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虚无”之一种,笔者这一两年沉迷于故纸堆,在几十年前的字缝深处,总觉得隐藏着“今天”的故事。现在关于“80后”在当下这个社会应该“怎么办”,似乎讨论得很热烈。这场讨论背后还是“青年的出路”这个老问题,当代中国的历史不过六十多年,这个问题已经几番沉浮,背后牵扯出多少于无声处的大戏,念之令人慨叹。具体到杨庆祥的长文《80后,怎么办?》,笔者写过《反讽者说》一类小文章予以唱和也予以商榷。这一次不再重复,还是回到历史,谈一些故纸堆中的零散片段。这也谈不上“以史为鉴”,因为我们其实还在那段“历史”之中。
在蒋子龙发表于1977年的《乔厂长上任记》中,有一个青年工人叫杜佳,这是乔厂长上任后遇到的第一个工人,关于这两个人的相遇,小说是这么写的:
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 “别唱了。”
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改革者乔厂长整顿山河,在小说中既要挑战官僚主义者冀申,又要说服杜佳这样的青年。杜佳这样的青年和冀申这样的官僚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对主流意识形态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冀申们不信,但总要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在这套官话下进行着利益交换的勾当。冀申们的行径,杜佳们其实是看在眼里的,这更加剧了这些青年的虚无。
这种虚无如果要在当代史中找一个标志性的起源,就起源于“林彪事件”。1970年代是灰色的,开场时分就是“副帅”的覆灭。深夜时分的蒙古草原上这一声巨响,“无产阶级革命家”旋即变成“资产阶级野心家”,“文革”的修辞怎样铿锵,到此都难免要顿一顿。强敌环伺,私心难灭,官僚制几番还魂,浩浩荡荡的一番革命理想,最终沦为广播中的高音与社论上的空谈。和激烈紧张的60年代相比,70年代变得松弛疲沓,尽管理论小组都开进了杜佳们的车间,“资产阶级法权”讨论得好不热烈,但盯着车床上空的马克思,杜佳们的眼神渐渐散了。
“改革”的起源阶段,怎么说服杜佳这样虚无的青年?乔厂长回厂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杜佳,这安排有深意存焉。有意味的是,乔厂长不讲半句“大道理”,而是就机床闸把的用法和杜佳展开具体的辩论。小说下一段安排怒气冲冲的乔厂长走进隔壁的七车间,迎面一台从德国进口的二百六镗床,西门子公司派来的德国小青年台尔忙上忙下。这个小青年不是什么正面典型,从德国来中国的中途偷偷跑到日本游山玩水,到厂子报到的时候晚了一周。台尔自知理亏,卖力工作,以高超的技术不到三天时间就把十天的工作都做完了。蒋子龙叙述到此特谓点题:“他的特点就是专、精。下班会玩,玩起来胆子大得很;上班会干,真能干;工作态度也很好。”
“下班/上班”、“玩/干”的分离,表明乔厂长尽管是从五十年代来到七十年代的尾声,但已经不准备重复当年的老办法——依赖政治动员与思想工作将“业余生活”转化为劳动时间。天翻地覆慨而慷,七十年代末的车间,乔厂长已经自觉地向工人的“私生活”让步,困扰共和国前三十年的“公”与“私”的辩论在此偃旗息鼓。乔厂长所关切的是,怎么让杜佳们在工作时间尊重职业伦理,提高生产效率,变成现代化建设所需要的“专业”人才。
新时期这种“红”与“专”的转化,在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人民文学》1978年第1期)中被第一次道破。不了解七十年代的读者,会以为《哥德巴赫猜想》的主人公陈景润在“文革”期间饱受委屈,殊不知陈景润是第四届人大代表,享受颇高的政治待遇。在五一劳动节游园欢庆、十一国庆节招待宴请中,陈景润作为“科技、教育、文化艺术、卫生、体育界人士代表”都有出席。好出惊人语的江青,更是批示过“谁反对陈景润,谁就是汉奸”,这在各种公开出版的陈景润传记中都有清楚的记载。
如果不了解“文革政治”征用陈景润的这段“前史”,那么很难理解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历史内涵。从“文革政治”到“改革政治”,不仅仅在于是否重视“知识”,也在于对“知识”的不同理解。在“文革政治”的框架中,对于“知识”并非全然不重视,但始终强调“政治挂帅”,以“政治方向”统领具体的专业探索。江青及其背后的“文革政治”是从“独立自主”这个角度来阐释陈景润的数学成就。但是在新时期开始之后,这套逻辑被予以颠覆,“知识”与“政治”开始分离,开始变得纯粹化与专业化,对应于去政治的、专业化的“新人”。一言以概况的话,二者的核心差异,落实在“红”与“专”的辩证。
《哥德巴赫猜想》潜在的对话对象,正是上世纪50-70年代“又红又专”这套论述。徐迟扭转了陈景润“白专”的形象,将“红”从“政治方向”转化到“为生产服务”,“红”本身变得技术化了,“红”与“专”的等级次序发生了微妙的颠倒。《哥德巴赫猜想》之所以对于“新时期”极为重要,在于通过塑造陈景润这个典型,将“政治的人”转化为“专业的人”。
如果说要为当代文学的“去政治化”寻找到一个标志性的时刻,那就是1978年1月《哥德巴赫猜想》的发表。其意义不仅针对知识分子与科学研究,更是将“文革政治”的“政治的人”,转化为“改革政治”的“专业的人”,扭转了我们对于“人性”的想象,为即将到来的“现代化建设”以及背后的科层制社会,生产出对应的感觉结构。在这个意义上,陈景润成为了“新时期”的“典型”。
正是在“专业”这一点上,乔厂长对于德国青年大为赞叹,并以此作为杜佳们的榜样。陈景润的“专业”依赖于怪癖一般的数学天赋,难以普遍推广,真正可以普遍化的做法,是利用“竞争”机制,将原来的共同体打散,将“集体”转化为竞争关系中的“个体”。这正是乔厂长治厂的第一招,小说这样写道: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与之相匹配,乔厂长以“物质刺激”维系这套竞争机制,对于优胜者许诺以丰厚的物质回报,这是乔厂长治厂的第二招:
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接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
不要小看乔厂长的这两招,回望过去近四十年的经济奇迹,人性上的核心驱动就集于此。杜佳似乎也不再幻灭了,在《乔厂长后传》里,杜佳从政治漫画的能手转变为产品设计的专家,“美术”被转化为“技术”,这种技术化的大转身,对于后来的“文学”与“政治”也莫不如此。乔厂长似乎相信,只要找到杜佳们的专业岗位,并且给予有效刺激的物质回报,问题就得到了解决。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乔厂长上任记》姊妹篇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里,蒋子龙更是不惜将团支部书记解净推到“落后青年”刘思佳的怀抱,刘思佳也不负厚望,设计出一套工厂的技术化管理。在小说里党委书记祝同康不再是指引道路的巨人了;相反,却是一个有着“像婴儿的头发”的虚弱的老人,内心犹疑、惶惑,“越来越感到难以适应自己的工作了”。当他面对解净的时候,心头感到压抑,“反而不敢看她了”。他省悟到:“他在她的眼里不再是党的化身,也不是父亲式的人物了。”
“专业技术—物质刺激”这套逻辑有其合理性与有效性,然而作为官僚主义化身的冀申们隐匿在文本的深处,冷眼看着乔厂长的折腾与杜佳们的奋起。在未来,冀申将像一个恶性肿瘤一样不断在乔厂长这套机制内部膨胀,以他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堵塞住杜佳们的上升空间。当未来的杜佳有一天发现,尽管他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是优等生,在单位里也是专业能手,素质出色,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换不回感到满足的物质回报,他恐怕会慢慢地考虑“思想”问题。在那一刻,他恐怕要再一次地穿越“虚无”。
责任编辑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