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战区 (节选)

2016-01-06 09:43常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沂蒙兄弟

常芳

内容简介:长篇小说《第五战区》是中国作家协会2012年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小说以1938年春天台儿庄大捷之前的临沂阻击战为背景,通过沂蒙山区一个村庄的抗战,再现了一曲家国蒙难、民族危亡之时慷慨赴死的激昂悲歌,是首部反映中华民族“全民抗战”的壮丽史诗。

卢沟桥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鲁苏皖广大地区,被国民政府划为“第五战区”,战争阴云密布。临沂阻击战历时两个多月,成功阻击日军,保证了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大捷。是役国军伤亡25000余人,击毙日军5000余人。这是中国抗战时期正面战场取得的第一个胜利,被称为“开抗日胜利之先河”。

小说故事在南沂蒙县鹿家和梅家两个乡绅家族之间展开。

民国二十一年秋天,在南沂蒙县发生暴动后第三天,锦官城有个年轻人鹿镐其在半夜里离开了庄园。离开前,他对新娘子说要出去走走,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父亲鹿邑周,因为辛亥革命时哥哥鹿邑德参加了同盟会,并且鼓动父亲卖光了家产参加革命后杳无音信,一直对革命和战争深恶痛绝。儿子在新婚之夜一去不返,致使他每次面对亲家梅子卿时,都觉得无言以对。抗战爆发后,他在上海读书的小儿子鹿镐维带着女朋友西青回到家乡躲避战祸。当大儿媳妇梅如是带着曾经在鹿家学堂担任教师的李公时来,请他担任南沂蒙县抗日救亡协会会长时,他一口回绝。

西青在得知上海沦陷、日本军队在南京残酷屠杀中国军民的消息后,留下一封信悄悄走了。先是回到上海寻找亲人,然后又辗转去延安参加了八路军。没有追赶上西青的鹿镐维,选择回到了日军正步步逼近的南沂蒙县。在不得不面对的战争面前,鹿家父子被迫选择了战争,在英国传教士查理的帮助下买来枪支,成立了沂河抗敌自卫团。这支由佃户、铁匠、羊倌、油坊伙计、地主少爷、俄国流亡贵族组成的抗日队伍由于训练有方,受到乡长李成太的赏识。

此时,已经离开家乡五年,加入国军海军陆战队的鹿镐其,从青岛撤退到沂蒙山区,奉命在穆陵关阻击日军。乡长李成太计划组织抗日先锋队去支援时,首先想到了沂河抗敌自卫团。他来动员鹿邑周,鹿邑周担心“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开战了”,自卫团的成员能否会参加。为了鼓舞士气,鹿邑周承诺,凡是去穆陵关打仗的,“不管谁回不来,他们一家子老小,都由鹿家来照管。”他亲自在一块红布上写上“沂河抗敌自卫团”几个大字,作为队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第五战区》避实就虚,在平静的叙述中,首次真实还原抗战时期普通人的生活图景,触摸人性的幽微隐秘,并在纷繁复杂的矛盾中升华出舍生取义的人性光辉与家国情怀。被评论界誉为是一部开辟抗日叙事新思路、刷新了人们对主旋律抗战小说的理解,是近年来抗战题材军事文学的突破之作。

《第五战区》全文37万字。《中国作家》杂志2014年5月发表,山东文艺出版社9月出版。

地里的庄稼收割过之后,一亩地就会神奇地变得如同两亩地那么大。这时候,它的主人如果在地边上绕着它走一遭,肯定也会觉得他脚下的路比原来长了一倍。而且,那长出去的一倍路,会让他抑制不住地心花怒放。

天已经透亮了。宋春福从地边上站起来,瞅眼脚底下的烟灰,抬脚划拉了一点儿泥土,把它们覆盖上。他又在这里呆了一夜。他朝东面的天边瞅一眼,知道今天一准还是个不错的天气,不会阴天,也不会下雨。但风还是会有一点儿。不过,也不会是那种横扫天下的大风。还不到刮那种大风的时候。天和地都一片宁静。

每新买一块土地,宋春福就会来到这里,在这块面积一亩大的地头上,蹲上一夜,重新体味一遍他首次拥有了一块土地时的激动和兴奋。他是在八年前拥有的这块土地,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佃户,租种着鹿老爷的十亩田地,已经种了五年。那五年里,老天爷好像额外地眷顾他,让他年年都有个不错收成。别人地里种的高粱都被风扑倒了,穗子全长成了乌墨,他那几亩地里的高粱却棵顶棵地挺拔着,那些颗粒饱满的穗头成熟后,就跟蹿了一地火苗子似的,烧得他心里跟灌满了烧酒一样。同样是播了豆子,收割时,邻边地里的豆子棵上挂满了薄薄的“大刀片”,他那块地里种的豆子拔一棵起来,摇一摇,那些豆荚们“哗啦哗啦”的响动声,就跟孩子们手腕上戴的小银铃铛似的,一群孩子一齐在那里摇动着小手,挠得人心里簌簌发痒。总之是,他朝地里种什么,就收成什么,连着三年的好收成后,让他有了自己的这一亩地。第二年里,他又买了一亩。然后中间隔了一年,他才又买了第三亩。

在他购买了第二亩土地这年,民国十八年秋季,和南沂蒙县毗邻的北沂蒙县,已经在这一年里开始实行地方自治,很多地方相继成立了农民协会,而且,还在频频地发生着暴动。暴动的消息不断地传到南沂蒙县来,到第二年夏天,南沂蒙县便也有人带头成立起了农民协会,并在民国二十一年的七八月间,开始了大规模的暴动。这次大暴动发生时,宋春福手里已经拥有了三亩地,他正准备购买第四块——那是一块差不多两亩大,离汶河很近的水田。他已经相中这块地好几年了,差不多天天都在心里惦记着,这块地什么时候才能属于他,地契上能够写上“宋春福”这几个字。有了这块水田,他就可以在里面种上稀罕的水稻,让日子过得更像样一点儿,就跟东家鹿老爷家似的,饭桌上有糁子高粱煎饼,白面馍馍面条,也会有珍珠般的白米饭。

暴动发生的第三天,宋春福的弟弟宋秋福,在深夜里回了家。他回来的这天,刚刚到县师范学校里去读了两年的书。他是暴动队的组织者之一,发动西边桃花村里的乌旗会,带领他们一起,参加了三天前攻打南沂蒙县城的暴动。在暴动中,他的小腿上挨了一枪。因为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他在山里面躲避了两天,伤口就发炎了。暴动队遭了埋伏,被打散了,他找不到同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这才趁着深夜潜回了家里。宋春福瞅着弟弟宋秋福腿上的枪伤,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出钱供着在县师范学校里念书的兄弟,居然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去参加了暴动。

县政府的保安团、联庄会和军政联合捕共队,已经到各个乡里贴出了告示,宣称暴动队联合乌旗会在攻打县城时,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打得鸟兽散,暴动队和乌旗会的主要人物,都被他们捕共队的人抓住了,并且在当天就宣判了死刑,已经就地正法。告示的后面,捕共队还特意标明:兹日起,凡捕共队获悉,乡民家中有暴动队和乌旗会成员者,一经验证,盖将其家人一并捉拿,全部就地正法。

头一天,县保安团、军政联合捕共队和联庄会的人,突然包围了他们西边的桃花村,庄邻们才知道,桃花村里那些乌旗会会众,受了组织暴动的共产党分子的蛊惑,也去参加了攻打县城的暴动。这些乌旗会会众,穿上八卦衣,怀里揣上符子,真就以为他们刀枪不入了。据说他们共有五十二个人去参加了暴动,在战场上被打死三十七个,逃回来了十五个。逃回来的十几个人,第二天就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抓到村前的一块空地里,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被枪毙了。乌旗会头子徐铁牛的老婆,手里牵着他们五岁的小闺女,挺着怀孕七个月的肚子,以为那些人不会杀她们,挑担水在街上走着,没有躲藏,结果也被他们抓去,大人孩子都被打死了。那些人清剿完乌旗会的会众,接着又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桃花村都给烧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还没有熄灭,烟还不停地从他们村里刮出来,在十几里地之外依然能看见烟火。桃花村的五十二名乌旗会会员,最终只有一个叫徐江厚的小青年活了下来。他是被他父母藏在了菜地边的一眼枯井里才得以逃生。他的父母,也和那十几名逃回来的乌旗会会众的家人一起,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杀死了。

徐江厚是在1940年的一个秋夜,被南沂蒙县联防办事处锄奸队活埋的。锄奸队杀他的理由,是怀疑他当年出卖了桃花村里参加暴动的乌旗会,导致桃花村的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并且他们怀疑,日本人来到南沂蒙县后,他一直就是隐藏在南沂蒙县抗日游击队里的一名汉奸。处死徐江厚那天晚上,贺六里一直在现场负责警戒。锄奸队把两名汉奸从一户民房改造的临时监狱里提出来,声称拉到野外的地里处死。到了野地里,他们安排徐江厚为那两个将被处死的汉奸挖坑。挖好坑之后,他们又让徐江厚留在坑里面,等待队长尤惠朴过来查看坑的深度够不够。尤惠朴过来后,用手电筒朝坑里照一下,看清了徐江厚的脸,手一挥,站在坑边的人就开始往坑里填土。徐江厚以为他们在开玩笑,在坑里笑着骂他们瞎了狗眼,埋错人了。站在坑边的人这才告诉他,他们今天夜里要处死的汉奸就是他。他亲手挖的这个坑,不是为了埋那两个汉奸,而是为了埋他自己这个汉奸。因为他当年出卖了桃花村去县里参加暴动的共产党员,导致整个沂河一带的党组织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这些年,他又潜伏进革命队伍里,一直为日本人提供情报。徐江厚申辩着想往上爬,被尤惠朴一镐头砸了下去。一直到他被土完全埋上,坑上面的人再没有听见徐江厚说一句话。四十年后,徐江厚的孙子,一个在沂河公社邮电局里送报刊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在各个村子里跑着投递信件时,偶然听说了他祖父当年被处死时的事情。他找到贺六里,询问当年是谁活埋了他的爷爷。贺六里看着那个一身绿制服的年轻人,看了他半天,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告诉他。

“你这是在找死!你去看看他们贴出来的那些告示,看看桃花村的大火。要是被他们知道你也参加了暴动,咱们全家人的日子就过到头了!”

宋春福怒不可遏地看了眼他的兄弟,心里在琢磨着,事情会不会败露。宋秋福蜡黄着脸,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地抖着。好像他身上的血在进门之前,就已经从腿上那个伤口里,流尽了。

“你怎么不被乱枪打死!”

宋春福又骂一声,声音又小又狠。他的老婆孩子就在隔壁,他担心她们会听见动静。尽管外面开始下雨了,雨声很大,他还是担心会有人听见动静,知道他的兄弟参加了暴动队。他们的父母早就死了,是他从小带着兄弟姊妹们,把这个兄弟养活大了,又竭尽全力地供他去念书。他一门心思地供他读书,就是盼望着他的兄弟,能像鹿家的大少爷那样,可以到更大的地方去念书,将来也给他们宋家带来些体面。为此,这两年里,他这个在县城里念书的兄弟,和他拥有的那三亩土地一样,一直以来,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在人前骄傲的资本。

但是,在这个夜里,他的兄弟,居然用腿上的枪伤告诉了他:事情远远不是他渴望的那样!他不仅没有为将来光宗耀祖好好地念书,还参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暴动队。他忘记了,他们家已经拥有好几亩土地了,而且,往后一定还会拥有更多的土地。他们和那些参加了贫农协会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都是些为了自己手心里的利益,揣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子,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宋春福从心里厌恶并瞧不起那些参加了贫农协会和暴动队的人。“那都是些不着调的二流子”,他到东家家里去时,这样给鹿老爷说。“那些二流子,他们自己不肯多出一个大子的力气,日子过得四处漏风撒气,又眼红那些日子过得殷实的人家,怎么办?他们还不就得耍耍鬼花招子,给自己找个名堂出来,名正言顺地从别人手里弄些家当。他们成立了贫农协会,暴动队,先是在佃户和东家中间挑拨离间,煽动着佃户去东家那里闹‘减租子,然后又去‘借粮,‘借枪,最后,便是纠结起来,明目张胆地上门哄抢那些大户人家的财物。掰开手指头数一数他们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像是土匪的勾当。”

“你为什么会惹这么大的祸呢!”宋春福又走回床边,愤怒地拉了拉宋秋福的一只胳膊。他很想他拉的那只胳膊是轻的,就像鸡屁股上的一根绒毛。这样,就说明他是在做梦,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那只胳膊又沉又凉,在他手里死死地往下沉着,挣脱着。宋春福在这只胳膊的挣脱里,更加愤怒了,他一拳打在宋秋福的胸口上,然后又抓着他的胸口,把他拉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惹这么大的祸!”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做错事。”宋秋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腿上的伤口已经让他浑身发烧,他的牙齿在轻轻地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嘚嘚”声,犹如一只老鼠躲在暗处啃着一块破瓷片。

“干了杀头的事,还没错?”

“被杀头,并不一定是做错了事。”他的兄弟说。

“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咱们已经有好几亩地了。”

“咱们还是佃户。”

“是佃户,咱们也是不一样的佃户了。总有一天,咱们也会成为鹿老爷那样的大地主。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祸害咱们自己,自己敲锣给咱们自己送终!”

“我就知道一点,我没有做错什么事。”

“你的牙口怎么就这么硬!”

“哥,咱们不能当骑在人民头上的地主老财。”

“我就知道,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正在四处抓你们,要杀死你们和你们这些人的家里人。你的家里人是谁?就是我,是你嫂子和那几个孩子。”

“我没做错事。”宋秋福的牙齿抖得更厉害了,他不得不攥起拳头,让牙齿咬着它。

“咱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祖辈子没人造过反,当过土匪!你们杀人夺枪抢粮,和土匪刘黑七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是土匪!哥,你睁开眼看看,那些人都是些什么庄稼人,到底有没有一拳地真正属于他们!仓廪实而知礼节!”

“我的少祖宗,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咱们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

这天晚上,接下去的时间里,兄弟两个一直在争论着,参加暴动对于他们家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宋秋福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做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土地的农民该去做的事,他是为了给更多没有土地的大众,在争取拥有土地和活下去的权利。而宋春福始终在想的是,怎么才能保全他好不容易置办来的那几亩田地。

天快亮的时候,因为不能说服宋秋福,加上恐惧和失望带来的巨大恼怒,宋春福恼恨着扑上去,一把掐住了他兄弟的脖子。等他慌乱地松开手,发觉他的兄弟早已经安静下来,鼻子和口里都没有任何一丝气息了,只有两只眼睛在圆睁着,朝他梦想的天堂里看着。

“一家人的命和那几亩地,总算保住了!”宋春福抱着头蹲在门口,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此刻,他的兄弟依然蜷缩着身子,受到惊吓似的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因为害怕他兄弟被掐死后,魂子会憋在身体内出不来,将来不能投胎转世,他不得不又哆嗦着身子,去把家里那条老黄狗勒死了。拉着绳子勒狗的时候,他一边用力勒着狗脖子,一边口不择言地告诉他的兄弟和阎王爷,他这是在用狗的魂子,去替换他兄弟的魂子。等把那条黄狗勒死后,他就瘫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深夜里,宋春福一个人悄悄地,和他那头黑叫驴一块,把他兄弟和那条被他勒死的狗,从家里弄出来,分别埋在了他第一次买到手的那块地里。他的父亲和母亲,都还埋在村后一个山坡上,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坟迁进这块属于宋家的地里。埋完他兄弟,他心疼地在地边的沟里滚来滚去,滚到了天亮,才爬起来,牵上那头黑叫驴,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在距离宋春福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小块土地,依然比它周围的泥土微微地洼了一些。他每次到这块地边上来,都要朝那里打量一遍。大约有一指那么深,外人不会看出来。“这是块好地。”他又往那块洼下去的地方打量了一眼,琢磨着还是应该尽快地运几车肥来,堆到那里。

堆上肥,那块洼下去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掩埋了兄弟宋秋福之后,宋春福在这块地里守了三个晚上。守到第三天早上时,他也是这么想的,想把那块洼下去的地方堆上肥。“堆上肥之后,即便是黑乌鸦从这里飞过去,也不会瞅出来那里洼一块。”他想。可是,不管他在那个地方堆了多少肥,往那里运过去多少土,那个地方,却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洼上那么一点儿。

“这可是块好地。”他转过身子,在准备离开这块地回家之前,又回过头去,对着那个洼下去的地方说了一遍。

明年割了麦子,他预备把这块一亩大的地里都种上黏高粱。砍了高粱之后,秋季里再种上小麦。几个夏天过去,什么肥料的效力都在减弱了。

走了差不多二里地,拐上通往村子的那条两边长满茅草的小路后,朝前走了没有几步,他又毫不迟疑地,顺着一块已经播种了麦子的地岔了出去,准备先到河边上去坐一会儿,然后再去村口上等东家。东家喜欢上午一早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多在几块地里转一转,当然也可以多喝上一会儿酒。他喜欢看东家喝酒时微醺的样子。东家就是在一次喝得微醺时,告诉的他:一个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几亩地,有了几亩地,连睡觉时打出的呼噜声,都会响得不一样。

十一

院子里阳光很好,因此,鹿邑周建议把茶桌摆在了院子里,他们坐在太阳下,晒着日头喝茶。宋春福去年新修了房子,他学着东家那些房屋的设计,也给自己的房子做了一个前厦。支撑厦檐的几根圆木柱子,都是用桐油浸过的,后来木匠们又在上面细心地刷了一层一层的清漆,用猪血掺进石灰粉里做出腻子,打磨光滑了,最后的工序是在上面刷了层厚厚的朱红漆。经过一年的时光了,那些朱红漆还是锃亮耀眼地闪着光。在圆木柱子的根部,每根都围着一块雕花的鼓形圆石头。那些圆石头显然是早上刚清洗过,现在,橙黄的阳光落在雕花上面,那些花朵似乎都还潮乎乎的,在往外吐着清晨吸纳进去的水汽。圆石头中间凿出的圆孔,紧紧地箍在圆木柱子上,缝隙里连一粒灰尘都落不进去。

有个小姑娘正在围着最边上那根柱子,跑来跑去地转着圆圈。她叫珍珠,今年刚九岁,是宋春福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叫宝石,比她小两岁。那个叫宝石的小姑娘,这会儿正在院子的另一端来回地跑动着,察看着她头上的羊角小辫子投在地上的影子。跑一会儿,她就停下来,静静地瞅着她的影子,慢慢伸出脚尖去,试探着踩一下她影子上的小辫子或者耳朵。踩一下,她就会快速地缩回那只脚,好像她的那只脚真的踩疼了它们,踩得它们在那里尖叫。

“你踩不疼它们。”珍珠抱着柱子,探着小脑袋对妹妹说,眼角一直在瞟着鹿镐维。

“就是能踩疼它们,”宝石回答道,“我又踩疼耳朵了。我一踩它,它就哭着往一边跑。”

从上年春分那天开始,只要天上有太阳照着,这个小姑娘就会像现在这样,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的,踩着自己的影子,而且还会不时地发出一声尖叫,来表示她踩疼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宋春福从来没在意过他女儿的这些尖叫,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向来不会关心。他心里除了土地和庄稼,还是土地和庄稼,唯有它们,才是他们一家人活命的命根子。他觉得女儿的那些尖叫,根本就是那个小孩子在瞎胡闹和胡说八道,这跟一条狗在转来转去地追着咬自己的尾巴,是一回事。但他老婆香九却不这样认为,断定他们的女儿要么是被山里一种善良的神灵附体了,要么就是被恶鬼野物缠了身。她置办了五色纸,两包果子一捆粉条外加一块肉搭配成的四色礼,包在一块红包袱里,拿着它们寻到村里一个能到阴间去行走的神婆夏三奶奶,让她帮忙“到地府里打探一下,这个孩子是不是要夭折了”。

“她若是个坑人鬼,从此就给她吃猪食,睡草窝,当条狗来养着。”香九对夏三奶奶说。夏三奶奶净了手,焚上香,掐着手指,嘴里咕哝了一阵,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身子,去了阴间。香九心急如焚地跪在那里等着。半炷香的工夫,夏三奶奶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香九,说那个孩子寿命长着呢,别担心了,生死簿上她的大限是八十五岁。“您说她怎么会这样呢?”香九疑惑不解。“等她再长两年,就好了。有些天数不可泄露。”香九还想再往下问,无奈夏三奶奶摇摆了一下手,闭上眼和口,什么都不说了。没有办法,大家就只能选择等待,看着她不断地在日头底下来回踩着自己的影子,耐心地等着她“再长两年”。

鹿镐维放下茶盅,站起来,招呼着两个小姑娘,把她们叫到他身边,将口袋里的几块奶糖掏出来,塞进了她们的小手里。

“宝石总是说她能踩疼自己的影子。”珍珠的手里攥着糖,她没有急于剥开它们,把这些甜东西放进嘴里,而是仰着头,在看着鹿镐维。她小鼻子的鼻翼两侧,分布着一层淡淡的雀斑。因为那些“苍蝇屎”,鹿镐维觉得她比她妹妹要可爱上好几分。

“告诉哥哥,你真能踩疼自己的影子吗?”鹿镐维摸了摸那个小姑娘的头发,看着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撕咬糖纸。“你不是哥哥,你是少东家。”宝石停止了撕咬糖纸,回头看了眼茶桌边上坐着的人。

“但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也能叫你哥哥吗?”那个大点儿的小姑娘珍珠吸了下鼻子,那些小雀斑也跟着她皱起来的鼻子跳跃了一下。“我哥哥今年到临沂城读书去了,他也喜欢给我们带糖回来,还给我们讲临沂城里的新鲜事。”

鹿镐维刚对着珍珠点过头,两个小姑娘就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在跑出门口时,宝石因为回头张望她的影子有没有跟上来,正好撞到了往院子里急走的栗虎元身上。

前一天傍晚,栗虎元刚从青岛回来。他早上起床时还在想着,这两天让宋春福带着他,再到锦官城去找一趟鹿邑周。这回日本人要来了,看看他能不能买上两份保险。刚才他在街上走,意外地听说鹿邑周鹿老爷到了宋春福家,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好机会。“保险是靠宣传卖出去的,不是消费者主动购买的。”这是他这趟到青岛去,新学来的一句话。他这次去青岛,本来是为了弄些烟丝和白纸回来。因为老天爷给了他一个赚钱的好商机,让他意外地发明了一个卷纸烟的小盒子。弄来白纸和烟丝后,他就可以自己制作洋烟卷卖了。发明卷烟盒子的这个灵感,来自他父亲盛烟末的一个木匣子——上面那个可以推拉的盖子,突然给了他一种智慧。他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位木匠,让他按照他的设想去操作,居然真的做出了他想要的那个东西。盒子做好后,他先做了个实验:按照剥开的洋烟卷的长短宽窄裁好白纸片,把它们铺在那个两头没有封口的盒子里,然后,在纸片上放上足够量的烟丝,再将糨糊涂抹在纸片的一侧。这一切预备工作都做好后,他只需要用手慢慢地去推动盒子底部的薄木片,让铺在薄木片上当传送带用的布条,沿着那个盒子中间一根细木轴滚动起来,一支纸烟,就结结实实地卷好了。

买好烟丝,栗虎元急匆匆地在路上走着,意外地遇上了原来一起在保险公司里共事的潘世明。潘世明先看见了他。还没走到他跟前,潘世明就粗门大嗓地喊着兄弟,问他还想不想再弄弄保险了。“现在可是遇上大好机会了!”潘世明笑眯眯地说。“什么好机会?”栗虎元拿不准他说的好机会是什么。“打仗啊兄弟。不管什么时候,战争都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你还不知道吧,兵盗险如今已经变成了最烫手的抢手货。”潘世明哈哈地笑着,在栗虎元的肩膀上拍打着,说北平和天津被日本人占去后,那些争着买水火险、战争险的有钱人,把保险公司的大门都快挤破了。这几个月,一些人卖保险挣到的钱,夜里回家数起来,数得手腕子都软了。

一开始,栗虎元不大愿意再继续弄这趟买卖,毕竟,在此之前,他在青岛和南沂蒙县之间跑了一年,也没有卖出去一份保险。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潘世明拉着栗虎元进了一家酒店,一边请他喝着啤酒,一边继续给他分析着眼前的大好商机。“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天津,又把几十万兵力囤积到了上海。兄弟,这可是有些人一辈子都等不来的好时机啊!”潘世明的话说得栗虎元心里愣愣地,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枪炮一响,到处都会死人,会是个什么好时机。

“不是枪炮一响,到处死人。是枪炮一响,黄金万两。”潘世明满脸带笑地说。

离开这座别墅之前,栗虎元忽然想到了他赶集时,被抢去的那匹马。他询问潘世明,像他的马被抢这件事情,能不能算在“兵盗险”里面。潘世明给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并且告诉他,现在,这仅仅属于兵盗险里的一小部分。“虽然比一节小拇指还小,但这当然也算啊兄弟。你应该弄明白,只要你花钱,给它们买上了符合保险条款的某一类保险,它们又在战争期间被抢走和偷走了,或者说丢失和死亡了,保险公司都会按着相应的保险条款规定,给你应得的那份赔偿。当然了,要是购买保险的人,故意把他买了保险的财产藏匿起来,再来找保险公司讹诈,保险公司当然不会赔偿给他。”

被抢去的马也能赔偿这件事,让栗虎元真正地动了心思。他决定忘掉几年前卖保险的失败经历,再试上一把。毕竟,按照潘世明给他计算出来的账单,他若是成功地卖出去一单保险,就会比他卖一个月的纸烟赚到的钱还要多上几倍。现在到处都有人打着抗日的名义在拉队伍,那么,像他的牲口被抢走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不断地发生,而且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想想,不说别的,光是说服南沂蒙县所有拥有马匹和骡子的人家,给自己的马和骡子还有驴买上保险这一项,就已经足够他赚上一大笔了。这一点实在是太诱人了。

那天,在栗虎元信心十足地准备向潘世明告辞时,潘世明又带着他到了保险公司的大楼里,给他拿了些好看的月份牌,并教导他,在前去卖保险之前,最好是先把这些月份牌当作礼物,去送给那些他事先看好的“客户”。“保险可都是靠着咱们自己,一点一点努力宣传出去的。” 尽管栗虎元不很明白该如何去做“宣传”,但他还是拼命地点了点头。往外送栗虎元时,潘世明又拍拍他的肩膀,祝愿他在南沂蒙县的保险生意,做得比这些印刷精美的月份牌上的美人,还要漂亮上几分。

栗虎元递给鹿邑周的月份牌,画面上就是这样一屋子富丽堂皇的摆设,椅子和桌子都拿金子镶着花边;墙壁上挂的一把剑,剑鞘上也是用金子和红宝石镶嵌出的图案。“只有这样富贵安逸的生活,才能让鹿先生那样的人物动心。”这也是潘世明教给他的。他给鹿镐维和宋春福的,分别是一张怀里抱着琵琶和手里拿着电话听筒的美人画像,他认为,他们两个人应该喜欢欣赏这些风骚的美人。他没有带那些画着自然风光的月份牌来,是因为他觉得,南沂蒙县的山山水水,都要比画里的山水好看上几倍,这些人天天都是在“画里”进进出出地过日子,肯定早就看腻味了。

鹿镐维看着月份牌上那个手拿电话听筒的美女,暗自笑了笑,他在新年里给西青的贺年片上也是印着这个图案。而他买那张贺年片,则是因为上面那个女话务员的眉眼,和西青很有几分想象。

“你又做上卖年画的生意了?”

宋春福瞅眼手里怀抱琵琶的美人像,左边脸上的一块肉跳动了两下。月份牌上的美女,忽然让他觉得,他那个因为参加“暴动”而死去的兄弟,如果没有死,他是应该娶一个这么好看的女人的。“我那是一时失手。”他在心里飞快地对他的兄弟念叨了一遍,尽管这些年,除了在梦里,他兄弟的面容,在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你没看明白,”栗虎元说,“这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年画,这是保险公司印刷的月份牌。”

“我记得几年前,你就卖过这玩意?”鹿邑周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鹿先生您记性真好!”栗虎元一脸笑容,朝前探着身子。“我这些日子去了趟青岛,顺便又到原来那家保险公司里走了一趟,想来想去,觉得这时候,还是应该积点德,为老少爷们做点儿好事。”

“是不是准备把你贩回来的那些烟丝和绸缎,都白送给庄邻们?”宋春福说。

“那点东西不值几两银子,”栗虎元说,“您想想,这要是日本人打过来,炮火一轰,比那几匹布几斤烟丝值钱的东西,可不多了去啦。这回,我是想给像鹿先生跟你这样有大牲口的人家,送份能安心睡觉的保险来。”后来,在南沂蒙县政府编纂的《南沂蒙县志》里,专门记载保险业发展历史的章节中,栗虎元是作为开创南沂蒙县保险业第一人,被记录在里面的。1980年,山东大学经济学系一位研究金融史的教授,根据他在南沂蒙县走访调查的数据统计出,栗虎元在1938年3月之前,至少卖出了36份保险,除去一份是卖给了他自己的岳父,一份卖给罗灵芝外,另外34份,都卖给了南沂蒙县有骡子有马的富裕人家,而且乡长李成太一个人就买了10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鹿家一份保险也没有买。这一点,那位教授在鹿邑周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复。栗虎元是在1938年3月份的一天,外出卖保险回来的路上被打死的。死去之前的几个钟头里,他还一直在和一个准备买他保险的人讨论着,麦子收割入仓后,买他保险的人至少会比现在增加三成。而到那时候,他的保费肯定还会跟着上涨一成。这个和他讨论了几个钟头,拥有两匹骡子的人,在栗虎元离开他的时候,还在为他那两匹骡子买不买保险而犹豫着,但是答应第二天会给栗虎元一个明确的答复。栗虎元是在锦官城对面的河滩上,准备渡过沂河到罗灵芝家里去时,被一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去的流弹打中了脑袋。但事后,却没有一个人弄清楚过,打中他脑袋的那颗流弹,是日本人的枪打的,还是五十九军的人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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