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 罚

2015-12-29 03:00/
青年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大嫂儿子孩子

⊙ 文 / 王 华

惩 罚

⊙ 文 / 王 华

王 华:女,国家一级作家,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等多部,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曾多次获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部分作品翻译到海外。

夏貌貌终于决定要去寻找她祭奠了三个年头的儿子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是半夜,她得从她睡的小屋摸到男人那边,把这个决定告诉他。摸,是因为男人睡觉的时候怕光,即使是另一间屋子里的光也会影响到他睡觉。男人开了一家加工各种防盗网防护栏的店,每天都跟钢铁在一起十多个小时,累。好在她在两间屋子之间摸了两年,早已经不成问题了。嫁他后的第一年,他们是挨着睡的。第二年的一个晚上,他把她从床上踢了下来,因为他不能容忍她磨牙。夏貌貌有失眠的毛病,每个晚上都要辗转反侧大半夜,这一点他都忍了,但后来,她大半夜开始磨牙,他就不能容忍了。他的房子是小三室。第二间是他上中学的儿子睡觉的地方,第三间是他儿子做功课的地方。她被踢下床以后,他儿子就退到自己的床前做功课。她在第三间小屋里安了一张小床,供自己过夜。当然,每个夜晚的开始,她都要睡到大床上去的,她得看看男人是不是有需要,没有需要了,她才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去。

冷,她在推醒男人之前先钻进被窝。男人被她带来的冰冷刺激醒了,不满地咕哝着又要睡去。她便推了推他。男人再一次被迫醒来,大为光火,一脚将她踢下了床。她爬起来,赶紧钻进被窝取暖,男人又要踢,她赶忙说,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男人说,大半夜的说屁呀说,明天再说!他说着已经抬起了脚,她赶紧抓住他的脚,说,我必须去找我儿子了。

男人彻底醒了。他感觉像大冬天输液似的,血管里爬行着一股冰冷。你去哪里找你儿子?他问。嫁他前,她说过她有一个儿子,但已经死了。嫁他这三年来,每年的五月初八,她都要为她儿子烧纸,说那个日子是他的生日。

男人猛地打开了灯,现在他不怕光,怕黑。

我儿子其实没死。夏貌貌说。

是我把他扔了。她又说。

我必须去把他找回来,要不然,我这心就不得安宁。她摸着胸口说。

男人最后还是把她踢下了床。他希望她站在床前跟他说话。如果她现在说的都是真的,那就证明她以前对他撒了谎,他们应该保持应有的距离。夏貌貌迅速跑回去穿好衣服又回到床前,在应有的距离内站着,依然摸着她的胸口说,我去把他找回来好吗?男人在这个时间里已经准备了充分的冷静和清醒,他的视线根本就不受她暗示的左右,他不看她的胸口,他不去体会她那里是不是疼痛。他问她,你当初为什么要扔了他?

夏貌貌说,他是个病孩子,得了一种叫自闭症的病,他爸把他看成拖累,抛下我们母子走了,我一个人负担不起他的治疗费……也把他当成拖累……扔了。夏貌貌开始哭,怕影响了隔壁的中学生,她拼命压抑着哭声。

男人看着她,由着她哭。

男人说,现在你想去把这个拖累找回来?

夏貌貌急忙点头,仿佛点慢了就会被看成不够诚实。而夏貌貌的诚实不光表现在点头及时上,还表现在点头时闭着眼。她的泪流依然不断。灯光下,她那张苍白的圆脸水光充溢,只可惜那水光代表的是疼痛。

男人真不愧是做钢铁活儿的,一点儿都没有被她打动。她的眼泪,她那张只要他不是太累就总能勾起他欲望的好看的脸,现在勾不起他的欲望也勾不起他的同情。一个聪明的男人永远都是现实的,他永远都不会犯那种感情用事的错误。

他拢了拢被窝让自己更暖和一点,然后才慢吞吞问她,你想让我来帮你养活这个拖累?

夏貌貌闭着眼一个劲地点头。她说,当初我抛下他的时候,就想的是等我条件好了,再回去找他。她说,我当初实在是因为没办法了,我欠了好多债,再也借不到钱了……

男人打断她说,你听好了,我不阻拦你去找你儿子,但你从这里出去就回不来了。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就忘掉他,跟我安心过日子。要么你去找,我们断绝关系。

夏貌貌的泪流突然就断了,源头的闸门被她关上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将最后的两滴泪洒落到地上,抽一股冷气进身体,迫使自己硬气起来。

她问他,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男人说,我凭什么要大度,就连孩子亲生的爹亲生的娘都嫌他是个拖累,我凭什么?

夏貌貌说,可你是有条件的。

男人说,我是有条件,可我拼死拼活为的不是今后要养活一个跟我不相干的废物。男人的声音已经很大,一气之下,他显然忘记隔壁的中学生需要好好休息了。

夏貌貌也想喊,但她依然铭记着隔壁的中学生需要安静。她压着嗓门,把语气加重,这样她的话一样有分量。她说,我还是要去找。

夏貌貌天亮就出发了,临走时男人很郑重地叮嘱她说,要是找到了,你就别回来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能从她强做的平静后面看出,她记住了。

夏貌貌开始了她的寻子之旅。不管前途如何,内心的那种硌痛感开始减轻。在赶往贵阳的长途客车上,她睡了三年以来第一个具备了长度的觉。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三年前,她就是在这家康复中心门口做出了放弃儿子的决定。那时候是三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康复中心的外墙上画着蓝天星空,还有大片大片的绿树红花,夏貌貌就在这面墙跟前源源不断地冒着冷汗。她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有一半儿永远被泡在水里,所以不管它淌掉多少冷汗,都没有淌完的时候。儿子就在墙里,他的老师正在教他说话。他的面前永远有三五个塑料做的苹果、胡萝卜或者梨,老师要教他学会注意力集中,并且会说“胡萝卜”“苹果”或者“梨”,如果她在的话,老师还要她配合着教他把视线投向妈妈,最好还能叫“妈妈”。但她配合了三年,儿子依然没有学会叫她“妈妈”。儿子只会骂人,自从他开口说话,他那张小嘴里蹦出来的就只有脏话。好在他从来不跟人对视,他骂人时都看着别的地方,没人的地方,再不济也是没眼睛的地方。连狗或者猪的眼睛也不行。蚯蚓没眼睛,所以他只跟蚯蚓说话。他爱吃泥巴,那时候总能遇到蚯蚓。他跟蚯蚓从来不说脏话,他说“好吃”,或者“好吃吗”。他知道蚯蚓也吃泥,有时候就会主动跟它们探讨。他抠泥总会把手指抠伤,他从来不跟他妈妈谈起这一点,但他会对蚯蚓说,出血了。他跟蚯蚓有着特殊感情,康复中心的老师就专门为他买了塑料蚯蚓,每天都放在他的课桌上,跟“苹果”“胡萝卜”放在一起,希望这样有助于他的学习。他们甚至将塑料蚯蚓绑到夏貌貌的头上,希望他能看在蚯蚓的面子上跟他妈妈对上视线,最好还能跟她说上一两句话。不过没用,从一开始他就明白那是塑料做的。

儿子的康复进展得非常缓慢,缓慢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治疗费用却逼得夏貌貌气紧。她将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信用社也贷上款了。她再无处可借了。康复中心已经很对得起她了,都让她拖欠了两个月的治疗费了,她拖欠着费用人家也没放松对她儿子的治疗,她要是再交不起费用的话,他们就只好劝她把儿子领回去了。

人家对她说,康复中心也不容易,要想孩子们得到康复,就得有经费来运转。

她答应回去想办法。

她能想到的办法只是去卖血,她卖了三百块钱的血以后,心就发慌,头就发晕,头皮就不是自己的了。医生说你以后不能再卖血了,回去吃点儿补血的补回来吧。她没去想补血的事儿,她拿着三百块钱来到儿子的康复中心,站在外面淌了半个小时的冷汗,做出了放弃儿子的决定。

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那份感受:如释重负,全身轻松,她终于摆脱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将轻装前行并且有希望过上好日子,她的前途不再黯淡无光。她也的确找到了一份轻松的日子,她嫁给了一个丧了妻独自带着个中学生的小老板,她只需每天坐在店里看着那些白的黑的钢管儿,晚上再回家好好弄一顿晚饭,便可保证拥有一份富足的生活。男人脾气是差了点儿,但只要她不计较,他们便是和谐的。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光彩照人的日子里却两眼发黑,情形跟两眼受到强光刺激之后,眼前一团黑影差不多。有一天她突然就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那个“包袱”,那个被她扔在了路上的“包袱”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一团阴影里,在她的眼前,他是唯一的发光体。她若是不想看见他,闭上眼,他就在她的脑子里无限膨胀,将她覆盖,挤压到底下……直到她快要窒息,垂死挣扎一样猛然睁开眼睛。她动过好多次要回去找他的念头,这些念头又都在刚产生的时候就被她扼杀了。她不愿意放弃刚刚争取到的轻松生活。她忍受着不安带给她的折磨,忍受着负罪感的压迫,咬着牙坚守着来之不易的小富和自在。她在他生日那天为他烧纸,她希望如果他死了,收到这些纸钱,就能原谅了她。她坚持了三年,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当初,她认为带着儿子生不如死,现在,不找回儿子,一样生不如死了。

然而,“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不翼而飞了。现在,那里是一个广场,一群中老年妇女正激情四射地跳着广场舞。夏貌貌冲着边儿上的一个老奶奶打听,请问“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搬哪儿去了?音响太吵,老奶奶没听清,热心地支棱着一只耳朵给她。她把声音抬高重新问了一遍,老奶奶已经转了一圈儿,把正面转回来了。有这么个东西?她反问夏貌貌。夏貌貌说,我清楚地记得,它就是在这里的。老奶奶又要转圈了,转过去的时候就替她打听了一下,这里以前有过一个什么康复中心?夏貌貌在后边大声补充,叫“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治疗自闭症儿童的。有一个人就说,以前这里是有这么一个中心,但早就垮了,早在这里要拆迁前就垮了。夏貌貌急忙逮住她问,那人呢?中心的主任呢?那里头的孩子呢?人家回答说,不知道哩。夏貌貌开始淌汗,她感觉头顶有一轮毒日头逼视着自己,事实上那会儿天空正开始有一片没一片地飘起雪花。

一点儿都不清楚吗?她无力地问。人家说,谁能清楚啊?只晓得垮掉了,人去了哪儿我们怎么能清楚呢?夏貌貌感觉到了一种摇晃,她紧紧抓住这群中老年妇女不放。她问她们,谁都不知道吗?一个都不晓得它的情况吗?你们这么多人……总应该有一个人晓得吧?

不晓得。

谁晓得呢?人家走的时候又没请示过我们。说这话的人觉得自己很幽默,说完就笑起来,别人也跟着笑。

夏貌貌垮了。她抓住的东西不牢靠。

她在边儿上找了个能坐的地方瘫坐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当时的天气使人紧缩,即使那一广场激情的舞者,也不得不缩手缩脚。她们早早收了场,散了。那唯一给她提供了一点儿线索的老奶奶在她跟前驻了足。

你找那个中心干啥呢?老奶奶问。

夏貌貌说,我找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在那中心里?老奶奶又问。

夏貌貌说,是的。

都垮了快三年了。老奶奶说。

夏貌貌说,是吗?

那这三年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找孩子?老奶奶显然已经意识到她的行为跟道德有关,她手握道德大旗的旗杆,随时准备着摇旗给她看。夏貌貌在这杆旗跟前低下了头,她无话可说。

老奶奶就要走了。她毕竟年老了,刚才跳荡在胸膛里的义愤因为对方一开始就投了降,便跟着打了退堂鼓。

夏貌貌急忙拉住她,说,我该怎么办呢?老奶奶说,我怎么晓得你该怎么办呢?你去打听一下那主任住哪儿吧。你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她又看见一线希望。她当然记得那位主任的名字,她还记得一对一教儿子的那位老师的名字。

世界之大,仅仅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找起来也是有难度的。这一次夏貌貌想到了警察,不是有事就找警察吗?她到了就近的派出所,从那里得知,创办这样一个中心应该由民政局审批,他们让她不妨到民政局去打听一下。她去了民政局,又从那里得知,确实有这么一家康复中心,法人的名字也跟她记住的一样。至于这个中心是不是垮了,法人又去了哪里?他们就不知道了,这已经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畴。

这不跟她掌握的信息一样有限吗?

夏貌貌又回到了那个广场。不管如何,中心曾经在那里存在过,她在那里或多或少还能找到一点踏实感。她寻思那些坐在这里磨时间的老人有可能住得不远,她向他们打听,问他们知不知道以前这里有个“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说不知道或者摇头的,她就放弃,说知道的,她就紧紧抓住,要人家告诉她,中心是不是真的垮了,垮了以后主任又干什么去了?最好还能告诉她,主任家住哪里。她在广场逗留了整整一个下午,找了五十多个老人打听,最终却一无所获。

夜幕降临,有人开始往电线杆或者墙上张贴广告单。这就提醒了她。她在附近找到一家打印店,请人打印了一份“寻人启事”,启事上说,她在寻找“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的主任张美德,因为她的孩子在他手上。如果有人知道这位主任在哪里,请打她的电话,有重谢。她将这个启事打印了五十份,买了一瓶胶水,在附近的墙上、电线杆上张贴。接下来,她就在广场边的树荫下坐下来等人给她打电话。

她等了一整天,电话都没响。她不得不去看看启事上留的电话号码是不是错了。发现电话号码没错,她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手机出问题了。她请旁边一位老人打她的手机,手机也没问题。为她提供援助的老人生了满脸的老年斑,沧桑感孤独感十足,所以她觉得她应该很乐意有人跟她说说话。

我在找个人。夏貌貌冲她说。

我贴了寻人启事,在等人给我打电话。她又说。

老人没接她的话茬,她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事实上她看上去对随身听以外的声音都不感兴趣。刚才夏貌貌求助于她,她把随身听的声音关小了,现在她把它拧大。里头正放新京剧《沙家浜》。

到了夜里,夏貌貌开始研究她的“寻人启事”,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她应该将找人的原因,写成还钱,她寻找这个中心主任是为了还给他钱,这样别人帮她的热情可能会高些。于是她当晚修改了启事,又连夜将它们覆盖到原来的那一张上。

果然,启事还没张贴完哩,就有人打电话来了,要她到哪里哪里去见面。她抱着剩余的启事风一样奔到对方指定的地点,果然就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但没有一个像她要找的张美德。她正准备张口问点儿什么,对方先问了,是你在找我?夏貌貌匆忙点了两下头,但又赶忙纠正,我找的是张美德张主任。对方说,我就是张美德张主任。对方很诚实,他拿出身份证来证实了这一点,还让同伴证明他任着社区主任。夏貌貌心里大喊“错了”,转身就要走,被拉住了。拉她的那位是张美德主任的同伴,他看上去比张美德年轻很多。他说,怎么就走了?夏貌貌说,你们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是“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的张美德主任。那人说,可你还没还钱呢。夏貌貌哭笑不得,说,你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为啥要还钱?我没借你们的钱。那人说,可你耽误我们的时间了,总该给点误工费吧?这要求听上去一点儿都不过分,可夏貌貌身上没钱。她晚上跟一群“背篼军”睡一起,两块钱一晚。她说,我身上没钱。对方拖过她就开始搜身。夏貌貌没有反抗,由着他搜。大冬天的穿得厚,但那人一点儿都不嫌麻烦。他替她拉开拉链,往胸膛里摸,一只手抓住一个乳房狠狠捏了两把。夏貌貌没做什么反应,那人就更放肆了,上面摸完了,接着摸下面。手伸进裤包,又到胯间去捞了一把,而后又是屁股上的口袋,在那里摸到了五块钱。他把那五块钱举到夏貌貌的眼前,得意地翘起嘴角。夏貌貌说,那是我准备晚上买饭吃的。他说,这点儿钱买得了卵个饭。他很鄙视这五块钱,但他揣上了。他的理由仿佛是,这五块钱根本就买不了一顿晚饭,所以就没必要还给她了。夏貌貌努力哀求,说,五块钱能顶什么用呢?你们拿去还背个强盗的名。人家就说,五块钱当然不够,但你耽误了我们的时间,两个人耗去三个小时最起码得挣五十块吧?夏貌貌决定放弃那五块钱。她走了。人家突然在后面骂她神经病。她很生气,很想说你们才是神经病。她把头扭过去长提了一口气,却啥也没说。人家也走出去五米远了,看她回了头,又冲她说,你不是神经病是啥,哪有这么找人还钱的。

第二天清早,又有人来电话要求见面。有了头晚的教训,她在电话这边特别强调自己要找的是曾经的“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主任,电话那边很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我就是。她急急忙忙地赴约去了。以为真是呢。结果照样不是。这一个甚至都没能拿出身份证来证明他真叫张美德。看夏貌貌识别出了真伪,他也不着急,只开心地笑。他当初大概是抱了份侥幸心理,要是自己正好长得极像启事上的那个张美德呢?不像,也无所谓。反正无聊,就当开个玩笑。

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那一天,夏貌貌见了十多个自称张美德的人,还见了两个自称是张美德的老婆的人,都属于这种情况。中午见的那个女人稍有不同,在被夏貌貌识破后,她哈哈大笑,笑过了还称赞夏貌貌“你真可爱”。她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呢?换别人,债主不见了不正好白捡了笔钱吗?她说,要是这个人欠了你的钱,你这么找,我还相信。她再一次哈哈大笑。

夏貌貌决定回一趟花河。孩子进康复中心是有注册登记的,中心垮了,孩子们自然都得回家。她失联了,还有个家庭住址在,中心的人把他送回去也是极有可能的。这两三年为了躲债,她没敢跟任何一个熟人保持联系,自然也就得不到孩子的消息。她这样想。

回去的途中还有人打电话说他是张美德,她也懒得强调是不是曾经的“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的张美德了,直接就问,我儿子呢,他在哪里?电话那边说,什么儿子,你不是要还钱吗?她说,还钱是一回事,但我必须见到我儿子。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她开始越来越肯定儿子就在家里。男人抛弃他们母子后,把家里那间水泥砖房留给了他们。但治疗儿子需要一大笔钱,她早把它换了钱交给康复中心了。虽然孩子回去后也住不进那间房子了,但夏貌貌相信张美德一定会找到亲戚,他一定得让孩子有个妥当的交代。不管哪位亲戚,一旦接纳了孩子,就会认真对待,就算再无法容忍,三年时间也还没到极限。她一路上都在猜测应该是哪一位亲戚最终收下了孩子。一开始肯定大家都不会轻易接受的,那毕竟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连父母都嫌弃、都抛弃的孩子,谁会轻易接受呢?但张美德会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孩子交代不出去他交不了差。在他的死磨硬缠甚至有可能是苦苦哀求下,大嫂最终会是最先心软的那一个。她的亲戚中数大嫂心最软,当初借钱给她,也是借得最多的一个。大嫂是她男人的大嫂,一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在牵过孩子的小手时,她那张圆满的脸上应该充满了悲悯。虽然还有无奈,还有对孩子父母的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慈悲。她很可能会抱怨,算我倒霉,总不能把个孩子扔大路上不管吧。她还有可能无法容忍孩子吃泥,无法容忍他除了骂人不会说别的话,她会打他,抽耳光或者打屁股,打的时候还顺便骂一骂他的父母。但她绝不会短了他的吃,绝不会把他扔到大路上去。这回见了她,大嫂肯定要骂她个狗血淋头,儿子有可能骂得更凶,还会疯狂地吃泥给她看,但这些正好能给夏貌貌带来心安。他们骂得越重,她获得的心安就越多……

夏貌貌在臭烘烘的长途汽车里抹起了眼泪。她完全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和期待。

她到花河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花河暖烘烘了一天,这个时候开始降温。花河的冬天不是那么太像冬天,整个冬天可以不让你看见雪花,暖烘烘的时候倒是很常见,太阳在不算厚也不算薄的云层里转动,云层看上去欲破不破,太阳光永远都伸不出来,风就那样变得很暖,你要是不掰指头算日子,就会误以为是春天。傍晚的时候云层会陡然变厚,气温会骤然下降,你得往身上添一件衣服,有时候添一件薄的即可,有时候则必须添一件厚点儿的。

夏貌貌提着她在花河街上买的一包点心出现在大嫂家门口的时候,大嫂正在往身上添衣服。衣服刚穿到一半儿,看见夏貌貌站在门口,她就把另一半儿忘了。那只被撑到中途的衣袖徒劳地待在半空,空着的半截儿耷拉着,很像一只被折断的翅膀。于是大嫂像只断了一只翅膀的胖蝙蝠,惊讶地瞪着夏貌貌。

你是人还是鬼呀?她问。

我是人哩大嫂。夏貌貌说。

大嫂的表情放松了一半儿,接着又放松了一半儿。她开始穿衣服。你咋又回来了呢?我们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大嫂说。

夏貌貌被让进了屋,在屋里东张西望,说,不是……主要是……端儿呢?

大嫂说,你先别跟我提端儿,你借了一大摊子债就玩失踪,不地道,亲戚们都骂你哩。信用社来催贷款,找不着你,就找我,这三年的利息还是我替你还的,你既然回来了,就得一并还我。

夏貌貌说,借的钱我总有一天要还的,先让我见见端儿。

大嫂喊起来,啥?

夏貌貌的脸开始变黄,暴雨将至前的情景。她说,我晓得你们痛恨我,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块才痛快呢。

大嫂说,我们卸你做啥?你还没还我们的钱哩。

夏貌貌说,我倒巴不得你们卸我骂我,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你现在就骂就打吧,出完了气,就让我见端儿。

大嫂愣愣的。她说,先别说打你骂你的事儿,先说说端儿,你跟我要什么端儿?

夏貌貌也愣愣的,那他在谁家?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大嫂会收留端儿了,难不成还有另一个比大嫂更心慈的亲戚,只是她以前没发现?只是她有眼不识泰山?

大嫂说,你这话就问得怪了,端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你不是在给他治病吗?屋子里已经很暗了,她啪地打开了电灯,顿时看见夏貌貌一张死人样的脸。大嫂你别吓我,端儿真的没有回来吗?她问。大嫂说,我吓你做啥?我吃胀了没事干吗?夏貌貌问,没有人送端儿回来找过你们吗?大嫂说,从来没有。夏貌貌不相信大嫂,她在大嫂的家里满屋子寻找她的儿子,床底下,衣柜里,箱子里,凳子底下,一边找,一边急切切地呼唤着“端儿”,希望他听到喊声后,回应一句“日你妈”或者别的什么骂娘的话。端儿从来都是这样的,一听人叫他,他就骂人。

她的样子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了,这回轮到大嫂白了脸。夏貌貌翻遍所有能藏人或者不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找到她的儿子,才呆头呆脑站住了。

这时候,大嫂才小心翼翼地问她,端儿怎么了?

夏貌貌没回答端儿怎么了,她现在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大嫂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她一口喝下,眼泪就奔涌出来。看上去,那杯水是从嘴里进去,从眼里出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大嫂催着问。

我在找端儿。夏貌貌说。

大嫂说,我知道,但端儿真的不在我家,端儿没回来过。

我以为他肯定被送回家来了。她说。

没人送他回来。大嫂说。

那他们会把他交代到哪里去呢?夏貌貌像在问大嫂,又像在问自己。

大嫂没有回答她,她无法回答。那她就得自己寻思,她的脑子现在生了锈,转起来非常迟钝。她又跟大嫂要了杯水。

在夏貌貌跟大嫂忏悔的时间,大嫂上着中学的大儿子放晚自习回来了,到别家玩累了的二姑娘也回来了。刚热闹上,二嫂又过来了。二嫂是个瘦人,声音也尖细。她是听说夏貌貌回来了,才赶过来的。她也是夏貌貌的债主,此来的目的就不言自明了。她一来,屋子里就全是她尖细的声音,感觉上,像一根根削尖了的竹棍插满了屋子。她以为夏貌貌这次回来是为还她们钱的,所以不愿意多跟她在一起磨时间,开场白之后,紧跟着就要夏貌貌还了她的钱她好回家。夏貌貌说这次还不了,还得等等,等她找到了端儿,再想办法去挣钱来还。大嫂也在旁边替她解释,二嫂才明白自己扑了一场空。

孩子丢了,二嫂对此表达了足够的同情,但她还不知道是夏貌貌扔丢的,不知道已经丢了三年了。夏貌貌还没跟她讲到那一步,大嫂也还没来得及深说。她草率地表示了一番可以容忍夏貌貌先找孩子,就打算回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坐下来。临走时她问夏貌貌,今晚不走了吧?大嫂说,这黑灯瞎火的,她走哪里呢?夏貌貌也说过了“不走”,她便回了。

大嫂和夏貌貌都把她临走前的打听看成是善意的关怀了,可她实际上是为敲定夏貌貌逗留在花河的时间。夏貌貌是在找孩子,就不可能在花河久留。夏貌貌毕竟失联三年了,谁还敢相信她那“找到孩子就挣钱来还”的话呢?谁又知道她找孩子要找到啥时候,挣钱又要挣到啥时候呢?二嫂回去之后就想办法通知了其他借过钱给夏貌貌的亲戚们,要他们在天亮以前赶到大嫂家。二嫂还是希望通过大家的力量,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截住夏貌貌逼她把钱还上。从外表看上去,夏貌貌并不显得穷,这是她抱这个希望的坚实基础。

当晚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夏貌貌睡下后,大嫂悄悄打电话把她的情况和盘抖搂给了她的小叔子,也就是夏貌貌当初的男人,就连孩子被夏貌貌抛弃了的事也说了。大嫂没有恶意。大嫂只是很可怜端儿,觉得应该让端儿的父亲知晓他的不幸遭遇。

因此第二天上午赶来的,就不仅仅是那些讨债的亲戚,还有端儿的亲生父亲。这位父亲这些年来只在过年期间回来上上祖坟走走亲戚,夏貌貌生了个自闭症儿子让他伤了心,离开夏貌貌和儿子以后他就到市里卖水果去了。前些年是推着板车卖,这些年是开着小货车卖。但据他说,就是开着小货车卖,也是很累的。就这么怕累的一个人,听说儿子被夏貌貌丢了,也连夜开着小货车赶回来了。他赶回来却不是为了帮着夏貌貌找儿子,只为来责骂夏貌貌。责骂一个抛弃了儿子的母亲是不该受到反对的,即使这个人比夏貌貌更早抛弃了儿子。他当初抛弃儿子并不代表他就没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也不代表他允许夏貌貌抛弃儿子。他从来就没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令他无比失望的儿子是从夏貌貌身上掉下来的,他就认为应该由夏貌貌来承担全部责任。他可以一直不管不问,夏貌貌治得好治不好他,养得活养不活他,他都可以不管,但他决不允许夏貌貌把他抛弃。比如你将一件自己觉得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衣服扔给了别人,最令你满意的结果当然是别人拿它当宝贝,不当宝贝也行,只要人家坚持在穿你也高兴,但要是人家接过去转身就扔了,你肯定就发誓不再拿他当朋友了。儿子当然不能拿衣服比喻,所以他的态度也不能仅仅是发誓不再拿夏貌貌当朋友那么简单。他将夏貌貌暴打了一顿。

夏貌貌是可以逃的,他打她的时候,虽然没人站在她那一边去阻止她挨打,但也没有人明显地站在他那一边去做帮手。但夏貌貌没有逃。她甚至都没有反抗。原因是她也认为自己该打,她抛弃了他的儿子,对不起他,挨打也是一种还债方式。她只是实在受不了痛的时候喊叫一声,只是在觉得自己可能要给打死过去的时候才开始求饶:别打了,再打我就要死了,我还要活着去找儿子哩,为儿子欠下的债我还没开始还哩。

男人为她留了口气,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她还得活着去寻他们的儿子哩。完成了教训一个狠心母亲的使命,他便开着他的小货车回去了。他不能耽误了生意。

夏貌貌的情况完全应该进医院治疗,但夏貌貌没去。她试了试腿还是好的,就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大嫂为她找出了跌打损伤膏、碘酒,为她把有口子的地方做了消毒处理,瘀青的地方贴上膏药,她便试着爬了起来。出了这种状况,亲戚们也都不好再逼她还钱了,只是因为她挨打之前,还钱的事正说到一半儿,现在他们还得把话接着说完。早先说到夏貌貌找到了孩子就挣钱来还,当时他们本来是想质问她那个时候到底是哪个时候的,现在都觉得那样太不人道,就改成了“那你还是尽量早一点想办法吧,我们也缺钱”。夏貌貌用满是伤痕的脸冲他们一个个郑重地点完头,睁开眼睛,他们已经全走了。

只有大嫂还在替她涂着碘酒。

夏貌貌突然想哭。挨打的时候她都没想哭,现在真想哭。

大嫂看出了她的单薄。大嫂说,你不是说你嫁的那男人还是个小老板,对你也不错吗?可你看上去过得并不滋润啊。夏貌貌说,我得了失眠症,从来没睡过一个晚上的完整觉。大嫂白她一眼,没吭声。

第二天中午,夏貌貌在儿童福利院门口把门卫吓了一大跳,她的脸肿得变了形,比她实际的脸大出了一倍,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像戴了个脸壳。门卫担心她吓着了孩子们,但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孩子们或许认为那就是她本来的脸,他们盯着她看不是因为她的脸特别,而是因为她是个陌生人。她本来不被允许来看孩子的,因为她已经被告之,这里没有她要找的孩子,没有一个叫端儿的,除了会说脏话,别的什么话都不会说的自闭症儿童。院长干脆告诉她,这里根本就没有自闭症儿童。可她一定要亲自到孩子们中间去看看,不眼见为实,她不罢休。

她在几十个孩子中间找端儿的时候,中间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突然冲出来对她说,我就是你要找的儿子。那孩子立刻受到了院长的呵斥,也遭到了智商健全的那部分同学的嘲笑。他冲到夏貌貌跟前来了,根本不管院长的态度。夏貌貌看清楚了,他是个兔唇。所以夏貌貌说,你不是我的儿子。男孩问她,你儿子叫什么?她回答说,叫端儿。男孩说,我就叫端儿。这话又引起了那部分智商健全的同学的嘲笑,有些喜欢夸张的孩子,甚至哈哈大笑。院长在一边吼:周康康!你跟我回到座位上去!夏貌貌也给他逗笑了,但她笑起来脸很痛,便笑得很草率。况且她的心思是找她的儿子,她还得一遍一遍地过目所有孩子的脸。儿子是个自闭症儿,不跟人交流,要不是中心的人把他送到这里有过认真的交接,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夏貌貌希望院长能将那些从街头捡来的孩子介绍给她。如果儿子属于这一类,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叫端儿。院长说,我都跟你说过了,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症状的孩子。但她还是按夏貌貌的意思,把那些个孩子划拉到了一边。夏貌貌就在那一堆孩子里仔细找,怕看不清,她凑得很近,就有害羞的孩子往后躲或者用双手捂了脸,又有那种胆大的冲她嘻嘻笑。确实没有她的儿子,但她似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她看完一遍还要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捂了手的,她拉开手看,就把那孩子惹哭起来了。院长说,算了吧。夏貌貌却停不下来,她突然有点怀疑她的儿子已经变样了,或者他已经被治疗好了,不再自闭了?三年了,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她越想越着急,把每一个孩子的脸端起来认真看,甚至不放过女孩。她终于把好几个孩子吓哭了。或许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她那张脸比较可怕。

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傻看着老师们费力地哄着那几个被她惹哭了的孩子。

院长过来说,如果有,我们肯定会把他交给你的,能有亲生母亲回来找孩子,对于孩子来说,是多难得的机会呀。

夏貌貌无力地问院长,那我家端儿去了哪里呢?

院长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叫周康康的孩子替她回答了。他说,我知道。大人们当然不会理会他的吵闹,院长在同情夏貌貌,夏貌貌在冒汗。

院长担心地看着夏貌貌来由不明的汗水,问,你没事儿吧?

夏貌貌说,没事儿,我一着急就出汗。

周康康还一直黏在身边没走开,这会儿他说,把我领回去吧。

院长又呵斥了他,而且这一次态度更严厉,大有他再不听话就要实施体罚的趋势。周康康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似乎豁出去了。他紧紧地盯着夏貌貌,随时提防着她会离开他的视线。院长终于发了火,上前推他,说周康康你听见了吗?我叫你回到座位上去!周康康不得不分心看一眼院长,这一眼让他意识到院长的意见可能也很重要。院长不是推他吗,不是差一点儿把他推倒了吗?他顺势抓住院长的手就摇起来。他说,让她领养我吧。院长没理他。院长跟夏貌貌解释,这孩子是最淘的一个,一心想被领走,但又没人领他。

这话提醒了夏貌貌,端儿是不是被人领走了呢?可院长告诉她说,他们这里根本就没有收到过自闭症儿,也没人领养过自闭症儿。还说,要真是自闭症儿,也没人会领养,那些被领养的,都是健康的孩子。但夏貌貌还是要求去看看这三年里被领走的孩子,她说,万一我家端儿来你们这里之前已经好了呢,已经不是自闭症儿了呢?她说,我家端儿要不是自闭症的话,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她说,他以前在一个专门治疗自闭症的康复中心治疗,有可能给治好了。

院长安排了一位老师帮她查这三年来被领养的孩子,一共五个,有三个是女孩,两个男孩。那老师问夏貌貌,女孩就不用去看了吧?夏貌貌说,暂时不看女孩。那老师说,什么暂时呢,再变,你家男孩也不可能变成女孩吧?夏貌貌说,那倒是。那位老师替她打电话联系,两户人家都不乐意接受夏貌貌的造访,好在这位老师还能体谅夏貌貌的心情,说了好多可怜话,那边才同意约在一个广场,还不能近距离接触孩子,只能远远地看。

当天下午,这位老师陪着夏貌貌在广场见到了那两个男孩,他们被养父母牵着手从广场上走过,夏貌貌只能保持十米以外的距离观看。人家认为十米的距离足够了,夏貌貌认为远远不够,缩短了五米。人家觉得夏貌貌不讲诚信,就急急地拉着孩子走了。夏貌貌一急,就干脆追到前面拦着孩子看。

结果,她挨了骂,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

天黑以前,她一直坐在这个广场。她的样子吸引了很多人。广场舞开始的时候,周康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还真在这里啊!他的惊喜令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兔子。

我冒了个险,没想到你真的还在这里!他哈哈大笑。

你跟谁来的?夏貌貌四处看,以为能看到福利院的某位老师。

周康康说,别看,就我一个人,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干啥?夏貌貌问。

我帮你找端儿啦。周康康说。

夏貌貌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他,你不会是跑出来的吧?

周康康说,我就是跑出来的,我要跟你一起走。

夏貌貌说,不行。

周康康问,为啥?

夏貌貌说,我养不活你,我还要找端儿。

周康康说,我不需要你养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夏貌貌当然不相信。

周康康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钱包给她看。你数数这里有多少钱?他炫耀道。

夏貌貌吸一口冷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当然没有接他的钱包。

周康康说,偷的。他说,我会偷。他说,就刚才来找你的路上偷的。他得意得不得了。

夏貌貌又吸了一口冷气,问,你跟谁学的?你不知道偷东西是丢人的吗?

周康康说,偷也用得着学吗?你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不就行了?

夏貌貌说,你最好还回去。

周康康说,你傻呀,还回去还不被打死啊?

这回夏貌貌把一口冷气吸进去就没吐出来。

⊙ 鬼 金·灰色调1

本期插图作者

/ 鬼 金:一九七四年出生,辽宁本溪人。小说散见于《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天涯》《大家》等刊。曾获《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等。现职业为吊车司机,业余爱好摄影。

夏貌貌要把周康康送回去。周康康用力扔掉她的手,说,你这人心真毒。夏貌貌说,我这是为你好。周康康说,为我好个屁,你送我回去,他们得把我打个半死。夏貌貌就怕了,说,不会吧?周康康说,怎么不会,我是逃犯,就去年还逃走过一个。夏貌貌心里凉了一下,“那个逃走的孩子是不是就是端儿呢”。周康康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即安慰她,你放心,那不是你的端儿。夏貌貌说,你怎么敢肯定不是?周康康支吾一下说,那是个女孩。就他支吾那会儿,夏貌貌看出了周康康在撒谎,她又要扭他回去。周康康不甘心回去,只好撒泼,乱踢乱打,他的豁口“吃吃”喷着白气,脸庞红得像炭火。他说,你凭什么要送我回去,你不就是怕我跟着你吗?我不跟着你,你就管不着!他挣脱夏貌貌的手就朝前走,走得毅然决然。夏貌貌追上去抓他,他头也不回地抡着胳膊,冲着他的正前方喊,别管我!别管我!他喊出三个“别管我”,然后就哭了,哇哇大哭。夏貌貌再上前拉他,他也不抡胳膊了,反身扑进她怀里捂着脸哭。

后来夏貌貌买了两份怪噜炒饭,一份给他,一份给自己。周康康要用他的钱,夏貌貌瞪了他一眼,他没坚持。两人拿了饭找了个人少的路边吃。夏貌貌说,我还是要把你送回去才行。周康康发噎地说,我都投奔你了。夏貌貌说,我说过我养不活你。周康康说,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养活。我还能帮你找儿子,你不是想找到你儿子吗?夏貌貌问,你怎么找?周康康说,我有我的办法。夏貌貌说,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周康康说,我傻呀,我说完了你就把我送回去了。夏貌貌也给噎住了。周康康说,你真不能把我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就犯了第二个错误。夏貌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说,你把儿子弄丢了是第一个错误,你再把我送回去让人毒打,是第二个错误。我看出来了,你弄丢了儿子,你心里不安哩。要不,你怎么会来找他?你不找到他,你就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你一辈子都过不安宁。

夏貌貌被他说湿了眼眶,他闭了嘴。

夏貌貌只好带着他去了那家两元店旅社。过道上堆了一大堆背篼,“背篼军”们已经收了工。老板娘是个十分富态的女人,眼睛给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她用这条缝看着周康康,周康康便自我介绍说,我是她儿子。店老板就惊喜起来,问夏貌貌,找着了?夏貌貌说,没呢。想了想,又说,这是另一个。

住这种旅店不用洗漱,旅店也不主张,你要洗漱的话,两块钱还不够交水费呢。反正,破铺盖卷儿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他们进去的时候,里边已经呼噜声一片。他们是第二十一个和第二十二个铺位,可留给他们的是两条并不挨在一起的缝。夏貌貌上前拍拍挤挤,缝变宽了。她准备躺下,周康康说,我要跟你一起睡。夏貌貌说,将就一晚吧,挨谁都一样。周康康说,我晚上会摸人的。夏貌貌愣了愣,只好去跟两条缝隙中间的五个人抱歉,让她们往一边儿挪一起,把原本分开的两条缝变成一条宽一点的缝。因为空间很勉强,他们都只能侧着睡。周康康在她身边躺下,就把身子蜷了,拱在她的胸口睡。夏貌貌推推他,说好好睡。周康康像吸血蚂蟥一样粘在她胸口,闷声说,这样就很好。夏貌貌只好由着他。

夏貌貌睡不着。为了不影响周康康睡觉,她尽量让自己少翻身。平时是每五分钟翻一次,今晚她尽量坚持到十分钟才翻一次。她翻过身去,周康康就巴着她的背,翻回来,周康康又拱进她的怀。翻到半夜,周康康突然说,你这么翻来翻去不睡觉,不是白白浪费钱吗?你要是不睡的话,何必来这儿受罪呢,在外面空气还好些。

早上起来,周康康说,后半夜你磨牙了,很吓人。夏貌貌说,怕吓今天就回去。周康康把眼睛瞪圆,说,你真小气,指出你一点缺点就报复。但夏貌貌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周康康送回儿童福利院去。周康康坚决不干,并表示她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儿子,而不是送他回儿童福利院。夏貌貌发了火,说你跟着我,我怎么找儿子?周康康说我跟着你是为了帮你找儿子,我说过我会有办法。夏貌貌不听他的,要强扭他回去,他在挣扎过程中突然就得了一块水泥疙瘩,他把那块水泥疙瘩高举过头顶,暴躁地喊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那是一块建筑垃圾,上头支棱着半截生锈的钢筋,如果将它砸到周康康的头上,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夏貌貌没敢再逼他。周康康就把那块水泥疙瘩扔了,扔得远远的。周康康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去找那些要饭的孩子,说不定你的端儿现在正在要饭呢。夏貌貌给他吓得不轻,火气冲天地叫他闭嘴。周康康说,我在替你拿主意。夏貌貌说,我不需要你拿主意。不过,她确实也想到了那些要饭的孩子。要是端儿不在儿童福利院,就有可能流落街头了。

市区里到处都是要饭的孩子,他们拿着个白铁碗,或站在天桥头,或走在人行道,见人就伸手,还拉行人的衣服。他们的碗里永远有五毛钱或者一块钱,那是专门用来叩问你良心的砖头:别人都给了,你不给吗?那你是不是不具备起码的同情心?

夏貌貌和周康康一个上午走访了十一位丐帮儿童,收效仍然是零。两人最后在天桥的台阶上坐下来歇气,周康康伸出手拦人乞讨,被夏貌貌把手给打回来了。

你刚才送出去了十一块。周康康说。他说的是夏貌貌跟那些要饭的孩子打听她儿子的时候,给出去的钱。

夏貌貌说,我并没有要你帮我讨回来。

周康康问,要是你不用跟他们打听你儿子,你会给吗?

夏貌貌被他问住了。

周康康说,我晓得,你给他们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儿子,你想到端儿也在要饭,心才会那么软。

夏貌貌憎恶地看着周康康,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讨厌呢?

周康康说,老师带我们来看过他们,要我们为自己能进儿童福利院感到幸福,要我们懂得感恩。他们是我们的反面教材。

周康康的话很多,夏貌貌却在寻思,她的端儿会不会在要饭,他是一个自闭症儿,他都不跟人交流,他会跟人伸手乞讨吗?要不会乞讨,他流落街头该怎么生活?

周康康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包馒头,嘴上还叼着一个。夏貌貌犹豫了一下,拿了一个。一人有三个,吃了能管到晚上。周康康说。吃完我们接着找,我就不信找不着。说不定,他就在哪个地方等着我们呢。这会儿,夏貌貌又觉得这孩子特别贴心。

他们在市区里转了五天,走遍了每一个能找到乞儿的角落,有的孩子他们见了两三回,都熟了,碰上后人家先问他们,找着了吗?夏貌貌还要给钱,人家却不要,说你留着找儿子花吧,我也不差你那一块钱。

第六天,夏貌貌还要找,天却下起了绵雨,不大也不小,不打伞,会打湿,打着伞,又觉得没必要。可关键是这种雨让贵州的冬天变得很狰狞,你感觉到的“冻”,不在皮肤上,而是在骨头里,你一旦“冻”上,就像中了剧毒,抖成一团儿,皮肤发紫。周康康说,我们不用再这样找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嘴唇已经紫了,上下牙直打架。夏貌貌知道自己跟他也差不多,只是她忍着,没让牙齿磕出声响来。他们进了一家粉馆儿,一人来了一碗滚烫的粉,连粉带汤灌下去,两人才缓过来了。碗一空,打扫的人就来了,收了碗,抹桌子,你就该挪了。这种天气,投奔粉馆的人很多,你吃着的时候,别人已经站在旁边候着位置了。如果你想在这里避冷,是要挨撵的,除非你继续吃粉。

后来他们去了超市,超市里有空调,舒服。他们什么也不买,只为了取暖。手推车被周康康拿来当滑车玩,夏貌貌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就这样瞎逛了很久,久得让他们忘掉了外面的冷。周康康说,我们走吧?夏貌貌说,那就走吧。一样东西没买,就不用排队过收银台了。他们从进口出了超市,在最后那道关口出了事。周康康再聪明,见识也是有限的。老师没带他来过超市,他不知道超市的出口都设有电子门卫,他出门的时候,警报尖叫,就有人把他拦住了。他偷了一个玩具车,两支笔。人家没骂他,只是搜身的时候粗暴了一点,拿回东西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人家把唾沫都吐到了夏貌貌身上。她被当成了小偷的母亲和唆使犯。夏貌貌想做些解释,但后来又觉得解释没用,只好把脸皮丢在那里,尴尬地逃离。

出了超市,她真想抽周康康一耳光。结果也没抽。他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凶巴巴冲他吼,你给我滚回福利院去!

周康康没顶嘴,他皱着眉头,把嘴咂得叭叭响。事情成了这样并非他所愿,他很惭愧。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偷超市的东西了不行吗?夏貌貌说,你以后偷不偷不关我的事,现在你给我滚回去,别跟着我。周康康可怜巴巴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到了公交车站,夏貌貌还是一副气鼓鼓不能原谅他的样子,周康康便叹口气说,我不跟你了,你自己去找你的儿子吧。

夏貌貌问,你要去哪里?

周康康说,我去哪里你会管吗?你想管吗?

夏貌貌赌气地说,不想管。

正好过来一辆她要坐的21路车,她便上去了。周康康没上。车门关上后,夏貌貌回头看周康康还站在下面,就急忙叫司机开门,说还有人要上。可司机打开门,周康康并不上去。他朝车上的夏貌貌挥手,意思是你走你的吧。挥完手,他竟然朝另一边走了。他的背影在雨中缩成一团儿,看得出他在用衣袖抹泪。司机再一次关上了门,车已经启动了,夏貌貌急得跺了两脚,又要求司机停车。司机烦了,不想理她,她便疯了一样拍门,说她丢了孩子。司机只好刹车,开门。她冲下车追上周康康,终于还是给了他一耳光。

他们又回到车站,等下一辆21路。这一回,夏貌貌一直抓着周康康的手。两人一直沉默着等来下一辆车,又沉默着上了车。车上有一个空位,周康康让给夏貌貌坐,夏貌貌坐了,他站在跟前。他一眼一眼地看夏貌貌的脸。夏貌貌被看烦了,问他看什么看。他说,你的脸小了很多了。夏貌貌白他一眼,然后就被自己的手机吓了一跳。自从她张贴了寻人启事,每一次电话响起都会给她带来一次惊吓,因为每一个电话都有可能跟她儿子连在一起。这一次,是她儿子的爸爸打来的。问她找到儿子没有。她说,还在找。电话那边一听“还在找”就大光其火,质问她,怎么找到现在还没找到,你是怎么个找法的?夏貌貌说,我在想办法。那边问她在哪里,他要来找她。夏貌貌跟他约了地点,下了车,就到那附近等他。

他们约定的地方正好是曾经有过“星空闪亮儿童康复中心”的那个广场,角上有一堆背篼军用只铁桶烧了一堆火,他们朝那里靠近一些,就不会给冻得受不了。

我们在等哪个?周康康问。

端儿的爸爸。夏貌貌说。

他也在找吗?周康康问。

没有。夏貌貌说。

他为什么不找?周康康问。

因为端儿是我弄丢的。夏貌貌说。

你是怎么把端儿弄丢的?周康康问。

夏貌貌不想回答,就没回答。她反问他,你是怎么进到福利院去的?周康康倒没想做什么隐瞒,他说,我父母把我扔在大街上,他们就把我捡去了。他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我父母把我扔大街上以后,也有人想捡我的,结果一看我这嘴,就都没捡。后来,警察把我抱到了儿童福利院。夏貌貌说,你当时要是个婴儿的话,怎么记得这些。周康康说,我就是记得,我还能记得当时那两个想抱走我的人的表情,那种像看见一只癞皮狗的表情。听了这些,夏貌貌感觉有条绳子勒着她的脖子,情不自禁地收紧肌肉,将身体往上提。她问周康康,你父母后来来看过你吗?周康康说,他们怎么会来看我?他们来看我,不是有被我重新黏上的危险吗?我猜他们早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了,早把我忘干净了。夏貌貌问,你想过去找他们吗?周康康说,不想找,找也没用。夏貌貌思绪恍惚着说,你怎么知道没用?周康康看她一眼,盯着她问,你是故意把端儿弄丢的吗?夏貌貌满脸愕然。周康康说,你说过端儿是个自闭症儿,有病的孩子父母都会嫌弃。其实那又不是我们的错。生下我们的是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我们生成了什么样,那是你们的责任。

夏貌貌感觉她刚抽到周康康脸上的那一耳光,现在被周康康抽回来了。周康康用他那双填满恨意的眼睛盯着她说,我生成这样是我的错吗?我想生成这样吗?他们凭什么要把我扔掉?!夏貌貌被他质问得胆战心惊!她突然发现,即使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当它填满仇恨的时候,也一样可怕。

有人在喊“背篼军”,火边的“背篼军”们一哄而起,拥向那边。是一辆货车,去一个什么地方拉什么东西,需要几个临时的搬运工。雇主喊,只要三个,三个就够了。但爬上车的是七个,刚才一起烤火的七个全都爬上了车。雇主从车头里跳下来赶,说只要三个,多余的人下来。可没有人认为自己多余,没有人愿意下来。雇主说,就那么点活儿,反正包给你们,你们去多了也不划算。但还是没人下来,他只好爬上车,叫司机开路。

他们剩下了一堆火。

立即就有人凑上去了。

夏貌貌和周康康也凑了上去。“背篼军”有背篼垫屁股,他们没有,便蹲着。

火是用废弃的压膜板烧的,冒的是黑烟,大股胶味,但温暖。夏貌貌就在这堆火边等响了电话,等来了她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是从市里赶来的,所以才让她等了这么久。为赶这一趟,他耽误了一天的生意,所以当他看见夏貌貌在一堆火跟前浪费时间的时候便愤怒不已,你竟然有心思在这里烤火!他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是在找孩子吗,怎么能蹲在这里烤火呢?

夏貌貌说,我不是在等你吗?他蛮横不讲理地吼喊,等我有卵用,扔掉孩子的是你,找得到找不到都是你的责任!

他舍弃一天的生意跑来,不过是想看看夏貌貌是怎么个找法。

你都是怎么找的?就这样蹲在一堆火跟前等,等儿子从这里路过,被你看见?还是等人把儿子给你送来?

他的架势很像个审判官,而且比审判官多一腔怒火。

一切都是因为那堆火,夏貌貌实在不应该还有心情烤火。他将那只被当成火炉的铁皮桶踢飞起来,火焰也给踢飞起来,尖叫声也给踢飞起来。有人在骂他是“疯子”,没骂的也在拿眼瞪他,因为他把好多人都吓着了。他遭到了责骂就把责任推到夏貌貌头上,他又想打夏貌貌了。他就扑向了夏貌貌,抓住了她的头发,抽她的耳光。但是,他也挨了周康康一柴火头子。那块柴火头子是他踢飞到一边的,周康康顺手就捡了起来,顺手就打在了他的背上。他回过头,就看到了一个镇定得让他害怕的孩子,紧闭着兔唇,目光如炬。那孩子的手上已经有了第二块柴火头子,火熄了,黑色的头子上冒着黑烟。他放开了夏貌貌,转身面对着那孩子,但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获得解放的夏貌貌立即意识到周康康受到了威胁,过来挡架,她曾经的男人才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弄清楚面前这个孩子是谁,他从哪里来?想干什么?他把夏貌貌掀了一把,让周康康完整地展现在他的视线里。他问夏貌貌,你的娃儿?你这些年嫁人生的?长这么快?你怎么生了这么个怪胎?他通过损人获得了快感,又从这份快感中找到了报复这个孩子的最佳办法,他开始大肆嘲笑周康康的兔唇,指着他的兔唇哈哈大笑:你们看你们看,快看看这孩子长成啥样了……周康康将手上拿着的柴火头子打向了他,他躲开了。他想还击,但突然看到旁边有人一脸愤怒,便打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叫周康康滚开!滚到一边儿去,小心我揍死你!夏貌貌怕周康康挨揍,也叫他走开。周康康走开了。但他没走向他指的方向,而是去了另一边。

夏貌貌这才对她儿子的父亲说,刚才这孩子是从儿童福利院跑出来的。

她儿子的爸却不关心周康康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关心的是夏貌貌都用了哪些办法在找儿子。夏貌貌说到了儿童福利院,说到了大街上乞讨的那些孩子,说接下来她准备到市里去贴寻人启事。她儿子的爸说,你有没有想到过孩子已经给那中心主任卖了?如果卖到外地去了,你在这里贴启事有卵用?夏貌貌就给问住了。但这位看上去似乎心急如焚的父亲却并没有提供更好的主意,他把问题留给夏貌貌就走了。事实上他来贵阳还有别的事,可以说他是来办事的同时关心一下儿子的结果,也可以说他是来关心儿子的结果同时顺便办一件别的事。反正他来这里打完骂完就该走了,临走时指着夏貌貌的鼻子郑重交代,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你最好给我把儿子找到,找不到的话,你也等着去死吧!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表明这个态度。

他走远了,夏貌貌才试着向周康康靠近。

端儿不是被你弄丢了,是被你扔掉的?周康康在他们还差一米的距离的时候突然问她。夏貌貌没作声,但她停在那个距离里了。她不再向他靠近,或许已经是一种很诚实的回答方式了。周康康起身走了,至于去哪里,他也没个明确目的。夏貌貌跟上去,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不用你管。夏貌貌说,我哪能不管?周康康说,你凭什么要管。夏貌貌说,凭你刚才帮过我。周康康站下了。夏貌貌上前拉他的手,他由着她拉,但不看她。夏貌貌说,我再不能让你丢了。周康康突然看向她,眼眶里泪光闪闪。

那天下午,夏貌貌重新打印了两百份寻儿子的启事,并附上了儿子三年前的一张照片。当天晚上她和周康康就在他们所在的那个片区张贴了五十份。贴完启事回来已经是深夜,两人在一堆女人中间刨开一条缝隙,才把身子安顿下来。

第二天,他们抱着剩下的一百五十份到了市区。他们到那些公交车站,或者地下通道口,或者小区门口到处张贴,结果被城管追了三次,还有一次周康康看见他们刚刚贴上去的启事在他们转身之后已经被清洁工撕掉了。所以,没贴到一半儿,周康康就说,不行!夏貌貌说,看来我们得晚上贴。

离晚上还有些远,他们没事,便回头去看那些他们贴过的启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查看的结果令人丧气,大多数被撕掉了,只有极少数还在。他们在一张保持完好的启事跟前歇下来。周康康说,即使我们晚上贴了,白天也会被人撕掉的。夏貌貌说,那也得贴。周康康说,你贴上去人家就给撕了,也是白贴。夏貌貌说,他们只管撕,我只管贴,我天天晚上来贴。周康康点点头,说,那我们得在这里租个房子住下来,白天可以干活挣钱,晚上就贴启事。夏貌貌说,还不能只在一个城市贴,我想好了,我在这一个城市停留一个月,贴一个月启事,再往下一个城市去贴,我就不信找不到端儿。周康康目光投得很远,思想也飞得很远,他说,这么贴下去,说不定哪一天端儿就自己看见启事了。夏貌貌神情温暖地看向他,他却没转过脸来回应。

那天晚上,他们把剩下的寻人启事全贴在了贵州这座最大的城市里。

然后,夏貌貌很认真地跟周康康商量:你得回儿童福利院去。她的确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一种合谋的口吻。因此,周康康表现得也很平和,他问,为什么?夏貌貌说,我得回一趟湖南,我没钱了,我想回去拿点儿钱。周康康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夏貌貌说,当然可以,不过那得多一笔车费。周康康埋头想,想半天,抬起头来问,你真的还会回来?夏貌貌说,我当然要回来,我说好要在这里贴一个月寻人启事的。周康康说,你会不会回去以后就在湖南那边贴?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了。夏貌貌说,我没有要摆脱你,我是真没钱了。周康康又把头埋下去想了很久,夏貌貌眼巴巴看着他,一直等他想好了抬起头来。他说,行,你回吧,我在这里等你就是。夏貌貌问,你在哪里等我?周康康说,我就在我们住的那家旅店等你。夏貌貌说,不行,你得回福利院去。周康康还是火了,他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把我撵回去。夏貌貌说,福利院才是你的家。周康康说,我没有家。

商量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第二天,夏貌貌没有跟周康康商量就想把他交给警察。她带他去吃羊肉粉,还给他加了个鸡蛋,周康康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疑虑重重地看着那碗粉,问她,你想搞哪样?夏貌貌说,这一阵我们都吃得不好,我们也该补补了。夏貌貌也加了鸡蛋。周康康说,你不是心里有鬼吧,想吃散伙饭?夏貌貌说,你不想回去我就不撵你回去,你放心吃吧。周康康说,你谎都不会扯,要是不用撵我,你用得着这么浪费吗?你不是没钱了吗?夏貌貌说,快吃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吃。

吃完了,夏貌貌就抹着嘴带着他朝附近的派出所走去。周康康很怀疑地问,这是要去哪里?夏貌貌说,我去办点儿小事,你跟着就行。周康康只能跟着。离派出所还有二十米远的时候,夏貌貌想去牵他的手,他假装擤鼻涕,腾不出手。这就躲过去了十来米,他一眼就看见前面的派出所了。他站下,让夏貌貌感觉他突然在那里生了根。夏貌貌倒回去牵他的手,他转身就逃出去十米远。夏貌貌问,搞哪样?周康康说,我还想问你想搞哪样呢?夏貌貌说,我们去前边办点儿事啊。周康康说,你去办吧,我在这里等你。夏貌貌说,这件事儿也是你的事儿,你不去办不成啊。周康康说,你想把我交给警察。夏貌貌没想到他已经猜到了,只好承认这个事实。她说,你不是要在这里等我吗,我得把你交给信得过的人,得有人照看着你,不然你丢了怎么办?周康康说,你不是怕我丢了,你是想把我扔掉。夏貌貌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周康康说,那我们就别去见警察。周康康说着就开始往后退,退一米站一下,退一米又站一下,他想把夏貌貌拉过来,拉到他这一边,而不是跟她分开。夏貌貌就真被他拉过来了,她一下子就走了两三米,她想抓住他。他不让她抓住,他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他说,让我和你一起回湖南吧,不就是缺个路费吗?我自己解决路费的问题好不?我求你了。可夏貌貌依然白日做梦般想把他扭送到警察那里去,她听不进他的哀求,她开始追他,想凭自己的速度把他抓住。周康康突然觉得这种躲猫猫似的游戏没意思,他需要来一个更刺激、最好能一下子就把夏貌貌镇住的游戏。马路上的车开得“噌儿噌儿”的,路边上拦着铁栅栏。但他念头一生便飞身翻过铁栅栏,视死如归地冲进了马路,他也“噌儿噌儿”穿行其中。他听到夏貌貌在他身后发出了短促而锐利的尖叫,她在喊他的名字,她被他吓着了。

马路上刹车声也很刺耳,驾车的人也给吓着了,骂他“不要命了”“哪里来的疯子”。实际上他自己也给吓着了,但他发现自己最终还是安全地上了岸,他完好无损。他灰着脸望向马路对面,就在那里看到了一张同样的死灰色的脸。两张脸隔岸对望,在“噌儿噌儿”的车流声中傻愣着。五分钟或者十分钟过去后,夏貌貌才冲他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叫他站那里不要动。她要过马路对面去,到他那边去,但她不能像他那样翻栅栏横穿马路,二十米远的地方有斑马线,她得从那里过去。她一边朝着斑马线走,一边盯着周康康的方向,怕他逃掉了似的。周康康没有动,他现在两腿酥软,根本就走不动。他能坚持让自己站立着,完全是因为面子,因为自尊心。他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夏貌貌,他的手摸着胸口,他摸到了自己的怕,怕夏貌貌就那样走了。

夏貌貌从斑马线过来了,她是跑着过来的。过了马路,她就离他近了。二十米的距离而已。她跑几步就可以抓住他。但她反而又不跑了。她走得小心翼翼,怕再一次把他惊到马路上去似的。等完全到了跟前,她才猛一把把他紧紧抓住,镣铐一般把他锁在了自己身上。我看你再逃。她说。她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个疯子。她说。你是个亡命徒!她说。周康康说,你要是把我交给警察,就不如让我去撞车。夏貌貌瞪他一眼,拉起他就走。周康康警惕地问,去哪里?夏貌貌没好气地说,去火车站!

他们到达夏貌貌在湖南的那个家的家门口时是早上,空气清新得带着薄荷味。夏貌貌事先没有跟她的第二个男人打电话,她想反正都到家了,何必多此一举呢?那时候又太早,她连敲门都怕打扰了他。她手上的钥匙打不开门,心想门里头肯定反锁了。周康康说,敲吧。她说,等等吧。两人就蹲在门口等。刚蹲下,门开了,男人伸出头来看外边是什么动静,就看见了他们。男人看上去还没睡醒,但一认出是夏貌貌之后就醒了。尤其当他发现夏貌貌身边还站着个孩子以后。他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像是为了保什么密似的,走出门来,把他们挡在门外。这就是你的儿子?他问夏貌貌。夏貌貌说,这是我侄子。他本来被周康康的样子弄得很紧张,现在他松了一口气,而且没心没肺地松得很夸张。他还说,把我吓一跳,我还以为这就是你儿子。夏貌貌回头看一眼周康康,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康康当然也很明白,他随后就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敌视。夏貌貌想叫他让一让,让他们进去。男人支吾了一下,门里就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看上去刚才她是在收拾自己,过来时还忙里偷闲地挂耳环。她的耳环金光闪闪,和脖子上同样金光闪闪的项链互相辉映。她看上去比夏貌貌要结实两倍,脸盘给绷得浑圆,精神也因此而积极向上许多。

男人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儿,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你不找你儿子了?他问夏貌貌。

夏貌貌说,当然要找。但夏貌貌的眼睛盯着门里那个女人的眼睛,因为对面的那双眼睛也正紧盯着她。

男人说,你要找那你回来干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夏貌貌说,这里是我家,我当然要回来。

男人哈哈干笑,然后他摇了几下头,看上去他觉得夏貌貌十分可笑,又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件事情很滑稽。他说,你哪里当这里是家了?你说要走就走,根本不管我同不同意。我的生意这么忙,你只顾去找你的儿子,你说你真把这里当你家了?

门里的女人大概不相信男人能解决问题,上前助阵。她说,你去找你的儿子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店由我看,饭由我做,我睡觉也很安稳,不会影响到他。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把手放到男人的臂膀上,一边说话一边抚摸。

夏貌貌看清了敌我阵营的悬殊,她不想消磨时间,而是试图来个鱼死网破的突围。她想冲进门里去,只有进了门,才意味着她向胜利靠近了一步。可是没人让她进门。男人看上去并不反对但也并不支持,门里的女人却态度明确。她那比夏貌貌结实两倍的身体往她面前一堵,就像一个桥墩那般牢不可破。

夏貌貌说,奇了怪了,正主子搞成偏跷跷了。

女人平静地说,原来你确实是正主子,但现在你连偏跷跷都算不上了,你被他开除了。

夏貌貌看一眼男人,他很明确地表示,女人说得很对。但她还是想进门,她说她还有好多东西在这里,衣服,鞋袜,还有……女人没等她说完就告诉她说,那些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她留在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给她清理干净了。她还说,你是不是发现这门锁你也打不开了?是我换的,你的钥匙已经没用了。女人说着话,突然出门来,反手就把门关上了。那之后,他们便对身后杵着的夏貌貌和周康康视而不见。等来了电梯,他们就进了电梯,若无其事地走了。

夏貌貌和周康康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清洁工从电梯里出来,准备拖地了,他们才觉得应该离开了。

夏貌貌去了那男人开的店。

男人已经开始干活了,在店门口弓着身体搞焊接,脸被面罩遮着,面前电光闪闪。夏貌貌走到他身后咳嗽了一声。一开始他也没反应,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声咳嗽可能跟自己有关。回过头来看到果然是夏貌貌,他才放下手上的活儿过来了。他把夏貌貌往后推推,推到一个在他看上去比较安全的位置才站了下来。

你还来干什么?都成这样了,你来也没用了。他说。

你也看到了,她比你强,你占不过她。他说。

这都是你自找的,跟我过得好好的,你偏要去找你的儿子,弄成现在这种局面,可怪不了我。他说。

夏貌貌说,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我手上没钱了。

男人做了一个闭眼仰天拍额头的痛苦动作,而后对她说,你跟我借钱,老虎借猪吧?

夏貌貌说,我一定会还你的。

男人恨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只皮夹子,又从里头一张一张数了五百块钱递到夏貌貌面前,非常不耐烦地说,赶紧拿着走吧,不要你还了。夏貌貌当真赶紧拿上,但她没有如他所愿马上离开,她盯着他的钱夹说,再借一点吧,多借一点,这点儿能干什么呀?男人瞪着眼吸气,好像空气突然变稀薄了,要窒息了一样。他再一次打开皮夹,匆匆从里头拿出一沓钱来塞到她手上,下了最后通牒。这钱不要你还,但你再不走的话,到时候这点钱你也得不到!

夏貌貌赶紧拿了钱就走,她真怕耽搁那么一会儿那钱就得而复失了。

他们直接就去了火车站。

他们买的是无座票,既是为了赶时间,也是为了节约钱。两人在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很冷,两人挤得很紧,尤其周康康,完全用的是恨不能把自己挤进夏貌貌身体里的劲。

夏貌貌蜷曲着身体,把头埋在双膝上悄悄哭。周康康从她抽动的后背看出她在哭,便伸出自己那双小手环了她一下。他的手臂还不够长,搂不了她,最后他只好让手停在她的背上,他感觉她的背很凉。

你很可惜丢了他吗?他问。

夏貌貌将脸在手臂上蹭蹭,稍抬起一点,说,你不懂的。

周康康想了想说,你应该数数他给了多少钱。

夏貌貌照他说的,掏出钱包来数。算上买火车票的钱,应该有一千三。

周康康问,这点钱我们能顶多久?

夏貌貌说,顶不了啥。

周康康把双手环抱在胸前,缩了缩身子,看着正前方那块铁皮深沉下来。

他们在两元店住的那间屋子里,只有一只十瓦的灯泡。反正他们一进去就是睡觉,不需要灯光有多亮。夏貌貌很想在这样的灯光下看清每一个人的脸,因为她想跟她们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希望能清楚地辨别她们的表情。

让我加入你们好吗?她吃力地扫视着屋里的每一张脸。

你想干我们这行?人家问。

夏貌貌点头说,嗯。

周康康说,还有我,我也要加入。

夏貌貌制止他说,别捣蛋,你这小身子还没一只背篼高。

人家说,干我们这行可是又苦又累哦。

夏貌貌说,你们看我像个怕苦怕累的人吗?

人家问,你儿子还没找着啊?

夏貌貌说,没有,得继续找。

然后就一屋子人都沉默着。

夏貌貌等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只干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还没儿子的消息,我就要到下一个城市去找。这样人家又开口说话了。人家说,我们这个下力活儿哩,你爱干就干嘛,要啥加入不加入呢,钱有谁能挣完的呢?

夏貌貌和周康康相视一笑,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貌貌就和大家一起坐到了马路边,别人都有背篼,她没有。那东西要到农贸市场才能买到,还要花一笔钱,大家都认为,如果她只干一个月的话,就没那个必要。她们中间有人喜欢用布带代替背篼,布带是那种废弃的标语,一般都是红布。有一个人有两条,就送了她一条。那姐妹告诉她怎么用,说把要背的东西摞起来,用带子绕绕,再往肩上一套,就可以背了。夏貌貌很感激她,买了一碗油炸洋芋请她吃。洋芋是让周康康去买的,周康康也有一碗,这样那姐妹就没客气。

周康康也想有一个工具,但她们都不赞同。因为她们很清楚,谁也不会请他背东西,他背不了。后来周康康把吃完洋芋后的那只纸碗留下了,在夏貌貌等顾客来叫背东西的时间,他一个人拿着纸碗在周边的各种小店铺去讨钱。后来,被“背篼军”中的一人看见了,回来向夏貌貌做了举报,夏貌貌就找到他,把他的碗撕了,又把他拉了回来。

你学点正经的!夏貌貌说。周康康已经有所收获,他要到了五块钱。而夏貌貌却还一单活儿都没接着。“背篼军”们现在也讲互惠互利,一个人接了活儿,就打电话通知她们的“集团成员”来背。夏貌貌虽然跟大家坐到了一起,但她并没能真正加入进去。除非她遇上那么一个正好看上了她,指名要她去干一趟活儿的时候,她向大家发出邀请一起去挣那个钱,便能为自己建立起一个“集团”来,或者说便能真正加入进去。

但现在还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夏貌貌动了点儿脑筋,就不想再跟她们坐一起干等了。她拿着她的布带去了超市门口,她冲每一个从超市里拎着大包小包出来的人说,要不要我帮你背?就真遇上那么一个嫌自己拿着吃力的年轻女人,让夏貌貌的“背篼军”事业从此开了张。

晚上,他们继续贴寻人启事。火车站和客车站被他们纳入重点,他们一致认为那样一种人流量大的地方,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万一就有那么一个人见过端儿,又正好看见了他们贴的启事呢?况且,这样的地方,没人天天去铲去撕启事。他们总是要贴到夜深才回到那家旅店。第二天,夏貌貌又去超市门口揽那种零活儿,挣些小钱。周康康有时候会跟着她,有时候自由散漫,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夏貌貌正在往墙上刷糨糊,旁边的周康康突然压着嗓门“哇”了一声。夏貌貌闻声发现他正看着她的脚前,她的脚前卧着一只钱包。周康康惊叹的是这个。夏貌貌心跳地把钱包捡起来,感觉鼓鼓的,惊喜得都要哭了。是哪个粗心的家伙把钱包掉这里了啊?她往左右张望,心情很复杂。周康康说,赶紧揣上吧,捡的当买的,三百块取不转的。夏貌貌就揣上。周康康又说,别在这儿贴了,赶紧离开吧,要不别人找来了。夏貌貌就跟着他赶紧离开了。走过几米远她又站了下来。她回头张望,想看看有没有人回来找钱包,却搞不清自己是希望有人来找还是担心有人来找。周康康说,快走吧,没人会来找的,我们贴启事去吧。她又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走。又到了一面墙前,周康康站下来等她刷糨糊,他等着递启事给她往上贴。夏貌貌有点儿魂不守舍,刷得很不专心。周康康便提议,我们看看是多少钱?夏貌貌拿出钱包来数钱,钱有着可喜的厚度,夏貌貌数得心潮澎湃。有三千吧?周康康说。夏貌貌问,你怎么知道?因为她还没数完。周康康说,我猜的。夏貌貌已经数完了,果然有三千。夏貌貌为他猜得那么准而惊喜,并表扬了他。周康康很开心。他说,这回又可以顶一阵了。夏貌貌要把钱揣回钱夹,周康康提议说,把钱包扔掉,只要钱。他说,这样就是别人找回来,也抓不着你,钱上又没写名字。夏貌貌嗔怪说,你一肚子鬼心眼儿。但她听了他的,把皮夹扔到了黑暗里。

他们继续往前贴,夏貌貌老是情不自禁往后看,心虚,也不安,还有一份庆幸。

第二天晚上,夏貌貌又在明晃晃的公交车站捡到了一只钱包,那时候夜已经较深,公交车在跑它们的最后一趟了。车站已经没人等车,那只钱包明晃晃地躺在她的面前,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一回,周康康是在她捡起钱包后才发现的。他很为她高兴。哇!你又捡钱了,我们运气真好!他说。这一回,夏貌貌没等周康康提建议,就将皮夹里的钱拿出来,把皮夹扔进了黑暗里。她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她为什么运气那么好,直到第三天中午,周康康在超市里出了事,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的运气的来历。

周康康要去超市里买水。每天夏貌貌在超市门口揽活儿,他都会进超市去买瓶水,因为他们需要一瓶水解决口渴的问题。别人都冲人少的收银台去,周康康偏偏喜欢冲人多的去,那种排得越长的队越好。他有时候会插队,别人有意见,他就跟人道歉,说他只有一瓶水,付钱会很快。人家一般也就原谅了他。这天他一样插队,因为他看准了前面正付账的那个男人的钱包,那只钱包很饱满,他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充实。他插到他的后面,不等后面的人提意见就先回头跟人献笑说抱歉。男人付完钱把钱包往屁股后面一插,就准备走了。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屁股后面的动静,一回头就把周康康捉住了。周康康还没来得及把钱包揣自己怀里。这个男人比以往他遇到的那些人都要敏感。

他的钱包是在周康康的手上被抓住的,但男人却一定要搜他的身,因为他相信他还偷了别人的钱包。一搜,果然,周康康的怀里还有另外两个不明身份的钱包。周康康被当场证实了小偷身份。小偷又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那种,于是不管有没有被偷了钱包,都一窝蜂来揍周康康。夏貌貌忙着在楼下揽活儿,一点都不知道,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会认识她,还以为周康康是她孩子的女人,对她说,你就别背了,你家孩子偷人钱包在上面挨打哩,去看看吧。夏貌貌赶上去,就看见一堆人挤成一团踢着脚,她上前拨开两个人,就看清了挨踢的是周康康。

为救周康康,夏貌貌也挨了一顿拳脚。好在打人的兴致也是有限的,人们终于放过了他们。接下来,获得了打人快感的人们各自散去,夏貌貌背周康康进了就近的一家小诊所。周康康受了比较严重的皮肉伤,所幸骨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处理完手上腿上背上脸上的伤口,医生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说没有。上了药,夏貌貌就把他背回了旅店。老板娘问他怎么了,夏貌貌说跟一群孩子打架了。

周康康躺下,夏貌貌坐在他旁边。

夏貌貌问他,你老实说,我捡的那两只钱包是不是你偷的?

周康康闭口不答。

夏貌貌想了想,说,你睡会儿吧。

周康康闭上眼睡。

夏貌貌到外面端了一碗肠旺面回来,正听到他在睡梦里呻吟。看上去他有个地方很痛,即使睡着了,也还是很痛。夏貌貌小心地揭开被子,发现他的手护在裆前,那里隐隐能看到黑色的血迹。她轻轻褪下他的裤子想帮他治伤,眼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就傻了。他的裆里有女性的生殖器,还有男性的生殖器。只是男性的生殖器是畸形的,更像是一个摆设。周康康一下子就惊醒了,而且敏捷地提上了裤子。但一切都晚了,畸形的器官已经牢牢地印在了夏貌貌的脑海里。

整整十多分钟,两双眼睛就那么傻傻地对视在一起。后来,夏貌貌突然意识到更要紧的是他腿间的伤,她又去褪他的裤子。他紧紧护着。夏貌貌说,你这里有伤。周康康说,不用你管。夏貌貌便起身出门了。她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瓶碘酒回来。进门时正遇上周康康在试图往门外走。夏貌貌拦住他问,你去哪里?周康康说,你不用管。夏貌貌不容分说地把他抓回床上,把碘酒和棉签给他,说,你自己擦吧。随后,她出了门,并把门带上了。她在门外站了没多久,周康康又一瘸一拐出来了,也不看她,径直往门外走。

夏貌貌问他,你要去哪里?

周康康头也不抬地说,你管不着。

夏貌貌说,除非你想回儿童福利院,要不你就哪儿也不能去。

周康康站下了。

夏貌貌站到他跟前,站得不比一般的近,那种没有距离的近。后来她把他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搂他,周康康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那一天,人们已经感觉风开始变暖了,似乎春天就要来了。夏貌貌就那样搀扶着周康康走出小诊所,站到了正在变暖的风中。

你会瞧不起我了。周康康说。

不会。夏貌貌说。

我是小偷。周康康说。

今后就不是了。夏貌貌说。

我是个怪物。周康康说。

不是。夏貌貌说。

我父母就因为我是个怪物才扔了我的。周康康说。儿童福利院的人全都知道我是个怪物,他们也说没有瞧不起我,但我很清楚他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但是我不怪他们,我也不怪你,我父母把我生成这样还瞧不起我呢,别人瞧不起我有什么奇怪的?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说,他们把我生成了怪物,就把我扔了。

他说,我是个男的,但我得蹲着撒尿。我的小鸡儿是假的,不管用。

我到底是男还是女?……他泣不成声了。

夏貌貌不知说什么好,就尽量把他搂紧,再搂紧。

后来她找到了一句话。她说,我不是别人。

第二天,夏貌貌得了一只背篼。背篼的主人要回家耽误几天,背篼正好闲下来了,她便主动借给了夏貌貌。夏貌貌要到另一家超市门口去揽活儿,周康康被命令躺在旅店里休息。中午的时候,夏貌貌为他买回一碗羊肉粉,还有两支漂亮的笔和一个玩具小汽车。周康康看着那两支笔和那个小玩具,眼眶又挤满泪珠。夏貌貌说,男子汉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养好伤,还要陪我一起找儿子哩。周康康便大口地吃粉,表现给她看。

隔天,天气突然一改往日的阴沉,晴空万里了。风也就实实在在地暖起来,周康康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陪着夏貌貌来到超市门口,夏貌貌盯着揽活儿,他没事儿就到那些广告牌下面读着那些广告词玩。超市门口会站着些发广告单的人,他会主动上去要,要来就认真看。夏貌貌揽到活儿以后,他会力所能及地帮她拎上一包,跟着她一起去送。晚上,他们接着贴寻人启事。

他们就这样把冬天过完了,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端儿还是没有消息。那些寻人启事一点儿也没产生过回应。

这天,夏貌貌问周康康,你说下一步我们去哪个城市呢?

周康康说,广州。

夏貌貌若有所思地说,好,就去广州。

但是,寻人启事得改改了,因为开了年,端儿就十一岁了。

当晚,夏貌貌用周康康的笔把寻人启事做了一番修改。第二天,他们就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

那之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他们又奔走在广州市的大街上,还是周康康抱着一摞寻人启事,夏貌貌提着糨糊。夏貌貌往电线杆或者墙上刷好糨糊,再接过周康康递来的启事,再贴上去。有时候,他们会遭到警察或者城管的追赶,有时候他们跑得很顺利,有时候会摔了糨糊桶。

有一天,夏貌貌接到了大嫂的电话。大嫂问她找到端儿没有?她说还没有。大嫂在那边焦急地说,怎么还没找到呢?夏貌貌说,你们的钱得等等,等我找到了端儿……大嫂打断了她的话,说,赶紧找端儿去吧。夏貌貌在这边闭着眼点头,似乎电话那边的大嫂是能看见她点头的。

又有一天,她接到了端儿父亲的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这时候她和周康康已经在深圳了,所以她说,我在深圳。端儿父亲说,我来广州了,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当天下午,他们当真就把端儿父亲等来了。夏貌貌准备着挨打,但端儿父亲却表明,他此来的目的是帮他们一起寻找端儿。夏貌貌听得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看就要决堤了,他却劝她不要高兴得太早,他明确地告诉她:他之所以要加入寻找端儿的队伍中来,那么着急地要寻到端儿,完全是因为他不能让夏貌貌这样的人长时间处于这样的自由状态。在他心里,夏貌貌就是一个越狱犯,找不到端儿,就意味着夏貌貌一直逍遥法外,只有找到了端儿,找回这把枷锁,才能让夏貌貌重新承受惩罚。

夏貌貌还是将眼泪淌下来了,她说,你错了,找不到端儿,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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