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螃蟹

2015-12-27 14:59詹文格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丝网堂哥螃蟹

詹文格

回乡的螃蟹

詹文格

1

很少有动物像螃蟹一样,一生都在回乡。

我一直认为,菊黄蟹肥这个词,不适合用在饕餮者的餐桌上,而应该指向江南水乡的河湾中。生长在湖汊水库池塘边的孩子,很小就学会了一句谚语:秋风响,蟹脚痒。一个形象化的痒字,道出了螃蟹们多少秘密?这种自然的生理反应并非夸张,而是写实。就像清水观蟹,那意境似写意的国画,寥寥几笔,神韵毕现,跃然纸上。

开年之初,春雷雨响,细小如指甲盖般的蟹苗托着轻盈的身体,蜘蛛一样列队前行。小蟹们从海边滩涂中逆流而上,昼夜兼行,它们结伴寻找一个适宜生长发育的地方,去经风沐雨,去感受成长的季节。忙碌的小蟹,心中有一个温暖的去处,再苦再累也不曾却步,为了抵达辽阔的远方,它们漠视了脚下的距离。

小蟹成群出发,分散休养,化整为零,栖息在内陆各地的水田沼泽中。经过春夏两季的滋养,螃蟹已经发育成熟,于是就有资格开始繁育后代,当上蟹爸蟹妈了。七月在田,八月下河,九月螃蟹爬满河。螃蟹性子偏急,开春时急着来,入秋时急着走,它无须召唤,也不听挽留,它们急着赶回出生之地,去孵卵繁殖,去寻找故乡温暖的产床。

动物都具有共同的天性,把繁殖后代作为第一要务,于是螃蟹们急切得什么也不顾了,匆匆上路,逆水而去。它们哪知道,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关隘围追堵截,可谓陷阱遍地,险象环生!那些馋涎欲滴,觊觎已久的捕蟹者想诱其深入,在张网等待,伺机捕获。

记得那年回乡,正遇捕蟹时节,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乎,我手捧迎考的书本,眼望窗外,热火朝天。外面谈笑声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面对诱人的场景,我无法平静地安坐。秋阳从窗口的罅隙间泻漏下来,投下或圆或方的光斑,变幻成迷眼的万花筒,像神灵的眼睛,在书页中留恋,那摇曳的身姿,如刚刚睡醒的小兽,在字里行间亲吻漫步。站在熟悉而又久违的空间里,我的目光顺着墙壁一路游走,猛然间,亮光一闪,获得了一种穿越的感觉。古朴的蟹灯依然悬挂于门梁,如豆的灯火仿佛在遥远的秋夜里点亮,忽闪的火苗瞬间拉近了时光的距离,重燃少年心底的快意。

2

捕蟹既辛苦,又有乐趣,傍晚出门,夤夜才归,捕蟹人守着灯光,守着激动。那个时候河蟹的身价远非今日这般昂贵,捕蟹目的也远非当今简单赤裸的钱财二字,其间有外人无法体味的兴致和乐趣。如豆的灯火,倒映水中,那是人间的星辰,是水乡人醒着眼睛。

初秋的夜晚已有些许凉意,潮湿的水边昆虫蹦跳,蛾蚊纷飞,忽闪的流萤在随水滑翔,黑幽幽的水面便有了光的反射。池塘成了微缩的银河,水底升起节日般的焰火,水波荡漾,秋虫唧唧,组成一派纷繁迷人的景象。

捕蟹是一项很有特色的技艺,网是捕蟹的手段,灯是捕蟹的灵魂。捕蟹的技法全在心里,一招一式只能细心领悟,少有空泛的言传。上了岁数的老人,手法极为纯熟,换成少年后生就难免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往往是期望愈多,收获愈少。

大寻访活动已经过半,走深圳,过东莞,经广州,访厦门,到温州,看杭州,转上海。今天分赴苏州、无锡,再聚南京。问及难忘的风光景色,当然是人文,是各家企业的掌门,也就是一种“企业家精神”。

捕蟹之前要准备好竹竿、蟹灯、蟹篓。蟹篓是特制的大肚带回口的那种,螃蟹只能进,不能出。最关键的是必备一盏玻璃罩的煤油风灯。天刚擦黑,捕蟹者咕酒数口,抹嘴拈衫,提着捕具从家中鱼贯而出。他们昂首阔步,胸有成竹般地往踩点之地匆匆而去,那衣角翩飞的姿态显得怡然自得。

捕蟹人白天必须为夜间的埋伏做好准备。俗语说:“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蛤蟆没路,连跳三步。”捕蟹人凭经验判断哪条水道是蟹们的必经之路,然后落水下网,扼守咽喉要地。选好的地方一般都用铁锹锄头铲去了杂草,整理出一小块平地,既是收网的平台,也是有人占据的标志。

家乡河湖港汊纵横,池塘密布,那是难得的天然蟹场。捕蟹人手执蟹灯,置于水边,夜色里一豆微光,虽不灼目,但足以成为蟹的诱惑,成为蟹的指引。将篾篓半截沉进水里,长长的竹竿儿把丝网逐段放下,此时捕蟹的第一步就算完成。白丝网接近于水的颜色,它无形无色,就像一道隐形的墙,把水面切割成若干的豆腐块,每个豆腐块都是一个暗道机关,悄无声息地悬挂在蟹灯的前方,那一线光明并不是送给螃蟹正确的指引,而是误导它们投入罗网的迷惑。

捕蟹人借助星月的微光,察看水中动静,经验丰富的捕蟹者仅凭声音就能判断水下的情况。当然,经验是依靠时光去积累的,没有岁月的打磨,历练不成捕蟹的高手,在这里没有捷径可觅,无法天生速成。

丝网入水,不露痕迹,只有漂荡于水面的浮标随时传递出水底的信息,提供捕蟹人收放的抉择。螃蟹并不呆傻,它们同样懂得侦察,也会派出探路前哨,如果性子过急收网太快,那就会失去一次捕获的绝好机会。

水底的丝网像埋伏关隘的重兵,拦截途经此地的蟹群,切断它们的去路。细密的丝网有着良好的柔性,丝丝缕缕,融入水光山色,不知有诈的螃蟹张牙舞爪,摇晃着旁逸斜出的身躯,爬进了网格,毫无知觉就落入了迷魂阵。进网的螃蟹有点着急,伸出爪子拼命撕扯,可越扯,爪子缠得越紧。此时,螃蟹知道遭遇了天罗地网,想抽身后撤,为时晚矣,收网起水,无一逃出……

3

在弱肉强食的生物界,弱小的动物终生都在学习自我保护,回乡的螃蟹明知路上埋伏着九九八十一难,但它们还是义无反顾。有孕在身的螃蟹,每行进一步都显得小心谨慎,稍有响声,或有人影晃动,便会迅速改变前进的路线,立即避让。因此,捕蟹人拼的就是耐力和坐功,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如老僧入定,连身影也不曾晃动一下。

网儿躺在水底,若有蟹类触网,浮标会立刻颤动,火候就靠各自掌握了。下网后并没到点,年龄大的捕蟹者便安坐在一旁,拿出纸烟,轻轻抿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吸烟人双眼微闭,许久不见烟雾溢出,一副相当享受、相当陶醉的神情。有嗜酒者,摸出酒瓶子,小呷一口,酒香在夜色中水一样弥漫。

后生们就显得目的直接,他们双眼紧盯着网索上那根翎毛,常常因用眼过度,看得双眼发花,出现幻觉,误以为翎毛在摇晃,便疾速收网,嘴角还挂着几分得意!可是丝网露出水面,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此时,后生脸上便蒙了一层羞涩,只能佩服姜还是老的辣!回头瞧一眼不动声色的老者,看似心不在焉,实则早有准备,只要一拉网,准是沉甸甸的收获。见此情景,后生们只能自叹弗如!

水乡人几乎家家都有一盏蟹灯,所以蟹灯成为我们儿时的伙伴,它不仅可以在夏秋季节用于捉鳝捕蟹,在寒冷的冬夜还能陪伴我读书温课。那时候凑在昏黄的蟹灯前翻看过几十本连环画,至今还能想起蟹灯的气味。

记得上初中的那年,成绩冒尖的堂哥没钱上学,我们家也因孩子多,负担重,无力援助。快开学了,堂哥急得哭泣起来。伯父早逝,伯母守寡举步维艰拉扯三个孩子,已经是不堪重负了。父亲为了让堂哥有学上,他只好狠心当了一次梁上君子,斗胆偷了一回蟹。事后他叮嘱堂哥,长大后定要报答父老乡亲!堂哥当时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后来不知堂哥是否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虽然各家都承包了责任田,但村里的蟹塘却还暂归集体所有,年底作为大家的福利进行分配。

蟹塘水深,四周还设有木栅栏,怎么偷蟹?为了不弄出声响,父亲不敢用网去捕。他从家里抓了一只公鸡,宰了,把鸡血用水稀释后洒在稻草绳上,草绳一端系一个石头,轻轻沉入蟹塘,岸边放一盏小小的蟹灯,另一端拉到草丛中,把绳放进一只大口的木桶内,木桶盛了小半桶水。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父亲带着我和堂哥,埋伏在草丛中。我紧挨着父亲,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也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夜晚的杂草中蚊虫飞舞,闷热难耐,只猫了一会儿,就被咬得浑身奇痒,我想逃走,但为了堂哥,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不多时,听到木桶内吱咯作响,父亲激动地说:蟹儿上来了!我把耳朵贴近木桶,果然听到桶内哗啦哗啦的响声,好一片欢腾,不一会就爬上了大半桶螃蟹。

毕竟做贼心虚,做事颇有底线的父亲,绝不存在半点贪婪,懂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夜色里父亲佝偻着腰身,迅速摸近蟹塘,赶紧将草绳从水塘中拉出。熄灭蟹灯,收拾现场。我的心狂跳不止,看到父亲手上拉着沉甸甸的草绳,从上至下爬满了成熟的肥蟹,那根绳子像一根挂满葡萄的藤蔓,在夜色里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父亲连夜赶往外乡集市,将蟹儿出了手,堂哥这才顺利入学。我们在学校领回新课本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跑回家,父亲翻开课本,开篇就画着一只大螃蟹,当时我发现父亲身子猛然哆嗦了一下,像是尿急了一样。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父亲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开学不久,秋风渐紧,校园内的枫叶也红得如血似火了,早晨的露水日见湿重起来,上学时已添加了厚实的秋衣。每当背着书包路过蟹塘,我就听到心脏在扑咚直跳,仿佛同伴们已窥视到了我内心的秘密!每晚入睡之前,我总爱趴在窗前,仰望湛蓝的夜空。宝石般的星月烘托着寂静的水乡,有时云翳较重的夜晚,偶然会发现田野上有一豆灯火,其实那光并不强烈,但我感觉它已经灼疼了我的双眼。

一汪池塘,一豆灯火,滑行的流萤组成了繁星般的世界,每一颗星都像藏着不同的心事,隐含着不便言说的秘密。

4

拂晓前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但我还是被恣意的声音惊醒了,人尽管还在迷糊,但神志却已基本清醒。耳边传来隐隐约约,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便是捕蟹人收网回家了。倘若有说有唱,甚至打着响指,吹着口哨,那一定是大获丰收!倘若哈欠连天,脚步拖沓,一片零乱,那应该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了……

小时候我也加入过捕蟹的队伍,图的是看个热闹,可守着蟹灯,一动不动,确实乏味透顶,夜深时瞌睡袭来,找着一堆稻草,倒头便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大哥大叔们才将我们摇醒,开始收网回家。

此时月儿已经隐去,村庄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树林和房屋淹没在夜幕中。捕蟹人手提蟹灯,肩扛竹竿,竿梢上挑着丝网和蟹篓。蟹灯提得如小腿一般高,捕蟹人上半身便隐匿在黑暗中,只有那两条腿,一伸一缩,拖出又粗又长的影子,从地面扫过,卷起一股煤油夹带腥味的风。我们听得见肥蟹在篓子里哗啦作响,滋滋地吐着泡沫儿。

又是秋阳高照,稻子熟的时候了,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着头颅,一层层簇拥着,看着十分喜人。此情此景多么渴望重温一次捕蟹的经历,可先哲早就说过: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凝视着无边的暗夜,我感悟到光不但是希望和温暖,更是一种牵引生命的力量。对于光,动物和植物仍然保留着最初的本源,连《圣经》里也把光视为第一神迹。可是夏秋之夜,我走遍乡村,再也见不到一星如豆的蟹灯,就连过去田野上星星点点的杀虫灯也早被淘汰出局。农药的强大威力,使灯光诱虫的笨拙方法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事实证明,半个多世纪前,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寂静的春天》的作者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担忧并非多余。这位瘦弱、身患癌症的女学者,无意间向人类的基本意识和几千年的社会传统发起了挑战。《寂静的春天》出版两年之后,她心力交瘁,与世长辞。作为一个学者与作家,蕾切尔·卡逊所遭受的诋毁和攻击是空前的,但她所坚持的思想终于为人类环境意识的启蒙点燃了一盏明亮的航灯。

有一个沿湖的村子,盛产虾蟹,结网捕捞难度不小,懒惰的村人为了节省上涨的人工费,买来一种叫“杀灭菊脂”的农药,倒入湖汊池塘,一眨间,大小虾蟹便浮出水面,站于岸上便可随手捕捞。水位退却后,死去的虾蟹密密麻麻地淤积在泥沙中……

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父母已经苍老,我却远在他乡,虽然朝发夕至的特快高铁如风而过,但我却缺少螃蟹那样的回乡情结,只能在风尘入念的世界中回望那盏虚拟的蟹灯。

一灯如豆,搁于水边,水下的蟹们便接连爬上岸来,让人吃惊不已!只要有一盏灯,蟹就会向着有光的地方前行。蟹是追求光明的勇士,就算是跌入陷阱,遭遇暗算,它们也在所不惜,因为有光的地方才是它们梦里的故乡。

回想漂泊在外的这些年,故乡在我心里又有怎样的位置?甲午深秋,终于有机会走近故乡那片水湾。回乡的日子里,我多么渴望能找到那团明亮的东西,让它烛照风尘满面,日渐幽暗的心灵旷野。可是此次回乡,注定又是无功而返,因为在水面萎缩,楼房长高,田野退让的故乡,无法找到童年那盏蟹灯。人们围着餐桌,手捧美酒,贪婪吸吮,虽然吃的同样是螃蟹,但此螃蟹,非彼螃蟹,那种列队远行的野生螃蟹被高耸的拦河大坝切断了去路。

在这个热衷利益,追求速度的年代,价格昂贵的肥蟹抛弃了野生的身份,出没于速生速长的营养水池。回想昼伏夜行的捕蟹经历,早已是烟消云散,无人提及的陈年往事,就算是百里闻名的捕蟹高手,也只是岁月深处的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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