你,也没什么损伤呀。”
“假的,那些都是假的。”侏儒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假的呢?我们亲眼所见……”
侏儒不说话。
“大仙……你就行行好吧。”有个人连连作揖。
“假的……”侏儒喃喃自语。
不管那些大人说什么,侏儒始终是这个姿势这句话。他们就有些恼了,有人指了侏儒的鼻子骂:“假的?!你糟蹋我们的粮食,总不是假的吧?!”
侏儒垂下头。
6
鸟的秘密,终究被大人们知道了。
那时候,聚拢到寺里的鸟更多了。起初,我们还能指认哪一只是红臀鹎,哪一只是红头长尾山雀,哪一只又是棕背伯劳,很快,我们的眼睛便被纷乱的翅膀迷乱了,耳朵也被缭乱的叫声迷乱了。我们只能呆呆地看着,看越来越多的鸟飞来,飞来,一只只箭镞,从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飞来,毫不迟疑地扎到侏儒身上。侏儒始终沉默着,表情平静,似有隐约的笑意,认真一看,却又看不出丝毫笑的痕迹。阳光猛烈,打在他的黧黑的脸上,那张脸泛着一种幽深的静谧的光泽。
渐渐的,侏儒浑身都被鸟挤满了。
只剩下那张脸。此时,那张黧黑的脸明亮如金,整个是一只硕大的眼睛,幽深、静谧地注视着什么地方。我们不敢和他对视,只要稍稍看一眼,浑身便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啊!我们在低低地发出呼喊,呼喊如雷暴,在心中翻滚,却没法让嘴唇动一动。
我们以为是眼睛花了,努力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侏儒在动。慢慢地,他伸展开双臂。慢慢地,慢慢地,他前后移动着双手,双手上的鸟们缓缓扇动着翅膀。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那双手移动得越来越快了。我们看到一只扇动着翅膀的大鸟!
那确实是一只大鸟!
每一只鸟,是他的一片羽毛。
看见大鸟的脚渐渐离开地面,我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呼呼的风只吹到我们脸上,我们简直要睁不开眼睛了。
“他要飞了!”我们终于喊出声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飞了!要飞了!要飞了!……”
我们真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几十个大人们,一拥而上,张开双臂,罗网般朝侏儒扑过去。拽脚的拽脚,拉手的拉手,按头的按头,侏儒哀声大作,鸟雀吱喳乱鸣,人在扑腾,鸟也在扑腾。人实在太多了,一层一层,罗网密织,侏儒逃不出去,鸟们也飞不出来。乱战之中,只见万千鸟毛带着血珠子,从肉体的罅隙中溅出,如失了力道的箭镞,在猛烈的阳光中纷纷坠地。阳光猛烈,血色鲜艳。
许久,哀鸣渐止。人群散开,侏儒眼神涣散,呆坐地上,满头满身胡乱扎满了鸟毛,脸上有血,不知是鸟的,还是他的,亦或是别人的。
一层厚厚的死鸟,铺在侏儒身边。
一层厚厚的带血的鸟毛,铺在死鸟之外。
带血的鸟毛之外,是一群大人。他们身上也插满了鸟毛,如同一头头饥饿的野兽,眼睛都赤红着,仿佛尚未燃尽的炭粒。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抓了几只鸟。那些鸟衣冠不整,神情颓丧,我们认不出它们是红臀鹎,还是红头山雀,又或者是棕背伯劳了。
大人们开始打扫战场,他们收拾起死鸟,满满当当地装了十几只麻布口袋。我们以为他们忘记了鸟毛,不料他们把鸟毛聚到一起,点了一把火。
火苗舔舐着鸟毛,鸟毛嗞嗞响着,卷曲着,发出刺鼻的气味,冒出一大股黑烟。我们顾不得捂住口鼻,仰望着黑烟。黑烟无声扭曲,翻转,慢腾腾地往上飞升。我们想象着那是一群鸟,一群有着黑色羽毛黑色眼珠黑色脚趾的鸟。鸟们晃晃悠悠,飞出了我们的视线,只留下难闻的气味。我们低下头,几乎要呕出来。
小山似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鸟毛,转瞬间,便只剩下一堆锅烟子似的碎末。
侏儒瘫坐在一片鲜艳的鸟血中央。
7
我们从来没想过,鸟肉有这么多种吃法。
煎炒烹炸溜,熬烩焖烧扒,十八般武艺,我们样样精通。我们和镇上其他人一样,一天三顿饭,都在吃鸟,吃鸟,吃鸟!大家聚在一起,都在说鸟,说鸟,说鸟!不知道谁最先发觉的,当我们谈论鸟时,一股强烈的怪味从嘴里溢出。仔细一闻,不是鸟肉味儿,是鸟屎味儿!镇上男女老少,无一幸免。每个人都是个鸟类移动厕所。大家不敢再说话,见面了,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可那鸟屎味儿,仍旧无法遏制地从对方的眼睛、鼻孔、毛孔里渗出来,张开一只精瘦的鸟爪,紧紧抓住你,叫人无处可逃。
听说镇上给侏儒送去了做好的鸟肉,不知道他有没有吃。
8
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我们才到寺里去。寺门仍旧锁着。绕到寺后,攀上那几株老柏树,在枝叶间躲了好久。院子里的石板地砖被磨得锃亮,在耀眼的阳光下,光亮如水,水光潋滟。没看见侏儒。我们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有种晕船的感觉,又不敢贸然下去。
在怕什么呢?我们说不上来。
老柏树的影子在地上缓慢移动,悄无声息地爬上东面大殿前的石阶。
一个人影慢悠悠地从大殿内晃出,慢悠悠地坐在石阶上。是侏儒。侏儒是黑色的,石阶是红色的。老柏树的暗影缓缓向石阶上爬。我们看不到侏儒脸上的表情。他没像往日那样朝地上抛洒饭粒,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们听不到一声鸟叫。远的,近的,什么都听不到。
又待了一会儿,我们被尿憋得不行了,才壮了胆子,一个个跳进寺里。
“不是我们说出去的……”
侏儒摆一摆手。
“我们也不晓得,他们躲在寺里……”
侏儒又摆一摆手。
“别说了,你们……”
我们赶忙闭了嘴,猛然意识到,嘴巴里的鸟屎味儿尚未消退。
静静地,没人再言语。侏儒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天上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一朵云。蓝得肆无忌惮的天,轰响着无尽的光明。
“你们见过海吗?”侏儒说。
“海?什么叫做海?”
“海啊,就是很大的水。”
“有多大?”
“很大很大。”侏儒若有所思。
“你见过?”
“没见过。但我知道海应该是怎样的。”侏儒狡黠地眨一眨眼。
“那你问海做什么?”
“我要去海边……”
“那儿不愁吃,不愁穿?”我们想起杂技团老头的话,笑了。
“不单是那样。”侏儒很认真地说。
“那还有怎样?”我们忍住笑。
“你们究竟知不知道怎么去海边嘛?!”
“我们连海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对,”我们中有人喊,“我们这儿是有海的!”
“你梦见过吧?”
“往东翻过两座山就是,我听奶奶说过 ,那儿有个大海子,大海子不就是海吗?”
“大海子就是海吗?”我们有些疑惑。
大海子是我们每个人从小就听说过的。据说,那儿每天黄昏时候,就会从很深的出水口游出一只金鸭子,比平常鸭子小一些,不会叫,只静静地傍着岸边游。砍柴的割草的人见了,伸手去够,那鸭子游远一些,折了树枝去够,那鸭子再游远一些,但总不会游很远。禁不住诱惑的人,便卷了裤脚,朝水里走去,总是差一点点就够到,总是想着再朝里走一点点就够到,渐渐地,人便陷在深水里,出不来了。这时候,金鸭子也消失了。原来,那鸭子是水底的淹死鬼变的。这故事曾经让我们对鸭子有些怕。
“对啊,大海子就是海!”更多的人应和。
“那你们快带我去!”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既没去过大海子,也不敢带他出寺。
侏儒的目光依次落在我们脸上,我们依次扭过头去。
“这样吧,你们去跟大人们说,只要你们带我去大海子,你们想要什么吃的,我都愿意给你们变。”侏儒长长舒了一口气。
“什么条件?”一听说侏儒愿意变吃的,我们的胃都开始蠕动了。
“我变出来,你们不能吃。”
那变出来有什么用?我们暗自嘀咕。
可不管怎么说,变总归比不变好吧。一想到那个晚上,烤全羊的香味便从记忆深处钻出,虫子似的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吸着鼻子,简直要流出口水来了。
我们派了两个人把这消息告诉大人。剩下的人则守着侏儒,生怕他再变成大鸟飞走似的。很快,我们听到寺门外的铁链子喤啷喤啷响。先进来的是男人们,接着是老人们,殿后的是女人们,有的女人怀里还抱着正吃奶的婴儿。
“只要你变出来,你说什么,我们都答应。”男人们激动得口沫四溅。
9
院子里挤进了太多人,每个人都呼哧呼哧大口喘气,都满额头沁出汗珠,都捏紧了拳头。有的人,甚至在手里攥了口袋。太阳偏西了,所有人的影子一齐压到东边石阶上,将侏儒吞没了。侏儒坐在石阶上,慢慢盘起两腿。
“大仙,您不会反悔吧?”
“大仙,只要您给我们变出吃的来,我们就带你去看海。”
“大仙,我们就看看您变出来的东西,我们不吃就是……”
吵吵嚷嚷了一阵,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等……”侏儒缓缓吐出话来,“太阳落山。”
“为什么要等太阳落山?”
“这样的话,你们要后悔还来得及。”侏儒缓缓说。
“后悔?我们为什么要后悔?”
“别是你故意拖延吧?”
“我看就是,说到底,还是不想给我们变。”
吵嚷很快被有名望的人制止了。
“大仙让我们等,自然有大仙的道理。好饭不怕晚嘛!实在等不了的,可以回家去。”
没人回家,都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站在依旧灼热的夕光里,看影子漫上石阶,涌进大殿,爬上莲花宝座,此时的莲花宝座空空如也。
太阳落下去后,月亮升起来了。
侏儒悄然站起,转身朝大殿内走去,众人呆看着他,一时竟没出一声。只见侏儒蹑手蹑脚地爬上莲花宝座,面朝众人,端坐了,两手放膝盖上。乍一看,真像土地公公。月光透过大殿瓦片间的缝隙照下,使他的脸浮现出奇异的金色。
“你们不后悔吗?”
“不后悔!”
“快变吧,大仙!”
“大仙……”有人喊了一声。
有人跪下去了,很多人跟着跪下去。
磕头如捣蒜,喊声如雷鸣。
“大仙!大仙!大仙!……”
有什么气味隐隐约约散开。
众人抽动鼻子,再抽动鼻子。是香味!是许多个日子前的日子里曾经闻到的香味。是馒头的香味,烤全羊的香味,还有烧鸡、烤鹅的香味。如此纷杂浩荡的香味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啊。众人想要说什么,却被香味塞住了喉咙。就只能再次抽动鼻子,可鼻子也几乎被塞住了,喘不过气来了!一个一个,张大了嘴巴,使劲儿吸气,使劲儿起伏着胸口。可哪里管用!香气太浓了,湮没了众人,陷落了众人,众人忙不迭地磕头!砰嗵砰嗵!砰嗵砰嗵!众人感觉到肉散骨裂,头晕目眩,瞪着眼睛,看到自己的灵魂都出窍了,轻飘飘地,被香气裹挟了,在窄窄的寺院里翻腾。
眼前黑了一阵,依稀感到了光明,众人眨一眨眼,从梦里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只能看,不能吃……”
“不能再让它们跑了!”
侏儒的声音是薄薄的一片枯叶,转瞬就被众人呼喊的浪潮卷翻了,碾碎了。
大殿里呼隆呼隆地堆满了馒头烧鸡烧鹅烤羊……众人蜂拥而入,用整个身体扑上去。人压倒人,人掀翻人,人挤开人。喊声,笑声,哭声,声音纠缠着声音,声音撕咬着声音。先要满足嘴,再要满足手,再要满足口袋。可很快,就顾不得这些了,都只顾往嘴里塞。喀嚓喀嚓,喀嚓喀嚓!猛烈的撞击声、碎裂声此起彼伏。众人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老大,嘴角流下了血,眼角也留下了血。血并不能阻止众人,在越来越炽烈的香气中,众人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刺。
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失去知觉的。
天蒙蒙亮,我们醒了,身上的血已凝成血痂,再看手上,攥住的不过是一块块黄土。哽咽着,呕吐着,口水伴着眼泪,眼泪混着鼻涕,地上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黄汤。
“我说过的,只能看,不能吃……”
侏儒端坐莲花宝座,轻描淡写地说。
“你他妈的!”
“骗子!能看为什么不能吃!”
“弄死他,这狗日的!”
几个体力恢复过来的大人,从莲花宝座上拽下侏儒,一顿拳打脚踢后,把他塞进了铁笼子。那铁笼多日不用,已糊了一层蜘蛛网。两只大花蜘蛛匆匆逃掉了。
“你们答应过的,要带我去海边!”
没人理会侏儒。
10
一个多月后。
我们身体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到寺里去,惊奇地发现,侏儒竟然还活着。听见脚步声,侏儒稍稍抬起头来,瞥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
“呸!”我们朝他吐了一口。
“骗子!大骗子!”
侏儒没说什么,只是低眉顺眼的。
“你不是要去看海吗?我们就带你去看海!”不知谁提议。
我们心照不宣,四个人抬起铁笼子。这一抬,我们才发现,铁笼子那么轻,侏儒似乎没有任何分量。侏儒蜷缩一角,比一个月前瘦小了太多,似乎还黑了一些,脸上却仿佛涂了一层金粉,看上去像是要死了。
我们用两个人抬着笼子,浩浩荡荡地朝东山走。
一顿饭工夫,翻过一座山;两顿饭工夫,翻过了第二座山。大海子,忽然地,就出现在眼前了。那不过是一片不大的水域,浑浊,阴沉,泛着细细的波纹。
“这是大海子?”
“就是这儿,奶奶说的路就是这么走的。”
我们失望透顶,扔下铁笼,擦掉额头源源不断涌出的汗水。
“这是海吗?”有人问侏儒。
侏儒太虚弱了,挣扎半天,才在笼子里坐起。
“啊,我终于看见海了!”侏儒望了一会儿眼前的水塘。
我们哈哈大笑,扔下侏儒,绕着大海子跑了两圈。
“这真是你说的海?”
“这就是海!”
“那你去找你的海吧。”我们轻松地笑了。
侏儒两手紧紧抓住铁条,脸几乎从铁条的缝隙间塞出。我们生怕他跑掉,忙抬了铁笼,爬上一个断崖,使尽了力气,将整个铁笼朝水里扔去。
铁笼一下子沉了下去,水面咕嘟咕嘟泛开几朵泡沫。我们看了看,正要离去,忽地,铁笼浮上来了。一只金色的鸭子,从铁条间钻出,慢悠悠地朝水中央游去。
我们愣了一下,呼叫着,朝山下跑。
天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