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开济南

2016-01-06 09:41阿慧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水花泉水老街

阿慧

伏在趵突泉青石栏上看水,水竟在池中开出花儿来。玉白菜般的花心儿,隆出盈动的水面,在太阳下无休止地翻展,能听得它咕噜咕噜开花的声音。我愿意这般恣意地想象:一个胖胖的小泉神,躲在深层的地下,仰着呆萌的小脸,鼓着滚圆的腮帮,可劲儿地吹泡泡,扑噜扑噜,满池水被他吹得花枝乱颤。水做的花瓣淋漓地绽开,层层翻卷、扩展,洁白的花瓣瞬间消失又瞬间展开,在池中动荡不安。水波撞到我脚下的栏墙,荡悠悠拴上红鲤的俏尾巴,泉水青绿的浅笑,湿湿地贴上我笑开的脸颊。

第一次看见会开花的水,水面映出了我的憨像,眼眶竟有些湿润了。趵突泉这股正在开花的泉水,让我在这个溽热的夏日,开出润泽的心花。拿眼睛去搜寻那传说中的另外两股泉眼,它们安静在透明的池底。在一群群多情锦鲤的轻唤里,在今夜诗意的月光中,也会盛开出两朵热烈、圣洁的水花吧。听见自己就着清幽的泉水在数: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

走上一条小路时,泉水悄悄粘上了我。不知何时弄湿了鞋底,又用水印复制了我的脚步。弯下腰看脚,却看见湿漉漉的青石板,被熙熙攘攘的游人,打磨成一面面明亮的铜镜。石板照见我,着一双老北京布鞋的脚,黑呢子布面,鞋脸上各绣一朵芙蓉花,鞋帮两只欲飞的绿凤凰。脚一起,石头路面上一抹艳红灼灼;脚一落,一对凤凰绿影绰绰。我停步,就着石板看鞋,却映见自个一张圆润的脸,两只迷蒙的眼睛。泉水把石头浸润得不像了石头。

一个浅浅的水池,裸露青青红红平整的石块。没看见水花,也没找见泉眼,水却源源不断地流淌,水不甘心这般安分地流过,它不失时机地抓挠孩子们赤裸的小腿小脚,孩子们手脚痒痒,心也痒痒,稚嫩的笑声带着水质的清澈,带着泉水的洁净。大一点的孩子追着水去踩,水躲闪不及,被踩得水花乱飞,飞上妈妈光洁的额头,飞上阿姨漂亮的纱裙,裙裾似蜻蜓打湿的翅膀。没有谁指责戏水的孩子,也没有谁讥笑玩水的大人。连须发挂霜的老爷爷,也战士似的朝孙子举起了水枪,双方激战的结果,一老一少成了两个湿淋淋的落汤鸡。我站在一块石头的背后,还是被水枪没来由地击中。披散着水湿的长发,一路滴着水,走远。泉水浸染出济南人自然的天性。

只几步,骄阳就摘取了我头发上的水珠,挂上低垂柳枝的梢头,柳叶翠绿得要滴水,知了隐伏在微微摇曳的枝头,悠长的鸣唱也有些水润。在南护城河边站定,风贴着河面走动,浸染上泉水的清凉。风让河边的人退去眼角丝丝的焦躁,有了水一样的平和。河坡的黑石上,一对恋人相拥而坐,他们甜蜜地看水,水里的一对也甜蜜地看着他们。

已听见前面黑虎泉那很响的水声,游人的脚步明显的加快,有着泉水的节奏。水汽渐浓,我的呼吸都湿哒哒的。黑虎泉边并不见黑虎,三只威武的石雕兽头,镶嵌在青黑色石壁上。三只幽幽大口一起张开,三股桶口大的泉水一起喷出。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像三条银龙出世,似三股白烟升腾,如三条瀑布轰鸣。我痴情地看泉,看得血涌,一激灵,又一激灵。

这么好的天然清泉,济南人怎舍得浪费,水壶、水罐、塑料桶,能盛水的家伙都取来了,在石桥上摆成热闹的展览会。取水的壶和桶,用细细的长绳拴牢,人伏在桥栏边慢慢下绳,桶口对准虎口,泉水呼一下注满了,取水人的笑容也满了,颤悠悠提溜到桥面。游人纷纷伸过来空饮料瓶讨水喝,取水人也不吝啬,挨个灌满,双手奉上,游人原地仰脖就喝,痛快地打嗝,连说:好水。我没有空瓶,也想喝水,就伸出右手,取水的姑娘笑嘻嘻地倒满我手心,我一口喝下,凉,润,甜,软,姑娘扑闪着好看的眼睛问:咋样?我说:好喝。她说,她爷爷的爷爷就取黑虎泉水喝,微量元素齐全,营养得很。姑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走了,很想跟上她的脚步,看水在她家的饭锅里,吟唱着开花。

夜幕下的济南老西关,宛若一湾沸腾的老泉。走进去,瞬间化成一滴水,融进热腾腾的日子。闻到了熟识到骨髓里的香味,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这里是清真烧烤街。果然,老街古旧的门头,霓虹灯光芒四射,绿色彩灯勾勒出阿拉伯文和汉文体的“清真”字样,蓝色穹顶闪烁西域风情,浅绿牌匾闪耀鲜红大字:马老二烧烤、磊磊烧烤、新疆烧烤、好兄弟烧烤……一看招牌就知道,老街承载了多民族的清真饮食文化。经营者不只是回族人,还有维吾尔族、东乡族、哈萨克族等穆斯林。据说,仅济南市少数民族就有四十八个,全省五十六个少数民族一个也不少。眼前这条清真老街,有着泉水般的清洁和包容。

最吸引眼球的,是每家饭店门口摆放的那架铁制烧烤炉,那么大,一列小火车的气势,还突突冒烟。新鲜牛羊肉悬挂在烤炉两边,现吃现烤。还有鲜活的海鲜,鲜嫩的蔬菜,浸满天然泉水的味道。烤串整齐地排在炭火上,吱吱在响。白烟散发撩人的香味在街巷里打转,香得我挪不动脚步。老街两旁,食客们都在缭绕的香气中品尝,露天里,彩灯变换着他们的表情。男人们大都光着膀子,声音也很猛,粗门大嗓地说笑。没有白领和科长,不分回族和汉族。摆在他们面前的美味是那么直接,老街的厚道是那么直接,挟带泉水的小风也是那么直接。人们对好心情的表达,就没什么不直接的了。

曲水亭街就这样直接地扑进我的视野,骄阳下,让我感觉有些不太真实。还是少女时,月夜融融的路灯下,偶遇老舍先生一段文字:“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古石头路,有宽厚的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袄绿裤的小妞儿,你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济南。”从此,幻想中,我变成那蹲着看水的小妞儿,穿着红袄绿裤。不曾想,此时的我,正走在这老城的古街,脚下的石板路仍然狭窄,却更加古旧。

眼前一条细腰小河,婉转穿城而过,那河水清纯得让人心疼。忍不住蹲下看水,水里的我早过了穿红着绿的年龄。正有姑娘轻轻走过,水面彩裙飘摇,倩影灵动。清晰地看到河岸老屋灰色的倒影,还有如烟绿柳。一只身子滚圆的小狗,它肉肉地笨拙地散步,一边拿河水当镜子,水里满满地印上它的自恋。碧玉般的水底,生长着碧玉似的水草,它们一律微微偏着尖脑袋,像一群萌娃,向左齐刷刷看齐。这仍是一条鲜亮的活水,我欣喜地站起,前走,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河流。

一路上水伴人行,人和水像穿过古老的岁月。一个黑脸大汉,斜坐在流水边,双手捏一管瘦箫,仰着大脸吹箫,那箫声却意外地清丽飘逸,悠长温暖。泉水让人的性情安和、飘逸而柔软。走远了,我仍忍不住回头,却发现吹箫人脑后垂一根清朝的小辫子。

我走进一座灰墙碎瓦的老宅,院子里,石头砌成的方形水池,一股泉水正在开花。我看它时,水花开得正好。花蕊争相打开,开得经久而低调,像百姓家悠长的日子。主人说:济南有七十二名泉。家有福泉,再豪华的高楼大厦也不住。主人将一捆啤酒,两个西瓜,一把豆角,浸泡在水池里。泉水翻着白花,尽职尽责地冰冷滋润它们。

走出曲水亭街时,见水边蹲着一位白发老奶奶。夕阳如打散的蛋黄,小河水金晃晃的。老人家原本在洗一把嫩绿的小葱,洗完了也不走,定定地看水,像一座浮雕。我幡然醒悟,她不正是老舍先生笔下当年那个看泉水的小妞儿吗!小妞儿退去了红袄绿裤,在水边慢慢变成了老妪。她看了一辈子泉水,却一辈子没有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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