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1924年,丰子恺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在朱自清、俞平伯主编的《我们的七月》上发表,《文学周报》主编郑振铎看到后大加赞赏,说:“我的情思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此后,《文学周报》开始连载丰子恺的画作。郑振铎称丰子恺的画为“漫画”,丰子恺因此被目为中国“漫画的鼻祖”。
和丰子恺画作一道流传下来的,是他高洁脱俗的人品和幽默洒脱的个性。
“缘”来是画
1937年,日寇侵入中国。为了不做亡国奴,丰子恺带领一家老少十七口,从浙江流亡至大后方,一路上惊险万状,困苦不堪,但他的执着似乎感动了上苍,数次山穷水尽,总能峰回路转。
逃难最需要的是钱。可丰子恺大手大脚惯了,临行前一摸口袋,竟然囊空如洗。这时,孩子们纷纷举起红包,说:“我有。”原来,每年每个孩子过生日,丰子恺都会给孩子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康乐”四个字,里面的钱则等同孩子的岁数。现在孩子们拆了红包,把钱交给父亲做旅费。丰子恺得了这笔钱,既喜欢又心酸。后来他在文章中写道:“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余不趁早领出些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初步,侥幸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
在兰溪,丰子恺巧遇昔日同学曹聚仁。曹聚仁一身戎装,任战地记者。当时丰子恺不想暴露真实身份,曹聚仁则劝他,要想顺利抵达后方,必须把“丰子恺”三个字打出去,而且立即为他印制了一个名片。这一改变,收效明显。当时丰子恺在杭州银行有200元存款,派人去领遭拒。现在凭着“丰子恺”三个字,在兰溪居然把钱取了出来。后来,也常常是凭“丰子恺”的大名,这支十七人的逃难队伍才屡屡化险为夷。
曹聚仁劝丰子恺打消流亡的念头,因为单身军人出行尚不易,何况一家老幼十七人。丰子恺觉得老同学言之有理,决定留在浙江。
当晚,曹聚仁请丰子恺吃饭。可是餐桌上曹聚仁说的一番话却让丰子恺大倒胃口。席间,曹聚仁问丰子恺:“你的孩子有几个喜欢艺术?”丰子恺答:“一个也没有!”曹聚仁说:“很好!”丰子恺明白老同学的意思:战争时期,艺术无益,学它何用!但他不同意老同学的看法,心想,战争的硝烟总会散去,而在和平年代,艺术则是人民不可或缺的“补品和粥饭”。
曹聚仁接着又讲了一个故事,说杭州某人带家眷多人坐汽车过江,汽车停在江边时,一个小孩误踩油门,车子开入江中,全家惨遭灭顶之灾。说完故事,曹聚仁还特别强调一句:“这结局是很好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生逢乱世,四处逃难,凶多吉少,全家沉入水底,倒干净利落。
曹聚仁的故事让丰子恺大受刺激,他当即决定,不改主意,继续前行。后来,对曹聚仁席间所说的那番话,丰子恺在文章中予以回击:“这是何等浅薄的话,这是何等不仁的话!我听了在心中不知所云。我们中国有着这样的战地记者,无怪第一期抗战要失败了。我吃了这顿‘嗟来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来还了他才好。”
丰子恺天生性子犟不服输,曹聚仁这番话没有吓倒他,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你认为我一家老幼没办法逃到后方,我偏不信邪。
安全抵达广西后,丰子恺在文章中说:“这位战地记者以我为可怜的弱者,他估量我一家在大时代下一定会毁灭。在这紧张的时候,肯掏出腰包来请我全家吃一顿饭,在他也是老同学的好意。这样一想,我非但并不介意,且又感谢他了。我幸而不怕麻烦,率领了老幼十几人行了三四千里戎马之地,居然安抵桂林。路上还嫌家族太少,又教吾妻新生一个。”
丰子恺和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合作出版《护生画集》,弘一法师写字,丰子恺作画。曹聚仁对《护生画集》提出批评,他曾当面对丰子恺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丰子恺撰文反击:“《护生画集》之旨,是劝人爱惜生命,戒除残杀,由此而长养仁爱,鼓吹和平。惜生是手段,养生是目的。故序文中说‘护生就是‘护心。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之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说者大约以为我们现在抗战,正要鼓励杀敌;倘主张护生,就变成不抵抗,所以说该书可以烧毁。这全是不明白护生之旨及抗战之意的缘故。我们不是侵略者,是‘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以仁克暴。”
抵达汉口后,丰子恺全力以赴投入宣传抗日救亡活动中。不久,武汉战事吃紧,丰子恺一家又去了桂林。丰子恺就职于桂林师范学校。这段时间,他最小的孩子出生了。当时医疗条件糟糕,妻子生产时可吃了不少苦。婴儿出生后受了一点轻伤,妻子则昏迷了两天。丰子恺担心妻子,连孩子的性别都忘了问,经护士提醒才知道是个男孩。
母子出院后,丰子恺一家迁入新居。所谓新居原来是牛棚改建的。丰子恺在日记里记下对幼儿的希望:“他吃牛奶,住牛棚,将来力大如牛,可以冲散敌阵,收复失地。至少能种田,救世间的饿人。即使其笨也如牛,并不要紧。中国之所以有今日,实因人太聪明,不肯用笨功的缘故!”丰子恺给幼儿取名为“新枚”。他特别宠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有时抱着孩子,饮酒吟诗,把“一曲新词酒一杯”改为“一只新枚酒一杯”。
后来丰子恺又离开桂林师范学院,去了广西宜山(今宜州市)浙江大学任教。在这里,丰子恺一家和当地居民饱受敌机轰炸之苦。愤懑之下,丰子恺想出个办法,一大早就进深山,读书画画,这样一来,他就听不到预示敌机来袭的警报声了。
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连宜山都守不住了。丰子恺一家决定赶赴贵州都匀。这一回兵分两路,丰子恺先让几个大孩子带着轻便的行李挤车去都匀,剩下的老少和行李再想办法搭车前往。几个大孩子走了,剩下的几个人却根本买不到车票。困守在旅馆中的丰子恺忧心如焚。旅馆老板久闻丰子恺大名,宽慰他说,一旦这里失守,可躲到他位于深山里的老家。丰子恺感谢对方的好意,又担心没有生活来源。老板说,可以写字画画换取一点粮食。见丰子恺有些心动,老板立即提出要求,说自己父亲今年七十大寿,想请丰子恺给父亲写副寿联。丰子恺答应了,挥毫写了一副八言寿联。油光纸吸墨慢,老板就将对联抬到屋外晒。
稍纵即逝的转机由此出现。恰好当地一位加油站站长路过,看到署名丰子恺的寿联,大喜过望。原来他也是丰子恺的仰慕者,当即叩门拜见。交谈中得知丰子恺一家困境,就告诉丰子恺,明天有一班车去都匀,车上几个座位是留给他家人的,现在可让给丰子恺一家。丰子恺听了,先是惊喜,继而狐疑。他和对方萍水相逢,实在摸不清对方的允诺是真是假,他在文章中写道:“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
这一回丰子恺多虑了。那位站长很讲信用,第二天就带司机来核实人数和行李。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图,他向丰子恺提出要张画。本来,为恩人画幅画,对丰子恺来说是手到擒来。但现在似乎是用画交换几个座位,丰子恺画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为了一个情不可却的请求,为了交换几个座位,我不得不在疲劳忧伤之余,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强执行了。”
巧遇加油站站长,让丰子恺一家绝处逢生,安然抵达都匀。丰子恺将转机的突然出现归结于“缘”:“当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细微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
“酒”经考验
丰子恺喜欢喝酒,即使在流亡途中,杯中物也不可或缺。对丰子恺来说,晚酌是每日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但丰子恺只喝家乡的黄酒,不喝白酒。一位朋友曾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吃白酒,而爱吃黄酒,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吃白酒是不出钱的,揩别人的油。你不用人间造孽钱,笔耕墨稼,自食其力,所以讨厌‘白酒两字。黄酒是你们故乡的特产,你身窜异地,心念故乡,所以爱吃黄酒,对不对?”
丰子恺说,朋友的话颇有诗意,但完全没有猜中他的心思。他不喝白酒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白酒易醉,黄酒不易醉。另外,白酒性子烈,刺激性大,丰子恺喝了,痔疮老毛病容易犯。
不过,如果痛快之极,需要一醉方休时,丰子恺也能豪饮白酒。在加油站站长帮助下,丰子恺顺利赶到都匀的当晚,他对全家人说:“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需饮两千杯。”结果饮茅台大醉。
郑振铎是丰子恺的命中贵人,没有他的大力举荐,丰子恺不会那么快步入画坛并广为人知。一次郑振铎去杭州西湖玩,晚间去找丰子恺聊天。当时两人已各自饮了一斤黄酒,但丰子恺还是拿出酒来待客,两人在月下痛饮,下酒物也特别,是数学家苏步青的一首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酒逢知己千杯少,就这样两人又各自饮了一斤黄酒,郑振铎才起身告辞,晃着高大的身体,带着一身酒香飘然而去。
解放前夕,国民党贪污腐败,物价腾飞,民不聊生。当时丰子恺在上海,为全家老少的柴米油盐伤透了脑筋。恰好有位朋友邀他去台湾。丰子恺想去台湾看看,如果那里生活环境不错,他也有意在那里定居。到台湾后,他发现这里风景优美民风淳朴,好感顿生。但他最终并没有留在台湾,因为台湾没有黄酒,当地的各种酒他都喝不惯。因为喝不到家乡酒,丰子恺决定离开台湾,很多人可能不相信,但这却是真事。
“文革”期间,丰子恺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住进“牛棚”接受改造。干脏活,吃粗粮,睡地铺,这些丰子恺都能忍,就是晚上没酒喝使他度日如年。不得已,他想出个办法,让家人送一瓶黄酒来,对看守人员谎称是药酒治病用。这样一来,每晚临睡前来一杯“药酒”,丰子恺就乐不思“家”,安心改造了。
永葆童心
丰子恺喜欢孩子,特别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孩子小时他教他们读《古文观止》,背《古诗十九首》,还指导孩子们学英语,用的课本是《培根论文集》。丰子恺特别欣赏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带领孩子一读再读。周六,丰子恺召集孩子们开家庭学习会。为激发孩子学习兴趣,还花五元钱购了一些果品糕点。学习会因此得名为“和谐会”,因为丰子恺家乡话中,“五元”念作“和谐”。后来物价上涨,买果品需要十元,学习会改名为“慈贤会”,在家乡话中,“十元”念作“慈贤”。学习会的主要任务是背古诗文。丰子恺的几个孩子虽然专业不同,但每人肚子里都有上千首古诗词,那是丰子恺为他们打下的童子功。
每年除夕,丰子恺让孩子们准备好礼物,再抓阄领取。如领到的礼物不满意,可以与他人互换。一时间热闹非凡,其乐融融。丰子恺将那礼物命名为“除夜福物”。孩子大了后,丰子恺还领头办了一个家庭诗社,取名“鸰原诗社”(“鸰原”出自《诗经》,弟兄的意思),鼓励孩子们动手作诗。为了让孩子们能背诵《离骚》,丰子恺将长诗写在折扇上,希望孩子们夏天扇风时顺便背诵。
丰子恺的许多画作取材于自家孩子,他也为孩子写过多首诗。他的一个女儿喜欢京剧,丰子恺为她赋诗一首:“最小偏恋胜谢娘,丹青歌舞学成双。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黄。刻意学成梅博士,投胎愿作马连良。藤床笑倚初开口,不是苏三即四郎。”
一次爬黄山丰子恺诗兴大发,把女儿的名字“丰一吟”写入诗中:“结伴游黄山,良展值暮春。美景层层出,眼界日日新。奇峰高万丈,飞瀑泻千寻。云海脚下流,苍松石上生。入山虽甚深,世事依然闻。息足听广播,都城传好音。国际乒乓赛,中国得冠军。飞船绕地球,勇哉加加林!客中逢双喜,游兴忽然增。掀髯上天都,不让丰一吟。”女儿看了抗议,丰子恺就将“丰一吟”改为“少年人”。
一次,女儿丰一吟教邻居家的两个孩子芳芳、萍萍唱李叔同先生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丰子恺在旁边听到说:“一吟,你教孩子唱‘知交半零落,不大好。”女儿答:“可这首歌真好听啊。”于是丰子恺动手将这首诗作了修改:“星期天,天气晴,大家去游春。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
因为孩子们喜欢,后来他又专门为邻居两个孩子作了一首歌词:“今朝夜里好月亮,芳芳萍萍去白相。走到门口马路上,碰着隔壁丰孃孃。正好有部微型车,停在陕西南路上。三个人连忙上车去,到外滩去看月亮。”据丰一吟说,这首歌用上海话唱,更顺口。
丰子恺终其一生都能与孩子打成一片,是因为他有一颗不老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