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爱情,并不遥远,乡间那淳美的风俗同时间一起疯长,长在人们的记忆里,不断丰富着淳美的乡间民风、民俗的内涵。作家正是怀着这样的情感,将笔触伸到了那些难忘的年月,那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的萌动在心头的青春的激情,而贫穷在这充满着欢欣的青春期的孩子们的眼里,是多么微不足道呀。作者的苦心也许就在这里:今天,富裕起来的人们,在尽享物质生活的富足时,是不是还应该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不是还应该回味一下以往那些淳美的东西?
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割 草
张小东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的爱情,并且摆弄得有鼻子有眼。
故事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大半块蒸馍开始的。那时候的张小东皮包骨头,柴禾棍似的两条腿又细又长,脸一瘦额头就突了出来,像根南瓜把。张小东特别能吃却天天吃不饱,越是吃不饱就越惦记着吃,天天狗一样嗅着鼻子,一见同伴手里拿着好吃的东西眼就发红。主要是缺少粮食,尤其是白面。家里来了工作队娘总要把面缸倾斜下来用瓢去里面刮,明明知道缸里没面却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刮来刮去也刮不出半瓢面,于是娘就端了瓢去邻家借面。有一回,工作队走了家里还剩大半块蒸馍,爹说:“小东瘦得跟烧火棍一样就让小东吃吧。”张小东一听从门槛上一个高蹦起来,头却一下顶在门框上,当时就起了大疙瘩。张小东顾不得疼,他简直比过年还高兴。他把馍分成几块,一天只拿出一块在火上烤得焦黄焦黄,然后蹲到街上的青皮石头上一点一点拧着吃。同伴有了好吃的都是这样,拿到大街来吃,一是显摆,二是让别人眼气。
建国就在这个时候从家里出来了,他的鼻子简直比他家的大黑狗还灵。今天张小东可不想让建国粘上,一旦被粘上,心眼贼多的建国一定不会放过他手里的这块馍。这时建国嘻嘻笑着蹲到张小东跟前,吸了几下鼻子说:“小东哥,大队后院我找见一个鸟窝,改天我领你去逮鸟,没准能掏出一窝鸟蛋哩……”
张小东“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又拧了一疙瘩馍填进嘴里,心里却在思量着要不要抠一星馍给建国。这个决心不是太好下,于是就在心里斗争着。这时建国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说时迟那时快一伸手夺了张小东手里的馍,然后噔噔噔撒开腿就跑。张小东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见了别人吃东西就眼红的张小东怎容别人抢他的馍,撒腿就撵。建国像被狗撵一样边跑边回头望,两条小短腿到底没赛过张小东,被俘虏了。建国见事不好把馍全塞进嘴里,张小东使出吃奶劲给了他一拳:“给我!”又是一拳,比第一拳更重。张小东铁锤一样的拳头仿佛砸在了别人身上,建国只顾伸直脖子往下咽,那块馍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噎得两眼冒泪跟吃了小尖椒似的。张小东一见馍没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块馍烤焦了拿出来吃,是改天的事。张小东完全可以安安生生在家里吃,可他觉得这么焦黄焦黄还能嚼得嘎巴嘎巴响的好东西不让别人看着吃,那不是白吃了?那还有什么滋味?建国又来了,一往跟前蹲张小东赶紧伸出一只胳膊把馍护住。建国吧嗒吧嗒嘴开了口:“小东哥你把心放肚里吧,我还能恁不要脸再夺你的馍?你把心放肚里了,这回我闻闻味就中了!”
张小东放松了警惕,对建国说:“我可真信你呵。”
“嗯,我闻闻味就中了。你瞧,我把手背后头了。”建国两手果真背到身后,张小东这下彻底放了心。
建国闻着闻着,突然像他家的大黑狗抢骨头一样头一伸逮住那块馍就往家跑。张小东大哭,在后面紧追不放。追到建国家,建国钻进东屋咣当一声关上门,张小东用脚踹却踹不开。张小东往他家门槛上一坐,双脚搓地,挤了俩眼扯开嗓子哭他那块馍,哭得很是嘹亮。
这时新红从另一间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麻绳连着针头拖在地上。新红娘和小东娘经常在饭场论亲家,新红娘要给小东当丈母娘,还说:“女大三,抱金砖,你家小东能攀上俺家新红可是福气呢。”张小东和新红都在场,新红就拿目光瞅小东。小东以为新红听了大人的话故意瞅他,就冲新红笑,谁知新红一绷脸,训他:“把鼻涕擤擤!”那次之后,张小东再见新红远远就把鼻涕擤得干干净净。这时新红拾起地上的麻绳和针,跟个小娘们似的把针在头发上蹭了一下,一边纳鞋底一边问哭声嘹亮的张小东:“爹死了还是娘嫁了,给谁哭丧呢?”有人主事,张小东停了哭,他说:“建国抢了我的馍,两回了。”新红一听,怒不可遏,推门门不开,就用脚踹,踹了没几下门开了。建国怕新红。新红进屋把建国揪出来,建国嘴里鼓着一个疙瘩,显然那块馍还没吃完,张小东一见再次嚎啕大哭。新红揪着建国的头发然后抡起拳头照建国后背一顿好揍,咚咚咚,建国又是忍着疼把嘴里那块馍咽了下去。两次这样,张小东哭得越发凶了。
新红劝了半天,张小东还是不依不饶,一边哭一边不住地搓地把门前搓出一堆细土。新红急了,照他屁股就是一大脚,学着大人的口气训他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有完没完!再哭,小孬欺负你我不管了!”
张小东的哭声戛然而止。
赵小孬是十一队的,个大,会打架,再加上他爹是村支书,就很霸道。每年夏天,张小东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总要被大人撵到西河林,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挣工分。一人推一辆独轮小车吱吱呀呀,很像《三国演义》画册里的运粮官兵。赵小孬见了张小东就学着评书里的张飞牛皋一类莽汉哇哇叫着,围着张小东一跳一跳的,然后把张小东摔个嘴啃地,有时还用草绳把张小东手脚捆在一块,名曰“老头看瓜”。张小东很怵他。后来新红加进了他们的割草队伍,新红大他们几岁,长得也壮。她看不惯赵小孬欺负张小东,就把赵小孬一连摔了四个狗吃屎,赵小孬彻底败了。不过这家伙心里不服,就冲新红喊:“张小东是你小男人不成,你这么卖力摔我?”
以后见了新红和张小东,赵小孬就领着他的喽啰喊:“张小东,小公鸡;刘新红,大母鸡;公鸡撵母鸡,撵到过道里;公鸡上去压母鸡,压出一窝红蚂蚁……”
新红也不恼,骂他们不要脸大坏蛋。
张小东对这事却认了真。又一次去割草,赵小孬领着他的喽啰埋伏在河那边一堆乱草中,冲他们一个劲喊“公鸡撵母鸡”。新红拾了石头砸他们,砸累了就坐下来,还回头冲张小东笑。她的脸白里透红,白是瓷器般的白,红是苹果样的红,极耐看。新红穿了一件粗布衬衫,大热天脖子上的扣还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下面第三个扣两边不知什么时候鼓起两个小疙瘩,就像倒扣了两只小皮碗。张小东记得新红那地方以前可是平平实实,现在不但长出两个小疙瘩,小疙瘩上面还有两个山葡萄一样更小的疙瘩,把衬衫支撑起来。张小东觉得那地方有疙瘩就是比没疙瘩好看。正要告诉新红他的这个感觉,新红却先捅了他一下,笑着问:“瞧我干啥?”
张小东把镰刀噗一下“挂”在树上,立即有汁液冒出来,他很郑重地说:“赵小孬他们说的是实话。”
“哦?”新红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汗水洇湿了衬衫,两只小葡萄更加清晰可见。
张小东又说:“俺妈说了,新红长得银盆大脸,身子骨结实,小东要是能娶新红当媳妇那才是福气哩……妈让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
新红听了咯咯咯笑起来,说:“你娶我,娶我干啥?叫我侍候一个小屁孩呀,叫我给你擤鼻涕呀……”
新红全然不顾张小东的认真劲,一个劲儿地笑,笑完了又起身割草。俩人割到碰头时,张小东见新红左边那缕头发没有辫卡夹着,落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不时用手扒拉一下,对张小东说:“碍事,真想用镰刀割了它。”张小东就问:“你咋不买一只辫卡?”
新红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张小东赶紧挨她坐下,他很喜欢新红身上的青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甜。新红说:“大人舍不得花钱。”新红说完又问张小东,“你知道俺家有多穷?”张小东摇摇头,新红瞅瞅四下无人,抓起张小东的手说:“我连扯块花布做裤头的钱都没有,不信你摸摸。”新红解开腰带让张小东伸进手。张小东一摸,里面光光的,她果真只穿了一条单裤。张小东把手拿出来,那种凉凉的滑滑的感觉却好一会儿留在手上不散。张小东还感觉到新红裤里面好像塞了一把草,不过那草也挺光滑的,不像他们割的草这么糙手。新红一连关照他两遍:“对谁都不敢说,要不丢死人了。”张小东点点头,很郑重地对新红说:“新红姐,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一堆辫卡!”
新红笑笑问:“你长大了能有啥成色?”
“长大了我当个供销社主任,当了供销社主任还发愁没辫卡?”
歇了一会儿,张小东要给新红表演翻跟头。张小东他爹是个把式,会耍大叉和两节棍,过大年村里演彩会这老小子头上包着红头巾,脸上抹着大红粉跟个太平天国武士一样嘿嘿嗨嗨出尽风头。张小东也跟爹学了几样东西,最拿手的是翻跟头。他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先是前空翻接着后空翻,一口气翻了68个跟头还没出这个圈,新红在一边只叫好。新红也要学翻跟头,张小东说你得先学窝腰,腰软了才能翻起来。新红问:“咋学?”
“我爹说了,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你跟我做就中,新红姐。”
张小东让新红和他一起双手呈投降状,五指伸开,腰往后弯。新红一连试了几回,手还没挨着地就倒在了草堆上。张小东说:“我替你搂住腰。”他上前搂住新红的腰,让新红往后弯,“弯,弯,再弯。”这时新红的小肚就和张小东的小肚紧紧贴在了一起,新红越往后翻小肚越突出,她的单裤布料也不厚,张小东低头一看,新红的那个地方就有一个很明显的轮廓突出来。张小东知道,新红的那个地方长了一把草,他刚才摸到了。他很想问问新红那个地方为啥长草而他那个地方却没长草,还没问,新红跌了。他和新红就又来,一做便忘了要问的事。
新红进步很快,没几天学会窝腰,后来地上搁一块手巾,新红还能用嘴把它叼起来。
终于有一天,张小东解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那个地方也长草了!一开始是几根,这几根正长着第二茬草又冒头了,一年不到密密麻麻长了一大圈,就跟赵小孬他爹的尿臊胡一样,旺着哩!嘿!张小东正觉得有意思时,那个地方又出了一件新鲜事。清早和同学们一起跑操,下面忽然一热,他居然尿裤子了。张小东脸立时红了,要是让同学们知道,臊死了!他一直忍着,装着没事一样出操回来,又装得没事一样上完早自习,然后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回家。到家他打开裤子一看,里面湿了一小片,他觉得这尿跟平时的尿不一样,太粘。用手摸了一下,真是粘,再放到鼻子下闻闻,一股子腥气味!张小东不知咋回事,生怕以后跑操时再尿这种东西,他就去娘枕头下拿了一只套子。套子大队随便发,不要钱,张小东从小就拿它当气球吹。再出操,他就用一根线把套子系在自己那个东西上,心说:尿吧,尿这里面就弄不湿裤子。谁知防范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再尿,张小东烦了就扔了那只被他弄得脏不拉叽的套子。刚撤了兵没几天,张小东正睡着觉身下一热,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一摸:坏了,又来了!于是他又开始防范,睡觉时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样防了一个月,上初三时学校发了《生理课》教材,有几节老师不肯讲让大家自己看,张小东翻开一看,豁然开朗。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小东特别想和新红去割草。他一连找了新红好几次,新红都没答应。新红要么说“我得趁风扬场哩”,要么说“我得趁墒给玉蜀苗上化肥哩”。过了一些日子,大约是六月的一个午后,张小东睡觉的小屋门哗啦一下被推开,新红拎了一把磨得黑亮黑亮的镰刀闯进来,肩上还搭了一根盘好的草绳。张小东一激灵坐起来,揉着惺松的双眼手忙脚乱找裤子。新红嘀嘀笑着冲他一挥手:“走吧,割草去!”张小东欣喜若狂往外跑,边跑边喊“等等我”,几只鸡正在当院围着食盆叼食。张小东慌慌张张把食盆踢了个底朝天,鸡们一惊振翅飞上墙头,很不满地瞪了他几眼。
到西河林和新红割了一会儿草,张小东就提出休息,卧在新割的草堆上不起来。新红说他:“你是来割草呢还是来睡大觉呢?”一边挨着他坐下。张小东吸溜了一下鼻子,说:“新红身上的汗味真好闻。”新红把的确良衬衣脱了往草堆上一搁,仰面躺下来。新红只穿了一件小褂,她发育得很猛,小褂又太紧,绷不住里面的东西,边边缘缘都露了出来。尤其是那两只熟透的葡萄,吹弹得破,仿佛随时都要把小褂撑破似的。张小东盯着那些白,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了。他没话找话地说:
“新红姐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窝腰的事?”
“咋不记得?你不是说长大了给我买辫卡吗?”
“你说你家穷,裤头都没有,现在肯定有了吧?”
“早有了,好几条呢,我自己缝的。”
“真有了?”
“真有了。”
“我不信。”张小东偷偷望了新红一眼,新红塌蒙着眼睡着了一样。张小东小心翼翼,选词择句,那话便像手榴弹一样一句句朝着自己的目标扔去,“我不信哩,新红姐。”
“不信你摸摸。”
张小东又望了一眼新红,这时新红已经睁开眼睛在看天上的云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张小东也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强调了一句:“我可真摸了。”
“嗯。”新红似听见又似没听见,天上飞过几只黄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张小东心腾腾跳着,一只手拉开新红的裤子,一只手伸了进去。他的手碰到了裤头上的松紧带,就用指头挑起来继续往下走。张小东摸着新红光滑的肚皮了,新红还在望着天上的黄雀,她漫不经心地问张小东:“没哄你吧,我这裤头还是紧身的呢,我自己发明的。”张小东嗯了一声,心再次腾腾跳起来,他越过平坦光滑的小腹,手一点点往下探去。草!草!草!张小东觉得自己像一个侦察兵一样,行进是那么艰难。那几只黄雀从新红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了,新红的目光和思绪渐渐收回,她照张小东的手臂轻轻拍了一下:“不准往下摸!”千百次的梦想被这轻轻一拍,变得粉身碎骨。张小东一惊,很不情愿地把手抽出来。而此时张小东感觉自己的草堆中长出了一根棒,硬邦邦的。张小东又心生一计,问新红:“新红姐,你还会窝腰不会?”
“腰硬了,不一定能窝成。”
“试试吧?”
新红笑笑,果真就起来双手呈投降状往后弯,却失败了。又一次双手向后弯,还冲张小东喊:“来帮帮忙,搂住我的腰。”张小东仿佛埋伏已久的士兵一跃而起,双手搂住了新红,他的小肚子终于如愿以偿贴在了新红的小肚上,而那根东西不折不扣顶住了新红某个部位。尽管隔着几层衣裳,新红还是感觉到了它的坚硬和无理,不由一惊。再看张小东,脸发红眼发绿,呼气粗粗的像在扯风箱。张小东鼻尖上沁出一层细汗,那一圈毛茸茸的黑胡子让新红恍然大悟。她一直把张小东当成个小孩看,在张小东面前无所顾忌,现在她突然明白她错了:“你长大了!”她一把推开张小东,自己也跌在草堆上。
张小东蓄谋已久的这次行动终于以失败告终。以后新红再见他眼光怪怪的,再不把他当小孩看待了。
不久后新红和赵小孬订了亲,赵小孬四处扬言新婚之夜一定要和新红再玩一回摔跤,报报小时候的仇。赵小孬前两年被他爹弄到乡农技站当技术员,这家伙啥都不会又不爱学习一点用也没有,站长冲他爹送的那一箱“百泉春”酒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秋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他派去良种场给一百多亩种子田授粉。赵小孬也是心血来潮,领着两个招来的农民把玉蜀上采的粉全授到高粱上,他想既然驴和马交配能生出个骡子,高粱和玉蜀没准能杂交出国际新品种一鸣惊人呐!这家伙天天盼日日等他的国际品种横空出世,结果等来一堆瘪玉蜀,站长气得蹦着高骂娘让他小和尚卷铺盖——滚蛋离寺了。这家伙回村后天天领着一帮后生瞎捣蛋,不是套了东家的狗去剥皮炖肉就是拧断了西家的鸡脖子,经常弄得村里村外肉香滚滚,多日不散。腿脚不便的小孬奶卧床多年日子都过糊涂了,一闻见肉香就急急忙忙翻箱倒柜把新衣裳找出来穿上,坐直身子等儿孙来拜年。爹娘拿赵小孬没办法就想早早给他找个媳妇拴住他的心,村里有好多不争气的后生一娶媳妇就好了。娘问:“刘家那个新红中不中?”赵小孬想都没想一口应了,说:“中,娶进门先摔她个狗吃屎。”赵小孬和新红订亲的消息是建国告诉张小东的:“小东哥小东哥,赵小孬给新红买了一堆好衣裳,新红在里间试了一件又一件,嘴都合不住了。”张小东把贱在脚前的小花狗踢了个跟头,新买的皮鞋也跟着狗飞了出去。小花狗气愤不过又惹不起张小东,就叼了那只皮鞋逃去。
过两天建国又来报信:“小东哥小东哥,赵小孬又给新红买了一辆洋车,飞鸽牌二八车,新红在往大梁上缠毛线呢,我说骑骑都不让!”小花狗不计前仇又贱在脚前,张小东刚抬脚小花狗就窜了出去。
情报一个接一个,建国跟颗流星般跑来跑去,一次比一次让张小东失望和愤怒。这次他又带来了新红和赵小孬结婚的消息:“小孬他爹说了,结了婚让新红当代课老师呢!”见张小东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建国问:“你真想娶新红?”张小东点点头,一脸无助地望着建国:“谁要不想谁是个鳖!”说着双手对到一块比划了一个圆圈。
建国说:“我有一个主意。”张小东竖起了耳朵。
建国说:“你今格儿半夜过去,我把门给你留着。新红在西里间躺,新红睡觉爱脱得光光的啥都不穿……生米做成熟饭。赵小孬知道当然不会再要她,你不就成了?”
建国满嘴冒白沫,说得张小东一愣一愣的真有点儿心惊肉跳。建国说完等着张小东谢他,张小东瞅了他半天说:“你小子比汉奸还汉奸!”咣咣给了他两巴掌。建国一手捂脸一手指着张小东:“你死去吧,你打光棍去吧!”
垫子戏
新红知道了那件事,把建国揍了个鼻青脸肿,她很佩服张小东,为了感激张小东的一片痴情,就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张小东,“你俩还是初中同学哩!”
张小东想起来了那个叫李花香的初中同学,瘦瘦的却很精神还很会打篮球。李花香不爱说话,但到篮球场上却很“利”,投球也准,全乡中学篮球比赛她一场投进八个球,爆了。李花香是邻村的,毕业以后就很少见面几乎没啥联系。张小东不知道这事该咋开展,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写信这个方式,既能直言不讳又很隐秘,再说被拒绝也不丢人。第一封信张小东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光一个称呼想了半天,称呼“花香”太亲近还不到那地步,称呼李花香太生硬,最后决定称呼“花香同学”既亲切又不失礼貌。接着又嫌写的字不好看,光一个开头就撕了七八张稿纸。信中回忆了在学校时对李花香的印象和毕业后的思念,还引用歌德那句著名的话“哪个男子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信封好后张小东又在背面写了一句话表达自己迫切而愉快的心情:“信儿信儿快点跑,见到主人问声好。”张小东不好意思在本村投寄就骑车跑到几里外的乡邮电所,小心翼翼把信塞进了邮筒。不想几天后村里的大喇叭竟广播他去拿信,村里的信一般都是送到村委会由看喇叭的负责广播。张小东真没想到李花香给他回信居然这么快,他拿了信往家回,虽然是走的姿势却脚下生风跟小跑的速度差不多。李花香在信中亲切地称呼他“小东同学”,说分别这么久也很思念不知张小东这两年都做了什么。对张小东的爱情表示同意,还举了身边很多同学已经订亲的例子来印证歌德那句名言。李花香在信封的背面也写了一句话表达她的心情:“信在空中飞,代表我的心。”自此之后俩人开始了他们的通信,而且很频繁,信中无所不谈。李花香连家里的小花驴下了驴驹请人说书也告诉了张小东。张小东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因为后来俩人的称呼变成了“小东”与“花香”,亲切之极!可俩人却没拉过一次手,更别说亲嘴了。约会倒是约会过几次,李花香每次都带有同伴,同伴叽叽喳喳很能抢话,张小东不知道这是谈恋爱呢还是搞同学聚会。
这样的关系持续到春节后,事情有了实质性进展。
过了年村里唱大戏,请的是地区豫剧团的一班人马,三乡五里的老少都跑了来瞧热闹。那天戏台下黑压压一群人,台上报了幕,所有灯关掉,顿时一片黑暗。这是故意造出一个气氛吸引人的注意力,大伙果真都伸长了脖子往戏台上瞅。锣鼓家什咚咯锵咯一开始,灯忽然亮了,出来两个戏子翻跟头,耍花刀。这是垫子戏,过后才是正戏,今格儿的正戏是《打金枝》。戏唱着,张小东和建国就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挤,有意无意地往人家身上蹭,这是建国出的主意,说不蹭白不蹭。赵小孬结婚后忽然像换了一个人,偷鸡摸狗的事再不伸手,见人就打招呼,居然腼腆得跟个姑娘一样。跟他爹去崩山开采大理石,一身土一身灰,玩了命地干。他的小舅子建国却游手好闲整天在村里惹是生非,接替他成了二流子。
外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吃了亏也不敢吭声,自己村的可不依,张口就骂:“哪家的鳖孙,鳖爪痒了?”只是让戏迷住了心,骂过就又伸直了脖子瞧戏。张小东伸伸舌头,心里直腾腾。
忽然有人拍了张小东一下。“小东!”张小东没想到会碰见李花香,黑暗里红了脸。俩人年前商量过了,张小东准备过了年托人去李花香家提亲,正儿八经把婚事定下。为了消除尴尬,张小东先发制人故意埋怨李花香:“来了也不往家里去,搬个椅子总比站着强吧?”李花香赶紧解释:“我不爱瞧戏,呆一会儿打算回去的。”“那干脆往家里坐会儿吧?”张小东提议。李花香有些不好意思,几个同伴就推她鼓励她。不知谁还冲她嘀咕了一句什么,大家“哗”一声笑了。怕影响别人瞧戏,她们笑得很轻。
张小东领着李花香前面走,让建国买了一袋瓜子跟在后面。锣鼓声渐渐被丢在身后,夜一下子静了许多。走着走着建国叫住了张小东,小声提醒:“小东哥,都走过你家门口了咋还不拐弯,你想带我表姐去哪里?”张小东极不满建国的多嘴,狠狠踩了他一脚,斥他:“能死你啦!”随后大声对李花香解释:“去我新家瞧瞧。”
新瓦房去年冬天才盖好,外面没有院墙,里面啥也没有,窗户用报纸糊裱着,铺了一张床张小东守夜用的。张小东点着一支蜡,让李花香坐下就把建国唤出了屋。一路上他左思右想咋都觉得建国不该跟他们来,建国应该找个借口走开才算明智。可这家伙不但没走开,还一直没话找话跟她表姐套近乎。张小东也不好意思直接让建国走,于是就给他找了一个差事。他小声吩咐建国在外面守着,有人来了要大声咳嗽一声。因为他的同龄朋友常常来这儿打牌喝酒,看见灯光便会破门而入。建国没答应张小东,缩了缩脖子,意思是外面很冷呀你知道不知道?见建国不情愿,张小东赶紧从裤兜里摸出一只音乐打火机,硬往建国怀里塞,说:“让你玩几天。”然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建国把早盯上这个火机了,张了几回嘴,张小东就是不让他玩。“现在大方了,哼!”建国得了火机也没给张小东守门,直接奔戏场而去。
李花香穿了一件碎花红棉袄,束得腰极细胸极鼓,脖子上围了一条豆青色纱巾。她坐在床沿,两腿交叉一游一晃,一边噗噗吐瓜子皮,一边借着烛火看窗户上糊裱的报纸,还念出了声:“为了‘赶考推迟经期,专家认为用避孕药物推迟经期的做法不可取……”李花香念着念着忽然住了声,低头哧哧笑起来。张小东也嘿嘿笑着挨着她坐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
“你爹好吧?”“好。”
“你娘好吧?”“好。”
“你家的小花驴没再下驹吧?”“没有。”
“咱俩的事托媒人说说吧?”“说吧。”
张小东和李花香说着话又近了一点儿,一会儿又近了一点儿,李花香并不躲他,俩人都感到对方身体的弹性和温度了,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不知什么时候张小东的手很积极主动地搭在了李花香肩上。他生怕李花香躲掉或者生气,谁知李花香没有,只是低着头撅一根稻草棒,长长一根稻草棒被她撅成碎段扔在地上。撅完一根又从屁股下抽出一根。张小东听出她呼气极紧张。俩人沉默了一阵,张小东忽然声音有些发颤地唤:“花香——”李花香抬起头,一双闪亮闪亮的眸子定定地瞅着张小东:“你想说啥就说吧。”
张小东不知说啥好,但马上又有了话:“你这件红棉袄真好看,让我穿穿试试吧?”
“不好看,你穿不上。”李花香低声回答。
张小东已经动手解开了她的棉袄扣,由于用力过猛,一只扣子崩飞出去。她拦了拦,没有拦住。
“你这衬衫真好看,还有一支梅花,让我穿穿试试吧。”衬衫前胸果真绣着一对梅花。
“不好看,你穿不上。”李花香又拦,又没拦住。
“你这里面咋鼓鼓囊囊的,让我瞧瞧藏个啥?”
四只手拧在一起,两只小手终没拧过两只大手……
当两个滚烫滚烫的身体拥在一起时,张小东遇到了让他头疼的事。李花香自始至终没有拒绝他,一直让他试遍了所有的衣裳,包括那只豆粉色的胸罩也被他战利品一样挂在了床头的一只钉子上,电影里打了胜仗的士兵们总喜欢把战利品挑在刺刀上。张小东感觉自己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摇旗呐喊。李花香也和他一样激情澎湃,彼此的抚摸,颤巍巍的呻吟,更让张小东士气大振。但到了最后关键时刻,张小东怎么也进入不了李花香的身体。没有障碍物,进入不了的原因是李花香的退却,明明要进入了,她身子一阵扭动,张小东便是徒劳。张小东问:“你不愿意?”她摇摇头。张小东问:“你愿意为啥不让我进?”她又摇摇头。一次次进攻,一次次失败,扭动,可恶的扭动!张小东汗雨淋淋却无法出击,他下死劲摁住了李花香要强行进入。李花香惊恐地望着他,拼命摇头:“不敢,不敢呀!”
“为啥?”
“我明格儿要去县里验兵啦。”
验兵?李花香要当兵了!张小东像一只皮球被针扎破了一样,软了下来。一支射出去的箭,要它半路上停下来,这比挨一箭都难受。李花香最后给了他一个许诺:“只要验不上,我就来找你,你想咋都中!”
李花香真的当兵去了,后来还转成文艺兵留在了部队。李花香当兵的第三年,把张小东写给他的信件全部寄还给张小东,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男女分手很兴这句话,只是李花香的语气更坚决罢了,并且没有一点歉意和安慰。其实张小东早听说了,部队一个营长相中了李花香。张小东抖落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信件,不觉黯然神伤,有泪落了下来。
张小东知道,对于李花香的人生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一场垫子戏罢了。
作者简介:赵文辉,男,1969年出生,河南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专毕业后干过棉检员、酒楼经理和副刊编辑等,现居家写作。先小小说后中短篇,在《北京文学》《长城》《莽原》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刨树》入选《2011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出版专集10部,曾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和冰心儿童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