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卯
大学毕业,我二十四岁,很幸运,考上了公务员,别说那些正到处找工作的同学羡慕得不行,自己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是的,年轻的国家干部,铁饭碗,我高兴得好几晚睡不着。我考的是一个乡镇政府,和我一起考到那里的也是个刚毕业的女孩,叫小宣,我被分到办公室,小宣被分到社会事务办。社会事务办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民政,以前我们只知道结婚登记到民政,还真不知道民政还管低保、医保、孤寡老人、残疾人,总之,好多好多的活儿,一个月下来,我和小宣都感慨,好累。
我们的镇长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九岁,但比我们老成得多,很严肃,从不和我们说笑话。他总是穿着西装,夏天就是雪白的衬衫,镇长认为,公务员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政府的形象,一定要注意,所以,当小宣光着脚丫穿着凉托去上班时,等着她的是一顿训;当小宣带着十个染得通红的指甲去上班时,等着她的还是一顿训。每次小宣挨训,我都恨不得挨训的是我自己算了,我都能感觉兜里的人民币跳着要往外跑,小宣挨了训,肯定要哭,小宣哭起来,只有一个办法能哄好,那就是买一大包好吃的回来。后来这个没良心的丫头还腆着脸说呢,说我总给她买吃的,她都胖了。我愿意吗?我愿意吗?钱在我兜里又不咬人,我们是一批考来的,说白了,那是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战友,她在这里又没亲没故的,你说她哭得噼里啪啦的,我能不管吗?在镇长的火力镇压下,小宣把她那些奇装异服都收起来了,也不染指甲了,晚上闲着没事自己染,染得五颜六色,第二天上班前再用洗甲水洗掉,这样,她就又常常是迟到了,等着她的当然是挨训,等着我的当然是掏钱。这两个人,一个较真得要命;一个又偏偏没心没肺没大脑。他们是前世的冤家吧,我算是彻底败给他们俩了。
第一次见到大壮儿,是在小宣的办公室门口,小宣不在,他就静静地等,快下班时,镇长发现了他,镇长的脸当时就黑了,说:“你回去吧,我们的办公人员有事出去了,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明天我让她把补助给你送家里去。”看着镇长黑着脸,我心里说,完了,又要破产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小宣拎着两大包东西回来时,正和我们走了个对头碰,那傻丫头兴高采烈的,我一个劲儿向她眨眼睛,示意她镇长生气了,说话注意点,可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没大脑的家伙儿,根本看不到,还向镇长炫耀她的好东西呢。本来,镇长是强压着火儿,小宣的样子就像一瓶汽油浇上来,让他火冒三丈。
“你不上班就是去逛街?你知不知道有个残疾人一直蹲在门口等你?你知不知道一个没腿的人一步一挪走到政府有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公务员?你能不能干,不能干辞职走人!”镇长越说越气愤,把小宣硬塞在他手里的一个玻璃老虎“叭”地摔在地上,可怜的老虎粉身碎骨。
小宣的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下来。
那天晚上,小宣没来吃饭,镇长火气过了,也觉得这么狠地训斥一个女孩有点过分了,不时地向外张望,最后他忍受不住问我:“我今天是不是过火儿了?女孩子脸皮薄,我训她训得太狠了吧?”我说:“没事,小宣只能算是半个女生,脸皮厚着呢。”我比镇长了解小宣,什么能让她难过得不想吃饭?天呐,那太阳得从西边出来,她是怕镇长没撤火儿不敢来,反正我给她买了一大包吃的,饿得着她吗?唉,一百多块钱,又没了。
“这样吧,你辛苦一趟,把今天我摔坏的那个小工艺品再买一个,人家女孩子好不容易挑的。”镇长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一热,其实这个整天跟我们板着脸的领导也和我们一样,才二十多,还没成家,还是爸妈的心头肉,却要管全镇好几万人,压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中午,我和小宣到大壮儿家去给他送补助。
大壮儿一点儿也不壮,或许爸妈也是想从名子里借几分吉利吧,把这样的孩子扔在人世间,爸妈也是放不下心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孔乙己》里的孔乙己被打断腿后,坐在蒲团上用手走路。大壮儿是拿着个小板凳,靠小板凳一摆一动向前挪,他没腿,是天生的。大壮儿没亲人了,好在国家政策好,月月有低保。
我们进了大壮儿的家,真的,四个字,触目惊心。
我们做梦都没想过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是炉子冒烟吧,屋子熏得黑咕隆咚,有扇窗户也行啊,哦,有窗户,只是没玻璃,所有的窗户都是用塑料钉上的,也被熏黑了,地上乱七八糟,像个小小的废品收购站,什么都有。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堆破鞋和那几个易拉罐瓶,因为那堆鞋差点绊倒了我,而那几个易拉罐瓶被小宣踢得叮当乱响。小宣都傻掉了,大张着嘴合不上。的确,我们从家门进到学校门,又进到政府机关门,用镇长的话来说,是典型“三门干部”,当然,包括镇长他自己也是地道的“三门干部”。我们一直生活在甜蜜的幸福中,或者说,我们还一直被爸妈当作孩子宠着,这样的艰难,别说没见过,想都没想过。
大壮儿正在吃午饭,一个馒头,几块咸菜,一大缸子水。
小宣的眼圈红了,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挺难受。我说:“就靠那点低保的确不够花,镇里也困难,帮不到你,苦了你了。”
大壮笑眯眯地说:“够花,还能攒俩儿呢。日子还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比他的屋子、他的午饭还让我们吃惊,我和小宣面面相觑,我们每个月两三千,都不够花,他这两三百还能攒点儿?或许,对他来说,十块八块也算是存款了吧。
“你们看呐,一袋馒头六个,两块钱,一个月才三四十块。”
“那你不吃菜吗?”
“吃啊,前两天,人家上饭店打包回来给了我,好几个菜呢,有肉,好吃啊。”大壮满意地笑着:“有时饭店的、炸麻花的、做冷面的也给,都是好心眼儿的人啊,都可怜我这没腿的人。再说了,镇长和我结对子,一个月还给我一百块呢,冬天的煤,炕上的被,都是镇长给买的,镇长他真是个好人啊。”
大壮儿特别爱笑,憨憨的、满足的笑,你丝毫看不出委屈和难过。
大壮儿攒钱干什么呢,我们猜不到。
我说:“该不是想攒钱娶媳妇吧?”
小宣说:“扯,这么三块两块地攒,能娶上媳妇儿,我把姓倒过来写。”
小宣来之前,还在骂镇长是“狼心狗肺”,因为她那天出去是想给镇长买件生日礼物,也就是被镇长摔得稀巴烂的小老虎。从大壮儿家出来,小宣对镇长的气儿全都顺过来了,或许是大壮儿的不容易让她理解了镇长大发雷霆的原因,她不再用“狼心狗肺”来形容镇长了,镇长每月拿钱帮助残疾人,对这样的人,贴上“狼心狗肺”的标签,也的确不妥。气顺过来了,小宣决定再去买一只小老虎来,送给镇长一份生日的祝福,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个任务呢,于是,也跟着买了一只。
小宣很纳闷儿:“你又不属虎,你买它干什么?”
我说:“奉天承运,镇长昭曰,买个小虎,赔给小宣。”
“哈哈哈……”小宣笑得前仰后合,引得路人不断回头,这丫头,哭起来吓人,笑起来,也这么惊心动魄,不过,还是笑比哭好,不用我破费。
这两只小虎就并排放在镇长的办公桌上,他说,用于警示自已,要制怒,不要动不动就对人火冒三丈。其实,镇长真的是挺可爱的一个人,要是他不整天绷着脸就更好了。
后来再有残疾人补助,小宣都会给大壮儿送到家里去。小宣对大壮儿的评价是:“太不容易了。”没有腿,生活艰苦不容易,更难得的是他对人生的态度,脸上总带着满足的笑容,特别阳光。小宣还学会了大壮儿的口头禅,动不动就来一句。
“工资会涨起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镇长好长时间没找我毛病了,越来越好了。”
“现在除了医保,还有大病救助呢,老百姓看病不愁了,真是越来越好了。”
但她最常说的就是:“我这么一个勇于面对错误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每次出了差错都会这么说,百分之百。
有一次停电,快六点才来,食堂的饭就晚了些,我们就围在桌子边等。
“你说,大壮儿屋里怎么那么多破鞋啊?他又没有脚。”小宣对大壮儿很是好奇。
“捡来的卖钱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饿得没精神了,我更感兴趣的是那碟小咸菜。
“他攒钱干什么呢?”
“娶媳妇呗。”
“胡扯,他能娶媳妇我把姓倒过来。”
我不理她,我饿得没精打采。
小宣却把我的沉默当做否定,很是不满,为了证明她说的有道理,她又去纠缠镇长:“你说是不是,镇长?”
镇长正在看一张报纸,也不愿搭理她:“唔。”
“镇长,你说是不是?”
“唔。”
“那他要是能攒下娶媳妇的钱,你也把姓倒过来。”说着,小宣就去动手抢镇长的报纸。
“好,好,倒过来,倒过来。”镇长忙顺着小宣说,以求尽快摆脱她的纠缠。
得到镇长的支持,小宣脸上呈现出胜利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懒得理她,我猜镇长也是,压根儿都没听见她说什么,谁像她那么有精神头儿。
这个让小宣好奇不已的问题,不久就有了答案。
小宣又一次傻掉了,大张着嘴合不上。我们都没想到大壮儿那么有心计,每天从牙缝儿里省吃俭用地攒钱,是想着要开一个掌鞋的铺子,而他屋里那些破鞋,当然是慢慢琢磨手艺的。这回赶上有个小铺子往外兑,位置不错,价也不高,但他手里钱不够,就想起了镇长,结对子一年多了,大壮儿最信得着镇长。
大壮儿说:“我一直寻思着干点儿什么,我没有腿,但还有手,我这手不该只会伸出来拖大伙儿的后腿儿,谁的日子也不容易,自己多吃点儿苦,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在镇长的资助下,大壮儿的小铺子很快就开张了,大壮儿干活认真,待人热情,生意还不错,我们有时也跑远道儿把鞋送他那儿去修,让他多挣点儿,也给他点旧东西,每次他拿着我们给的东西,总是夸张地赞叹:“好东西啊。”大壮儿的日子宽绰多了,正如他的口头禅所说的,越来越好。日子越来越好,大壮儿却依然特别节俭。
半年后,大壮儿又来找镇长。
小宣逗他:“是不是越来越好,都发财了,来还镇长钱的?”
“我这又有事求镇长,我要结婚了,想请镇长给我证婚。”大壮儿说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神情,还稍稍有点不好意思。
这一回,小宣真是彻底傻掉了,能不傻吗?姓都要倒过来了。
大壮儿的媳妇儿也是个残疾人,婚礼我们都参加了,随了礼,没吃饭,镇长早就交待大壮儿,说单位有个工作餐,不在他那儿吃,不用准备,工作餐当然是纯属捏造出来的,是我们想让大壮儿省点儿,饭店倒是去了,AA制。
几杯啤酒下肚,我借着酒精的力量向镇长挑衅:“镇长,谁说的,大壮儿要能娶上媳妇儿就把姓倒过来?”
“谁说的?”镇长显然不记得了。
我向小宣眨眼示意,很难得,这丫头竟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说的。”小宣举手。
“那你可是低估了群众的力量,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我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镇长?”
“可镇长你也说了,说你也把姓倒过来。你是领导我是兵,你负主要责任!”
“我什么时候说了?”镇长彻底迷茫了。
我当然知道,镇长那天是为了摆脱小宣的纠缠随口应声,但我并不打算为他做证,平时都是他黑着脸训我们,今儿个,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挤兑挤兑他,岂能放过,我坏坏地说:“真的,镇长,你说了,在食堂说的,我可以做证。”
然后我又对小宣眨眼,太有默契了,小宣马上把我的话接过去:“古话说得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镇长你可是我们的偶像,绝对的君子,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镇长脸上表情不断地变换,愕然,迷茫,努力回忆。大概是我和小宣目光交流太过频繁,他终于看出来是中了我和小宣的圈套,而且很难逃出去了,于是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貌似很诚恳地说:“我要是这么说的话,实在不对,为了表示对自己的惩戒,现在我郑重宣布,我把我的姓倒过来。”
我们乐翻了,可关健是我们镇长他姓王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们镇长乐,原来他笑起来还有一个酒坑呢,帅呆了。然后镇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么一个勇于面对错误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好。”我们又乐翻了,镇长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句?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