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一夜

2015-12-29 03:00/
青年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道赵家服务员

⊙ 文 / 马 顿

东厂一夜

⊙ 文 / 马 顿

马 顿:一九七八年出生,山西洪洞人。发表过小说、文学评论、随笔类文字。现居北京。

一 割影之刑

大块头李可乐于黄昏时分走进了紧临皇城根大街的翠花胡同。当他背着夕阳穿过皇城根遗址公园的时候,许多人在这条街心公园里玩耍、散步、休息,闹中取静,感觉非常好。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扇朝北的古式红漆大门,挂着个小牌子:翠苑旅舍。朋友推荐的这个地方,说是便宜。

进门左首是一间门房,开着扇小窗户。里头一个穿着清代宫女服饰的女孩正在玩手机,抬头看见他,问是否住店?李可乐说,是。女孩就给他办入住手续。办完了出门来指给他看,右首上楼梯,到四楼。李可乐不急着上去,先看窗户边嵌在墙上的一块大理石石碑,上面刻着些字,记载这座四合院的来历。说是明代东厂的旧址,住过清朝的王爷、民国的大人物,等等。

“那这地方有几百年了吧?”李可乐问。

“嗯。”女孩站在边上,还在低头看她的手机。

“那你穿的这清朝的衣服跟明朝的一样吗?”

“我也不知道。”女孩不好意思地一笑,“一会儿你可以在院子里转转,里面还大着呢,是我们老板开的饭店。”

“你们老板真有钱!”

女孩又是一笑。

正对着大门是照壁,左边是两进小院,都是古代的样式。李可乐按女孩教他的绕过照壁,果然看见在旅舍的外墙上有一道楼梯,直通三楼,到了三楼楼道里又有箭头指示左边还有楼梯通往四楼。走到尽头,再上四楼,找到自己的房间,进去看一看,才知道这么“古董”的地方消费倒也便宜。

李可乐站在房间门口冲楼道里大喊一声:“服务员!”

楼梯边上那间房门开了,出来个穿着太监衣服的年轻人,问他什么事。李可乐问他:“卫生间在哪儿?”

“太监”朝楼道那头指了指:“那边。”

李可乐走过去,看见左右两边各有一间,一男一女。洗澡也在那里面。他骂骂咧咧地走回来,那小子已经不见了。

不过窗户外面的风景很好,楼下有个院子,院子左边是刚才见过的那两个小院,再往前却是一个大院子,看上去是个花园;里面有花草,有古树,有水池,有假山,假山上还有古代的那种亭子。花园里坐北朝南的房子显然是正房,比别的房子要宽大许多,也要高出许多。

李可乐冲个凉,打开电视,躺到床上给人打电话。

“喂,表弟,是我……我到北京了……我在皇城根儿这边哩,我来给我们老板办点事儿,弄几个地方的土,是个迷信的事儿吧,你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一个是秦城监狱的,一个是人民银行的,一个是最高法院的,一个是白云观的,一个是十三陵的,一个地方挖一碗,我觉得可能白云观和十三陵的好挖,别的地方我们老板托了朋友,可都不能直接办这事儿,他们也还得再找别人,你看有没有熟人能直接帮上忙的?……哦,是吗?我以为你在北京有认识的人呢……没事儿,反正是个迷信的事儿,我们老板听一个大师说的……”

打完电话,下楼来问刚才那女孩吃饭该去哪儿吃。那女孩说,对面有家悦仙饭店,最近,美术馆东边饭馆比较多。

“你这里不是开着饭店吗?”李可乐问。

“我们这儿是会员制的,要预约。”女孩说。

李可乐说:“那我现在预约行不行?”

女孩笑笑,说:“您是会员吗?”

李可乐说:“怎么才能成为会员?”

女孩说:“最低消费一万八,或者办一张预先充值三万六的会员卡。”

李可乐“啧”一声,说:“吃金子哪?”

女孩笑而不语。

李可乐说:“那我进去转转行不行?”

女孩说:“您随便。”

李可乐大步往里走,穿过两个小院,往右一拐,进了花园。在花园里走了几步,他也没那个兴致,看正屋金碧辉煌的,就一扇扇推开门去看,只见每个屋里都摆着张大餐桌,铺着黄布,摆着餐具,布置得跟宫廷一样。房间墙上还挂着字画。他“啧啧”连声,坐到桌旁,拿银质的长柄勺敲了敲银碗,那碗发出“当当儿”的脆响。坐了会儿,又往套间里看了看,忽然起意要在这里上个厕所。那卫生间却是现代的,雪白的马桶。撒完尿,看见马桶边那个干干净净的垃圾桶,又有了想法,弯腰取下桶里的白色垃圾袋,到院子里挖了一捧土装进去,提着出了花园。那两进小院的两边也是饭店包间,南边那间巨大无比,竟摆着龙椅,他就进去坐了坐。

出来了,李可乐又走到门房那儿问那女孩:“你们这儿平时有客人吃饭吗?”

女孩说:“商业机密。”

李可乐说:“那就是没有了!”

女孩说:“我没见过。”

李可乐说:“那你来这儿几年了?”

女孩笑而不答。

李可乐又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女孩说:“出了胡同就是王府井大街。”

李可乐把土放到了房间,出来顺着胡同往东走。院墙拐角的地方有条巷子,他下意识地转了进去。大概走了百十米的样子,院墙到头儿了,右边出现一座朝南的大门,应该是院子的正门,比后门大许多,门两边是两尊大石狮子,黑色的门扇紧紧闭着。门前竟还有一条胡同,里面看上去就是北京平常的大杂院了。他没有兴致进去,一直朝南走,走到头看见墙上贴着块牌子,指示向左是东厂胡同。走出胡同,豁然来到了王府井大街。

一个人逛街太没意思,想约的朋友又没约上,李可乐索性往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来到美术馆东街,找了家卖羊肉串的饭馆坐了下来。他一边吃串一边喝啤酒,一边无聊地给熟人打电话,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

吃完饭,李可乐寻思着去哪儿玩一玩,可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道哪儿好玩,就直接回了旅舍,打算美美地睡一觉,明天好去给老板办事。那事可难着呢!

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乌漆墨黑的睡得正深沉,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慢慢从梦乡里探出耳朵来,那敲门声虽然很轻柔,却一直在响。

“靠!谁呀?”他不耐烦地问。

电视还开着,正在重播一个选秀节目。

门外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您好,服务员。”

“什么事?”

“您有个朋友来看您。”

李可乐就坐了起来。

他这次来北京是求人办事的,联络过好些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这么晚了来找他。不过来了就是好事,就怕求人的时候谁都推托有事躲着你。他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门,看见下午那个穿着太监衣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就他一个人。

“我朋友呢?”李可乐问。

服务员微笑着,说道:“您朋友在花园等着您呢。”

“这大半夜的在花园干什么?神经病啊?”李可乐忍不住说道,又问,“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服务员说:“只说他姓牛。”

李可乐心道:没有姓牛的呀,会是谁呢?

看李可乐在犹豫,服务员又道:“我带您去吧。”

李可乐想让服务员带那人过来,可他是来求人的,又不好支使人家,就想:兴许是谁不方便说他的真姓名呢,怕啥?去吧!于是对服务员说:“你等一下,我擦把脸,马上来。”

进屋从椅子背上拿下毛巾,背着身子,顺势从搁在桌边地上的旅行包底抠出把折叠刀来,裹在毛巾里出了门。到了卫生间,把刀揣兜里,撒泡尿,洗把脸,回来跟着服务员下了楼。

今晚真是好月亮!

服务员跟李可乐说:“您朋友可真不是个俗人,有品位,带了水果、干果、点心,和老贵的法国红酒在花园亭子里坐着,要跟您一块赏月呢。”

李可乐说:“一个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门房里也熄了灯,整个院子里就只有月亮的光芒。街上传来汽车的声音,空气也暖暖的,李可乐的心就安了许多。

走进花园,果然见假山上的凉亭里坐着一人,竟然也穿着古代的衣服。——头戴方巾,身着长袍,像个秀才。李可乐心道:搞什么鬼?手里捏捏那把小刀,感觉好笑,就把手从兜里抽了出来。

走近了发现这人留着胡须,假模假样的,像在拍古装剧,可是他并不认识!于是就站在假山下问道:“你是谁呢?”

那人站起来迎他,微笑道:“李先生请上来坐,咱俩细细聊聊。”

假山四周围着一圈窄窄的水渠,跟旁边的水池连着,水里有鱼,渠上有小桥。李可乐回头看看,那服务员还在水池边上站着,像个太监。他跨过桥,走上假山,在石桌边坐了下来。石凳子幽凉幽凉的。桌上果然放着些吃喝的东西。

“你姓牛?是谁的朋友?”李可乐问。

那人道:“在下牛浦,笔名牛布衣,是个诗人。”

李可乐心里“嘁”了一声,现在还有诗人?嘴上说:“咱俩在哪儿见过?”

牛浦道:“素未谋面。”

李可乐说:“什么?素面?你开过面馆还是咱俩在一块吃过饭?”

牛浦摇头道:“咱俩是第一次见面。”指着桌上的东西,又道:“来,你先随便吃点东西。”

李可乐说:“我不认识你?那你干吗骗我说是我朋友?”斜眼一看,那服务员还在那里没走。

牛浦笑道:“李先生不要太过警惕。长夜无聊,我与先生有缘,略备一杯薄酒,只不过想与先生聊一聊,交个朋友。”

李可乐心道:聊个屁呀?老子睡得正香呢!可又好奇,舍不得走,端起面前那杯酒来,闻了闻,问道:“这酒里没下药吧?”

牛浦笑着,把他的杯子接过去,往自己杯里倒了一些,然后,还回他的酒杯,把自己那杯喝了。李可乐不再怀疑,也干了杯,说道:“想聊些啥?”

服务员走过来,给他俩倒酒。桌上摆着一盘桂圆,一盘鲜枣,都垫了一层冰碴子镇着,那冰不断地冒着水汽。干果是南瓜子和松子。另外还有两样点心,做得都很精致。李可乐抓了几颗桂圆,一边剥一边吃着。

服务员倒完酒,在后面坐了下来。牛浦跟李可乐介绍说,这也是他的朋友,叫刘红福。李可乐含着桂圆说道:“我就知道你俩是一伙儿的。要给我下套儿是吧?有什么话快说。”

牛浦笑道:“在下此举,实属冒昧,只是怕先生不来,所以出此下策,在下给先生赔个不是!”

李可乐说:“那倒不用。你这酒不错。想找人喝酒你就直说吧,搞得曲里拐弯的。”

牛浦笑道:“敢问李先生,这次来北京,是走亲访友,还是做生意?”

李可乐说:“办点事儿。”

牛浦道:“可是求人的?”

李可乐说:“可不是,到北京来除了旅游,有几个不是求人办事的?”

牛浦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窥探你的隐私,但既要做朋友,我就要表明我的身份,你知道我是谁了,也便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了。只是我说出之后,李先生不要惊恐。”

李可乐说:“我李可乐在外面混了二十多年,怕过什么?哪怕你是劫道的、你是鬼,在我跟前你又能怎么样?卖什么关子!”

说着,李可乐又干了一大口酒。

牛浦笑道:“先生坐稳了听我说——在下,不是现代人,实乃明朝人也。”

李可乐一口酒未及下咽,“噗”的一声全部喷到了地上。他简直要笑瘫了过去。“你忽悠谁呢?”李可乐喘口气说,“你以为拍电视剧玩穿越呢?你可真能扯!”

牛浦含笑看一眼阴影里的刘红福,慢声道:“先生不信,听我细细说来你就信了。”

李可乐说:“你就编吧,反正我也没急事儿。”

牛浦道:“在下实乃明朝有名的大诗人,虽然无官无衔,但是结交的全不是等闲之人,慕名与我唱和的有当朝王公、相国、知府、司马,纷纷以与我相识为荣,至于一般官吏,我都看不到眼里。想当年,像这样的院落,我在南京、苏州、杭州,都有好几处,处处都是门庭若市、莺歌燕舞,那不是一般贵族人家可比,三教九流的人,日日从各地涌来,只为求我点拨一二。可惜的是,树大招风,奸小之人防不胜防,竟有人嫉妒我的风光,密报到东厂,说我题过反诗。东厂提督太监也是听过我的诗名的,对我礼遇有加,许诺我只要写诗称赞他,再以他的名义和诗一首,便不再追究。想我牛布衣乃是孔门弟子,骨头还是有几根的,怎么能为了性命卑躬屈膝,坏我名节?当面就回绝了他。那太监恼羞成怒,虽然有诸多朝廷大员为我出面说情,却还是对我动用了割影之刑。”

李可乐说:“什么什么?割什么影?你前面转那么多文辞儿我都听懂了,你这‘割影之刑’是什么玩意儿?”

牛浦道:“东厂的人,干的都是不怎么光彩的事,只要被他们抓到,那就很难逃脱。可是要给那么多无罪之人定罪,也得有个说辞,要么有物证,要么有人证;要么他人做证,要么自己供述,总之不管栽赃陷害也好,造谣生事也好,总要安个罪名。这其中许多人,就是屈打成招的。为了让被抓的人认罪,或者检举他人,东厂发明了很多酷刑,但不管多么耸人听闻的刑罚,跟我受的这个‘割影之刑’比起来,那都不值一提。”

李可乐不耐烦道:“受个刑有什么好吹牛的?你说了这么半天,到底什么是‘割影之刑’?”

牛浦道:“割影之刑,就是把人的影子齐根割下来。”

李可乐仰天大笑:“人的影子怎么可能割下来?你站到没光的地方不就没影子了?”

牛浦道:“这割影之刑,是一个老道带进东厂的。老道到了东厂,怕受刑,就想将功赎罪,献上了这么个妖术。原来老道有一件法器,名为黑曜石,是盘古开天地时生成的一件宝贝,这宝贝经过不知道多少代道人的手,最后连同它的用法妙诀一起传到了老道手里。这黑曜石有什么神奇之处?原来配合口诀,可以将人的影子从身体上割下来。最初老道的祖师们把自己和他们相中的人的影子割下来互换,是为了吸人阳气的,影子吸完人的阳气再换回来,道人的寿命就会增加,而被吸之人必将受损,可谓阴毒至极。

“老道跟东厂掌刑千户说了此石妙用,那千户找犯人演示一番,果然有此奇事,慌忙把老道引到了提督太监面前。见了督主,老道进一步说,他有法术,能将太监男根接上,再辅以影子吸人阳气之功,督主必能重振雄风。那太监大喜,真就按老道所说的来办了。接上男根,到恢复元气,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太监怕此事泄露,本打算大功告成之后就把老道灭口,不想一个月圆之夜,当他和老道就在此处饮酒之时,老道偷偷和他换了影子。要知影子只要割过一次,以后便可由作法之人自由交换,无须再割,而这换影之法,还有一个神奇之处,就是施法之人能把灵魂寄宿到自己的影子里,跟谁换了影子,他的灵魂也就附了谁的身。太监被老道附身之后,当即下令,释放老道。老道直到逃出了京城,才将他的影子跟太监换回来,而太监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这一切都是老道早就算计好的。

“黑曜石和《曜石妙诀》都在老道身上。老道为留出足够的出逃时间,附了太监的身之后,就把他的阳气吸了个够,那太监萎靡不振,别人都以为他酒喝多了,犯困了,就扶他去睡。第二天接近中午了太监才醒来,依然浑身酸软,起不得身,而那接续的男根竟已不知觉间落在了被褥之间。你道那老道就此得计了吗?没有。原来夜间那掌刑千户一直在监视着老道,见督主反常,就已经留意了。想那东厂番子无处不在,老道尚未逃至通州地界,即被捕获。那太监的男根原用药水泡着,故而能够保存数十年而不坏,等萎了一日一夜了,再让老道接续,已经无力回天。阳气不足,而伤口溃烂,那太监熬不了两日就死了。

“新任的厂公把黑曜石和《曜石妙诀》都缴了,用那《曜石妙诀》上的方法,把老道的影子钉在桃木桩上,放入地牢,而把他的身子给烧了。那老阉货,自此开始用换影之法‘种妖言’‘抓现行’。——让东厂的番役们跟他们或要陷害或要勒索的官员、乡绅换了影子,附了他们的身,出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做些不法的事;又附了犯人们的身,去指证他人。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举族株连。

“先生不知,人的影子和身体分割,精神上剧痛无比,必须被割之人全心全意地接受这种做法,才能免于痛苦。否则,魂魄必然受伤,轻则得病,重则身残或者疯癫,抗拒得太厉害甚至会丢掉性命。那些被‘种妖言’‘抓现行’的人,首先就要过这一关,挺过去还不如当场就死,免遭其后更多的罪了。因此之故,番子们就把割人影子当作一种刑罚,有的人的影子会被割得残破不堪,身心也受到极大伤害,而有的会把影子全部割下来,身体杀死烧掉,影子照例钉上桃木桩,以防死者阴魂不散。

“不幸的是,我就撞在了这新任的提督太监手里。那老阉货先是割影凌辱,又跟我换了影子,要吸我才气,也要变大诗人、大名士。想我牛布衣一身正气,岂是寻常人可比的?那太监的魂魄顺着影子,要从我脚底板的涌泉穴钻进来,我双手、双脚都被东厂番子抓着,又不能动,当即便运用意念,硬是把他逼在了膝盖以下,僵持了数个时辰未能得逞。那阉货试了多次,终于难逞淫威,无奈之下,竟烧了我身子,把影子钉入地牢以解恨。因缘际会,我和老道的影子竟相隔不远,伸手可以触及。那老道的意识尚存在于影子之中,有跟他人的影子交流的本事,他携起我的手来,便知道了我是当朝的大名士,我也知道了他的来历。老道仰慕我的大名,执意要教我恢复人形之法,我不好推却,就领受了。当然那曜石的用法也都了然于胸。

“大明朝廷的覆灭,那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李自成那夯货的人马攻入京城,东厂从厂公到番子们,被杀得一个不留。李闯王的兵进了地牢,看见许多怪异的木桩子,不知道所为何用,就挖出来劈了埋锅做饭。每个桩子不知钉了多少影子,全部加起来何止千万。要知影子离开人体后,是不能见太阳的,一见就会消散,魂魄也便不能存在。那些木桩子被抬到院子里,影子们瞬间魂飞魄散,惨叫连声,只是一般人都听不见。连那老道也未能幸免。出地牢时,那老道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运’,我尚不能明白所谓为何。等那当兵的把我栖居的桃木桩抬出屋檐,忽然天降异象,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满桩的影子都兴奋地叫了起来。那些粗兵第一个就用斧头砍掉了我的桃木钉,我信步走到屋檐下面,观看这帮蠢货都在院子里做些什么。其后的桃木钉纷纷被砍断,影子们就自由了,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也是命里该着,没等他们跑到安全的所在,太阳重新冒出头来,可怜这帮王公大臣,一个个都没了阴命。唉!也只有我一个人,得了天降的大任,要在这里恢复人身。”

李可乐已经听得入了迷,这时插话道:“那这可神了!你看上去跟真人一样嘛!难道真是从影子变过来的?”

牛浦道:“原来那老道教我恢复人形之法,自有天意,是要我匡复社稷、安定黎民的,做这样的建功行善之事,是原身回归、得道升仙的不二法门。后来,这院子里住的可都不是一般人物,什么摄政王、大学士,什么总统、总理,都是与我结为至交、换过影子的。”

李可乐问:“你得到了黑曜石和《曜石妙诀》?”

牛浦道:“那自然也是天意了。这两件宝贝,俗兵们都不识得,把书揩了粪门,那石头当炭烧没烧掉,陷在了花园的泥土里。我托梦给摄政王,告之黑曜石的好处,他便在花园里挖出来,拜我为师,割了影子,自此天下大事,都听我的了,有时有大场面他感觉难堪重任,不能应付,也会叫我替他走一遭,搞得人好不耐烦!可是天降大任,又舍我其谁呢?可我又清高,那摄政王不等我恢复肉身,就要改立我为皇帝,几次三番的,我总没答应。你想,像我这样仙人一般,逍遥自在惯了,又怎能觑此俗位?那不是贬低我是什么!他最终是抱憾而死的。再后来这院子里换的几个主人,必是出于天命,都是居于大位的,故而数百年来,天下大事,皆出于我;天下苍生,其命运皆系于我之一身,虽然大运有劫,亏我力挽狂澜,终归还是好的。”

李可乐说:“我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也听懂了,你干好事就是修炼哩,现在是已经修炼成功啦,要不我看见你就还是个影子。”

牛浦道:“此言不虚。我从影子变成肉身,而肉身又生了影子,可是我这肉身已不是一般的肉身了,跟我的影子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信,你看——”

说着,牛浦站起来,在月光下走了几步,只见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忽而又消失不见,一定是随着牛浦的心意在变化。

李可乐忍不住也站起来,说道:“我能摸一下你吗?”

牛浦含笑向他伸出手来。

李可乐大手一握,只觉得这人的手软绵绵的,但也有骨头,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

两个人坐下来,牛浦又道:“我虽心怀天下,受托大事,但是一般百姓有难事,我也是会慷慨相助的,所谓‘有教无类’‘诸生平等’,说的就是我这大慈悲的心肠了。——像这位刘红福朋友,就是我托皇帝御医的嫡传,我的一位小朋友,当今一位大医师给他医好了病,而甘愿跟随于我,一起积德行善的。”

李可乐朝后看看,那刘红福在亭子的暗影里略微点了点头。李可乐就跟他喝了一杯。

牛浦接着道:“如今国运昌盛,我也功德圆满,就乐得在此小院做我的神仙了。只是刘红福小朋友热心助人,又有旅舍来往诸多客人难免有燃眉之急,我便也不吝助之。多少人因为我而危除困解,那也都是小事。当然,我是只做雪中送炭之事的,一般的事情,也不屑惯着那些俗人。”

李可乐说:“那你看我这事算是难事了吧?”就把他挖土的任务给说了。

牛浦道:“这事搁我不难,搁你就非常不易了。”

李可乐急切地探过身去:“那你怎么帮我?”

牛浦道:“想我见过数百年世事,助过无数的人,就是当今,也是小友遍天下的,只需跟你换过影子,再去找那么三两个人叙一叙,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李可乐说:“那你白天能出去吗?”

牛浦道:“换影的必要条件是要在月光之下,换了影子就跟平常一样了。我倒无所谓,只是一般人的影子只能与肉身分离七日,否则肉身必将受损。”

李可乐说:“肯定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牛浦道:“你要真心愿意,方可不受身心疼痛之苦。”

李可乐说:“一百个愿意。”

当下,牛浦便拿出一块黑光晶亮的斧头一般的石头来,沿脚板旋下李可乐的影子,卷起来交给刘红福装进一根锡纸筒里。而后,他把自己的脚往李可乐脚上一粘,身子倏然一倒,便成了李可乐的影子。

二 为虎作伥

看着牛浦弯腰低头割自己的影子,李可乐又好奇又兴奋,那黑曜石的刃子划在影子上“刺刺啦啦”轻响,有点痒,可是不疼,割下来了,感觉脑子里像是进了空气,有点眩晕。等牛浦把脚往他脚上一接,这人忽然扁了下去,而他的脚底像是注水一般,升起了两股凉意,这两股水瞬间冲进他的大脑,使他顿时明了了牛浦所有的经历。——原来,这影子把牛浦数百年的记忆都带进了李可乐的意识里。他才明白,这人的真面目,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牛浦的意念已经彻底把他淹没,他已经来不及做什么反应了。

牛浦,小名浦郎,是明代芜湖县人。他原本是个孤儿,跟着卖香蜡的爷爷过活。十六七岁的时候,听见学堂里念书的声音好听,就偷了爷爷店里的钱买了书,到一座庵里借光读书。这甘露庵里原来住着个客人叫牛布衣,得病死了,庵里老和尚就腾出柴房,把灵柩搁在里面,等着有他生前认识的人来把灵柩接走。牛布衣老家绍兴,是有名的大诗人,死后留给老和尚两本诗稿,老和尚本来要给牛浦看,牛浦倒先偷出来当成了自己的,从此就冒了牛布衣的名。后来他娶了邻家米店的姑娘做老婆。后来老和尚的俗家弟子做了九门提督,要他去京城报国寺做方丈,老和尚想借机找到牛布衣去京城赶考的朋友,把牛布衣的后事处理了,就托牛浦照看他的庵,牛浦倒公然在他庵里当起了牛布衣。

后来爷爷去世,小店赔本关张,连房子都卖了,牛浦就住到了娘家。有个叫董瑛的在京城考试,遇上牛布衣的朋友冯琢庵,在他那儿读到牛布衣的诗,就慕名到甘露庵来拜访,认识了冒名顶替的牛浦。不久董瑛在淮安府安东县做了知县,而牛浦跟娘家闹掰了,就跑到安东县投靠董瑛,还被一家姓黄的招了女婿。日子不长,董瑛升官走了,来了个姓向的新知县。董瑛到了京城,见着冯琢庵,刚跟他说了句:“你老朋友牛布衣在芜湖甘露庵里……”后面关键的话还没说,就有人来叫他说吏部大人升堂了,你赶紧去抽签吧——抽了个贵州知州的签,立马赴任,也没能再跟冯琢庵把话说清楚。

冯琢庵派人到绍兴去,告诉牛布衣的夫人说,她丈夫在芜湖甘露庵,牛夫人就去找,一路追到安东县,见了牛浦,怀疑牛浦把她丈夫害死了,就扭到县衙去打官司。向知县判牛夫人无理,牛夫人不依,向知县就差人把她押回了绍兴,让她到老家告去。绍兴府听牛夫人说了寻夫的经过,知道芜湖甘露庵里停着具灵柩,就派人去,在棺材里找到一根绾头发的簪子,和一枚刻着牛布衣名号的印章,就把牛浦抓了起来,要细细查问。这时京城有个大官落到了东厂手里,而这人和牛布衣曾经写诗唱和,手里还有牛布衣跟诸多达官显贵唱和的诗稿,东厂想讹钱,就把冒名的牛浦从绍兴带到京城,要他检举几个高官及官二代说过不忠的话、写过犯上的诗。牛浦本来以为自己就要被绍兴府给冤枉死了,到了京城,觉得被东厂冤死的可能性更大,横竖都是死,争辩也无用,就乖乖听了东厂的话,害得株连了许多人。

东厂见牛浦顺从,肚里还有些墨水,就把他割了影子,收作番役,专门干“种妖言”“抓现行”的事情。牛浦苟且又活了十几年,一直听人说有用影子吸人阳气的法子,可是一般番役都学不到,甚至千户里面也只有个别人晓得,就琢磨着去提督太监的房里偷看《曜石妙诀》。那提督太监防备甚严,牛浦虽然事先用影子探明了藏书所在,可是当他自己跑去拿书时,仍然触动了机关,把他给扣住了。太监大怒,处死牛浦,把他的影子钉入地牢,让他受不死不活之罪。后来东厂被李闯王的军队攻陷,里面的犯人都被放了,牛浦的影子侥幸没有被晒化,附到一个被割过影子的犯人身上,偷了黑曜石和《曜石妙诀》,藏起来偷偷学。被割过影子的犯人不少,牛浦不光吸他们的阳气,还通过他们割了更多人的影子,吸了更多人的阳气,几百年下来,渐渐就恢复了原形。

先是为虎作伥,后来自己成了虎。现在,依靠着这个翠苑旅舍,服务员刘红福又做了牛浦这只虎的伥。

三 螳螂捕蝉

月色更明。

刘红福上楼换掉太监衣服,下楼来和大块头李可乐会合了,一起走出翠苑旅舍,走出翠花胡同,上了停在皇城根大街边上的一辆轿车。刘红福开着车拐过几个弯,停在了一家银行附近。李可乐从车上下来,走进“24小时自助银行”,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银行卡,在自助取款机上取了好多钱。而后,他回到车里,把钱跟刘红福分了,刘红福又开车上了路。

这次开得比较远,最后进了一家商务会馆的停车场。这会馆的正面灯火辉煌,楼前是个很大的广场,停了许多车。两人从暗影里走进光亮,都显得神采奕奕,有大干一场、志在必得的骄傲样子。正要进门,不料忽然从斜刺里传出一声大喊:“刘红福!”一个身穿热裤、吊带的女郎紧跟着闯到了面前。

刘红福一惊:“马颂!你怎么来啦?”

那叫马颂的女郎说:“我怎么来啦!那你怎么来啦?你不是说你在旅馆值夜班吗?”

刘红福看李可乐一眼,说:“我跟客户来谈生意。”

马颂说:“有什么生意需要半夜来谈的?你骗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所有的生意都要半夜谈吗?”

刘红福说:“我朋友在这儿呢,你别闹,明天回去我跟你细说。”

马颂斜一眼李可乐,说:“什么朋友!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你说,你是不是来这儿找女人的?”

李可乐微笑道:“小姑娘,你不要错怪刘总,他确实是来跟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谈生意的,我们那个朋友从杭州过来,刚下飞机,所以这么晚了。”

马颂翻他一眼,骂道:“放屁!开个旅馆、饭店,天天坐着收钱,有什么生意好谈?还骗我说要值夜班,哪有这么大老板亲自值夜班的?值夜班回到家里为什么身上总是有女人的香味,还穿着一次性内裤?”

刘红福大声道:“你别叽叽歪歪了!懂个什么呀你?我给你钱你花就得了还管我在外面干什么?给我滚!”说着,刘红福抓着马颂的胳膊往斜向里就是一扯。

马颂“呀”了一声,踉跄几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爬起来的时候,刘红福和李可乐已经跨进了旋转门,她紧跑几步追上,两手使劲往刘红福脸上一抓,立马抓出了十道伤痕,那门转过来,也把马颂给挡在了外面。刘红福要出来跟马颂算账,被李可乐拉了进去。马颂一跺脚,哭哭啼啼地下了台阶往停车场边缘走去。

正低着头走,有个人从会馆大楼的侧面走出来,叫了声“姑娘”。马颂就站住了,看见有个中等身材、三十来岁的男人朝她走来。

马颂擦把眼泪,问道:“什么事?”

那人说:“我也是跟着刚才那两个人来的,不好意思,请问你跟那个小个子是什么关系?”

马颂说:“关你什么事儿?”

那人说:“是这样,我叫赵家辉,前不久在翠苑旅舍住过店,晚上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第二天就发现银行卡里的钱丢了几万块。刚才那个小个子是翠苑旅舍的服务员,我认得他,他也在我的梦里出现了,还有一个穿着古代衣服的人,我怀疑是那个服务员对我用了催眠术,让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到自助取款机上取了钱给了他。”

马颂说:“你别有病吧?刘红福是翠苑旅舍的老板,什么时候成服务员了?他还是那个明代大院子会所的老板,客人来了每个人最低消费都好几万块,怎么会在乎你那点儿钱?你别是想讹他吧?还催眠术呢!嘁!”

赵家辉说:“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话了,你不是也怀疑他吗?”

马颂说:“那是两回事儿!我怀疑的是他有没有在外面乱搞!嘁!”

赵家辉说:“就像你说的,他要真是这么大一个老板,还在一个小旅馆里值什么夜班?他就是个小服务员!”

马颂说:“你别瞎说,怎么可能?服务员哪来那么多钱?”

赵家辉说:“就是呀,服务员怎么能挣到那么多钱?他不知道用催眠术骗了多少客人的钱了!你要花了他的钱,那你就是共犯!”

马颂急道:“呸!你别胡说!刘红福是富二代,人家天生就有钱!当服务员是为了消遣!你以为是为了挣钱呀?嘁!”

赵家辉说:“你还真信了他了?我跟你说,刚才跟他一块儿的那个大块头,就是被他催眠的客人,我把过程都录了像了。我这就报警,让警察抓了他再说!”

马颂一把按住他要拨手机的手,说道:“别!你让我看看录像,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我跟你进去抓他个现行,就让刘红福加倍赔你的钱,你报了警有什么用?”

赵家辉说:“哪还有时间看录像?赶紧进去找他们吧!”

马颂说:“那也行。”

两个人找了一圈,洗浴的、打牌的、吃饭的、按摩的、住店的、运动休闲的,每个地方都没有刘红福和李可乐的身影。

赵家辉说:“可能为了躲你,换地方了。”

马颂说:“车还在停车场没开走呀!”

赵家辉说:“不管了,回翠苑旅舍等他们吧。”

马颂自己开的车,赵家辉是借的朋友的一辆摩托车。两人一块回到翠苑旅舍,进了赵家辉的客房。

马颂又要看赵家辉的录像,赵家辉就打开手机让她看视频。那录像是躲在花园一角拍的,因为月亮很好,所以看上去还算清楚。只见那个大块头被刘红福带到假山跟前,神经兮兮地对着个空亭子说话,而后又走上去,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接着跟对面的空气说话。然后刘红福也上去了,坐在了后面,可是那大块头还是只顾跟空气说话,跟刘红福并没有什么交流。大块头听空气说了许久,才好像刚刚发现刘红福就在身边似的,和他一块下了假山,向花园外面走去。

“那人不是有病吧?”马颂说,“他怎么看上去那么怪异?”

赵家辉说:“你觉得怪异,我还觉得恐怖呢!我拍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这样!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上次住店的时候做过一个梦吗?那个梦跟我今天拍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个大块头其实是在跟一个穿着古代衣服的人说话,我今天也看见那个人了,可是奇怪的是录像上竟然显示不出来!我分析了一下,其实那个古代人只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只有那个大块头和我能看见,因为我俩都被刘红福给催眠了!”

马颂咧咧嘴说:“那不会是见了鬼吧?”

赵家辉“哼”了一声,说:“都是刘红福捣的鬼!”

他告诉马颂,他上次来住店,回去发现卡里钱少了,就查自己的消费记录,发现几张卡都是自己住店那晚在同一个自助取款机上取的钱。他刚开始怀疑有人盗了他的卡取过钱又还给他了,或者复制了他的卡,可是到银行一查监控录像,发现取钱的就是他本人!银行的人说他可能喝多了,或者有梦游症,他觉得这是扯淡!就想起了那晚做过的那个梦。于是,他又一次住进了翠苑旅舍,还是在刘红福负责的四楼找了个房间。晚上他一直没睡,就注意着楼道里的动静。果然,刘红福又行动了,为了掌握证据,他一直追到了那家会馆。

马颂说:“那你就想要回你的钱呗!”

赵家辉说:“我的钱当然得要回来!这个人我也得报警抓他,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了!”

马颂说:“你管那么多事儿干吗呀?警察又不会给你发奖金。让刘红福多给你点儿钱不就行了?其实他也没弄多少钱,到现在我俩还是租的房子呢。”

赵家辉说:“照他这样弄下去,迟早会出事的,你别糊涂,还是跟他分了吧。”

马颂说:“其实他人挺好的。一会儿见了他我就让他别再干了。你要真报了警,就把我俩都害了!他会听我的话的,我俩都还年轻,你别毁了我俩行吗?”

马颂嘟着嘴,看赵家辉的眼神楚楚可怜。

赵家辉摇头道:“他得了甜头了,怎么会听你的话呢?我觉得他不会收手的。”

马颂盯着赵家辉,嗲声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赵家辉愣愣神,说:“好看。”

马颂说:“那你以后只要一来北京就联系我。”说着,把手搭在了赵家辉的手背上。又道:“刘红福舍得花钱,我给你提成。”

赵家辉顺势握住马颂的手,说:“我今天还是得问他把我的钱要回来。”

马颂说:“嗯,我也得让他知道我知道他的事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外面胡搞!”

天光转蓝。

刘红福和大块头李可乐像一对好朋友一般相跟着回到了翠花胡同。他们从北门进来,直接进了花园。月光下,刘红福把手里的锡纸筒的塞子打开,抽出一片影子,抖一抖,往李可乐脚下一丢,牛浦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而这片影子填补了他留出的空白。李可乐刚才还好好的,这时忽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就倒,刘红福赶紧从后面把他托住,显得非常吃力。

“哈哈哈哈,这人身材魁梧,你可得费点劲了。”牛浦笑道。

刘红福一边把李可乐往身上背,一边说:“要不说你该多分我点钱呢。”

从花园走到旅舍四楼,刘红福歇了好几歇,出了满身的汗。好不容易把李可乐甩到床上,终于舒了口气。拉上房门,正想着回屋好好补个觉,眼角余光觑见楼道里有两个人,一扭头,却是马颂,她身边那个男人,虽然戴着墨镜,看上去也有些面熟。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激灵。

“刘红福,你过来。”马颂说。说完就往赵家辉房里走。

“啥事儿啊?”刘红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赵家辉等刘红福进了门才跟着进来,把门关上。

“马颂你啥意思?”刘红福说,“这个男人是谁?你不会因为吃醋就这样报复我吧?”

马颂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刘红福也坐到了床上。赵家辉把背往墙上一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谁有心思吃你的醋?”马颂说着,看一眼赵家辉,“你把录像给他看看。”

赵家辉打开手机视频,快进着给刘红福看了一眼。除了花园那段,还有李可乐在银行取钱和刘红福等在附近的镜头。

“还记得我吗?”赵家辉问。

“嘁!你不就是住在我们这儿的客人吗?”刘红福说,“我跟别的客人出去喝酒,你偷拍我们干啥?”

赵家辉说:“我上次来住店,你也跟我出去喝酒了吧?客人跟你又不认识,为什么要跟你喝酒呢?还丢了银行卡里的钱。”

刘红福说:“客人无聊、寂寞啊。”

赵家辉说:“你也别装了,咱们就把话说白了吧。我这次来就是要回我的钱的,只要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就不追究你了,否则,我现在就去告诉刚才那个客人今晚的事,再报警抓你。”

刘红福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赵家辉,又看看马颂,说:“钱都花完了。怎么办?”

赵家辉说:“那我只能报警了。”

刘红福站起来,说:“那好吧,你跟我来取钱。不过事先说好了,我有个搭档,是个冤死鬼——你跟踪我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钱都在他那儿藏着,你可不能害怕。”

赵家辉说:“哼,装神弄鬼!我特意戴了墨镜,你催眠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刘红福说:“那好吧。”回头对马颂道:“你呢?去不去?”

马颂说:“去。”也站了起来。

刘红福说:“我就不知道你来这儿干吗!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去说?真是吃里爬外的家伙!”

马颂说:“我跟他在会馆门口碰到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你搞的鬼?你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呢!我在你停车的地方等了你大半夜。”

刘红福说:“傻×!”

到了花园,刘红福直接上了假山。亭子里摆的吃喝的东西都还在。他站在那里叫了声:“老牛。”没听见人应声,却从假山后面的竹林里转出来一个人,正是牛浦!赵家辉呆了呆,摘掉墨镜,眨眨眼,使劲看了看,然后又戴上,戴上又摘了,反复了好几次,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马颂“呀”的一声,缩到了刘红福的身后。

“怎么又来啦?”牛浦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假山。

刘红福指着赵家辉道:“上次你跟他换了影子,没把他的记忆抹干净,他今天找来啦。”

牛浦指指马颂,说:“那她呢?”

刘红福说:“她也知道了。”

马颂惊恐地看着牛浦。只见这人忽然一闪,竟然贴到地上变成了一道影子,这影子三扭两扭,一脚把赵家辉的影子踢开,代替它粘到了赵家辉的脚下。须臾,那影子一闪身,又变成了牛浦,而赵家辉飘浮在月光地里的影子就在这一瞬间“嗖”地回到了原位。赵家辉仰头便倒。刘红福把他接住,放到了地上。

马颂惊得说不出话来。

牛浦手里忽然多出一块黑亮的石头。

“怎么样,你舍得吗?”牛浦问刘红福。

“有什么舍不得的?”刘红福接过那块石头,“你帮我捂一下嘴。”

马颂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刘红福已经拿着那块黑石头把她的影子旋了下来。牛浦如法炮制,抹掉了马颂这一夜的记忆。

刘红福先把赵家辉背了起来。

牛浦说:“红福,你受累。”

刘红福说:“牛大爷受累!”

说着,背着赵家辉往外走,走下假山又回头道:“刚才那大块头收到银行的短信提示了没有?你给他删了吗?”

牛浦道:“放心。”

刘红福就把赵家辉背回了房间。

完了又来背马颂。从她身上摸出车钥匙来,到了街上把遥控一通乱按,终于在他停车的附近得到了回应,就把她放进车里,开车送回了家去。

天光渐渐冲淡了月色。

四 无影无踪

大块头李可乐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嘴里全是酒臭味,竟然还含着个枣核。他把枣核吐掉,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起了身。一把拉开窗帘,太阳从正东方照进来,极其晃眼。窗外是个古老的院子。院子里有个花园,花园里有座假山,假山上有个凉亭,凉亭里有张石桌,石桌上摆着几个盘子,还有酒瓶和酒杯……

他提起暖瓶来,倒了一杯水,那水也不见冒热气,他“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这时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嗓子沙哑地说道:“喂,老婆……还没挖到呢……我今天去一趟十三陵,那里的土应该好挖,剩下的我也想到办法啦,估计晚上就能坐车回去……”

他先去厕所冲了个澡,又去花园挖了一袋子土回来。他挖土的时候,四楼的那个“太监”服务员正在假山上的亭子里收拾桌子,看见他,盯了好几眼,他也没理他。等“太监”收拾完了,顺着走廊往这边走,路过他身边就问他挖土干什么?李可乐说,养花,这土养花好。看见那“太监”端的盘子里有枣核和枣树叶,心里忽然觉得怪怪的,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回来路过门房的时候,见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那里跟服务员小姑娘说话,只听那人说道:“我昨天晚上明明就睡在自己家里,怎么今天醒来就在你们这儿了呢?这房钱我不能算,必须先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李可乐说声:“神经!”提着土上了楼。

拿上旅行包,李可乐下楼来结账。接待的小姑娘办手续的时候,李可乐问她:“这院子几百年了,还是东厂留下来的,晚上会不会闹鬼?”

小姑娘瞪他一眼,说道:“你别瞎说,我还要值夜班呢!”

李可乐说:“我不说,别人肯定也会说的。”

出来在路边小店吃了点饭,李可乐就去南锣鼓巷坐8号线地铁。坐了几站,有个老头进了车厢。这老头谢了顶,穿着蓝布衣服、灰色涤纶裤子,一双脏脏的破皮鞋,怀里紧紧抱着个老式的黑色皮包,看上去神情相当紧张。李可乐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尽量不去看他。

后来坐到朱辛庄站,本来李可乐该在站内换乘地铁昌平线,不知怎么竟然跟着老头出了站。老头抱着皮包,左顾右盼,警惕得像个小老鼠,还净踩小路走。正走着,忽然从路边拆得七零八落的平房小巷子里冲出一个人来,一把夺走了老头的皮包就跑,老头“哎呀呀”叫唤着,踮着脚蹒跚地朝那人追去。李可乐大喝一声:“站住!”也朝那人追去。不想这一声没把劫道的给镇住,倒把老头吓得倒在地上哆嗦着不敢动了。李可乐越过老头,跑出有二百米去,生生把那人给擒住拎了回来。

那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坐到地上了,抬头看着天神一样的李可乐提着劫匪朝他走来,嘴抖手颤,眼里含着泪花,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李可乐看他没法走了,就报了警。很快警察过来,他就要走,可警察要带他回派出所做笔录。他无奈地跟着去了。

正跟一个警察在办公室做笔录,又一个警察进来,一边在文件柜里翻找,一边跟做笔录的那个警察说道:“那两人一个叫牛布衣一个叫牛浦,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老头跟劫匪是父子俩呢。”

做笔录那警察说:“也是,不然怎么知道老头包里有钱的呢?——那老头怎么样了?”

后来的那警察说:“不会说话了,以为是吓的,问他什么话,都是拿笔写了答的,所长有经验,看出是突发脑血栓,已经送医院去了。”说着,抽出他要找的文件,出去了。

警察接着问李可乐:“你一个外地人,要去十三陵玩,为什么中途下了地铁跟上了老头呢?”

李可乐寻思了一下,说:“我看见那劫匪一直盯着老头的包呢,心里就知道不对劲,就跟了出来,还真让我跟对了。”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劫匪。李可乐一直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可从抓住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想起来。那劫匪怨怼地瞪他一眼,就被带走了。

到了大街上,李可乐意兴阑珊。在街边绿地里挖了点土,坐上地铁,直接去了北京西站。

(作者说明:小说中的牛浦,来自《儒林外史》,本文第二部分有两段关于他的经历摘取自该书,其余情节全是续貂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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