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七点半,内勤女民警陈珊就到了单位,跑来跑去地清理会议室。一个小时以后,刑警大队要召开内部案情通报会,各组人员都会来,分局领导也参加。她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灿若桃花的一张脸,带着些许露珠。窗外霾了将近一周的天,毫无征兆地露出了APEC蓝。
一起市局挂牌案件,搞了一个月零三天。全刑警大队的人,没有一个不上火的。这回好了,大队的汉子们又泡了一个通宵后,案件终于落了地。人员陆续到了,看到副队长程铁新一脸的成竹在胸,陈珊在给大家分发会议材料时,居然笨拙地吹起了口哨。“瞧把你美的。”分局长金华强一撇嘴。
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黄政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一边翻看着材料,一边用左手食指习惯性地摸着左鼻孔下面的痦子。
八点二十七分,金华强已经开始看手表的时候,副大队长刘策快步进了会议室。他径直走向陈珊,弯下腰在她耳边嘀咕起来,大家能听到的只是个别服装、单警装备等词语,嘁嘁嚓嚓的,连不成句子。大家都能猜到,他这又是在说发放服装备品的事。最近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案子得破,马也得吃草。刘策跟程铁新分别分管刑警一、二中队,他还兼管大队的后勤保障。耳语完了,他就势坐到了陈珊旁边。金华强叫他坐到前面,他脸上堆着笑说“坐哪儿都一样”。
这是一起命案,按照沿江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上的宣传口径,叫做恶性凶杀案。十月七日,沿江市人民欢度国庆余兴未消,大家仍沉浸在聚会、喝酒、搓麻的喜庆气氛中,直到晚上六点半“沿江新闻”播出了一则消息。男播音员语气略显沉重地播报:今天早上八时,鑫丽华商务酒店服务员打扫房间时,发现一名男性客人死于房间内,经警方和死者家属证实,死者是沿江市电视台首席主持人颜良。
这则消息像一阵狂风,把全市各家各户刮得物件横飞、叮当乱响,人们噤若寒蝉、大惊失色。用《沿江晨报》的话说,叫做舆论大哗,沿江涌动。沿江是一条河的名字,横贯地级市沿江市的西北部,弯弯曲曲470公里。至于一条河为什么被称为江,没有人知道来历,存在就是合理吧。
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廖若辰拍案而起:“颜良是深受广大市民观众喜爱的艺术家,这起案件社会影响极大,限期十日破案,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然而,三个十日都过去了,案件仍然毫无进展,仿佛凶手是一个不存在的魔鬼。
在发案后十几天的时间里,大家炒得翻滚,好像颜良的死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似的。一方面,是大叫难以接受的,一批“凉(良)粉”们觉得天塌了,帖子上的文字似乎都沾着泪水:看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世界就是没有阳光的漫长黑夜。一方面,是民间福尔摩斯的声音,有的说是三毛、张国荣式的美丽自结,有的说是钱多了炫富惹祸丢命,有的说是情敌间争风吃醋导致被杀身。后来,说法逐渐变成颜良有才无德,生活腐化糜烂,死于梅毒。再后来,说是颜良头脑发热,参与政治帮派,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再往后,主流声音是:其实他主持的节目一直最烂,全是低俗的东西。最后,过了二十多天,大多数人观点就比较一致了:作大了,他早就该死。于是,人们就自然而然地不提了。
炒作没有持续发酵,舆论日渐趋于平稳,但侦查员们的压力一点儿也没有减轻,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有些扛不住了。昨天半夜,听了程铁新终于拨云见日的先期汇报,金华强说:“好,好,太好了,至少这个晚上能睡觉了,明天一早就跟廖局汇报。”
程铁新清了清喉咙开始发言:“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可以用‘三路来概括。前十天,案件的侦查走了反路,颜良自杀的判断是一个低级错误。他的确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但对于他后脖梗还存在一枚针眼的勘查失误,是要命的。实际上,他死于针眼的剧毒。再十天,案件的侦查走上了弯路,对颜良诸多情人开展工作的方向是对的,但将杀人凶手仅框定在他情人的小范围内,是又一个低级错误。后十天,终于走上了对路。”程铁新看了刘策一眼,“转机来自一中队的李忠同志,他调查走访细致,眼界很宽,不落俗套。他的线索,是我们最后成功锁定犯罪嫌疑人的突破口。谁能想到,颜良的男闺蜜舒虎竟能下此毒手!”
金华强接过话头:“我多次说过,事实也再一次证明,成功捅破窗户纸,不在于你的手指头有多粗壮,力气有多强大,而恰恰在于轻轻往指尖上沾那点口水。细节决定成败啊,同志们。”
黄政叹了口气:“颜良与舒虎的暧昧关系是经过印证的,但仅凭舒虎电话中跟别人说是他杀了颜良,好像未必靠谱。”
程铁新笑着说:“电话是密录,他是在电话里跟他女朋友金丽丽哭着说的,而且当天他并未吸毒,也没饮酒。而且,金丽丽在后来的报案中说,她很了解他的个性:过度重情,心理脆弱,爱钻牛角尖。”
金华强打断了程铁新:“黄局的疑虑并非多余,我也想到了这个。但至少是黑暗里的一束光,先弄回来再说,时间拖得太久了。”
抓捕定在晚上九点,金华强亲自部署方案。陈珊在笔记本上噼哩叭啦地打字:鉴于犯罪嫌疑人舒虎有参与黑社会性质活动的经历,虽然案件侦破过程中并没有打草惊蛇,但也要务必周密,特别要注意侦查员的人身安全。此次抓捕,黄政副局长任总指挥,程铁新副大队长任行动组长,带领李忠、刘冰、李楠作为第一梯队,直接对犯罪嫌疑人舒虎实施抓捕。
刘策抬眼看了看金华强。金华强说:“这个案子铁新主管,再说他正年轻力壮,抓人让他去。回来审讯归你,你有经验。”
晚上九点,天已黑透,沿江市仿佛蒙上了一层厚被,闭上了眼睛和嘴巴,无声无息地坠入夜梦。抓捕组悄然出发了。
刘策坐在办公室里抠指甲,陈珊走了进来,一股茉莉香迎面扑来:“刘大哥,给你的钢笔,刚抽满水。”刘策鼻子“哼”了一声,“跟你说一百遍了,要叫刘叔的。”陈珊学着他“哼”得声更大:“跟你说了一千遍了,不就大十岁嘛,别把自己当老古董。”
陈珊26岁,去年年初通过公务员考试新入的警。到了分局被分配到刑警大队,由于大学学的中文,被当时的大队长安排到综合组,做文字内勤。差一点儿就90后的人,小心思跟她那双骨碌碌翻飞的眼珠子一样,活泛着呢。近两年来,她就像个吃奶的孩子缠着妈一样,一天到晚跟在刘策屁股后头,问这问那,小嘴吧吧的不闲着。有时候刘策也板起脸,嫌她老跟着他,她就五官聚拢堆出一脸谄媚相,说是老妈叮嘱她要多跟好人在一起,学知识学本领,让青春绽放光彩,所以她这辈子铁定跟着他了。这样一来,就把大家弄得羡慕嫉妒恨了,跟小美女套个近乎都难,有人却想甩甩不掉,用陈珊的话说,绑定了。最后的结果是,全分局的人都知道,陈珊可能不听局长的话,但一定听刘策的话。大队长一个月前上调公安局刑侦处工作,临走前还用话敲打她:“我是白疼你了。”
刘策看了看表,问审讯室是否准备好了,陈珊告诉他线路、视频都试过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还煞有介事地说:“讯问笔录都准备好了,嘎嘎新的。”他又问同志们的夜宵搞得怎么样,大范在门外应了声“就等开席了”,人就进来了。
大范是分局的大厨,今晚是应刘策的要求回大队这边帮忙的,一年前他是刑警大队的厨师。大范看了眼陈珊,陈珊一低头出去了。刘策眯缝着眼睛说:“大范你今天下午干啥去了,想跟你说帮着大队腌酸菜的事,你还没影了。”大范说:“我妈住院,晚上咱们这边要加餐,就跟我姐串了班。”刘策白了他一眼:“你妈住院咋也不吱一声,我也得去看一眼啊。”大范说:“得了,就是没想告诉你,你就说晚上啥时候吃吧。”刘策看了看表:“估计九点半能回来,完了就炒菜。”
九点半,刘策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金华强铁青着脸说:“快走,去现场,舒虎被杀了。”
二
路灯昏暗,街道冷清。载着金华强、刘策的奥迪A6铁青着脸,瞪着幽灵一样的双眼,在街道上瞬间划过一道黑线。
程铁新站在变了形的房门边上抽烟,见了金华强和刘策,往旁边让了让。屋里侦查员们掐着腰,呆呆地盯着平躺在客厅沙发床上的舒虎。舒虎衣衫整齐,闭着眼睛,嘴角上扬,神态显得很安详。
刑事技术组赶到了。黄政从茶几前的小凳上站起来,对组长姜涛说:“你们抓紧,抓紧勘,这回细致点。”然后看着金华强说:“廖局怎么说?”
金华强没言语,转身出去了。“好你个拨云见日,日他娘。”他在门口吼叫着。
刘策说:“先看看他的后脖梗。”
姜涛突地转过身,脸色煞白,深深凹陷的眼眶乌突突的,正像一具骷髅。他说:“后脖梗有一枚针眼。”
金华强带着一股风返了进来,嘴角带着笑意:“他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了自己,传奇啊,同志们。我现在就去廖局那儿关禁闭。你们忙,好好忙着,同志们。”说着瞅了眼司机,转身就走。
望着金华强的背影,刘策口中念念有词:“多亏听了他的,没请媒体。”黄政说:“对,先封锁消息。”
手机响起,刘策接了起来:“小珊你回家吧,走之前通知食堂,就地等着,吃饭的时间可能得晚,半夜吧。”说完转身就要走,被黄政一把拉住:“干啥去?”刘策说:“我又不会勘查现场,留在这也没用。”黄政说:“你怎么想的,你得说说。”
刘策从他旁边挤过去,“勘查完再说吧。”黄政用力一捏他的胳膊:“火烧屁股了,别卖关子了。”
刘策盯着他的眼睛,把他拉到门口,小声说道:“咱仨在这说,这案子复杂了。我要开辟一条隐蔽战线,不是我藏着掖着,只是目前不能跟大家透露。谁都想把颜良的被杀当成一起简单的案子,命案咱们哪一年都不少,可当初我就担心这个。现在果然是这样的结果,那恐怕真就得按照我原先的思路走了。金局,就咱们四个知道,对外,包括身边的任何人,都不要讲这件事。其他的,就交给我,行不行?”
黄政眉开眼笑,上去就是一脚:“你是球星,耍啥大牌都行。”
程铁新皱了皱眉:“不过,为啥要保这个密呢?你就领着干得了,哪有那些说道啊?”
刘策摇了摇头:“舒虎以同样的方式被杀,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但是,前提就是你们在明,我在暗。”
黄政说:“这家伙吞吞吐吐的,我也不管你是啥思路了,全按你说的整,你就赶紧的吧。”
程铁新掏出烟,一人发了一支:“刚才我都有跳楼的想法了,刘哥,算你救了我一命。”
刘策连抽了三口:“也别这么说。天下的事,谁也不敢打保票。不过咱丑话可得说前头,如果拿下来了,这功还是你老程的。”两个人一齐要张口,他一摆手:“没时间解释这个。一来对外保密,二来别误会我,有了这两条,就啥说的也没有了。”
黄政说:“那你就回去了?”刘策看看程铁新:“要不让他们在这勘查着,咱们去单位整点菜,去我家喝酒。”程铁新呛出一口浓烟:“那哪行啊,过了吧?”黄政说:“操,得了,没啥不他妈行的,破了案是王道。”
三个人回到单位,四样菜一样打一包。芹菜炒肉、尖椒干豆腐、油炸小黄花鱼都没啥说的,就是酸菜汤棘手。刘策干脆把自己的保温瓶派上了用场,剩茶水一倒,也不刷,一海碗酸菜汤咕咚一下灌了进去,拎起来就走:“大范你也回家,留一个后厨就行。”
路上,程铁新说:“就算不在单位,那工作时间喝酒也是违令的。”刘策表情不容置疑:“007工作时间净跟女人上床了,不耽误事。再说,咱们干刑警的,哪天是非工作时间?一张一弛,偷摸整一把天塌不下来。”黄政一手拎着一瓶二锅头,“反正现在咱们也上不了手,听老刘的。就当防卫过当一把,我也快被憋死了。”
一听案子破了,刘策老婆坚持得加两个菜。用她的话说,“必须的”。十多米的厨房,坐着仨大老爷们,转身都废劲,弄得她不是屁股碰掉了勺子,就是脚尖踢倒了垃圾桶,丁里咣啷的。刘策印象中,她这种高兴劲,好像儿子考上重点高中,家里请客的时候有过这么一回。她忙得上下翻飞,嘴也不闲着:“这个颜良我是顶烦的,一看他那张小白脸就恶心,主持的没啥水平,还挺能装蛋。特别是客串评委给人家打分时,把人家损得跟什么似的。死了也就死了,还得让别人遭罪。”她担心案子再不破,就得送她家老刘上黄泉。“一会儿我也要喝一杯。”她说。程铁新的眼圈刷地一红,急忙眨眨眼塞嘴里一块土豆。
菜齐了,刘策就把老婆支开了:“仍在保密阶段,嘴闭紧了,进屋查看一下咱俩定的规矩,第三条。”
黄政想让刘策简单透露一下想法,刘策舔着嘴唇:“其实每一起案子最后真相大白了,都没什么深奥的,原因都没啥惊天动地的,线索也都藏在一些不经意之中。警察干年头多了,经手的案子都不少,不合逻辑也是一种逻辑,没有道理也是一种道理,毕竟世界上还有‘想不到三个字。只能说到这了,因为我也只是灵光一闪。今天咱们只喝酒,不唠案子。”
黄政说:“老刘你哲学书没白看啊,行,咱今天就喝酒。”
程铁新端起酒杯敬大家:“刘哥你别相信一些传言,都是没影的事,咱俩确实存在竞争,可实际上你的呼声更高。再说,咱俩彼此也了解,都不是脑袋削尖往上窜的主儿。”
刘策用力一碰杯:“你说到我心眼子里去了,我也就是受不了这个,为这个特心烦,干嘛非得这样?”
黄政正襟危坐,拉长了语调说:“你俩都是干将,这种竞争在所难免。可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啊,三国刘关张,好哥仨,你争不争,不也必须得排出个一二三来?这还是好的,为此头破血流的多了去了,父子、兄弟相互残杀的,还少吗?没办法,有啥办法?不要说人类社会,动物界也一样,没办法,自然法则。”
见到俩人都不言语了,黄政双手在胸前一阵乱摆:“话题大了,扯远了。”他哗哗给俩人倒酒,“这么的,明天我召集全体人员开个会,再动员动员,给大家鼓鼓劲。”
刘策说:“千万别说我上手的事。”
三
金华强在动员大会上说:“本来要开一个庆功会,现在变成了一个誓师会;本来要奏音乐,现在要吹号角。刚才政委讲了,我们是一支钢铁之师。那么,一支国家机关的钢铁队伍,就这样的硬度,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吗?我还能坐在这里,巴巴地讲两句话,是因为公安局没有彻底放弃我,没有彻底放弃你们。最后是不是要放弃,我看不要再看上面了,就看我们自己,看结果。一周,一周时间不拿下此案,我第一个滚蛋。”
黄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敌人发起了进攻,我们要浴血奋战。公安局又给我们配备了精干力量,你们一定要在程铁新副大队长的带领下,变压力为动力,坚决拿下此案,不辜负公安局的重望,不辜负局长和政委的重望。”
会后,金华强把刘策叫到办公室,跟他交了实底:大家都知道,刑警大队长调走后,就有传言出现,说程铁新是新大队长的不二人选。有人还有鼻子有眼地说,这是廖局长的意思,分局根本压不住。金华强策略地向廖若辰询问过,根本是没影的事。为了稳定军心,分局党委实际上已经着手办这件事情了。而且,金华强跟政委已经通了气。没想到,正在这个当口,发生了颜良被杀案。出了这样的突发事件,大队长一事只能放一放。金华强说:“我多年坚持原则,但这一回破破例,你老刘业务能力强,工作经验足,群众基础好,你才是真正的不二人选。铁新年轻,有的是机会。”
刘策站起来给金华强鞠了一躬:“谢谢局长抬爱,可我不适合当这个大队长。”
金华强微微一笑,“做好工作的前提是人心思齐。我听黄局说了,你俩不存在猜忌,这很好。我还听说你有了路子,这再好不过了。虽然不知道你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都按你的意思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至于适合不适合当这个大队长,恐怕你就说了不算了。”
刘策也撇嘴一笑:“局长我不是跟您卖关子,看结果吧。”
从金华强办公室出来,刘策直奔内勤室。陈珊背对门呆呆地站在窗前,双手插在裤兜内,像一具轮廓分明的雕像。这孩子去当个模特都绰绰有余啊,刘策想,到这单位来了却弄得这么不开心。
“小珊。”柔软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陈珊急忙转过身,叫了声“刘队”。刘策说:“你跟着我,对大队各办公室突击检查卫生。”“什么?”陈珊张大了嘴巴。刘策一挥手:“对,检查卫生。你带着钥匙,锁门的,一律打开。”
检查完了三个办公室,轮到刑技组。陈珊用钥匙打开门:“刘大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也不必自己找活干吧?”
刘策没言语,进了屋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四周:“把柜门也打开。”陈珊说:“柜门钥匙别人可没有,再说人家柜里的东西,也不是检查卫生的范围呀。要不,咱们一会儿检查完,把卫生间刷一刷吧。”刘策没憋住笑:“中午我请你吃饭,你开导开导我。”
“面对面”面馆里,刘策与陈珊面对面坐着。刘策兴致勃勃地翻着菜谱,每翻一页,食指就去沾一下下嘴唇。陈珊怔怔地看着他,张着鼻孔,扁着嘴,好像刚被老师批评过的小学生。
跟服务员点完菜后,刘策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抱拳支着下巴:“怎么样,最近感情世界还好吧?”陈珊一歪头,看向窗外:“大哥,我挺好的,你不用关心我。”
“你看你,”刘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是你亲哥不?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压抑,那还不兴我关心一下?”
“没这个必要,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陈珊一脸严肃,“以前工作那么出色,正是要争的时候,你软得就像霜打的茄子。这么大一个案件,凭什么让他挑头,凭什么?”
刘策盯着她的眼睛说:“这个还真不用你钢我,小珊你把我的心情调整好,我就上手破案。”
“真的?”陈珊叫完,下意识地捂住嘴。
“真的。说说你吧,咱吃饭就来点轻松的。”刘策笑盈盈的。
陈珊说,说到她感情的事,还真不是个轻松的话题。谁都知道,追求陈珊的人可以专门建一个花名册,单位内部小伙子层出不穷自不必说,社会上各种高富帅也是络绎不绝。但除了市话剧团一名当红小生以外,其他的完全都没有进入她的法眼。对于陈珊的征求意见,当初刘策回答她:“还得自己拿主意,懂艺术的人自然更浪漫一些,不过选对象最好还是选实实在在的。也不必太讲门当户对,还得看心眼好不好。”对于刘策的话,陈珊一向在意,就连这些听上去上纲上线的老生常谈,她依然听得认真,最后也总会说一句,“我听大哥的。”当然,她并没有就去回绝那小生,若即若离的,当好朋友处着。可就这种处法,也让大家眼红,眼一红就有非议。有的说:“像陈珊这样的90后,都是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她跟那个白脸伪娘,就是看中了他爸那一个亿。”有的还说:“文艺圈的人都骚着呢,估计床上功夫差不了。”
刘策说:“类似的话我也听过。”陈珊说:“就连大范也说。”刘策说:“他敢,他说啥了?”
陈珊说她现在都不跟他说话了。前两天,好像大上周,她去分局财务报个表,在走廊里碰到他。虽然她知道他的心思,有点尴尬,但冲着刘策的面子,她还是主动跟他打招呼。没想到,他却说:“真谢谢你还能跟一个穷人说话。”她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有钱怎么了,有钱也不是他的错,干嘛把所有有钱的人都看得那么不好?”
“这小子从小就不会说话,后来呢?”刘策问。
“后来,”陈珊抹了把眼泪,“他说,‘你就是冲着文艺人去的。我说‘就是这样,这用不着你管。”
“别听这些,处对象关别人啥事。”刘策,“面上来了,吃面。”
陈珊看了看面前的一碗面条:“吹了,以后我就单着了。”刘策说:“你好好吃面,从现在起,大家都重新来过。你要不开心起来,咱俩就这样郁闷着,案子咱谁也别管。”陈珊马上就破啼为笑,呼噜呼噜地吃起面来。
聊了两个多小时,两个人从“面对面”出来。走在街上,陈珊旁若无人地轻扭着身体,鞋跟咔咔脆响。她时而抬头望眼天空,时而打着响指。
刘策面色凝重,大口地吞吐着香烟。
四
实际上,专案组只是在梳理之前的线索。此外,就是竭力安抚舒虎的家属,承诺很快就会破案,一定给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此外,由于对媒体工作到位,舒虎被杀的消息得以严密封锁,大家似乎很快就忘了颜良被杀这件事。
于是,一天下来,案件侦破毫无进展。
第二天上班,陈珊敲门进来时,刘策刚吐完,拎着塑料袋满头大汗地往外走:“你等我一下,回来我们去趟医院。”陈珊抢过塑料袋说:“你老实儿地坐那。”
陈珊返回来,刘策的汗还没消。她盯着刘策的脸:“你怎么了?要不我去接大夫吧?”刘策笑了,“不是我,我们上医院去看看大范他妈。”
“吓死我了,”陈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又马上皱起,“看大范他妈?我才不去,看她干嘛?”
刘策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走吧,地球人都知道你听我的话。”陈珊一跺脚:“我不去,我才不去。”刘策说:“这是你陪领导慰问民警家属,你的职责嘛。不要厌乌及屋,再说也不光看她。”
陈珊说:“你还是在给自己找活干啊,不是说你也要上手破案吗?”刘策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换换脑筋。事情就是这样,欲速则不达。”
陈珊还是没有动的意思。刘策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耐得住性子,是你最先要跟我学的。瞧,钢笔水刚才写没了,回来你给我抽满。”
刚走到病床前,大范母亲一把就拉住了刘策的手。大范的母亲跟刘策的母亲原来是市食品厂一个车间的,处得比亲姐妹还亲。大范比刘策小八岁,初中念了一年就辍学回家了,人倒是老实,不闯祸,可缺点是太老实,跟人接触,听不懂人说话,也说不明白话。家里给他送到厨师学校,学得半拉喀叽的。刘策给他安排到大队小食堂,边学边练。五年下来,成了分局大食堂的主灶。
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刘策朝陈珊点点头,陈珊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大范母亲:“大妈,这是大队的一点心意。”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刘策对大范的姐姐说:“大范那边挺忙,你多受累,回头我经常来替替你。”
出了医院,陈珊嘟嘟囔囔地说:“服装备品该发了吧?我们多找点活干,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刘策发动着汽车,“你真是我的好老妹,服装备品下午再发。一会儿看完两个退休老民警,咱俩去趟市场,把腌酸菜的白菜买了。”陈珊从副驾驶室转过脸,咬着下唇,两眼冒火。
市场逼仄而混乱,叫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鱼腥味、调料味和某种发霉气味的空气令人窒息。陈珊掩着鼻子跟在后面,眉头紧蹙。刘策大步铿锵地四处问价,挑三捡四了半天,直摇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吃完午饭,刘策去分局找大范。大范正躺在他的休息室看书:《神雕侠侣》。见刘策进来,急忙把书塞到枕头下面。
实际上大范人长得挺精神,摘了白帽子,脱了白大褂,好好倒饬倒饬,小伙也是相当帅了。刘策鼓励他,目前工资是不太高,但会的是手艺,将来手艺差不多了,应聘一家大酒店,也不少挣。现在的年轻人,看人看得近,虚荣心都强,要车要房的。将来过日子,那都是死物件。大范听了,一下就扯到他追陈珊的事上去了:“对呀,那咋就说配不上她呢?”刘策说:“这东西还真是没办法,大范你拿我当亲哥,陈珊也拿我当亲哥,可这是两回事,跟听不听我话没关系。我想你找个好媳妇,也想她找个好老公,但你俩还就是不太合适。”大范说:“那咋就不合适呢?”刘策说:“哪儿也没有明文规定,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小子也别灰心,平时生活太单调,可以挤时间学点东西,看看书,把个人素质提高了,自然就有人喜欢了。咱都往好了整,往前看。”每说到这,大范都两眼放光,而且还真就看起了书。
刘策说:“我来是想问你白菜的事,大队要腌酸菜,我转了半天市场也没看到好的。”大范说:“那我领你去,好白菜不能上市场买。”刘策说:“这两起案子,我都没太参与。但到了这个节骨眼,我得跟你咨询几个事了。”大范说:“几个事都行,啥事?”刘策说:“买完白菜,晚上下了班我找你喝酒。”
晚上十点,刘策给黄政打电话:“线索摸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动吧,我想好了。”黄政一听,似乎在电话那边都站起来了:“太好了,说说情况,我好跟金局汇报。”刘策把整个情况向黄政作了汇报,并提出了具体行动方案。黄政最后说:“我看你这两天除了检查卫生,就是搞年终慰问,要么就是买白菜,这线索靠谱吗?”
刘策说:“我就会两套,一是跟人家套近乎,二就是套话。群众路线,啥时候都得坚持啊。不过,啥事都不是板上钉钉,菩萨保佑吧。”
黄政说:“行啊,反正案子都是用一个一个假设摸出来的,有一点儿可能也不放过,整吧。”
五
早上八点半,程铁新在大队案情通报会上宣布,连环命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锁定。有线索表明,舒虎的情敌,其姘妇的情人范争有重大嫌疑。由于该人做过律师,有较强的反侦查能力,工作时特别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待证据充分确凿,再进行收网。
大范给刘策打电话问:“要不要晚上过来帮忙?”刘策说:“不用,证据不足,他们不能动。”
刘策刚按掉手机,一股玫瑰香飘来。陈珊蹦蹦哒哒地进来,报道了一个消息:一年一度的沿江市地方特色产品贸易洽谈会今天闭幕,为庆祝会议圆满成功,晚上要在河北岸燃放一百枚烟花。她噼噼啪啪地拍着小手说:“刘队,真是太巧了,这是为了庆祝你的胜利呀。”
刘策点着一支烟,来回地踱着步。陈珊笑容渐失,脸上打着问号怔怔地看着他。
“你晚上没事吧?”刘策叹了口气,“给‘人间花火打个电话,订个带窗户的单间,能看到北岸烟花的。”
陈珊一听,脸上重新绽放桃花:“太好了,几个人?”
刘策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三个。”
黄政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起的时候,刘策正在卫生间呕吐。听到电话声,他急忙跑回办公室。黄政在电话里说:“范争的手机突然失去信号,看来情况有变。”刘策压低了嗓音说:“果然动作了,意料之中。黄局,请通知前方秘密向目标靠近,做好抓捕的准备。现在你下楼,我拉你赶过去。”
刘策急匆匆往外走,陈珊跑过来说:“我也要去。”刘策盯着她的眼睛数秒:“好吧,也该见识一下了。”
起风了。灰头土脸的钻天杨摇摆着枝杈,时而呼地一下,洋洋洒洒地飘起一阵树叶雪。真像出殡路上撒的纸钱,刘策想。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桌子,昏暗的灯光下,舒虎与另外一个人在品茶。那个人话不多,但直截了当。他一句一顿地告诉舒虎:“送他走,现在正是时候。你不送他,就是在等着他送你。”舒虎说不出话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突然抬起巴掌,轻轻地拍在桌子上:“你这也是在帮我。”说着,从手腕上摘下一个褐色皮囊,三根圆珠笔芯粗细的钢柱紧紧地塞在里面,铅灰色的尾部露在外面,闪着银光。他把皮囊递给舒虎,让他走得体面些。
监视地点设在范争家楼对面。程铁新说:“租户,一个正上大二的小伙子,很配合。”透过窗帘缝隙,刘策看到对面楼下两个老头正在下棋,李忠、刘冰和李楠围在旁边,不时地指指点点。
一辆三轮车进入了视野,一个穿着破旧米彩服的人,低着头轻松地蹬着车。三轮车拐进了小区,拧扭着的弯腰跎背使刘策血液上涌。他从程铁新手里拿起对讲机:“李忠,注意那个三轮车。”李忠用手捂了一下右耳。“不要惊动他,等他上楼。”刘策盯着那拧扭着的后背说。
黄政一挥手:“出发。”
刘策说:“黄局你们去,带上陈珊,我就不去了。我回大队等你们,审讯归我。”
风停了,形不成个体的片片云彩,胡乱地连在一起,空隙处镶着银色的光圈。刘策发动汽车,眼中出现了一个沙发床。舒虎坐在上面,双手捂着脸,身体不时颤动几下。坐在旁边的那个人转向舒虎:“你已经暴露了,他们今天晚上就过来。”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皮囊:“还是,你还是也走得体面些吧。”舒虎没有动,一动没动。他拍了拍舒虎的脖子,然后站起来,背影拧扭着,弯腰跎背地把舒虎放平。
“不要敲门,直接破坏。”黄政向特警打着手语。
随着一声巨响,门被直接撬开。两名特警飞身冲了进去,迅速看清形势,手中的微型冲锋枪一左一右一人对准一个:“别动!”
面朝门的范争一下子跪到地板上:“怎么回事啊?”
背影没有动,仍然抱着膀。突然,他手中的一根银针对准了范争的咽喉,速度极快。
“原来是你?”范争抬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大范。
大家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空气顿时凝固。
陈珊挤到特警身旁:“大范,你把针放下。”
大范没动。
陈珊说:“大范,你不是爱我吗?爱我,就把那东西放下。”
“你去死吧。”
陈珊哽咽着说:“刘策大哥在大队等着你呢。”
“让他也去死。”
“昨天,”陈珊哭着说,“我们去医院看了你妈,你妈握着刘大哥的手直哭啊。大范,不要再继续了,你不能再让她老人家背上更多的罪孽啊。”
警灯闪烁,警笛呼啸。大范戴着手铐坐在面包车里,陈珊捂着嘴看着他,脸上和手上汹涌着决堤的水。
六
廖若辰坐在金华强的椅子上,金华强坐在办公桌前面,刘策坐在金华强的对面。
三个人又点着了一轮烟。刘策深吸了一口:“对,大范跟舒虎初中时是死党,好像还拜了把兄弟。其实,这个我早就知道,当看到舒虎也被杀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下子就闪出了大范。但也只是一闪,他怎么敢杀人?他为什么要杀人?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金华强说:“颜良和舒虎他们男男女女网状的争风吃醋,你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那么,是不是这样,舒虎听说颜良要致他于死地,是动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的,但他没这个勇气,是大范教唆了他,他听大范的话。”
“您说的对,”刘策看了眼金华强,“他的催促使舒虎下了决心。”
“他为什么催促舒虎?他也参与到那个畜牲圈子了?”廖若辰歪着脖子,眯着眼。
“没有,这个我知道。”刘策转脸看着廖若辰,“他的目的是要让这个世界乱起来,让刑警大队乱起来,他非常希望这样。而原因,就是他想让程铁新一败涂地。”
金华强瞪大了眼睛:“什么?怎么会这样?程铁新在他心目中就那么坏?再说,不至于用这种可怕的方式吧?”
“程铁新坏不坏,的确不至于他走这个极端。问题是,是我在他心目中太好了,所以就至于了。”刘策眼睛红了,“他的心思我心里清楚,但做梦也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
“我的天……啊,好了,刘策你冷静一下,这谁也不会想到。”金华强说,“那么所以,在程铁新宣布凶手已经锁定舒虎的时候,他坚决不能让程铁新立功,于是,于是他就走上了极端的极端。”
“没错,”刘策抹了把眼睛,“所以我得在暗处,必须在这个时候引蛇出洞。否则,他就会一直杀下去,会甩开颜良和舒虎,另辟战场,直到程铁新彻底崩溃。昨晚我俩在一起喝酒,虽然一句也没说案件,但大范极度变态的思维已经暴露无疑。他说的话,在我听起来,句句都是潜台词,跟如实交代犯罪过程没有什么区别。范争只是个塑料蚯蚓,鱼居然也上钩,说明他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他穿越到了神雕侠侣之中。以前他跟我说过,他要血刃白狐,我当了玩笑。原来,他非常仇恨娱乐圈的小白脸们。”
“说说作案工具吧。”廖若辰极力掩饰着能在脸上刻画出纹路的内心喜悦。
“一开始我想到我们技侦似乎有这种针,但很快否定了。”刘策笑了笑,“关于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感觉问题出在我们内部。这么大个城市,30万人口,我也说不清楚。我在检查卫生时,否定了针是从这里出去的。后来,从大范母亲那里,特意证实了他有收藏各种刀、剑、驽、暗器等癖好,刚才说了,他喜欢武侠。”
金华强眨着眼睛,下巴一歪:“刚才你们说凶器,我溜号了,没听,反正也既成事实了,再说。我,是一直怀疑他的动机,总觉得,在刑警大队,的确有谣言说程铁新一定接大队长,他也的确就挑头侦查颜良被杀案。可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大范他就至于……”
“程铁新接不接大队长虽然不确定,但在他看来已经是铁定的事实了,这就是谣言可畏。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陈珊听我的,而他深爱着陈珊。这个,在他看来才是救命稻草。”刘策捂住脸,“昨晚我还信誓旦旦,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试一试。”
“我的天!”金华强愣在那里,半晌没有任何动作。
“说来说去,我才是杀人凶手。”刘策哭出了声,很憨。
金华强站起来,拍着刘策的肩膀:“冷静,冷静,你怎么能是凶手呢?冷静啊,听话。案件成功告破了,你大功一件。”
“哦,对了,我有一个请求。”刘策站了起来,满脸梨花带雨的。
廖若辰也站了起来:“只要不违反原则,什么都答应你。”
“人间花火”饭店。
大玻璃窗前,刘策背对着门,陈珊坐在他的右边,大范坐在他的左边,三个人半围着桌子,享受着烛光晚餐。
刘策极不常见地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扎着灰色领带。陈珊穿着淡紫色丝绒长袖收身大衣,羊毛半截黑裙,妆化得很浓。大范披着刘策的警察作训棉服,手腕上搭着一条灰色毛线围巾。
刘策夹了口鸡肉,送到大范嘴里。站在大范身后的李忠,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突然,随着远处轰然一声巨响,窗外河对岸的天空闪现了一朵硕大的绽放开来的烟花,成千上万的红色线条像孔雀开屏一样肆意地向四周扩张。
人们一齐望向窗外,脸上红扑扑的。
“大概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烟花了。”刘策心想,自己胃癌晚期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
又一朵烟花绽放,照亮了夜晚的整个天空。
作者简介:贾新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期高研班学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山花》《北方文学》《长白山》《杂文报》《人民公安》等。短篇小说《跟踪》,获黑龙江省政法系统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文学征文二等奖。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