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

2016-01-04 17:58李杰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丑丑臭臭大林

李杰

山色中能够洞察出人的本色,能够在“暮色苍茫看劲松”。在同一个时代青年人相互要好、又相互较劲的氛围里,我们看到了三个年轻人不同的成长道路,复杂的社会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时候会让一些专爱搞小聪明、善于钻营的人一时得逞,可是,这样的一时,恰恰是为这样的人的倒台埋下了失败的伏笔。而最终的佼佼者必然属于走正路的改革者。因为在社会的摔打中,他们始终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始终为着一个远大的抱负。也许他们在世俗人的眼里有点傻,可是,正是这样的傻,是一种社会需要的美德,是我们所追求的品格。尽管小说的故事平铺直叙,但是,由于注意到了人物语言的个性,我们仍能从故事的发展中受到许多启迪。

在一年四季的满目风情中,吕珊最钟情的还是深秋中这番让人看一眼就会沉迷其中的景色。

此时,她是一身劲装伫立在2号瞭望哨那个犹如老牛头的山岗上,一架沉甸甸的军用望远镜正帮助她缓缓地将2号区域那漫山遍野的山林切换成一幅幅画片装入眼帘。望远镜移动得非常缓慢,眼前被拉近的画片也时近时远:被葱葱郁郁的杉木紧裹着的峰峦和被金黄的、墨绿的、红如晚霞般的色彩涂抹的五彩斑斓的沟壑、川谷,真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如果不是丑丑在她脚下发出的一声怪叫吓着了她,她还会举着望远镜让这养眼的景致一直继续下去。

丑丑那声怪叫是冲着它的同伴臭臭发去的。吕珊吃惊的目光滑落到脚下时,正看到漆黑如墨的丑丑那张由于暴怒而更加其丑无比的嘴脸,而从粗壮的鼻孔里发出的低沉、威严的恐吓声,让吕珊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臭臭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否则一直形影不离肝胆相照的丑丑也不会突然间火从心起,怒不可遏。再看臭臭,整个修长的身子斜横在丑丑前面,蓬松着长毛尾巴的屁股,几乎毫不客气地遮挡住了丑丑那硕大无比的脑袋,空气中正在弥漫着的一种气味,是很臭很臭的那种。吕珊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捂着鼻子在臭臭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笑骂道:“你个臭臭,咋这样不讲究哇!”

有了吕珊奖罚分明的惩罚,丑丑的情绪很快平和下来,不再与臭臭计较,很温顺地将它那硕大的身子往前靠了靠,紧贴着吕珊的右腿蹲坐下来。吕珊就喜欢丑丑这种极灵性极大度的样子。年初,当从西藏出差回来的老局长将个猫大的丑丑抱来,吕珊着实被这个奇丑无比的小东西吓了一跳!这还能算是一条犬吗,细弱的小身子,顶着小南瓜似的大脑袋,两只眼睛咋看咋不顺眼,还有那小鞋底一样永远合不到一起的嘴巴,让人心里不由地会泛起一种嫌弃感。可老局长却说,那位与他有着三十年交情的戛纳林业局的桑巴局长,送给他这条犬的时候,竟然说比送他儿子还让他心疼!丑丑就这样被留了下来。当时,臭臭还没出生,陪伴吕珊左右的就只有她从特警队转业时带来的黑狼。黑狼作为一条精心培育出来的昆明犬,曾经是吕珊四年特警生涯中一直相伴左右的生死伙伴。当丑丑第一次出现在黑狼面前时,小东西竟表现出出奇的镇定和温顺,还在黑狼以高度警觉的神态上下打量它的时候,小东西竟然依偎了过去,伸出了细长的舌尖,轻轻地在黑狼的脸颊上动情地舔了起来。这情景,就连经过专门训练,一向冷静至极的黑狼也是猝不及防。或许是黑狼有孕在身的缘故,一种天生的母爱让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丑东西。丑丑成长的速度让吕珊大为吃惊,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小猫似的家伙,竟然长成了一条硕壮无比、虎虎生威的猛犬。即便是威风凛凛的黑狼,在丑丑面前也一下变得黯然失色,风光不再。让吕珊更为惊奇的是丑丑绝顶聪明的智商和无以伦比的忠诚。吕珊在女子特警队带犬四年,对高智商警务犬的习性、特点可以说了然于胸。但丑丑所具备的那种与生俱有的聪明、悟性、顺从、忠诚和凌厉都是少之又少的。相比于丑丑,臭臭承袭了母亲黑狼的所有优点,体态修长,毛色纯净,昂首一立,便是那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唯一的不足是,臭臭天生体态中就有一种骚骚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喜好干净的吕珊想了很多的办法,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洗发水沐浴液天天给臭臭洗浴冲澡,但还是无济于事,那种淡淡的异味就是消失不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从谷底一冲而起,使静谧的山林突然间有了一种难得的动感。这种极少有的景致,甚至让丑丑都激动起来。它在得到主人默许的眼神之后,一跃而起,由2号哨台直冲而下,眨眼之间消失在丛林灌木之中。

雷大林是国庆节小长假的第二天只身一人来到这座秦陇交界的小县城的。山区中的县城从规模上看不及经济条件好些的一个中等镇子。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街道窄而短,从头看到尾,见不到五层以上的建筑。但在雷大林的眼中,这看似平庸无华清净寂寥的一切,却内含着许多久违的亲近甚至新奇的感慨。十五年前的春天,当他这个团省委青联部的副部长,亲率手下的三员大将柳溪、左勇、钱少坤为植种那珍贵的350株大果青杄第一次由省城来到这个两省交界的边远小城时,这里还的的确确是一座充满农村气息的山中小镇。那个时候能找家像样的饭馆,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吃上顿水盆羊肉已经是很不错了。

雷大林离开县城,徒步向城东走了五六公里后,拐进那条流水不多的河道,再往前绕行了一个S形的河湾之后,竟从一个长满了杂草灌木酸枣荆棘的毫不起眼的垭口钻了进去。其间的小径,因为狭窄的沟壑遭到山洪的冲击而变得时断时续,越发的崎岖和陡峭。几番折腾下来,雷大林已经是腰酸腿痛筋疲力尽,一种懊丧和悔意更是油然而生,他浑身瘫软地将自己撂在草丛上。

十五年前,当他跟柳溪、左勇、钱少坤一次次地背着手指粗的大果青杄树苗行走在这条鲜为人知的山间小径上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那时的这条山道儿虽然也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可绝对不像现在如此糟糕。几十里的山道儿,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口硬锅盔。走得实在乏味了寂寞了,哥几个便扯起嗓子吼上一段“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走乏了走累了,由钱少坤那小子带头,找个积满山泉水的石窝子,脱它一个光溜溜赤条条,“扑扑通通”往里一跳,那股子直钻骨头缝的清凉,会从脚指头尖一下子爽到每根头发丝。他们四个会泡在清澈的山泉水里,左一把右一下地各自搓着脖颈窝咯吱窝和肚皮上厚厚的泥垢,然后闭着眼睛,听钱少坤唾沫星子乱飞地抖搂黄段子。记得有一次,雷大林斜睨一眼一脸通红有点羞羞答答的柳溪,伸手在色兴大发的钱少坤的光腚沟子上不轻不重地来一掌,笑骂他:“你小子积点口德行不,咱这可还有个没尝过腥的小处男呢!”钱少坤就着一口的唾沫将一个刚说了半拉的脏字先咽了下去,然后坏笑着往柳溪的牛牛上抓了一把,说:“哥,你也傻帽哇?现在的帅小伙没有媳妇就是处男?哼,鬼才信呢!让柳溪自己说,贞操还在否?!”柳溪的一张帅哥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两只手紧紧捂着有点小动静的牛牛,急急火火地爬上水坑逃了。嘴上直冲着笑得前呼后仰的钱少坤大呼小叫地喊道:“钱少坤,你个大坏蛋!大流氓!”

钱少坤还真是个大坏蛋,大流氓!后来发生的一切,全毁在这狗小子身上。

事情起因在三年之后的一次人事变动上。当时团省委青联部一次工作变动了三个人。雷大林接到的通知,是直接去省委宣传部报到,职务是外宣办副主任,享受正处级待遇。而另外两个就是柳溪和左勇,他们是主动申请参加了省上组织的援藏干部团。这件事,柳溪、左勇事先都同雷大林谈过,柳溪、左勇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到西藏那个充满神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能靠自己的能力为牧区的孩子们做点事更好。用左勇的话说,再在大机关里无所事事地耗下去,人就耗废了。雷大林看着两个人一腔热血的样子,自己还真有些感动。

而钱少坤则表现出极大的不屑和气愤。他对雷大林大呼小叫地吼道:“这俩小兔崽子想升官想疯了吧?说得他妈的好听,什么迷上青藏高原的蓝天白云啦,什么为那些牧区的孩子做点事啦,全是他娘的扯淡!谁不知道这援藏就是镀金,就是给自己捞政治资本?看看那些镀金回来的家伙们,哪个不官升两级三级?哼,真看不出来,俩小兔崽子还他妈的挺有心计!”雷大林知道在青联部他们四个关系最铁,现在三个都鸟似的走的走、飞的飞,就剩下钱少坤一个没动静,这小子心里肯定猫抓似的不是滋味。心烦、失落、孤独一下子给肚子里装了不少的委屈,揪住他这位老大哥喊一喊、吼一吼、出出气那也是情有可原。

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刚来到办公室的雷大林正忙着拖地抹桌子,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那位分管外宣的副部长打来的。那老兄在电话里先是“哈哈”了两声,然后,说:“老雷哇,出新闻啦,你那位钱老弟这回搞了一个惊人之举,抽空儿抓个差为他煽上一篇吧!”这个电话,听得雷大林一头的雾水。给青联部的老伙计们拨了个电话一问,才知道真还出了大事。两天前,省直机关小学的校长因为同本校一位女教师私通的事儿东窗事发,本人随即便遭到了最严厉的制裁,一撸到底,且被扫地出门。这种极易高度发酵的风流韵事花边新闻,在整个省直机关传了个沸沸扬扬,可被几个重要报道忙得四脚朝天的雷大林居然浑然不知,更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钱少坤居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心血来潮,一个自我举荐竟闪电般填上了那个倒霉蛋校长腾出来的位子!“你小子是疯了还是脑袋被驴踢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省直机关小学一直就是个庙小歪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地方?三四百学生,清一色的官家子弟。上有书记、省长的孙子,下有处长科长的儿子。哪一个揪根头发丝都抵过你小子这身臭皮囊!还有那几十个教职员工,摸摸哪个脑袋不是官二代官三代官小姐官太太,这些人不管是谁,吐个吐沫星,都会把你小子的屎尿砸出来!”

雷大林的一顿火冒三丈地臭骂没有骂醒执迷不悟的钱少坤,人家照样是在一干俊男少妇的簇拥下满校园里兜了一圈,很是风风光光地过了把校长瘾。后来钱少坤在省直机关小学干得还真是风生水起,上上下下也是很得口碑。正当雷大林暗自为他的那些洋洋洒洒的政绩满心欢喜鼓劲加油的时候,钱少坤突然又有了惊人之举,闪电般的离开了省直机关小学,调往秦阳市矿务局办公室当了主任。秦阳市是全省的煤炭大市,素有煤都之称。而此时全国上下,正值煤炭产业如火如荼之时,大凡与煤炭相关的一切产业行业都变得炙手可热。钱少坤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不显山不显水地突然谋到这样一个人人艳羡的黄金职位,就是雷大林也大感惊异,深感当今这个世界真是无章无序无奇不有,一个人的机缘命运更是变幻无常莫测高深。问起其中奥妙缘由,钱少坤只是“哈哈”一笑,说:“兴致使然,换换口味而已。”至于使了什么手段,搭上了何方贵人,谋得了那个千人争万人想的黄金职位,钱少坤却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好在雷大林对此也无多大兴趣,懒得深究细问。

第二年的中秋节,雷大林收到一份礼物。送这份礼物来的是位五十来岁的司机师傅,他自我介绍说是秦阳市矿务局钱副局长的司机,礼物是钱副局长专门让他送来的。

钱副局长?才多久的光景,钱少坤这小子摇身一变竟当上副局长啦!雷大林愣怔了半天,硬是没有回过神来。

令雷大林更想不到的是那份中秋礼物,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外包装,里面的礼品却让人目瞪口呆:五个晶莹剔透做工精美的玉质月饼盒呈品字形在黄丝缎的衬映下惊现着无以伦比的奢华和豪美;而那品字形的正中间却是块精美绝伦的男士手表!见多识广的雷大林一眼就认出,这是名列世界十大顶级名表之一的法国名表卡地亚SANIOS!

雷大林用颤颤抖抖的手拨通了钱少坤的电话。

电话那端的钱少坤先是煞有其事地回了句:“是吗,真有这么回事儿?”而后停顿了约莫十几秒钟,电话里隐约传来他大声呵斥下属的声音:短促、尖利、蛮横。当他再恢复了与雷大林的通话后,没容雷大林张口发出新的质问,便“哈哈”地笑了起来,那个久违了的腔调重新敲击着雷大林的耳膜:“哥哥你别见怪,我这每时每刻都在窝里斗,反正不是底下这帮家伙看我不顺眼,就是我他妈瞧着他们横竖都是气!哥,你说这年头就混个一日三餐也咋这么难?对了,哥,我还没大弄明白,你说那盒月饼怎么……就变质了?算啦算啦,你要怕那东西熏着你,找个垃圾桶扔进去不就得了。不瞒你说,我这也是月饼泛滥礼品成灾,我正愁找地方扔呢!”雷大林耐着性子等着钱少坤一句真一句假地说着胡话,本想等他说完,再就这件事情好好说道说道他。这年头是有些癫狂不假,可啥东西都有个物极必反的时候,人不能太急功近利了。可还没容他接上话,钱少坤却以比他脑海里的闪念还要快的速度,毁灭了他仅存的那点信心:电话被掐断。

又过了二十多天的一个下午,钱少坤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雷大林的面前,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身份不祥的客人。相互寒暄中雷大林才得知,此人叫窦铁良,正是大名鼎鼎的秦阳市矿务局局长,钱少坤眼前的顶头上司!

那天晚上的酒宴,让雷大林见识到了从未有过的奢华,富丽堂皇的高级包房里,低迷的却恰到好处地刺激得人全身每一处感官无不感到舒适、惬意、迷乱的背景音乐,厨艺达到极致的西式菜品,价值19888元一瓶的法国顶级名酒轩尼诗百乐廷干邑白兰地,投怀送抱美色绝佳的楚楚丽人……雷大林自以为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但置身于这样的一个环境,眼见如此昂贵、惊艳的名酒、菜肴、丽人,竟也懵懂得无所适从起来。倒是钱少坤和窦铁良俩人很是挥洒自如谈笑风生,一看就是那种风花雪月场中常打常滚的样子。这让雷大林心里不免生出一些妒忌和愤懑,这就是今天的世界,有钱人可以肆意地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他们在酒桌上谈的事很直接,时至岁末,秦阳市政府领导班子即将换届改选,身为秦阳市矿务局局长的窦铁良要竞选秦阳市市长这个职位。需要雷大林助力的是,为窦铁良组织一个有份量的人物专访,这个专访最好是写成能够吸引眼球的报告文学,在省报上发表。此时的雷大林就想不干也由不了自己。中秋节那份重礼,已经让雷大林掉进了钱少坤布下的“粉色陷阱”而从此再也百口莫辩:钱少坤把他揪进酒店洗手间就给他摊了牌,那份中秋大礼,就是窦总特意奉送的!

日子过得很快。雷大林一度把窦铁良竞争秦阳市长的事情几乎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于那篇专访的报告文学什么时间刊发的,社会反响如何,雷大林也没有用心关注过。元旦前的这一天下午临近下班,钱少坤的那位曾经给雷大林送中秋礼盒的司机师傅又来了,这回他拿了一个黑色真皮手包,说:“钱局长特意交代的,他朋友的手包遗忘到他那里了,这次顺路带了过来。”雷大林有些糊涂,说:“你们钱局长忙昏头了吧,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忘到他那里!”司机师傅很执拗:“那我就说不清了。您要有啥话就找俺们钱局长吧!”

“这个钱少坤,又玩的是啥猫腻?”等司机师傅走后,雷大林掂了掂手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真皮手包,正暗暗觉得离奇好笑,钱少坤把电话打过来了:“哥,还满意吧?”“你这家伙,又搞什么名堂?”雷大林脑子还停留在那只真皮手包上。钱少坤“哦”了一声,又老鼠似的“吱吱”窃笑起来。“你笑个屁呀?!”雷大林最讨厌钱少坤的这种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声。“哥,你咋就不打开包看看?哦,对了,哥呀,你可要站稳了,六六大顺啊……”钱少坤鬼头日脑地说完,在“嘻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雷大林的脑子里突然像凭空里“日——”的一声飞进一枚炸弹,那一瞬间他啥都明白了!他收起手机,第一个反应就是起身关门,而随着门被紧紧地闭上,自己胸腔里也擂鼓似的“咚咚咚”狂跳起来。将真皮手包撑的鼓鼓囊囊的是整整六沓子新崭崭的人民币,一沓一万,总计六万,这个数字就是再弱智、再脑残、再傻蛋,都心知肚明了!难怪钱少坤说什么“六六大顺”!晚饭前,钱少坤发来了短信,看了这条短信,雷大林的紧张到极点的情绪才总算有了些许的缓解。钱少坤在短信里告诉他:刚刚结束的秦阳市人代会大获全胜,窦铁良如愿以偿地当选为秦阳市市长。此次竞选成功,凡出力者均是有功之臣,都无一例外地会得一笔不菲的礼金作为酬谢。雷大作家是功臣中的功臣,那点小意思,只是略表谢意,请一定笑纳!

之后的日子里,雷大林开始郑重其事地关注起有关钱少坤的一些消息。也就是二十来天吧,雷大林终于等到了一个这样的信息:钱少坤以代理局长的身份,正式主政矿务局,成为这座享誉国内外煤田大矿的掌门人。这个结果虽然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一经被证实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雷大林怀着一种莫名的哀伤和愤懑,将钱少坤,不!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窦铁良给他的那笔酬金,一个子不留地全都汇给了远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左勇和柳溪。因为他听左勇和柳溪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说过,那座干打垒的牧区小学里56个藏族孩子仍然坐在粗糙的桦木板凳上课。在说明这笔资金的来历时,雷大林是这样告诉左勇和柳溪的:“钱虽然是他跟钱少坤两人共同捐助的,但其中以钱少坤捐助的为多。这小子现在日子过得不错,手头宽裕了,爱心也就随之萌发了强烈了,哈哈,物质决定精神嘛。”做了这件事以后,雷大林的心似乎踏实了许多,宽慰了许多。少了一份沉重的思想负担和心理负荷,雷大林自己也觉得浑身上下清清爽爽的分外精神起来。

再后来,雷大林竟也调到了秦阳市,直接被任命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这个任命,让部里许多同僚妒忌的如同他忽然间中了千万元彩票大奖,看他的眼神里都是“呼呼”直窜的火苗子。尤其是雷大林的那位主管副部长,拉着雷大林的一双手,像是牌桌上抱着个骰子盒似的摇啊摇了大半晌,最后无限感慨地留下了这样一番临别赠言:“这年头,真是志气不如人气,人气不如手气,手气不如运气。老弟是官运财运运运皆通,让人着实羡煞了眼吶!”

这一切,让雷大林对自己这次升迁不仅没有暗暗窃喜,反而加重了内心的疑惑和纠结:真的有人在暗中为他的仕途助力运作吗?他雷大林难道真的是靠了什么人才有了这突如其来的运气吗?他命里的“贵人”又是谁,钱少坤还是窦铁良……

一阵微风吹来,雷大林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或许是先前出了满身的臭汗,现在汗落下来再被山风一吹,竟浑身像爬满了无数条凉冰冰虫子一般的难受。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他即刻翻身坐起,惊怵地用两手在身上拍打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俯卧着一个头大如斗的怪物!

雷大林本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这一瞬间竟也脑袋“轰”地一下,紧接着便是过电一般全身爆满了鸡皮疙瘩,他本能地将手伸向草丛试图去抓摸个石块什么的用以自卫,可他的手刚一挪动,那怪物两只肉瘤子似的眼睛里忽地凶光一闪,整个硕大的身躯也弹簧似的跃了起来,形成了弓一般前扑搏杀的凌厉姿势,突然上撩的宽大肥厚的嘴唇,将寒森森四颗巨齿张扬的威风凛凛,腹腔中发出的那种低沉的阴森可怖的怪声足以让人闻风丧胆。雷大林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起初是浑身发冷,甚至冷彻骨髓,而后便是湿乎乎的汗浆喷薄而出,顺着额头、发际、鼻梁直滚而下,雷大林甚至感觉到了汗珠子挂在下巴上那种欲落未落时的酥痒和无奈。

更要命的是,就在雷大林心惊胆寒束手无策的档口,耳边又忽然刮过一阵带有异味的旋风,他尚不及回头,就从眼睛的余光里风也似的飘进一条健硕的猛犬来!雷大林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倒霉不走运,撞见一个要命的畜生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又打什么鬼地方蹿出一个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东西来!如此一来,他雷大林哪里还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希望?“唉,我命休矣!”雷大林有气无力地哀叹一声,才说眼睛一闭,任凭狭路相逢的两条恶犬以他的血肉之躯做口齿之争。可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先前出现的那丑怪物却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突然间展开身子,向雷大林来的方向飞驰而去,转眼间便没了踪影。雷大林僵硬的四肢总算有了得以活动的机会,他正试图搬起一条肌肉酸困僵直的腿,一个清冷严厉的声音陡然间从后脑勺飘了过来。

“你最好手脚别动!”

话声方一落地,一个身影已经如风一般地飘到了雷大林的眼前。雷大林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位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让他万分惊讶的是,这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但见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短发的颜色是那种挺温馨的深褐色,这与她那张鸭蛋形的脸和白里透红的肤色结合得既完美又多少有点顽皮。眼睛很美,属于清澈明亮且会说话的那种。一身战斗装的迷彩服,不大不小不肥不瘦。腰间扎条武装带,一架军用望远镜挂在胸前,活脱脱一副军人打扮,只是差点劲的,是手里拎着的那杆老式的半自动。整个人乍一看上去,既养眼又多少替她手中的装备有些遗憾。

“怎么样,在这里能碰上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有点脑筋转不过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吕珊,是这片林区的护林员。你呢,叫啥名字,是摄影师还是独自逛山的驴友?”话很直接,语速也不慢。像个当过兵的。

“对不起,护林员同志,能不能先让它——”雷大林苦笑着,用手指指依然冲他呲牙咧嘴虎视眈眈的那条猛犬。

吕珊笑了。她这轻轻地启齿一笑,那猛犬便忽然间收了势子,乖巧温顺地贴到了女主人的腿前。

就在这时,一声怪异的犬叫从雷大林来时的方向传来。

原本依偎在女主人身边的那条猛犬,也在这叫声中陡然冲动起来,就连那胸前的两处隆起的腱子肉都分明在突突地抖动着,一种急于奔突而去的样子。

“臭臭,别急!”女主人用眼神安抚着自己的爱犬。然后脸色陡然一肃地问雷大林:“你原来不止一人?”“不,我就是独自一个!”雷大林急忙申辩。“哼,还不老实!”女护林员一张俏脸上布满了阴云,“一会儿再跟你算账!臭臭,看好他!”女护林员狠狠地撂下一句,丢下一头雾水的雷大林急火火地奔着犬叫声跑去了。

被丑丑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钱少坤。

准确地说,钱少坤是被硬逼进山里的。

三天之前的那个下午,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的钱少坤,突然接到窦铁良秘书的电话:“老板上午被通知前去省上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之后便再无法联系,看情形,有点大事不妙!”钱少坤当时就蒙了,一时间冷汗如浆的他,马上意识到老窦完了!钱少坤在极度紧张中快速分析着窦铁良真的出事的后果,结论不言而喻,老窦只要扛不住,下一个绝对就是自己!自从他调入矿务局的那天起,他的祸福旦夕就跟这个窦铁良已经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最近一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更加紧密。矿务局是窦铁良苦心经营的独立王国,钱少坤当然明白应该怎样在这个由窦铁良实际背后操纵的独立王国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好在大家各有所求各得所需,他钱少坤该得的利益也都一一收入囊中。老婆儿子送到了国外,在那个异国他乡,他已经为妻儿准备了足够这一辈子衣食无虑的物质保障,除此之外,他还在大洋彼岸的另外一个国家,私下购置了价值数以百万的房产。有了这些也就足够了,他为自己能够有今天这番作为感到由衷的满足。这种满足甚至麻痹了内心那种常常不安的警觉,偶尔心头掠过一丝惊惧,自己又会劝慰自己,都说眼下乌鸦一般黑,想做个不黑的都不容易。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天还是塌了,塌得天崩地裂,塌得乾坤倒转!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不逃还等何时?钱少坤当晚紧急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凌晨天没亮,便搭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他已经订购了去香港的机票,打算先去香港,再设法前去与妻儿会合。进了候机大厅,钱少坤便嗅到了一种令他不安的气息,虽然只是感觉,但他还是没敢贸然行事,惶惶然之下没敢更多地逗留,又悄然缩出了候机厅,包车进了省城,这是他仓促出行的第二步计划。省城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这里有他很多儿时的玩伴少时的同学当下的哥们。进了省城,他就会如鱼得水,如鸟入林,不仅能将自己安全地藏匿于茫茫人海的市井之中,而且还能非常便捷地打探到让他急于知道的相关信息。但他只想对了问题的一半,问题的另一半,是他隐身到这个城市之后才幡然醒悟的,那就是既然他能想到这个城市对他所拥有的不可替代的优势,那些具有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嗅觉和观察力都无以伦比的办案人员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或许在反应上动作上不及他来的迅疾,但要张开那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却有着得天独厚的绝对优势。这张网一经撒开,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再警觉再小心,也会难免百密一疏,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变成令自己万劫不复的陷阱和虎口!这一惊醒,令他即刻对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的敏感起来,即便是他隐身的那个偏僻小巷里的小旅馆,他也觉得是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办案人员从天而降的可怕一幕。他苦思幂想了半天,决定还是赶快脱身。为安全起见,他溜进一家户外用品商店,给自己从头到脚换了一套行头,遮阳帽、太阳镜、冲锋衣、登山靴、旅行包……这一回钱少坤不敢再有丝毫的大意,他悄然来到长途汽车站,瞅准一群外地模样的旅行团,然后尾随其后,登上了一辆进山的旅游大巴。钱少坤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盼着大巴车驶出了城市,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脑袋往竖起的冲锋衣领子里缩了缩,刚说闭上眼睛让神经高度紧张的自己迷瞪一会,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突然由女导游那好听的声音送进了他的耳朵:老牛山自然保护区!钱少坤一激灵,两只耳朵陡然间乍了起来,那婉转悦耳的声音还在娓娓道来:“老牛山横跨两省绵延百里,东连秦岭山,西接祁连山。因整个山势如老牛卧地般,又有卧牛山之称。我们要去的大峡谷景区就距老牛山自然保护区不远……”啊,老牛山,老牛山,我怎么把你给忘了!钱少坤不仅兴奋起来,而且还有些激动。十五年前的往事像大巴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一股脑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喂,你醒醒,醒醒!”

钱少坤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说话的女子,可眼皮沉得如同那露天煤矿上覆盖的山皮,他试图扭动一下脑袋,可这种意识刚刚传导到大脑里,便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直达心底的刺痛,这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可就是这刺痛却让他从昏昏然中猛可之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

“我,我好像受伤了?”钱少坤有些难为情地咧咧嘴。

“不是好像,是千真万确!”女子开始从随身的一个挎包里向外掏着东西,居然是些纱布、碘酒和瓶装的药粉之类的急救用品。“知道自己是怎么摔伤的吗?”她见他晃晃脑袋,便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你呀,是蹚到我的套子里啦!”“套子,什么套子?”钱少坤挣扎着坐了起来。“套兔子的套子呀!”女子偏偏脑袋,一副很得意很俏皮的样子,“不要动,那套子还在你的脚上,只是你看不到的。”女子很仔细地查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口,然后是擦洗、敷药、包扎。一套动作简洁干净、娴熟专业。随后女子将那些用不完的纱布、碘酒、药粉收拾好了重新收进包里,然后走到他的脚前,从右脚上取下一个细钢丝做成的套子。“这原本是为野兔准备的,你可好,一脚闯进去,然后又特会摔,就那么一块石头,让你碰上了。”钱少坤“哦”了一声,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原本走得好好的,就感到脚底下突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这人也就一下子摔了下去,感觉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啥地方,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对了,你来了多长时间了?”钱少坤看看女子又朝旁边一直虎视眈眈的那条狮子不像狮子、狗不像狗的东西偷望了一眼,“这——也是你的?”“它叫丑丑,你可别随便招惹它,不然它会把你当狼肉撕着吃了。”女子语气里带着恐吓。钱少坤生性就怕狗,再经女子这样一说,不由得紧张起来,刚刚离地站起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往下沉。“吓唬你呢!瞧你那胆!”女子伸手扶了钱少坤一把,笑道。

雷大林在臭臭的监视下果然没有敢动上一动,但钱少坤的出现,却惊得他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以至于让没敢大意的臭臭都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钱少坤!”

“雷大林!”

钱少坤看见雷大林的一瞬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心酸、委屈,竟不顾一切地扑到了雷大林的身上!

“哥,少坤终于又见到你了!”钱少坤傻傻地笑着,喊着,到后来竟搂抱着雷大林“呜呜”地哭了。

此时的雷大林也是百感交集,胸中翻滚着的愤怒、怨恨、担忧和期盼在这一刻就像力拔山岳的洪水,冲撞得他痛彻心扉,几乎窒息!他在心里无数遍地大骂着钱少坤,骂他野心勃勃,骂他投机钻营,骂他有权无德,骂他贪婪无度,骂他害己害人!!

他也在心里骂自己,没原则,没骨气,没决心,没定力,让世风迷住了眼,让铜臭熏了心!

他也流泪了,那是痛惜的泪,惭愧的泪,悔过的泪,更是兄弟情义的泪……

“雷大哥,钱大哥,你们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抱着没完没了地哭哇?”吕珊带着哭腔在一边喊,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大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故事,而且是能让两个男人同时泪水滂沱的故事!

“你刚才喊我们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雷大林和钱少坤都从一旁的小溪里擦完脸回来了,他又看着怀里抱着枪坐在两条爱犬中间、托着腮想着心事的吕珊,大声问道。

“哼,我知道你们是谁了。”吕珊没有去直接回答雷大林的问话,而是把脑袋一歪,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们,是谁?”钱少坤先吓了一跳,一张刚擦洗净的脸又一下变得灰蒙蒙、黑漆漆的了。

“你们一个叫钱少坤,一个叫雷大林。应该还有两个,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们一个应该姓柳,一个姓左,对不对?”

“这——”

钱少坤嘴张了一张,惊愕地呆立在了那里。

雷大林也错愕地呆了一呆,但他很快又机智地笑了,“信不信,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他用手指着吕珊,“你是这里的老护林员吕青山的独生女,小名嘛,应该叫珊珊,对不对?哦,这里还要补充说明一下,这个珊珊的珊,原来可是大山的山。之所以改成了现在这个珊,还是你四位大哥哥的功劳哟!”

吕珊的脑袋还是歪斜着,一本正经的脸上并没有因为雷大林那番“绕口令”发生丝毫的变化,只是那张小巧的嘴轻轻地撇了撇:“嗯,有点意思。这证明吕珊同志先前的猜测和判断都还是对的!”

钱少坤这个时候也早已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回过神来,先前的一惊一乍又转脸变成了从未有的兴奋和开心:“哈!你原来是老疙瘩的女儿哇!”

老疙瘩是十五年前雷大林他们四个在老牛山植树时给吕青山起的绰号。当年的吕青山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依然身高力大,即便是捧着烟袋或者端个老粗瓷碗随便圪蹴在什么地方,也浑实得如同山石疙瘩一样,加上他心眼实诚、为人厚道,时间一长,这老疙瘩或疙瘩叔就先从他们四个的嘴里冒了出来。吕青山自己对这称呼还挺受用,说他这大半辈子,光跟这山林树木就一起活了一多半的光景,整个人也早就跟这山林树木一样变成实疙瘩啦。因此,老疙瘩这个名字也就成了他们老少两辈人之间的一种特有的默契和特殊的情感。

果不然,钱少坤的话刚一落地,吕珊那一双秀美的眼睛里便闪出了晶莹的泪光,她突然站了起来,冲着雷大林和钱少坤喊道:“老疙瘩,你们还记得有个老疙瘩!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跑到哪里去了?!”

喊完,身子一拧,竟眼泪“噗嗒、噗嗒”地哭了起来。

雷大林和钱少坤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

“你们、你们离开老牛山时咋给老疙瘩发的誓,说以后你们每年都会回一趟老牛山,看一看青杄树,看一看疙瘩叔。老疙瘩铁信了你们的话,每年等,年年盼,整整等了你们十五年,盼了你们十五年!就是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在老牛山哨台的土窑里,还在想着你们,念着你们!可你们却——骗了老牛山,骗了把整个心都给了你们的老疙瘩!”

吕珊一边哭,一边不无怨恨地责斥着。这些痛彻心扉的怒怨就像沾了水的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雷大林、钱少坤的心上。雷大林、钱少坤都羞愧地垂下了头,这千真万确是他们的错。而且可以说是错的无情无义,错得无法启齿,错得混账之极!!

雷大林、钱少坤没有直接去他们曾经住过的护林站,而是随吕珊一起来到了老疙瘩吕青山的墓上。老疙瘩的墓地就在1号哨台那座犹如老牛脊梁的山岗东侧。墓地很简单,不过是几株新栽的大果青杄围绕下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坟茔。吕珊说了,老疙瘩是一年前患了直肠癌去世的。就在他倒下之前,这个独自守护着老牛山自然保护区百亩山林长达三十多年的铁塔似的汉子,死活都不承认自己会染上了重疾。当他开始出现便血,还认为只是痔疮犯了。他的老哥们林业局的老局长几次来护林站要拖他出山,上县医院检查诊治,老疙瘩都拒绝了。他说,像他这样结实的身子骨,又成年累月地呆在这大山里,吃的是五谷杂粮,呼吸的是新鲜空气,既没有化肥农药,也没有沙尘雾霾,咋能得那大病、重病呢?再说了,就是有点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也用不着麻缠地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大医院看病抓药,老牛山的草药成千上万种,哪样不是宝?老局长拗不过他,只得把老疙瘩的老伴儿接到了护林站,专门照顾他。就这样,他自己采药给自己当起了郎中大夫。到了后来,病情愈加沉重,他才感到自己这次真的要倒在这老牛山了。老局长流着泪要把他接回县城去,可他还是拒绝了。他说,既然是治不好的病,就更不需要瞎折腾了。老牛山景色好,空气好,又凉爽,又清静,就不动窝了。再到后来,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来了,他对她说,他26岁那年进的山当的护林员,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几十年他开了好几百亩的荒山地,光树苗子就栽了成千上万棵。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一刻不离地陪着它们,守着它们,护着它们,为它们修枝剪叶,看它们变高变壮,它们就是自己的亲闺女亲儿子!有了这漫山遍野的林木,他这辈子也就没啥遗憾的了。他还特别地告诉她,距离护林站三十里的南梁上,有三百多棵大果青杄,那就是十五年前四个省里来的年轻娃娃专门植种下的,这些树可是老牛山的稀罕物!当年这四个年轻娃娃为种这些宝贝树可没少吃苦。山里山外山上山下地背树苗植树苗,两只手和肩膀头子都见了血。到了夜里,他们围坐在一起,就着一天的星光,品着老疙瘩自己酿的野葡萄酒,你一段他一段地给他老疙瘩讲外边世界那些风风光光的人和事。他们在护林站那孔老土窑里一挤就是几十天,这几十天也是他老疙瘩在山里这些年最热闹最舒心活得最有滋味的日子。离开老牛山的时候,四个年轻娃娃都哭了,发誓说每年再忙,都会回一趟老牛山看他老疙瘩,看他们亲手种下的大果青杄树。他知道这些娃娃们不会日弄他,他老疙瘩重要不重要放在一边先不说,还有那几百棵稀罕物勾着娃们的心呢!到了每年的四月他都站在哨台上等,站在哨台上望,站在哨台上盼。可十五年过去了,一回也没等来。他说啥也不信这些娃娃们会把老牛山忘了,会把他老疙瘩叔忘了!望着被病魔折磨得已经骨瘦如柴即将离开这世界的父亲,听着父亲絮絮叨叨说的这些故事,她听懂了父亲这一生一世的心愿,也听懂了老人家那最后的牵挂。当她向父亲问起那四个年轻娃娃名字的时候,老疙瘩用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窑壁的土墙,用微弱的声音告诉女儿,他们的名字都在墙上刻着呢。直到这个时候,吕珊才从那黑黢黢墙壁上知道了他们四个的名字:雷大林、钱少坤、柳溪、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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