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旭 戴佳 王宇琦
技术风险VS感知风险:传播过程与风险社会放大
■曾繁旭 戴佳 王宇琦
当下中国已经处于风险社会。在一些环境风险议题中,出现了民众的感知风险高于技术风险的现象。本研究以西方“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为理论出发点,以山东民众反对建设荣成石岛湾核电站和乳山红石顶核电站事件为案例,探讨在中国语境下环境风险放大过程中的公众认知与舆论特征。通过深度访谈和内容分析,发现环境风险主要经由信息过程、制度结构和个体反应等三重机制的影响而得到放大。具体而言,传统媒体、新媒体、以及专家和意见领袖的意见争夺决定了风险的信息过程。利益相关方的暗箱操作、信息控制和社会团体缺失等制度结构因素,导致民众对信息缺乏信任而进行“对抗性解读”。另外,民众接收信息时的愤怒情绪及对风险项目的“污名化”过程,也促进了风险放大。
环境风险;风险社会放大;信息争夺;对抗性解读;污名化标签
1992年,贝克将后现代社会诠释为“风险社会”,指出科技发展在带来社会进步的同时,也对生态、环境甚至人类自身造成了威胁。在风险社会中,风险已经代替物质匮乏,成为社会和政治议题关注的中心。①在中国,社会转型、经济与技术发展引发的环境风险密集出现,并造成民众恐慌与一定程度的社会对抗这一事实,为风险社会理论在中国的本土化研究提供了具体的实证对象。具体而言,环境问题带来的风险表现在:(1)直接的环境与生态破坏。(2)由潜在环境破坏引起的公众恐慌与抗争。(3)环境风险的传递,如PX项目选址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贝克曾论述风险的无处不在,他认为,现代科学技术的不确定性、民族国家社会管理的失败,以及全球化的扩张带来的技术性风险,由于后果的严重性引发了普遍的风险意识②。
然而,一个风险事件的实际风险与民众对风险的感知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显著的一致性。③学者们认为,“风险”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性的、更为实际有形的、可被量化的危险,即技术性的风险;而另一部分是由心理认知建构的危险,即感知的风险(perception of risk)。④
以核电项目为例,由国家权威机关通过或审批的相关文件和报告中指出,“核电安全风险处于受控状态,运行核电厂的安全是有保障的”⑤;然而,关于技术风险的科学论证遭遇了民众情绪化的认知风险,网民认为“不信那些鬼话。有核电站就会有灾难,没有安宁”(@北京大丽)、“核电不可能是清洁的,核电不可能是安全的”(@吾语若)。公众对核电项目技术风险评估没有认同,这其中既有对政府评估的不信任,也有个人知识架构,以及“我反正不信”这样一种情绪化的抵触。感知风险显然超越了技术风险。
关于技术风险与感知风险的差异来源,风险沟通专家Sandman引入了“愤怒”这一概念加以解释。具体而言,危险(hazard)是风险的技术性构成部分,衡量风险的可能性与重要性;而愤怒(outrage)是风险的非技术性构成部分,是意愿、控制、响应、信任、恐惧等情感因素的综合。其中,愤怒是感知性风险的主要决定因素⑥。因此,公众的愤怒会造成对实际风险的认知放大。换言之,技术风险相对较低的项目或事件,如果遇上愤怒的人群,则会被理解成高危险性的项目或事件。
风险的认知放大,无疑对风险沟通与社会稳定构成挑战。转型阶段的中国由于各种矛盾冲突加剧,使得缓冲与减少风险显得极其重要。对于技术风险相对较低的项目或事件,政府与企业更应该通过各种沟通机制实事求是地引导感知风险,将风险控制在最低限度。
与此同时,在感知风险与事实风险日益脱节的当下,较少有学者利用风险社会放大框架,来探讨民众感知风险与事实技术风险存在差异的原因和内在机制。现有研究往往局限于风险放大的信息过程,比如考察人际传播⑦或是传统媒体、网络论坛等大众媒体⑧在风险放大中的作用。
本研究则尝试将风险放大的宏观过程与微观过程相结合,既考察风险信息的媒介建构过程,也结合社会制度结构和个体反应等多重外部因素,探讨风险放大的复杂作用机制。具体而言,本文以2013年山东银滩业主反对乳山核电站建设,以及荣成居民反对石岛湾核电站建设这两个反核行动为主要案例,结合对意见领袖、石岛湾核电站周边居民的访谈,以及媒体的内容分析,展现核电议题中的公众认知与舆论特点。研究问题包括:风险放大的过程如何形成?民众感知风险与事实技术风险为何出现差异?
风险的社会放大(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是指相对小的风险有时却引发大规模的公众关注和重大社会影响,甚至经由“涟漪效应”的作用,波及不同的时间、空间和社会制度。⑨这一定义的模糊之处在于,风险的大小很难评估,“相对小”这一风险的原初状态难以得到确证。因此本文结合Stevens关于风险组成部分的论述,将风险放大的具体含义确定为“感知风险超出技术风险”的过程。也就是说,无论一个事件或项目的技术风险高低,如果感知风险显著高于其技术风险,就造成了风险放大的客观结果。风险认知是一个公众学习、解读风险信息的过程。⑩在这一过程中,信息过程、制度结构、社会团体行为和个体反应共同塑造风险的社会体验,(11)因而探究风险放大的社会机制需要对这些因素进行分析。
(一)信息过程
有关信息过程如何引发风险放大,Kasperson等人认为,信息流充当了风险放大主要原动力的角色。其中,信息量、信息受争议程度、戏剧化程度以及信息的象征意蕴作为信息流的主要属性,都会对风险是否被放大产生影响。(12)例如,对技术专家而言,风险评估步骤会受到复杂的解读模式的影响,从而在科学家中出现不同的风险评估论断相互竞争的局面,(13)导致信息争议和风险放大。此外,人际流言、利益群体的关注或是社会信任等其他因素的加入,也会导致风险放大。(14)
(二)制度结构
涉及环境影响的建设项目,通常与信息保密密切相关。对地方政府而言,具有争议性的环境政策、工程信息如果公之于众,可能引发民众恐慌而影响地方稳定,因此,此类项目的立项与实施进程通常是高度神秘化、缺乏监督的暗箱操作。(15)基层政府片面追求政绩与放弃公共责任的体制性特征,则为这样的暗箱操作提供了动力。
在西方社会中,社会团体往往充当着对风险管理进行后续解读的中流砥柱的角色,(16)政策的制定也需要纳入这些团体的意见。然而在中国,现存制度结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非政府组织(NGO)等社会团体独立发声和参与,因此环保NGO或其他民间团体为了保持自身合法性,不得不在面对公共政策时谨言慎行(17)。其角色的缺失使得信息与决策过程主要由政府和企业把持,鲜有来自第三方的声音。以上提及的制度安排,极大地影响了关于风险的公众舆论。
(三)个体反应
对于公众而言,专业技术知识的缺乏、利益诉求的迥异,以及风险信息评估和解读框架与情境的差异,会导致风险发生的可能性和程度被放大,由此产生恐慌情绪。(18)这种恐慌会导致民众对风险信息的污名化解读,进而引发风险放大可能。(19)
关于哪些因素在影响民众对于风险的判断,Covello和 Sandman用 “愤怒因子” (outrage factors)(20)这一概念加以解释。愤怒因子不仅仅是指导致民众“愤怒”的因素,而更多是指影响民众风险感知的因素。其中不仅涉及民众风险信息接收过程的心理机制,如是否关乎个人利益、是否受个人自身控制、是否熟悉包括事故历史、媒体报道量大小等社会因素。此外,公众关于风险的直接经验及对风险的熟悉度是影响风险放大的重要因素。(21)
本研究选取山东民众反对荣成石岛湾核电站和乳山红石顶核电站的两个个案,考察中国语境下环境风险的社会放大机制,主要是基于以下考虑:首先,山东省在120公里海岸线上,规划了荣成、海阳、乳山三座核电站,其中荣成石岛湾核电站和乳山红石顶核电站均在威海市中心100公里的范围内。密集的核电建设规划和核电站距离民区较近的事实,备受市民争议,也使“反核”具有强大的号召力。这为我们考察民众对核电项目的风险感知提供了便利。其次,在乳山核电和荣成核电这两个案例中,前文文献中提及的导致风险放大的原因如信息过程、制度结构、社会团体行为和个体反应等都有所体现。虽然我们重点在于理解信息过程中媒体在风险放大中的角色和意义,关于制度、社会及个体的因素的考量仍将被纳入进来,以丰富对于风险放大机制的理解。再次,乳山红石顶项目作为中国第一个因民众反对而被搁置的核电项目,在反核运动中具有一定的里程碑意义。仔细研究该案例,或许可以为如何消弭风险放大提供一些借鉴。
本文主要采用半结构化“深度访谈”和“内容分析”的研究方法。对参与抗争的主要行动者以及与核电议题相关的主要意见领袖进行深度访谈,以便还原他们的行动逻辑。每次访谈时间约为两个小时,并在受访者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录音。主要访谈对象信息见表1。
同时,通过对于新媒体、传统媒体的内容进行分析,我们尝试把握风险放大过程中的媒体实践方式及其影响。针对不同阶段中的风险放大机制,本研究也提出了不同的研究问题与设计。具体内容见表2。
表1 深度访谈对象说明
表2 风险放大各阶段的研究设计
在风险放大的信息过程中,媒体、专家、意见领袖、社会团体等“风险放大站”对特定风险事故或事件进行信息建构,并以信息流的方式向公众传播风险信息(23)。我们通过对媒体、专家和意见领袖建构的风险信息进行分析,考察在信息过程中,不同主体传播的信息流对环境风险放大所产生的影响。
(一)媒体如何建构风险信息
大众传媒作为提供信息的重要渠道之一,提供了风险信息,并建构了信息的象征意义。(24)
1.传统媒体对乳山红石顶核电的报道
在乳山红石顶核电这一个案中,从报道主题、消息源选择、报道立场等角度看,传统媒体对该事件的报道持相对审慎的态度。
对乳山核电报道的消息源分析(图1)表明,官员作为消息源的使用频率最高(38.8%),原因在于环保总局的声明引发了有关乳山核电是否会被迫中断以及重新环评的质疑。除了官员这一消息源,媒体对其他消息源选择相对平衡,既有支持乳山核电站建设的当地官员、企业和核电专家的观点,也有反对核电站建设的抗争者的观点,相对平衡。
图1 媒体对山东乳山核电站报道的消息源分析
对报道立场的分析发现,在250篇报道中有219篇报道对乳山核电站建设持中立的态度,既表达银滩业主反对核电站建设、守卫家园的主张,又援引当地政府官员期待核电站建设拉动地方经济的政策考虑,也有红石顶核电筹备处官员有关乳山核电“未批先建”谣言的澄清。
2.微博对核电议题的呈现
在新浪微博关于“乳山核电”的讨论中,约90%的帖子反对乳山核电站建设,其余持中立态度,而持支持立场的微博数量为零。“荣成核电”微博的反对倾向则未见如此强烈。持反对立场的比例则为44%,而中立(31%)与支持(25%)的比例大致相当(图2)。这可能因为荣成抗争者大多是当地农民,不具备充分利用新媒体充分发表意见的能力,抗争的声音因此较弱。
图2 新浪微博上山东核电议题报道立场分析
总体而言,微博对于乳山红石顶核电议题的呈现,与传统媒体截然不同。传统媒体建构的核议题总体持较为中立的立场,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或支持的话语倾向。微博对乳山核电和荣成核电这两个议题的报道则有明显的反对倾向,传达出对于核安全的疑虑和核辐射的恐慌。
(二)专家、意见领袖对于风险信息的争夺
公共领域被哈贝马斯描述为一个角斗场,其中,不同的权力持有者为取得优势和公众支持而相互竞争。(25)而媒体作为公共话语平台,更成为不同话语主体争夺以自身为主导地位的“结构性影响力”(26)的主要途径。
信息的受争议程度被认为是影响风险社会放大的信息属性之一。专家之间的争辩容易提高公众对真相的不确定感,增加对风险是否真的被认知的疑虑,并能降低对官方发言人的信任。(27)
核电专家和意见领袖们在传统媒体上表达了支持与反对的不同看法,但意见争夺较为有限,因为传统媒体的消息源以支持核电的专家居多——引用专家信源33次,其中支持核电的专家信源为27次。支持核电发展的专家,如中国核能行业协会副理事长赵成昆、中国工程院叶奇蓁院士,以及中核、中广核的一些一线专家等,认为“中国核电技术处世界前列”“只要按照核安全法规所规定的要求选择厂址,都是安全的”。(28)对于反对立场的报道,也仅限于将抗争者或者当地意见领袖的观点作为平衡报道的信息源。
专家、意见领袖之间的意见争夺在微博上则更为显著。例如,@中核辽宁核电有限公司发布了一条内容为“核电站不会对周围居民造成辐射危险”的微博后,@专家冯毅评论,“从事核能行业的大批高科技人才,离核电站更近,他们的生命安全也是同等可贵的。他们在创造人造自然的工程中为什么不畏惧核?因为他们有知识,熟悉核安全文化”(28)。而以@我的威海、@夏爽老尼为代表的微博意见领袖表示不认同,“我更愿意倾听第三方声音,利益相关方存疑”。
由此,大量有争议的信息流,调动了民众的“潜在恐惧”(29)。正如Weinberg所说,使公众免受惊吓,要比吓到他们难得多(30)。
社会信任是指个人对社会关系中的他人或机构按照他们胜任的、可预期的、关注的方式行动而抱有的预期。(31)我国近年来频繁发生的涉及环境项目的群体事件,折射出民众对政府环境决策、信息公开和公众参与不到位的失望,并对政府、企业及其他社会机构日渐不信任。受访的银滩业主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对政府将建核电站的决定一直不知情。“政府信息不透明,你们要想上核电站,得跟公众说清楚。卖房的时候都瞒着业主,后来才知道,业主就会恼火。很多人都蒙在鼓里。我们为什么反对呢,一个原因就是对政府的不信任,你说安全我不信。后来政府也跟我们说核电站很安全有防护措施等等,但是业主们都不相信,觉得政府说的谎言太多了。”(对“天下第一滩”网站站长Wolfman的访谈,2013年7月)
与此同时,政府信息发布过程中,对信息采取严格的控制,普通民众无法轻易接触到核电站进展情况等信息。即使是国家要求公布的核电站环评报告,在石岛湾核电站案例中,也是民众无法获取的资料。政府的信息控制,进一步破坏了民众对政府的信任。
而环保NGO或其他民间组织囿于制度原因无法主动引导核电科普,也降低了公众获取信息的可能性。除了政府发布的信息外,“全部都是自己在网上搜集的”(32)。本文分析的各类媒介样本中,也鲜见NGO等组织作为消息源出现。
为了考察民众的信任度,我们在“天下第一滩”网站以“核电”为关键词,检索以转载传统媒体报道为主要内容的帖子,得到104条有效样本。在此基础上,我们分析了回帖对传统媒体报道的态度。得到结果如图3所示。
图3 网民对传统媒体核电议题报道的态度
通过分析“天下第一滩”网站回帖对传统媒体报道的态度,我们发现网民对传统媒体有58%的信任度,而质疑达42%。其中,“天下第一滩”网民对传统媒体报道仍然持信任态度超过一半的原因在于,本文统计的是以转载传统媒体报道为内容的帖子,而业主们的转载有很强的选择性。网民大多热衷于转载以报道他国核事件为内容的新闻报道,并通过将他国核事故与核电危险等同起来,借此支撑自己反核的观点。为此,“天下第一滩”网民对其选择后的传统媒体报道有58%的信任度,并不能证明民众对所有传统媒体的报道持有较高的信任度。
人们对于风险管理者的信任程度可能决定其加工处理风险信息的方式。一个不受信任的风险信息可能被公众视为不可靠的或自利性的信息而忽视,甚至以一种与传播者期望中全然相悖的方式影响风险态 度(33)。
对政府、企业以及传统媒体的不信任,导致了当地民众对接收到的信息采取一种对抗性的解读方式。例如针对《经济观察报》题为《石岛湾:中国核电纠结缩影》的报道中提到的石岛湾核电站项目“是我国自主研发、设备国产化率在75%以上”的事实,网民称“谁信啊,那是辅助设备,核心技术都是美国的”;对于报道中核电专家有关“就像不能因为一次空难,就彻底放弃民航一样,对待日本核危机也应综合考量”的说法,网民称“人类无法处理核幅射,无法处理核废料。所以,如果真从福岛核灾接受教训,就放弃核站永远不要建,否则全是鬼话”(34)。
信任缺失语境下民众对风险信息的对抗性解读,放大了抵触与愤怒情绪。情绪持续发酵,使技术风险被执拗地高估,导致感知风险的放大。在天下第一滩”网站上,@云海缘这样解释反对乳山红石顶核电站的原因:“乳山红石顶早在八十年代初就作为国家核电站的备选厂址。但是,当地政府在开发银滩房地产和对外宣传时隐瞒了这一情况,事实上造成了本人和众多银滩业主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置业银滩……这是当地政府对银滩置业者的欺骗和愚弄,也是本人反对乳山核电站的主要原因之一。”(@云海缘2011年4月13日发布于“天下第一滩”论坛)(35)
在这则帖子中,反核的原因,仅仅是由于对政府信息不公开的不满,而非出于核电站建设对于周边环境和居民安全的考虑。这就导致在反核过程中,民众对核电站建设采取一味的排斥态度。
对待风险信息的强烈愤怒以及对危险的潜在恐惧,导致对风险信息的“污名化”。(36)污名化是社会响应阶段导致风险放大的主要反应机制之一,(37)是置于人、地域、技术或产品上的,与异常、有瑕疵、有缺陷或不受欢迎等特定属性相关的标记。对核电的污名化是指对风险事件的属性进行取舍,并有意识地放大其中的缺陷或令人恐惧的属性。表3列举了核电污名化的“标签”及其对应的主题。
表3 核电污名化“标签”
首先,缺乏严谨的科学论证的风险夸大是“污名化”的重要特征。例如,银滩业主称核电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危险的项目”。对于巨大事故或风险事件的体验会增加危险的记忆和可意象性,并强化风险认知(38)。业主们认为,日本福岛核事故和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就是核电不安全的典型例证。当核电建设与核事故画上等号,对核电技术安全性的质疑便无法消除且不可沟通。银滩业主将核电与“魔鬼”“地雷”等意象联系在一起,称核电是“披着清洁能源美丽外衣的魔鬼,一旦这只魔鬼逃出笼子,人类就对它束手无策”(39),并以“鬼城”为注脚,描述遭受切尔诺贝利和福岛核事故影响后的城市,配上相关图片,显得触目惊心。
其次,“污名化”过程还包括对健康风险的缺乏依据的联想。发展核电被称为追求“带血的GDP”的行为,是以民众的健康为代价的,而且核电站这一“高辐射源”会使民众罹患癌症的风险大幅增加。
再次,核电站建设的经济影响被业主们概括为“劳民伤财”。例如,业主们认为核电项目会拉高周边地区的物价与房价,使周边居民的生活成本上升。而且,由于项目环评和审批程序的不完善,网民用“非法核电站”这一意象来污名化乳山核电站,并在具体表述时用“非法核电站”一词代替“乳山核电站”。
由于人们对污名化环境或技术的典型反应是回避,所以污名会导致重大的社会和政策后果(40)。银滩业主将“魔鬼”“癌症源”“非法核电站”等意象与核电站建设相连,导致核污名的建立,风险预期显著增加。结果是民众对核电闻之色变,并对项目施加强大阻力。最终,乳山核电项目被搁置。
本文通过分析山东威海民众反对荣成石岛湾核电站和乳山红石顶核电站这两个个案,以核议题为例,发现在中国语境下,环境风险主要会受到信息过程、制度结构和个体反应等多重机制的影响而得以放大。传统媒体、新媒体、以及专家和意见领袖的意见争夺决定了风险的信息过程。地方政府的暗箱操作、信息控制和社会团体缺失等制度结构因素,导致民众对信息缺乏信任而进行“对抗性解读”。民众接收信息时的愤怒情绪及对核电项目的“污名化”,也促进了风险放大。
在风险放大效应中,媒体的作用并非是决定性的。某一事件大量持续的媒体报道本身并不一定会导致大量公众关注或者严重的风险放大,只有与流言、利益群体关注或是社会信任等其他因素相结合,才有可能导致放大的后果(41)。本研究结合对宏观机制与微观机制的探讨,发现风险信息的建构和争夺过程,与缺乏信任的制度结构以及极端化的个体反应等因素相互交叠,共同导致风险放大在中国的出现。
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在环境风险放大效应中有不同的作用。传统媒体对于风险议题建构,无论从报道主题、消息源选择,还是报道立场等角度看,都体现出较为中立的态度。而新媒体平台以及活跃于新媒体的意见领袖则建构了完全不同的环境风险话语,其传递的信息更倾向于通过更为激进的主题和立场来放大风险。
在中国语境下,信任缺失是导致风险社会放大的重要因素之一。有关信任在风险信息传播中的角色,本研究丰富了弗鲁尔有关“民众对风险管理者的信任程度可能决定其如何加工处理风险信息”(42)的观点,提出了信任缺失情境下民众对环境风险信息采取的是“对抗性解读方式”。如果民众对政府、企业及其它社会机构的信任缺失,民众在接受相关风险信息时,会以有悖于信息传播者的立场解读风险信息,从而夸大特定风险信息的危害性,导致风险放大现象出现。
在个体反应层面上,情感因素(如愤怒)起到重要的作用。Hochschild强调了情感的社会属性。(43)赵鼎新在考察社会运动时,发现当社会运动的组织力量薄弱时,情感性行为就会主导社会运动的发展。(44)在环境风险放大机制中,民众接收风险信息时的愤怒情绪,作为民众个体反应的重要表征,会导致对风险信息的“污名化处理”,引发感知风险的放大。
此外,本研究综合了内容分析、深度访谈等多种研究方法,为了考察不同变量在风险放大过程中的作用,设计了不同的统计指标,对微博、百度新闻搜索以及业主论坛等多个平台上的相关内容进行了分析,从而将传统媒体、新媒体、意见领袖、专家、政府以及公众在风险信息链条当中的动态角色进行了还原,尝试说明了风险放大的动态逻辑。
在实践层面上,本研究对当下中国风险沟通也具有一定的启示。在环境群体性事件日益频发的背景下,民众对政府日益增长的不信任已经成为影响风险沟通效果的一大障碍。要实现有效的风险沟通,首要步骤是建立信任,其次才是针对风险信息传播所做的沟通。(45)如何在媒体报道、专家(包括意见领袖)论辩、政府信息公开、社会团体引入、公众参与扩大、民众情绪沟通等一系列环节上进行改进,从而重建信任,是风险沟通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风险社会放大作为一个解释框架,在中国语境下的风险研究中依然具有一定的潜力。该理论的研究,可与风险传播中的媒体角色、风险沟通、公众参与以及社会抗争等相关研究领域结合,探求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的风险逻辑和沟通策略。
(本文系清华大学自主科研计划课题“绿色发展时期的环境风险与媒介传播”〔项目编号:20131089348〕、留学人员回国启动基金项目“新媒介与公民参与研究:主体、行为与机制”〔项目编号:20131029118〕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5-19页。
②Beck,U.World At Risk.Cambridge:Polity Press,2009.
③(20)Covello,V.,&Sandman,P.M.Risk Communication:Evolution and Revolution.In A.Wolbarst(ed.).Solutions to an Environment in Peril.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pp.164-178.
④ Stevens,I.The Government as Risk Communicator:GoodCommunicationPractices inthe Context of Terrorism.2008.http://citation.allacademic.com/meta/p_m la_apa_research_citation/2/3/2/3/3/pages232338/p232338-1.php.
⑤《关于全国民用核设施综合安全检查情况的报告》,http://www.zhb.gov.cn/zjyj/201206/W020120615619308262677.pd f。⑥材料来源:http://www.psandman.com/col/4kind-1.htm。
⑦崔波、马志浩:《人际传播对风险感知的影响:以转基因食品为个案》,《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9期。
⑧邱鸿峰:《环境风险的社会放大与政府传播:再认识厦门PX事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8期。
⑨(11)(12)(16)(23)(29)(35)(37)Kasperson,R.E.,Renn,O.,&Slovic,P.et al.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A Conceptual Framework.Risk analysis,8(2),1988.
⑩Renn,O.,Burns,W.J.,&Kasperson,J.X.et al.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Theoretical Foundations and Empirical Applications.Journal of Social Issues,48(4),1992.
(13)Schütz,H.,&Wiedemann,P.M.How to Dealwith Dissentamong Experts.Risk Evaluation of EMF in AScientific Dialogue.Journal of Risk Research,8(6),2005.pp.531-545.
(14)(38)Kimsky,S.Y.,&Golding,D.(eds.)Social Theories of Risk.Westport,CT:Prager,1992,pp.153-178.
(15)孙立平:《重建社会:转型社会的秩序再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75-89页。
(17)曾繁旭:《表达的力量:当中国公益组织遇上媒体》,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7-178页。
(18)Hocke,T.M.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Paper presented at the meeting of the Southern States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2006,April,Dallas,TX.
(19)(34)Edelstein,M.R.Contaminated Communities:The Social and Psychological Impacts of Residential Toxic Exposure.Westview Press,1988,pp.84-99.
(21)Kuhar,S.E.,Nierenberg,K.,&Kirkpatrick,B.et al.Public Perceptions of Florida Red Tide Risks.Risk Analysis,29(7),2009.
(22)“天下第一滩”是银滩反核业主宣传与动员的主要平台。
(24)格雷汉姆·默多克、朱迪思·派茨、汤姆·霍利克-琼斯:《放大之后:媒体在风险传播中的角色再思考》,载[英]尼克·皮金、[美]罗杰·E·卡斯帕森、保罗·斯洛维奇编:《风险的社会放大》,谭宏凯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158页。
(25)Habermas,J.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Reason and Rationalization of Society.Cambridge,MA:The MIT Press,1984.
(26)6Lukes,S.Power:A Radical View.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74,pp.29-31.
(27)Mazur,A.The Dynamics of Technical Controversy.Washington,DC:Commnications Press,1981,pp.55-62.
(28)材料来源:http://www.china.com.cn/news/local/2011-03/30/content_22250244.htm。
(30)Weinberg,A.Is Nuclear Energy Acceptable?.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33(4),1977.
(31)Kasperson,R.E.,Golding,D.,&Tuler,S.Social Distrust as A Factor in Siting Hazardous Facilities and Communicating Risks.Journal of social issues,48(4),1992.
(32)引自笔者对车宾的访谈,时间为2013年7月。
(33)(39)林恩·J·弗鲁尔:《信任、透明与社会环境:对风险的社会放大的意义》,载[英]尼克·皮金、[美]罗杰·E·卡斯帕森、保罗·斯洛维奇编:《风险的社会放大》,谭宏凯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119页。
(36)Slovic,P.Informing and Educating the Public About Risk.Risk Analysis,6(4),1986.35
(40)参见杨国斌:《悲情与戏谑:网络事件中的情感动员》,载邱林川、陈韬文主编:《新媒体事件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41)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
(42)Slovic,P.Perceived Risk,Trust,and Democracy.Risk Analysis,13(6),1993.42
(作者曾繁旭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戴佳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王宇琦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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