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情

2015-12-29 03:00/
青年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房间

⊙ 文 / 羊 亭

爱 情

⊙ 文 / 羊 亭

羊 亭:一九八六年出生,四川三台人。作品散见于《山花》《文学界》《黄河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青春祭》。

谁也不会想到,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祖父,居然会在一个落雨的黄昏突然回到我们身边,并且一待就是两年。

无论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我们的生活都平淡无奇,偶有新鲜事情发生,也会很快被庸常与琐碎冲淡。通过报纸和网络,我倒知道外面每天发生着各种离奇有趣的事。但是,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哪一件可以和死者重返人间相提并论。

那天一早,母亲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这让她做什么事都有点心不在焉。她试过用盐水热敷,半天也不见好转,后来又从门旁的春联上撕了小片红纸贴在眼角,同样没有奏效。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于是开始像个老人一样絮叨起来:“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不会又出什么岔子吧!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那一阵家中诸事不顺,简直算得上祸不单行。当时我因为一时意气顶撞上司,丢掉了那份自以为能够干一辈子的工作,接着又和交往了三年的女友分了手。父亲前些日让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撞伤了左腿,当时他只顾着腿伤,等意识到应该记下车牌号时,司机早驾着摩托消失无踪。而我上了年纪的祖母总喊胸口疼,食欲很差,持续了几个月,一日三餐越来越成为难题。趁送父亲到医院,我搀扶着祖母一同去做了个检查。结果父亲花掉了不小的一笔钱,捡回一条瘸腿,祖母被确诊为中晚期食道癌。

接连的变故,让整个家庭笼罩着一层阴霾。母亲去求过几次签,不仅没得到丝毫安慰,反倒让那层阴霾更重了些。——算命先生说,命里该来的终究要来,躲可不是个办法。

她担心的是祖母。眼下,最让人担心的无疑是祖母。医生的意见是尽快手术,多等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从一开始,我们便意见一致地向她隐瞒了病情,但她最终还是知道了。她并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绝望,相反,她还有一点得意:“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在做手术这件事情上,她表现得异常固执。她认为自己太老了,不应该花那些冤枉钱,而且对于癌症,手术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

我告诉她,其实癌症并不一定就是绝症,如果手术顺利,情绪良好,痊愈是完全可能的。

“你说的那是奇迹。”她反问,“天底下能有多少奇迹?”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了看父亲。父亲显得比平时还要沉默,坐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脚下满是烟蒂。出院以来,他就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任凭我们议论什么,他都不置一词。

整个上午,我和母亲都在试图说服祖母。她不仅坚决反对手术,同时还拒绝了早餐。考虑到她只能吃半流质食物,营养又不能太差,一连几天,我们顿顿都是汤面条,鲫鱼汤面条、当归排骨汤面条、蘑菇炖鸡汤面条。无论是何等美味,只要一想到面条,就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

“你多少吃一点吧。”母亲面有难色,“不吃东西,上好的人也顶不住啊。”

祖母不去理会,紧闭着嘴,好像生怕有人硬喂给她。

“是不是汤面不合口?你说吧,想吃点什么?只要你吃,满汉全席我也给你做。”我想,作为儿媳,我母亲对老人的孝顺真是无可挑剔。

祖母犹犹豫豫的,好一会儿才说:“想到要开刀,龙肉我都吃不下。”

母亲也沉默了,她揉着眼睛,看上去疲惫不堪。天色很暗,四下阒寂无声,只远方隐约有雷声隆隆,潮热的空气拧得出水来。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我们都没有胃口,于是就那么坐着。一种苍凉而悲戚的气氛在四下蔓延,并逐渐变得庞大、深邃。

一阵惊雷过后,雨便落了下来。刚开始是迅猛的瓢泼大雨,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雨渐渐小了,天空也放亮了些,但雨一直没有停,非但没停,看其架势,仿佛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一百年也不嫌久。

祖父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他从雨中缓步走上台阶,背对我们立在阶沿边,看上去像一个前来避雨的过路人。我们起初也确实把他当成了避雨的,都没太在意。最先认出他的是祖母,但她丝毫不感到惊讶。她站起身,语气平静:“你怎么回来了?”

我循声望去,这才看清不远处那个陌生中透着熟悉的老男人。他瘦削如柴,佝偻着背,身上那老旧的中山服于是显得过于宽松。与苍白的脸色不同,胡子和头发几乎看不到白的,他应该比父亲年长不了多少,但他一直在咳嗽,呼吸粗重而急促,因此让人又觉得他已经很老了。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六岁,而且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对他早没什么印象了,甚至对于那个称谓也是生疏的。

然而,父亲和母亲的反应却明显过激,特别是父亲。他触电般浑身一颤,指间的烟跟着掉了下去。他一手扶住桌沿,想要站起来,但是伤腿一点搭不上力,另一条腿也僵在那里无法动弹。他身体后倾,像要避开一场与己无关的突发事件。母亲满脸惊恐,那神情一点不亚于孩童初次看到遮天蔽日的UFO舰队。

祖母说:“天哪,你的衣裳都湿透了!为什么不去换一件?”这时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对我说:“你有没有瘦一点的衣服?看能不能给你爷爷找一件。”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或者祖母实在太老,加上疾病缠身,她开始说胡话了。

祖母见我没动身,又朝父亲喊道:“你们就是这么做子孙的?”

母亲打着圆场:“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做晚饭了。”但她并没立刻走开,而是站在原地颇不自然地搓着双手。

祖父摇了摇头:“你糊涂了?他们的衣裳我怎么穿得!”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很不真实,好像来自地下,又像来自我们心底。但是我们都听清楚了,祖母也没再坚持。他们双双坐下。祖母喃喃地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去那边才见得到你了,没承想你会回来。”听她的口气,好像祖父并没死,而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 鬼 金·灰色调3

那天,天不见黑,母亲就把一顿丰盛的晚饭端上了桌,她还特意为祖父熬了一大碗姜汤。当然,为了照顾祖母,晚饭里依旧有汤面条。祖父没有动一下筷子,他含糊地说,阳世的饭他早就吃尽了,不过他把那碗姜汤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他靠着椅背坐在那里,好像一件又厚又大的雨衣披在椅子上。祖母起初还是打算不吃晚饭的,祖父对她一阵耳语后,她多少吃了一些,但没有碰一下汤面条。不过,这已经够让我们欣慰的了。母亲和父亲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们仍然心有余悸,却极力在让自己保持镇定。父亲喝了一大口面汤,很快又吐回碗里,他的表情怪怪的。我尝了尝,也很快就吐掉了。母亲把味精错当成了盐。结果,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艰难。

在我们扒拉着碗里的食物时,祖母郑重地挑挑拣拣,把祖父喝过姜汤的空碗填满,然后放到神龛上。面对一个死去多年而又回到眼前的人,她的行为有点多此一举,却也不免仪式般的神圣。

雨一直没停。当黑夜如同绵延的情绪一样涌来,祖父和祖母相互搀扶着进了房间。祖父去世后,那个房间就成了祖母一个人的卧室,祖父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某种意义上,那是她独守的空房。而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但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刹那,我却感到她从未如此孤单。

我说不上自己是害怕还是感慨,心下澎湃激荡,遇上这样古怪的事情,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我迫切地想找一个人,把眼下的一切述说出去,但我突然想起已经和女友分手了,一时之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此时,我也感到了空前的孤独。

父亲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恍然道:“哎呀,我说呢,你眼皮跳原来是有远客至。”这是他一天以来说过的第一句话。话刚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祖父不是什么客人,亡灵当然就更算不上了。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祖母的房间没任何动静,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我们却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哪怕是一两声短促的咳嗽,然而什么也没有。

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我们一直待到凌晨,竟然毫无睡意。父亲抽着烟,神色凝重。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祖父的种种:生在战乱年月,自小给地主放牛,寒冬腊月还赤脚下田割水燕麦。挨到全国解放,又逢上了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好不容易娶了我祖母,却没能为家里添多少丁口。孩子倒也生过五个,可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末了也就养活父亲这么一个命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却因为常年吸烟得了气管炎,没几年转成肺气肿。一辈子本就活得不易,死的时候还那么遭罪。

一个多年不曾提及的人,突然讲述起他的一生,说出来居然是如此的浮皮潦草。想想这世上有那么多和祖父类似的人,他们相类似的没有尽头的人生,却早已走过了人生的尽头,于是,一种莫大的沉重与悲凉悄然袭来。我向父亲要了支烟,却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打火机。心里想象着肺气肿病人临终时的情景,那沉重又加重了些。祖父去世时我并不在场,两天之后,在即将要钉上棺材板下葬时,我才和远近的亲戚们一起瞻仰了他的遗容。他躺在棺材里,显得那么瘦小,在鲜艳的寿衣映衬下,他的脸色异常黯淡,大张着嘴,一点没有死者应有的安详。

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张皱巴巴的旧白纸,旁边放着打好的面糊,拿一支圆珠笔比比画画,然后又操起剪刀悉心地裁剪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亲没理会我,专注的神情无比庄严。

直到快要成形,我才明白过来:“哦,是件小衣裳。”

她小声说:“嘘,年轻人不懂不要乱说话。”

“可不就是一件衣裳吗?”

母亲瞪了我一眼,继续忙活着。

我把烟点燃,轻吸了一口,烟云慢腾腾地悠然升起,这让我的内心舒缓了些。

直到第二天,我都还觉得上个傍晚发生的事情不是真的,疑心那是一场太过魔幻的梦境。但当我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了祖父,他坐在头天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祖母则在一旁小声地低语。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颜色已经泛白,但款式却并不陈旧。那衣裳既不是我的,也从未见父亲穿过。正当我狐疑间,母亲从堂屋里出来,一手端着昨日祖母盛满食物的那只碗,一手提着撮箕,撮箕里一团燃烧过的纸灰。并非盛夏的暑热天气,但只短短一夜,碗中的食物已开始散发出阵阵腐败气味。

值得安慰的是,之后对待一日三餐,祖母不再执拗,她虽然吃得很少,几乎像是敷衍,但比起之前已经强过不少。而且每到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会主动帮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子。当然,这其中不能少了那庄重的仪式。动筷子之前,她每每要先把祖父的那份放上神龛。然后,我们各自埋头吃饭,祖父形同虚设地坐在一旁。一顿饭结束,当我们的肠胃感到了满足,他居然也会打一两声响亮的饱嗝。

家中多出了这么一个人,除了有些突兀之感,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时日一久,最初的那种害怕与别扭没有了,慢慢成了习惯,乃至我们觉得生活本就该如此,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过,祖父回来这么些天了,和我们几乎还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与祖母之间,却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他们常常往房檐下的藤椅里一坐,从早到晚一直喋喋不休地聊下去。他们的声音很小,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根本无法知晓。有时候,天气不错的话,他们还会挽着手出去走走。这让父亲感到汗颜,他和母亲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如此举动却从来没有过。

祖母的气色越来越好,渐渐地,饮食也趋于正常了。这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奇迹,疾病好像完全远离了她,这当然得归功于我的祖父。但是,我们没有高兴几天就出事了。一天上午,祖母突然出现呕吐现象,并伴随着少量咯血。奇怪的是她的情绪并不算糟糕。在我们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之时,祖母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嘴,笑意温存地说:“不要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要紧的。”祖父没有说话,他的脸色相当阴沉,皱着双眉。

父亲和母亲认为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去趟医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不再抱着先前那种商量的态度,而是做出了决定。

我们等待着祖父表态,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喘息的声音也低了许多。

我对祖母说:“你就听我们的,去医院再查查,看医生怎么说。”

“不用查,我心里有数。”祖母收住了笑,拉下脸来,“听医生的?如今的医生能有几句实话?没病他们也会给你说得很严重,你们以为我真老糊涂了?”

“可是你刚才在咯血。”

“那又如何?我年轻的时候也咯过血,不照样好端端活了几十年。”

“这算什么借口?我们从没听你说过。”

“你们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爸都还没出世呢。不信你问你爷爷。”

祖父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他兀自坐着,并未参与进来,完全像个局外人。

母亲说:“不去医院,那我们只好请医生来家里。”

“请吧请吧,你请了我立马就走。这个家要是不愿容我,你尽管去请好了。”

甩下这话,祖母便气冲冲地进了她的房间。祖父没有跟去。当他身旁的位置空下来时,他的存在于是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儿,父亲小声地抱怨道:“爸呀,你怎么不劝劝妈?你讲的话,她或许多多少少能听进去一些。”

祖父长长呼出一口气,肺部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用的,就让她少受点折磨吧。”然后,他也起身进了房间。

如此一来,我们都觉得对祖母的劝说没多少用处,但是谁又都不愿放弃,于是,我们做好了旷日持久较量下去的准备和决心。我们轮番为祖母做思想工作,渐渐地,她变得不太愿意和我们说话了,哪怕只是在饭桌上扯一些不咸不淡的事。她每顿饭都吃得少而仓促,偶尔还是会发呕,咯血;她比以前瘦了,只不过轻易不容察觉。她的精神依然不错,不像是强装出来的。她和祖父出去的时间少了,只要没什么事,她都会躲进房间,有时一整天也难得见到她。

那天的气氛一直还算融洽,祖母把祖父的碗放上神龛,然后折返回来。祖父阴着脸,他好像从来就是这样,我们也没觉出别的。大家都默默吃饭,筷子触碰碗盘时发出零碎的叮当声响。

祖父突然清了清嗓子,说:“还是去一趟医院吧,今天就去。”

我们不确定他的话是说给祖母听的,还是在和我们商量。我们和祖母都怔了一下。祖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你说什么?”

“过会儿去医院。”

祖母一脸的不高兴:“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你们就这么希望让我去挨一刀吗?”

母亲说:“又不是非要开刀,我们可以和医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保守治疗。”

“医生能听你的?”

“只要你去医院,我们会尽力和医生讲好。”

“我不会去的,我哪儿都不会去。”祖母冷笑道,“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我不会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任凭医生摆布。”

祖母扔下筷子匆匆进了房间,祖父也马上起身跟了进去。很快,他们在屋子里争吵起来。祖父的声音很低,他说了些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见,祖母的声音断断续续,因为情绪的冲击而时高时低,我们也根本没法听清。这样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屋子里才安静下来。我们都很担心,希望不会出什么事。

就在我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敲门时,他们走出了房间。祖母的眼圈微红,但心情显然已经平复。

她说:“好吧,我听你们的,去医院。”

我们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是,去医院检查的结果,却又让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心弦绷得更紧。和上次的结论一样,中晚期食道癌。不同的是,祖母的病情在恶化,手术的时间绝不能再拖了。当时祖母和祖父同我们一起在医生办公室,去医院之前,她就表示,她要知道与她疾病有关的一切细节,所以,所有环节她都必须在场。医生的话音刚落,她的脸色马上就变了,那种被欺骗后的不信任成为愤怒,她狠狠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回避着她。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们在我身上来一刀。”

医生看看她,又看看我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母亲试探地问医生:“能不能不手术?不是也可以采取保守治疗吗?”

医生说:“她这个情况,手术是最好的治疗方案。”

祖母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在祖父的搀扶下出了医生的办公室。

“你们再劝劝她吧。”医生稍顿了顿,“其实,我觉得你们的态度更重要。”

母亲说:“如果不做手术,后果会怎样?”

“乐观来看,大概能熬三个月,最好的药物也不会延长太久。”

“这么短!”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感觉死亡的阴影正在迅速地侵蚀她。

医生还在和母亲说着话,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开始重新审视起三个月是怎样的一种时间概念。三个月,一颗种子发芽,抽枝散叶,逐渐茁壮;三个月,花开花谢,青果满树;三个月,也足以让一个生命从孕育到出生。但是,我却从来不曾把三个月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过。突然,医生提高了嗓门惊呼道:“你们怎么能让病人一个人就这么出去了?她现在的情绪很容易受到影响,你们要多开导她,尽量避免她一个人独处。”他见我们表现得有些无动于衷,又补充道,“很多癌症患者知道自己的病情后都会出现敏感、抑郁、消极,特别是老年患者。”

母亲默默地点着头。父亲一手拿着火机,一手伸进口袋里。他知道医院里不能吸烟,所以那只手就一直没有抽出来。

医生非常不解地朝我们喊:“你们放心让她一个人跑出去?!”

我猛然反应过来,故作匆忙地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走远的身影。那一刻,说不上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有祖父陪在她的左右,好过她一人单独去面对,可是,当祖父的亡灵时时处处与她都如影随形,死亡的气息似乎把她本就瘦小的身子挤压得更甚。

这回我们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因为知道于事无补,都绝口不提手术的事。只是遵照医生的嘱咐,常常找些轻松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希望她能抛开身患绝症的阴影,安然快乐地走完人生最后的三个月。我们都尽心尽力,可毕竟不是天生的好演员,以致说着说着就会分心,陷入无边无际的失落情绪里。相反,祖母的精神一直不错,简直可以说是精神矍铄。不过,纵然她情绪再好,也不能摆脱癌细胞对身体的摧残。她更加频繁地咯血,吃一点东西也会用去很长时间,并消耗掉她不少体力。

母亲偷偷抹过一次眼泪。父亲倒看得开,他说:“有啥好哭的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没有你那么铁石心肠。”

“我铁石心肠?那可是我的亲妈!伤心难过有什么用?这种事我们也不能替她分担。你快收住吧,让她看到了反而不好。”

母亲哭得更悲伤了,连我也觉得不能理解。

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祖母居然同意去手术了。为了确定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父亲试探地说:“你是不是再想想?”

“我想好了。”祖母坚定而沉着。

“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都行,你们说了算。”

“还是你来决定吧。”

“你们怎么了?”祖母有些嗔怒,“不是你们一直希望我去做手术吗?现在我愿意去,你们怎么倒畏畏缩缩起来了?”

父亲欲言又止,他点了支烟,隐蔽在了浓重的烟云后面。

“你爸劝了我好多天,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不能太自私了,也得为你们着想。要是连试都不去试一下,就这么一直拖到死,我知道你们会过意不去的。”

她这么一说,我们倒更觉得过意不去了。但既然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于是我们但愿尽可能地去接近那个奇迹,而在她身上也确实出现过奇迹,一时之间,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然而,现实却总是与希望背道而驰。医生看了检查的结果,耸了耸肩,为难地说:“你们怎么不早几天来?癌细胞已经扩散,现在没法做手术了。”

我们深感世事无常,陷入被命运捉弄的颓丧与失落中。祖母却长长地松了口气,像个胜利者似的说:“这不是蛮好的吗?跟我希望的一样。”

从那之后,祖母再不用纠结于采取哪种治疗方案,也不再顾虑我们的感受,她一厢情愿地忽略掉自己的疾病,不按时吃药或干脆不吃,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快活日子。她又回归到了前一段时间的生活常态里,和祖父出双入对,小声耳语,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天气如何,每天下午他们都会出去散步,再在同一个时间返回。祖父对她的关怀也更加的细心周到,每当她要起身或是坐下,祖父都会如同一个绅士般轻轻地扶着她腰际;如果饭菜太烫,祖父还会耐心地轻轻吹上好大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喂给她,那时,她简直如同一个热恋中的害羞姑娘,红着脸说“我自己来吧”,祖父的执意让她周身都洋溢着浓浓的幸福。他们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自顾自地蜜意浓情。

后来奇迹真的再次出现了。满打满算地过了三个月,祖母并没有离我们而去,她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身上没有丝毫罹患癌症的迹象。

又过了三个月,她的精神越发的好了。

再过了三个月,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她满头银丝的根部冒出许多黑发。虽然她又瘦了一大圈,但是在我们看来,她的整体状况显然在一天天变得更好。

就这样,好几个三个月过去了,祖母仍然健在。我们甚至大胆地设想,哪天突然岁月倒流,祖母返老还童也说不定。祖父过世二十多年后都可以回到我们身边,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那天晚上,我们心情舒畅地坐在星空下的院坝里。新闻报道说凌晨将有流星雨,我们吃了晚饭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祖父和祖母很早就进屋里了。时近午夜,头顶的天际开始有流星划过,我们都激动起来。这时祖父走出了房间,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语气平静地说:“我们要走了。”

我们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含糊地应着,一直抬头仰望着,不愿错过那难得的奇丽景象。

“好,那我们走吧。”然后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看完流星雨已经深夜两点过了,我们回到屋里准备睡觉。这时发现祖母房间的门大开着,我们这才想起祖父先前的话,赶忙进了房间。祖母双目紧闭,满足而安详地躺在床上。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我走上前,把颤抖着的手伸向她的鼻孔,已经没了气息。我向茫然无措的父亲和母亲摇了摇头,然后站在那里,环顾屋子四周。屋里丝毫没有祖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这两年来他并未回来过。一切迹象表明,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因为肺气肿去世,从此永远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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