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西游记》中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人类社会的比较研究

李 骞

李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重庆401331)。

在《西游记》中，世界被划分为四大洲。《西游记》中第八回、第九十八回佛祖对四洲有两次总结性的概述。

佛祖口中的西牛贺洲“不贪不杀，人人固寿”，似是一片人间乐土，南赡部洲则是一块“口舌凶场，是非恶海”。但在《西游记》关于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人类国家的具体描写中，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的形象发生逆转，呈现出高度相似又不乏差异的面貌。本文以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具体情况同佛祖说法间的矛盾以及南、西二洲国家间的具体比较来进行探讨，试分析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一、南赡部洲、西牛贺州二洲同佛祖说法间的矛盾

（一）事实上的南赡部洲与佛祖口中的南赡部洲间的矛盾

南赡部洲是否如佛祖所说一般“多贪多杀，不遵佛教，不忠不孝”？我们以书中的具体描写为佐证，从以下几方面来讨论：

1.唐人的形象和生活与佛祖间说法的矛盾。魏征是《西游记》中第一个出场的唐人，他有勇有谋；玄奘之父陈光蕊心存善念放生鲤鱼，后得死而复生；随后出场的金山寺和尚、贤人刘全夫妇、卖水老汉相良夫妇等都是良善之辈。

总体而言，唐人的生活是安适的，唐人的总体形象是积极正面的，这和佛祖对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的评价是不一致的。

2.唐政治生活与佛祖说法间的矛盾。对唐政治生活的笔墨主要集中在第九回至第十二回中，“文官英秀，五官抖搜”，“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唐整体呈现出的人才济济、君臣和谐的情景，在西牛贺洲诸国是没有的。

因此，佛祖对南赡部洲“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的说法也是有失公平的。

3.大唐君臣、百姓对佛教的态度与佛祖说法的矛盾。唐君臣对佛教推崇礼敬有加。太宗立下律法，严禁毁僧谤佛，再选高僧开“水陆大会”，在十二回中，菩萨也表示太宗“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

大唐百姓对佛法也十分尊崇，如第十一回中，卖水郎相良斋僧布施善果臻身；十三回中的猎户刘伯钦对唐僧毕恭毕敬，留住唐僧在家为其父做超度法事。

因此，佛祖有关南赡部洲“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的说法同样是不准确的。

（二）西牛贺洲的真实面貌同佛祖说法间的矛盾

西牛贺洲诸国是否如佛祖所说“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

1.西牛贺洲诸国基本情况。宝象国是唐僧师徒四人第一个正面遭遇的西牛贺洲人类国家，公主被擒举国无计。国君见八戒竟“坐不稳，跌下龙床”。乌鸡国君被道人谋杀，王位被篡夺。之后的车迟国、朱紫国、比丘国、灭法国、天竺国等国，无一国平安和顺，或是妖人作祟，或是国君懦弱无道，不外如是。

2.西牛贺洲国家对佛教的态度。佛祖所在的西牛贺洲各国，对佛教的态度十分忤逆。乌鸡国、车迟国、比丘国国内道人乱政，僧侣无立足之地；西梁女国、天竺国君主强留僧侣娶妻；祭赛国、灭法国君王视僧侣如仇寇，欲诛之而后快。无一国“养气潜灵”，与佛祖的说法十分矛盾，与唐对佛教、僧侣的尊崇态度形成强烈反差，十分讽刺。

二、大唐帝国同西牛贺洲诸国的具体比较

（一）饮食、衣着服饰的比较

各国饮食大同小异。如女儿国宴饮：“也不管甚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同六十九回中朱紫国、七十九回中比丘国素宴以及大唐饮食相比，并无实质上的差别，不过在种类和精致程度上不及唐国。

各国服饰相似，除了僧人的装扮略有不同，皇帝、妃嫔、商人、农户服饰基本没有变化。如第十回中唐太宗的装束同乌鸡国王的打扮相似，而乌鸡国太子的装束同第十回中徐茂功的打扮也非常相似。

（二）文化的比较

各国宫廷礼制上几乎同唐如出一辙：

西牛贺洲诸国宫内通传 黄门官 黄门官宫中排宴 光禄寺 光禄寺宫人 宦官 宦官宫内宴席地点 东阁 东阁宫殿 白虎殿 太极殿、未央宫、长乐宫等宫内嫔妃划分 三宫皇后 三宫皇后宫内奏乐 教坊司 教坊司唐

除此之外，在官员兵士官职名目、宾客接待处所等方面，大唐和西牛贺洲各国也几乎完全相同。

又如异邦各国之人通习儒学。如宝象国公主百花以《曾子·仲尼闲居》之语回答悟空的诘问；车迟国太子熟读《周易》；寇员外之子寇栋熟读《事林广记》；在师徒四人离开车迟国时，悟空还告诫国君要儒释道“三教归一”。

唐僧师徒四人从南赡部洲到西牛贺洲语言相同，在八十八回中，唐僧说道：“观其声音相貌，与我中华无异。”在九十三回中则再次说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与我大唐一般。”

西牛贺洲诸国与唐节气节日相似：宝象国公主于中秋赏月时被妖怪擒去；唐僧则在天竺国元宵赏灯时被妖怪摄走。两洲的节气风俗十分相近。

三、解释和总结

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在书中展现的面貌和佛祖说法间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佛祖为何“打诳语”丑化南赡部洲维护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同西牛贺洲人类社会间的普遍相似，究其原因何在？

（一）佛祖说法的合理性

《西游记》是以佛教故事为主要架构的，佛祖对四部洲的说法是基于佛教对四部洲的长期判断。

依据《长阿含经》的记载，四洲相比较，南赡部洲人，寿命最短，福报最小，且南赡部洲先天地理条件最不利。因此唐僧要去往西牛贺洲求取真经，学习先进文化改造南赡部洲，《西游记》明显接受了这种观念，并将这种去西方取经来改变东方的意图作为小说主旨，更进一步借佛祖之口对之加以发挥。

同时，《西游记》受到佛教的世界中心观的影响。佛教曾给中国的传统文明带来了根本性的震撼，天竺中心论冲击了传统中国“华夏文明天下唯一”的观点，真理的产生地才是世界的中心，天竺处在天地世界的中心。这也给去西方取经提供了合理的解释，同时也能印证佛祖说法的合理性。

（二）“华夏中心论”对《西游记》的影响

《西游记》虽然受到佛教世界观的影响，但这不能改变其受到传统的世界观的深刻影响。传统的“华夏中心论”，认为中国文明天下唯一，华夏礼仪文化施用于四方，这种文化高于也优于四方文化，中国是世界的中心。这种观点在三十九回宝象国中直接用悟空之口来表达：“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还有如九十一回中金平府慈云寺僧人对唐僧之言“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中华地在作品中的不言而喻的优越可见一斑。

因此，《西游记》一方面不能跳脱出佛教对世界的基本认识，将世界划分为四部洲，唐僧要去往佛祖所在的西牛贺洲求取南赡部洲没有的大乘佛法以救世利民；一方面更多地受到传统“华夏中心论”的影响，认为大唐乃中华上国，有天然的优越性，因此在描写西牛贺洲各国时，将其视作“下土边邦”。在描写大唐时，《西游记》不能也不会刻意贬低中土唐国，或将之放于较低级或者从属的地位。相反，会下意识地对大唐帝国进行美化，以体现出大国的优良井然和文明优越。

（三）南、西二洲国家间普遍相似的原因

1.受到佛经的影响。在《长阿含经》、《楼炭经》等佛经记载中，南赡部洲（即下文阎浮提）、西牛贺洲（下文拘耶尼）两部洲十分相似：

如贸易：阎浮提人以金银、珍宝、谷帛、奴仆治生贩卖以自生活。拘耶尼人以牛羊、珠宝市易生活。弗于逮人以谷帛、珠玑市易自活。郁单曰人无有市易治生自活。

饮食起居：阎浮提人种种饭、糗面、鱼肉以为抟食。衣服、洗浴为细滑食。拘耶尼.弗于逮人亦食种种饭糗面、鱼肉以为抟食。衣服、洗浴为细滑食。郁单曰人唯食自然粳米……

身高：阎浮提人身长三肘半。衣长七肘。广三肘半。瞿耶尼、弗于逮人身亦三肘半。衣长七肘。

男女婚姻：阎浮提人有婚姻往来、男娶女嫁。拘耶尼人、弗于逮人亦有婚姻、男娶女嫁。郁单曰人则无有婚姻。

由此，小说中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国家间在政治、风俗、语言等方面的种种相似，佛经的影响可见一斑。

2.写作的需要。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两洲国家间的普遍相似，除受到佛经的影响之外，同时也是因为其写作的需要。

《西游记》是一部以故事情节引人入胜的小说，小说故事情节完整严谨。唐僧师徒取经经历12个人类国家，这些国度有的原型系从传说中来,有的则纯系作者的创造。各国相异，主要表现在师徒四人在各国的遭遇故事各异，因此在社会生活的具体方面，与其说作者不过多想象，不如将之理解为作者有意为之，如此也才可将读者引入对情节的重视中。

[1] (明)李卓吾.李卓吾先生批点西游记[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2] 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湖南：岳麓书社,2010.

[4] 葛兆光.思想史课堂讲录[M].上海：三联书店，2006.

[5] 宗文点校.长阿含经[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