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娘,泪花流

2016-01-06 10:22简默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托儿所沂蒙乳汁

简默

献给沂蒙山区有名的和无名的红嫂们。

——题记

这是沂蒙山区常见的屋子,石头垒砌的干碴墙,木窗棂子纵横交错,屋顶苫以坚韧的麦草。

这屋子已经够老了,古旧乌黑的屋顶承载着上百年的霜雪,就像眼前这位拄棍坐在院子中的百岁老人。

老人身穿浅蓝色大襟褂,汪青色大裆裤,雪白的头发梳向脑后盘成“小鬏”;黑里透红的脸膛上褶皱深刻,写满刚毅和沉静,像一颗网结着岁月的山核桃。

此刻,他们像归巢的鸟儿,从四面八方赶来,黑压压的长跪在老人面前不起,纵情喊一声娘,泪花涌流,一串串热泪洒在这片曾经养育过他们的土地上,也落在曾经日夜为他们担惊受怕的老人的心头。

老人静静地望着他们,目光中蓄着慈爱和欣慰,沉浸在了往事之中。

并不遥远的铁蹄、呐喊和枪炮声接踵而至,如黄河决堤,又似长江溃坝……

老人有些耳背了,但总爱重复一句话:“那些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们受苦了。”

那些孩子,也就是长跪在老人面前不起的他们,心有灵犀地听见了这句话,深情地对老人说:“不,娘,是你受苦了。”

老人叫王换于,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走出沂蒙的娘亲。

他们,则是一群共和国开国将帅们的后代和牺牲在战场上的烈士的遗孤。

他们自离开老人后渐渐地成人了,跟随父辈散居到了各地,却不敢忘记他们这段在一个小院里共同生活、拥有共同的娘的岁月,更永远忘不了他们共同的娘。在他们看来,置身于沂蒙宽广深沉的摇篮中,有娘的日子是最幸福的。

而王换于和她创办的沂蒙抗日战时托儿所,在世界战争史上是一个从不曾有过的记录,也是一个被信仰和人性的乳汁浇灌与洗礼的存在。

1939年6月,徐向前率八路军第一纵队挺进沂蒙山腹地的东辛庄,将山东抗战的指挥部设在了抗日“堡垒户”王换于家的老屋里。

跟随部队一起来的还有27名孩子,他们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出生才3天。他们在马背上一路颠簸,追随部队跋山涉水,成长环境动荡险恶。由于母亲们都吃不饱,奶水不足,孩子们的身体孱弱,发育不良,一个一个看上去又黑又瘦,像一条条小泥鳅。

王换于看了疼在心头。9月底的一天,她找到徐向前建议道:“徐司令,这些孩子整天跟着你们不是办法,你们忙着打鬼子,哪有时间管他们?俺看不如成立一个托儿所,将孩子们分散到各个‘堡垒户家中带养,这样孩子们能有个好照应,你们也能塌下心来打鬼子!”

徐向前眼前一亮,高兴地说:“于大娘,我们也都有这个想法,只是怕给乡亲们增加负担。再说,一下子安置这么多孩子,可不是说着玩的,让谁去做这项工作呢?”

王换于说:“这儿三村五里俺都熟,谁家适合养孩子俺也清楚,首长如果信得过俺,就将孩子们交给俺吧!”

徐向前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王换于,这个去年入党的村妇救会会长革命立场坚定,政治觉悟高。在她的影响和带动下,其丈夫、大儿媳和两个儿子先后入党。部队进驻东辛庄后,首先将指挥部设在了她家。他动情地说:“于大娘,我们都住在你家里,还能信不过你吗?只是这样又要给你和乡亲们添麻烦喽!”

王换于干脆地说:“徐司令,咱和队伍都是一家人,照看好孩子也是为了打鬼子!”

10月,沂蒙抗日战时托儿所正式成立,时为艾山乡副乡长的王换于任负责人。

那一年王换于51岁。她成为27名孩子共同的娘。

从此,王换于一家人的命运便与这27名孩子(后增至86名)血肉相连、生死相依在了一起。

战时托儿所诞生在炮火纷飞的峥嵘岁月,逶迤群山是它的摇篮,孩子们稚嫩的哭声和笑声纠缠在一起,仿佛遍地都是喇叭花,迎着山后每天升起的朝阳,吹响生命的音符,在残酷战争的夹缝中艰难求得一缕生存的温情。

王换于拿出一贯的干练作风,踮着小脚风风火火地挨村挨户打听,谁家的孩子不幸夭折了,她就劝说做母亲的不要将奶水退回去,将需要哺乳的孩子送上门交给她抚养;谁家生孩子了,她也动员产妇“一怀俩犊”喂养,27名孩子很快都被她安置熨帖了。平时她将孩子们分散在周围各村的抗日“堡垒户”家中抚养,每逢日伪军对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她便把他们集中到自己家掩护照顾。

而她自己主动安排哺乳期内的长媳张淑贞和次媳陈洪良承担抚养了7个孩子。张淑贞妯娌俩本就拉扯着各自的孩子,如今家里一下子多出了7张小口,捉襟见肘的生活愈加窘迫了。她们喂最小的孩子吃奶,给稍大的孩子喝小米汤,以小米粥来养更大的孩子。孩子们后来回忆,她们嚼了小米饭叫他们趴在自己身上,大嘴对着小嘴,就像大鸟喂小鸟一样,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孩子。王换于家里仅有的粮食很快被吃光了,最后连泥缸里的种子粮也吃了,她就发动俩儿媳回娘家借粮暂渡难关。

战时托儿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保证孩子们的安全。王换于家抚养的孩子多,又是八路军首长的子女,目标大,风险也大。她带着儿子秘密在村里和山上挖了三处地窨子和山洞,遇到敌人来“扫荡”,就领着孩子们藏匿其中,有一次在洞里住了两个多月。第一次躲进山洞,王换于在洞外站岗,张淑贞妯娌俩在里头哄着孩子,两个儿子趁着黑夜掩护出去筹集粮食。洞里阴暗潮湿,孩子们害怕,抱着张淑贞妯娌俩的腿哇哇大哭。她俩怕哭声引来敌人,就掀开衣襟,将哭得最凶的两个拥在怀里吃奶,哄得他俩不哭了,再换作别的孩子。有时一直把乳头放在孩子嘴里,一遍一遍地哼着催眠的歌谣: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叫奶奶抱,奶奶不抱,

急得小老鼠嘚嘚地跳。

……

孩子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一个不眠之夜悄悄地过去了,红彤彤的日头照亮了洞口。

那时日伪军层层封锁,根据地缺医少药,王换于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生病。1942年的一个夏夜,大雨倾盆如注,汶河水暴涨上岸,有两个孩子发高烧拉肚子,王换于的大儿子于学翠要冒雨渡河去万良庄请医生。汶河平时瞧上去温顺平静,可发大水时狂躁暴虐,没人敢涉险过河。此时河面宽而深,卷起浑浊的波浪,山上的石块随洪水不停滚下,石头的撞击声、洪水的咆哮声,听上去惊心动魄。于学翠抄起一块木板,与弟弟于学荣一起来到河边,经过一番与惊涛骇浪的艰难搏斗,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对岸,请来医生治好了两个孩子。于学翠却全身数处被蹭伤,有的伤口感染化脓,直到秋后才痊愈。

战时托儿所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王换于的心尖尖肉。一次,她去西辛庄查看一个寄养在那儿的半岁婴儿,孩子面黄肌瘦,双眼失神,像个小江米人儿,她心疼地将孩子揣在怀里带回了家。当时,二儿媳陈洪良正在哺乳自己刚满四个月的孩子,奶水勉强够喂养一个孩子,可王换于对她说:“这是烈士的后代,让他吃奶,让咱的孩子吃粗的,咱的孩子就是磕打死了你还能生育,烈士的孩子死了,就断了根了。”

陈洪良接过孩子,解开襻扣,撩起大襟褂,开始给孩子喂奶。那孩子闭着眼睛,拼命地吮吸着,猛地呛着了。作为娘,她也想两个孩子一人一只乳房,都能够吃得饱饱的。可不行呀,那孩子身子骨弱,自己的奶水又有限。她总是让他先吃饱,才叫自己的孩子吃。那孩子衔着她的乳头,不再哭了,黑亮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她,这唤起了她心底的天性,这感觉真好,与奶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那孩子的胃口真大,两只乳房吃光了还不饱,吧嗒吧嗒着小嘴仿佛在喊饿。陈洪良咬咬牙,索性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听着自己的孩子饿得日夜啼哭,她的心都要碎了,真想让他吃一次奶,但她想到那孩子长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硬是横下心来没给他吃,只喂他吃些芋头糊子,喝点白开水。那孩子一天一天地胖了,小脸红润了,终于有一天,他咿咿呀呀地学着喊她“娘”了,那一瞬间,她的内心溢满了如潮的甜蜜和幸福,泪水涌出了眼眶。可自己的孩子却面黄肌瘦,像那孩子刚来时一样,最终因断奶过早,营养不良,一天一天地瘦了下去,停止了哭喊,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小眼睛。她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又将乳头放进他渐渐干涸的小嘴里,边抹眼泪边轻声道:“孩子,你吃一口吧,娘对不住你呀。”那孩子见弟弟要吃奶,一边亲热地喊娘,一边往陈洪良怀里拱:“娘,俺要吃……”陈洪良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那孩子放声大哭。

1941年冬,沂蒙抗日根据地陷入空前困境,被压缩至常山区的狭小区域内活动,成为“一枪打透”的根据地。11月,天气骤然转冷,张淑贞8岁的长子海患了感冒。这时日伪军发动了“铁壁合围”大“扫荡”,王换于带领大家一路跑上山,进了山洞,发现忘带孩子们的衣服了,就叫海回去拿,过去海也常常帮大人照看托儿所的弟弟妹妹们。海在回家路上赶上了瓢泼大雨,全身都被浇透了,过河时又遭敌机轰炸,受了惊吓,到家便发高烧,后转成肺炎,不幸夭折。海是王换于老伴最喜欢的孙子,为此老人痛不欲生,三天没吃一口饭。

后来,陈洪良先后有了两个孩子,均因营养不良而夭折。

而王换于一家人抗战期间先后抚养的80多名孩子,无一不健康地成长,陆续回到父母身边和被组织领走。

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跟王换于她们一起生活,谁都舍不得走,抱着她们的腿边哭边喊:“娘,俺不走,不走……”直到被哄着泪眼婆娑地上路。

王换于觉得,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好像一次一次地带走了自己的肉,心如锥扎似的疼。

在沂蒙红嫂纪念馆,我看见一件岁月不曾带走的肚兜,上头用红绿两色线绣着“幸福”二字,这是沂蒙母亲们对自己抚养的革命后代一生不变的最大期望,她们曾实实在在地以一滴一滴甘甜的乳汁诠释着和行动着自己的承诺。

这就是伟大而平凡的沂蒙女子!

这就是以王换于为代表的沂蒙母亲!

这就是丝毫不逊色于在前线英勇杀敌的男人的沂蒙红嫂!

走在沂蒙乡间黄土路上,转在沂蒙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梁间,你会随时随地遇见她们,她们上穿大襟袄,下着大裆裤,腿扎黑带子,脚穿尖尖鞋,头发向脑后集中窝“纂”,脸上刻满沧桑和坚忍,双眼漾着慈爱与清澈,开口是土得掉渣的乡音……

但,曾经,守在鏊子前挥汗如雨烙煎饼支前的是她们,一针一线将密密情和爱缝入军衣和军鞋的是她们,吱吱扭扭地推着独轮车汇入滚滚人流的是她们,抬着担架脚底生风穿过纷飞炮火的是她们,送夫支前和送子参军的是她们,手搭凉棚翘首盼望亲人归来的也是她们……

飞机、坦克和大炮是坚硬的,她们以柔软的军衣、军鞋和袜子对抗着它们,消弭着它们,将一针一线一起缝入仇恨和深情之中。踩着义勇军慷慨激昂的旋律,她们一批又一批地走进战争的腹地,有些永远不再回头。战争没有叫她们走开!她们迎着战争勇往直前!

她们敦厚朴实如泥土,有情有义有大德,一旦自己认准的事,看中的人,或是受人之托,责任驱使,便会抛家舍业,全力以赴,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个女子,最初和最后的表情都是羞涩。你可别小瞧了那朵一刹那飘上脸庞的红云,这是她做人的底线,也是她活在人世为女为妻筑起的堤坝。

明德英,一位以替人看坟谋生的聋哑妇女,面对身受重伤的八路军战士,在短暂的羞涩过后,毅然解开衣襟,将乳头放到他干裂的嘴边,圣洁的乳汁徐徐滴入他的口中,一滴、两滴、三滴……

人性瞬间定格为永恒。

而在那时,像明德英一样以乳汁救助受伤战士的沂蒙女子还有一些。其中有一名不知名的年轻妇女,也曾以自己的乳汁救助过一名受伤的八路军战士,之后却要求知情者永远不要向他人说,知情者一辈子都严守着这个秘密,这名妇女就成了无名英雄。

不管有名还是无名,她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只有将那些伤员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促使她们有勇气解开衣襟,以乳汁救治和喂养伤员。那一刻,她们解开的不仅仅是衣襟,敞开的还是博大深沉的胸襟,巍巍沂蒙耸立在那儿。

这是根据地的人民在为自己的子弟兵输送生命的能量,也是在为自己的政党和政权输送滚烫的血液。

她们是和平女神的化身,义无反顾地在为一场正义战争源源不断地输送止痛剂。当她们解开衣襟的那一刻,这场被恶魔导演的战争在人性的天平上倒向了她们,最后的结局便已注定。

是她们以世上最柔软的两座山峰,将和平托过头顶,高举上天空……

明德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谁敢说她炽热的胸膛中没涌动着无声的大爱?谁又敢说她佝偻的身子挺起的不是一座人性的沂蒙山呢?

在沂蒙还有一种称呼:嫂娘。

它说的是另一个故事,也与乳汁有关。譬如我年过古稀的表叔,落生不到一个月,由他的母亲——一位八路军战士,将他寄养在他的嫂子家,是嫂子像亲娘一样以乳汁喂养了他三年。

够了,说到沂蒙,就不能不提到沂河。人们只看见沂河向东流,其实世上还有一条沂河,它源自沂蒙女子的胸怀,流向千万张口。这是一条乳汁的沂河,散发着人性的温度,支撑起了八百里沂蒙,也浇灌着伟大的信仰。

如果你读懂了沂蒙女子和她们的沂河,你就读懂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坚毅,什么是大爱,什么是大德,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理想……

她们就是沂蒙,沂蒙就是她们。

而这一切,无疑都是荡气回肠的沂蒙,充满着人情味儿的沂蒙,自身所固有的质地与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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