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马牧池

2016-01-06 10:32也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明德新民沂蒙

也果

总觉得那牧马的池子该是天池。那些唤作竹泉、马泉的,四处流淌,叮咚作响。山清水秀属于方圆百里的马牧池,属于沂蒙这个广阔地域的特定景象。初夏,山上的雾气蒸腾着,把山势压得低沉。说起来,这里的山不叫山,当地人称呼“崮”,奇特的外观如把山当成一顶帽子高举。在山路间行进,人仿佛跌进绿色的汁液里,尽情地打起了滚儿,连手指甲都透出绿意。

沂南县马牧池乡常山庄依山傍水,四面都是山,依常山而得名,又有汶河环绕其间。村庄就成了要塞,像嵌入的一双清亮亮的眼。连日的雨,在第三天到来时,决定止步。常山庄很长,从村东到村西就有两公里还多。雨就沿着这条路线反反复复清洗了不知多少遍。雨后的常山庄一尘不染。整座村庄就是一座石头城。有路上的青石板、石桥、石凳、石碾,还有石墙、石屋。当地人就地取材,直接把石头一块块垒起,不加黏合剂,而墙体牢固。倘居住,就在石屋里面抹上一层泥。一座村庄被原原本本地保留,一座村庄以自己的特质呈现。周围的群山和漫山遍野的绿树见证,一座村庄怎样以浓郁的乡音讲述非同寻常的历史。一座村庄就是一座纪念馆,被人们深刻铭记。

村庄里的石头饱藏记忆,一株株大树是历史的亲历者。如果让它们开口,会迸发出什么样的言语,奔腾着,汇聚着,一同回到七十多年前。那时候的汶河水清啊,岸边的女人在浣洗,木槌一声声击打着青石上的衣服。河水里洇出的一缕缕的红,正从一条条浮动的绷带上褪去。这边的竹篮里装着洗干净的军衣。那一边,“识字班”在帮助野战军医院清洗绷带。蹲在大娘跟前的战士,目光随着针线走,有几回险些把那张脸认作亲娘。马牧池有多少村庄啊,就有多少村庄的女人在织布,做军衣,做军鞋和军袜。马牧池有多少石碾啊,就有多少女人碾米、磨面、烙煎饼,贡献着自家的食粮做军粮。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家门前,一旁是怀抱着孩子的母亲,一旁是羞涩的妻子。扛枪告别的男人面对亲人,没有多说几句,参军上战场就是保家卫国。民族存亡,匹夫有责。沂蒙的男人扛枪打仗去了。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她们成为另一支队伍,耕种劳作,拥军支前,用独特的方式投入到硝烟弥漫的战场。

她住的地方离战场很远,离村子也远,离那片墓林近。从岸堤来到马牧池,21岁的明德英嫁给了横河村的李开田。贫农李开田延续着父辈对于土地的热望,但也只是让名字充当着一把想象的犁,既无土地,也没有石屋。那个在墓地旁搭建的茅草窝棚就是家。当地称“团瓢”,低矮、窄仄,出入都得低头躬腰。夫妻俩就在林边拾掇零星地块,种了些粮食。而柴草在荒郊野外,倒是遍地可寻。明德英是哑巴,两岁时的一场病让她彻底离开了有声世界。她听不见鸟鸣,听不见风吹得门吱嘎作响。她只透过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世界。她的眼睛多亮啊,把看到的用手势比画着传递。当初,她就是这样对李开田比划着,要感谢乡亲们,能去看墓林也是个活计。从此,那个茅草窝棚成了墓地边最有活力的所在。

她当然听不见枪声。明德英以自己的方式摆脱了与现实世界的部分联系。她的生活属于穷乡僻壤,到处兵荒马乱,她的活动范围被圈定在沉寂的墓林周围。可那一天肯定响起了枪声。当远处枪响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孩子待在窝棚里。待她出来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在坟茔、树木间躲闪,奔跑。明德英迎上去示意,一把将来人拉进窝棚。家里没地方躲,就把人按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藏起来。明德英知道,这是个八路。她在村里见过穿这种衣服的人,待乡亲就像自家人。多少村里的男人穿上了这样的衣服,扛起枪也成了八路,专门打日本鬼子。一会儿,待两个持枪的日本兵追过来,可窝棚矮得低下头都难走进去。日本兵发现对面的女人是哑巴,就比画起来。明德英镇定地朝西山指了指,机智地引走了追兵。

其实,明德英多紧张啊,心怦怦怦地跳,一张嘴非得从肚子里蹦出去不可。她不怕鬼子,她生怕这个八路兄弟会不会死去。望着伤口处流淌的鲜血,她顾不上一旁的孩子,使劲撕扯着布绺儿,一心想着一定得先把伤口扎紧了。自家注定不能久留。明德英不知道鬼子会不会再来,得抓紧转移。在这里,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地形?明德英拼着力气,把伤员移至附近的一座空的石墓里,小心地藏了起来。躲开了搜捕的日军,可受伤的战士因失血过多,缺水,已经陷入昏迷。明德英守在一旁,心急如焚。现在出去寻找水源,可哪儿有水呢,还有可能暴露目标。此刻,伤者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这个哺乳期的母亲,情急之下,毅然解开衣襟,将其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乳汁滋润战士干裂的口。

明德英用乳汁救活了的伤员叫徐小春。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明德英记不得了。八路军战士徐小春不会忘记。那是1941年11月4日,大批日伪军包围了驻沂南县马牧池乡的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自己在突围中身负重伤。他的命是明德英救的。这个沂蒙老乡倾其所有,把自己当作亲人,杀了家里仅有的两只鸡,每天用盐水给自己清洗感染的伤口。在明德英和李开田的悉心照顾下,半个多月后,徐小春康复归队。

庄新民也忘不了明德英。在他的生命里,这个马牧池的女人就是一个神。1943年,庄新民年仅13岁,是八路军山东纵队军医处香炉石分所看护员。他在一次反“扫荡”中救护伤员,掩护他们突围转移。为了减少伤亡,庄新民等年龄较小的战士奉命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但是在那天夜里,庄新民与部队走散了。他与逃难的群众一起被日军抓差,押往泰安城运送抢来的物资。李开田也在被抓的群众里,他注意到这个身体划伤多处的少年。两人一路相携,以父子相称,没有引起日军怀疑。漫长的返乡之路,是李开田背着庄新民,一步步长途跋涉,从泰安回到了马牧池。那处茅草窝棚就是庄新民的家。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明德英。这个不说话的女人,像黑暗中的一束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生命。由于长期奔波、饥寒,加上伤痛,年少的庄新民已经触摸到了死亡的鼻息。但就在这时候,他被无边的母爱硬生生拉了回来。明德英全心全意用自己的乳汁喂养着她的孩子。死神望而却步。为避开日伪军的搜查,庄新民辗转于窝棚、墓地、石沟和草丛,但不管在哪儿,身边总有明妈妈的身影。伤愈后,庄新民依依不舍地告别恩人,重返前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去,还能不能再回来拜望恩重如山的妈妈。

1938年12月,马牧池乡东辛庄的王换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年,她50岁。50岁的王换于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力量,正从缠裹了近半生的足底热腾腾地升起。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叫于王氏,她叫王换于。这个小脚的农妇陷入复杂的回味中。相较于辛劳的前半生,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年纪焕发从未有过的活力。就像院子里的那株不知道年龄的树,一到春天就生发出满树新叶。王换于知道,从此之后,自己一定不会离开春天。想到这些,浑身就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还是那间老屋,还是那扇挂在墙上的木窗棂。看着看着,可真的是不同了,光线透过小窗照进来,地上洒满了斑驳的影儿。那一天,王换于家的大门敞开着。她的心也豁亮亮地敞开着。1939年6月初的一天,徐向前奉命赴山东。八路军第一纵队领导机关进驻王换于的家。王换于看见了鼎鼎大名的徐司令。一个黑黑瘦瘦的人,很精干,一点儿也不像当大官的。她欢喜自己可以为革命做工作,早已把家拾掇得干净利索。王换于不知道自家这寻常的院落已经成为抗战的指挥部,是心脏。徐向前就在这里坐镇,统一指挥苏北和山东、皖北八路军各部队,坚持抗日游击战争。徐司令人很随和,话不多。可他讲的山西话好懂,一字一句,王换于全记在了心上。

受徐向前的委托,1939年秋,王换于创办了战时托儿所。身边一下子涌过来27个孩子,王换于顿时觉得自己是全马牧池最幸福的人。这些孩子当中,有徐向前的女儿小何,罗荣桓的女儿罗琳,陈沂、马楠夫妇的女儿陈小聪,胡奇才的儿子胡鲁克、胡鲁生,王寅的孩子小点。这些在马背上的摇篮里长大的孩子,与父母一同在枪林弹雨中奔波。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几个月。王换于打心底里疼爱他们中的每一个。即使后来,战时托儿所的孩子达到41个,王换于的爱还是那么深。她的心底就是马牧池那汪默默翻涌的泉。王换于全身心地抚育这些革命的后代,也要求家人对这些特殊的孩子呵护备至。有一天,王换于把一位烈士的孩子抱回家,交给哺乳期的二儿媳陈洪良。当时,陈洪良正抚养着自己的孩子和一位抗日将士的孩子,奶水根本不够吃。王换于含着泪,语重心长地对儿媳妇说:“这是烈士的后代,让咱的孩子吃粗的,咱的孩子就是磕打死了,你还能生育,烈士的孩子死了,就断了根了。”其实,为抚养抗日干部的后代,王换于的四个孙儿因营养不良和照顾不周先后夭折。那个由王焕于创办的战时托儿所是孩子们温暖的家。1943年,王换于受鲁中区党委和鲁中连办的委托,又有45个10岁至14岁的孩子安排到东、西辛庄抚养。

白铁华的命是王换于捡回来的。1941年11月,日军开始了对沂蒙山区的大扫荡。那天下午,大众日报干部白铁华,去依汶村查看报社埋藏的印刷物资,不幸被捕。烧红的铁锨一遍遍烙过白铁华的身体,刺骨钻心地痛,他咬紧牙关。自己的命可以休。血肉之躯的革命者,意志是钢铁。一次次昏死过去的白铁华被日军丢弃。待白铁华被辗转送到王换于家时,她第一眼望过去,没认出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就是白铁华。来人脸是肿的,浑身乌黑,遍体鳞伤。王换于流着泪,一把抱着白铁华,用火镰把他的嘴撬开。灌了点糖水后,白铁华苏醒过来。王换于令儿子们自制了一副担架,把他抬到南山的山洞里。白铁华的伤势太重了,又缺医少药。听说獾油拌头发灰能治烧伤,王换于就去一个猎户家讨。听说老鼠油是治烧伤的特效药,又四处搜集。尝遍各种土方,王换于还到山上采来草药,为白铁华熬药。每次抹药,王换于和儿媳都把白铁华的衣服剪开,之后再用大针脚缝好。每隔一个时辰就给他翻一次身。夜里,家里的男人来山洞陪着,拎着棍子,防备可能出现的危险。浓浓的小米汤,化不开的鱼水情。在王换于和家人的精心照料下,第二年麦子熟了的时候,白铁华康复归队。

1988年,王换于100岁了。活到这把年纪是王换于万万没想过的。她的脑子还清醒,不糊涂。这日子一天天过着过着,自己就长成了树的年纪,都快赶上老屋了。一百年,够长的,经历了多少事啊。有的忘了,有的到死也忘不了。铁华回来看过她了。他走后,自己的心就一直惦记着这孩子。白铁华从广州来看她了,一进门就跪下喊娘:“娘,亲娘,孩儿对不住您!”当娘的怎么也不会怨自己的孩子的。只是她95岁了,铁华这孩子究竟是死是活,成天揣在心里念着啊,一颗心悬了42年。人人称她了不起,是艾山乡的女乡长,东辛庄的于大娘。她姓王,她叫王换于。王换于喜欢这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为革命又怎能怕苦,自己忙的都是分内的事,咋就成了榜样。那些为革命牺牲的烈士呢?

王换于时常望着院子里的南屋出神,门开了,就看见陈若克和朱瑞在屋里冲着她笑。婚礼上,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笑。他俩喜欢这个家,石头房子,木窗,房檐上的玉米。那两年,陈若克就是她的女儿。女儿说:“等把鬼子打完,过上好日子,好好孝敬您,让您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东西。”当娘的听着高兴,得使劲活,等着这一天。1984年,王换于96岁了,她要亲口讲述女儿的故事。1941年冬天,日军“大扫荡”,陈若克怀孕8个多月,铁了心随部队转移。王换于劝不住,给她换上大襟褂子。11月7日,陈若克随部队从大崮顶撤退时被捕,押至沂水城。26日,在狱中,陈若克与刚出生的女儿一起遇害。等到把遗体从敌人的虎口秘密运回,王换于已认不出女儿陈若克,只认得那一条腰带,是朱瑞送给陈若克的结婚礼物。一旁孩子的帽子上绣着一枚红五星。王换于心如刀绞,泪水雨帘般洒落,手指一次次被针扎出血也毫无知觉。她得给女儿穿戴好,为她送行。陈若克母女就葬在王换于家的地里。直到1953年,沂南县政府将遗体迁至孟良崮烈士陵园。1958年,王换于带着女儿、艾楚南、马楠,一起去河北易县为朱瑞扫墓。她忘不了他们呐。王换于觉得陈若克和朱瑞并没走远,那些埋葬在沂蒙的忠魂与山同在。他们都活着,每个人的心里都为英雄们立着一座丰碑。

庄稼有心,寻思着选择在什么样的土里生长。马牧池这块土地上,盛产小麦、地瓜和玉米。春天的青草,寻了机会就长满山坡。“识字班”根植于这片沃野。那些围着锅台转的姑娘们,她们走出家门,面向石碾,面向石碾旁石墙上的黑板,接受平生从未有过的教育。这一群“识字班”相信《读书识字就开化》——“读书呀,识字呀,脑筋就开化。人不读书留在家,一辈子做傻瓜。”沂蒙民谣,像蓝色的印花土布一样,在沂蒙的乡间流传:“一呀一更里,我劝丈夫把军参,参加主力团。你去把军参,咱把身来翻,我在家中织布又防线,参加大生产。”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沂蒙情深让多少人为之动容。“一口饭,作军粮;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有一个名字,注定诞生在沂蒙这块红色的土地上。“蒙山高,沂水长,好红嫂,永不忘。”“红嫂”是明德英,是王换于,是祖秀莲,是秘密情报藏衣襟的刘玉梅,是参军动员大会上呼出“谁第一个报名,我就嫁给谁!”的19岁的梁怀玉。“红嫂”属于沂蒙,是普通而伟大的沂蒙女性至善至爱、至仁至义的情怀,可歌可泣。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红嫂”以惊世骇俗的绝唱,以肝胆和赤诚,闪耀人世间圣洁的光。

马牧池的杜仲一年一年地长,马牧池的石榴树每年都捧出猩红的花。剩下的时光就藏在青石板底下,不声不响。石屋还是从前的石屋,石碾还是从前的石碾。一块块摞起来的石头墙依旧保持缄默,不透露秘密。战争过去了,时间涤荡弥漫的硝烟,还大地以和平与宁静。逝去的人在硝烟散尽后次第浮现,栩栩如生。马牧池的确成了一座城池,历史在这里驻足,以凝固的画面被收藏。还有越来越多的故事在这里汇集。因为马牧池已成为一个不可复制的真实的版本。从马牧池上空掠过的飞鸟会带走这里的消息。从马牧池离开的人也不遗漏所见所闻。雨后的石板路洁净,途经的人脚步轻轻。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那首刻在石头上的歌,没有风的应和,也会兀自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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