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王土

2015-12-27 14:59方晓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高丽家村

方晓

莫非王土

方晓

那天,天色不好。胡大海又来找我。可是,我该怎么拒绝他呢。傍晚的光线昏昧不清,空气中似乎蚊蝇成阵,这个满脸无后相的人说,“都第三次了,眼看着张士诚就快同意了。这时却突然进来一个人。”他背向门外,整张脸像一副铁制的面具。他等待我猜,和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耐心。我在想,自从那件事后,我只想着要远离朱重八。

“你肯定猜不到。”胡大海挥动着猿一般的胳膊,传达出随即又驱逐了他的焦躁,“突然我就看见了陈友谅,像个青天白日梦似的站在张士诚身后。先前我一门心思乞求来着,所以你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但其实他一直就在屏风后面,偷听。这样跟你说时我才想明白了,是监视张士诚。他一出现,事情就没戏了。”

然后,“张士诚像吃多了盐巴被噎住了,一个屁也不放”。我报以一笑,因为不明所以,但我知道我不会抛出疑问:为何对朱重八的事情非要这般上心呢。前两次,他出发前就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沉默,他领会不了这暗示反对。失败两次后,他却坚持认为因此离成功更近了。要是我,宁愿去山甫酒庄赊壶酒,然后一把火烧了张士诚的十四座楼。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中午临行前,他又像初次出征,信心都能让他的酒糟鼻子放出光来。那时,我盯着他额头,发现他的头发真像在泥水中滚过的鸭毛。他一点烦恼也不放心上,就连胡小海已经成为一个坟蝎子也听之任之。我几乎没见过胡小海,他昼伏夜出。

胡大海不满意我的无语,他万事不计较,但对争斗容易上瘾。他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说,“老朱都那样了。也许就在今晚。”他没等到回应,又说,“重八现在不知云游到哪个旮旯了。我们就得承担责任。”

“老朱真死了,就会真有办法。”我不是在敷衍,只是想打断他。否则他的话会像蒸汽一样冒出来,你简直没有办法让他吞回肚里去。

所幸,外边响起了雷声,像饥饿小孩的哭闹一样没完没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合奏葬歌似的。接着,闪电滑翔在黑红间杂的云丛中,也照彻了屋内。家徒四壁。有一股哀叹气息从他身上的黑色中逸出来。这时,天终于下雨了。

雨下得像断了风筝的线一般垂头丧气。它提醒我,时值夏天。我差点忘了季节,因为饥饿。我有几顿没吃饭了?我记不清了。胡大海多次生拉硬拽我要去看望老朱,但未能成行。按理说,我该去的,即使出于与朱重八难经推敲的朋友道义,但我惧怕老朱的眼神。它让我想起饥饿。不,它直白地告诉我它的饥饿。我最近一次去看望老朱,是在朱重八云游走后的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如果不能说像根枯木条,至少也像只患了脱水症的蚂蚱。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尽管胡大海吆三喝四地大谈收成、安慰和希望,而我也附和着。那天,胡大海真像个能起死回生的老巫婆,要不就是他乱嚼舌头也能生出米来。老朱只把眼睛紧盯着我的手,等他好不容易看清我手中空空洞洞的空间,那快把他眉毛烧着的一点精光也就熄灭了。老朱没有看向胡大海的手,显然对他早已不抱幻想。这是一个冬天,万里黑云,寒风阴惨惨地把一切都冻住了。七家村在秋季的一场洪灾中颗粒无收。

老朱饿倒在床,朱重八却云游去了。春天,发生了一场由天花唱主角的瘟疫。然后,从五月起,老天似乎就忘了世界上原本还有下雨这回事。但这不重要。张士诚家中不是还有屏风吗,而且,他要养活十四个老婆。

我和胡大海在看雨。我专心致志地看雨,一动不动。胡大海边看雨,边饶舌地说了一些“虽然下了,但是迟了”、“稻谷成熟起来至少得三个月呢”、“谁能等到那一天呢,老朱就等不了”。我没有回应。我让听觉在雨声中消失。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怨妇,“可是,谁还有稻种呢。”你简直无法承受一个男人像只意外怀孕的老鼠似的唉声叹气。他的办法就是软磨硬泡到你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的要求。

我不同意再去求张士诚,放火事件说不定会从想象走进现实,也不愿去看望老朱,我的理由是带不上一粒米的礼物。我说,“米,比你一万颗心都重要。”胡大海想了又想,没有表示反对。他问我那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说去找刘基。他又问干什么,又问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没有用。于是我不回答他。雨停了,天色倒反而亮了些。我们一前一后在虚浮的夜幕中往前赶。胡大海一旦行动就不再问原因,屁颠屁颠的弱智儿童似的,跟在我后面追,仿佛我是一根香甜的棉花糖。

我们走上乌龙岗,一前一后。夏夜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露出了凉风习习的本来面目。世界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洞里。脚下的七家村也灰寂寂的,弱不禁风的羽毛似的躺在那里,仿佛不再是一座村庄,而是一汪黑色的沼泽。仿佛月河塘在夜空下就会泛滥成灾,会湮灭整个七家村。只有一处地落亮着成片的灯火,那是张士诚家。还有隐约的鼓点声。模糊的视线之外,什么在躁动。

刘基在南山顶,北边驻扎着一伙占山为王的贼盗,在两个头领的经营下干着并非劫富济贫的勾当。一个叫钟矮子,另一个叫蒋英。一只丧失季节感的蝉沉闷叫唤的夏日午后,在山甫酒庄,我与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乌龙岗以前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草坪,如今却只有像篦子耙过的沙土。在榆树悉数遭殃之后,菌类填充了七家村人胃的空间,但不几日,他们就来争夺草坪。据说,为此已经死了四个人。十一年前的夏天,也在这里,云朵炙热得在天空中颤抖,几头牛躲在树下喘气,朱重八把一根随地捡起的木板绑在头顶,又分发给我们每人一根枯树枝,要求我们向他朝拜。他扮演皇帝。我不得不在人丛中跪下的时候,就拿定了一个主意,等会要杀一头牛。后来我杀了,没有不屈,却怀着我当时理解不了的怨恨。事隔多年,朱重八逢人便说杀牛是他的主意,权作我们庆贺之礼。我已记不清是否如此,也许他这般建议过,但未曾动手。那些年,一如现在,饥饿就像我们的影子。不过,石块上沾满的脑白和血浆我是一直忘不了的。这种快意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我对朱重八的嫉恨。我们会想到同一件事,他会去做,而我只止步于心。或者说,他扮演天子,我却只能迁怒于牛。

牛主陈普才不会放过我们。饱餐中间,朱重八就想出了主意,但连我也骗不了。他把牛尾巴绑在木棍上。我们深埋入地。七个人,合力揪着露在外面的尾巴尖也拽不出来。陈普才当然不信地陷或者蟒蛇吞了牛这一套。我爸只好去庙里求助白莲教,并且用陈普才家满仓的稻谷说服了小头目。他们去造访了两三次。陈普才少不得上山勘验地陷一说,就坡下驴地承认了。没多久,我爸就无缘无故死了。但此后,朱重八却一直以我的恩人自居。

刘基是个隐士。不久前,从圣都辞官归田。我们到时,他正在灯下练字。胡大海未说明来意,他就抢先开口,“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幸福了。我把幸字写复杂了。字,我偏要几十年都写成辛。”

据说,他是因为患上精神强迫症,才不当元朝的官。每次胡大海见到他,都要问,“好好的官你为何就不做了呢。”仿佛他认为总会有一次得到不同答案。他欠缺好奇心,却经常装出对任何事都很好奇。刘基要么不回答他,要么说,“官场,你得学会做一只笼子中的鸟。”在七家村广为传唱一首他写的凡人歌。

今日金屋银绫帐

明朝荒冢埋白骨

要问世人何去了

满眼孤魂野鬼唱

我请他代写一篇檄文,说服或者恐吓张士诚借出地或钱来,好安葬即将死去的朱五四。胡大海插话说,“写给陈友谅也行,我认为更好。张士诚不同意就是陈友谅在捣鬼。”他非要说上一句什么,这让他有存在感。

刘基搁下已提起的笔,佝偻在灯影里若有所思,像一个坐化的和尚。我知道,胡大海一多嘴,这事就告吹了。混迹末代官场多年的迟暮之人,岂会因一具无地安息的尸体,得罪地头蛇。果然,刘基冷静得像一只木雕的鸟,即使他面前有无数只散发着香味的虫子。他发出类似于死不瞑目者遗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声叹息,而后摇摇头,拒绝了。

月亮躲在天边角落里,向人间浪费着光芒。回程路上,胡大海远远跑在前面,他未遂的心思仿佛全部遗留在刘基的茅庐里了。突然,他转过身来,待我慢腾腾地走近,几乎是瞬间,露出一种对海市蜃楼里的宫廷盛宴望洋兴叹的表情,像个找不到奶头的婴儿一样咕噜起委屈的嘴唇。

“这事能让人心安吗?你说,一个人生下来这般容易,几十年一下子都活过来了,临了,就是找不到入土的地方。”他说。

他随手揪下一把松针,塞到嘴里嚼。今年,映山红到现在还没有凋谢。它要用生气盎然来反衬枯萎吗。但夜里,它们在风中飒飒作响,像黑色的招魂幡。风中流荡着末世的恐怖气息。我甚至能闻到已经走远的瘟疫的血腥味。即使在白天,血色的它们也不属于自己,属于寄生的土地,而土地总有主人。主人却不是我们。

也许是松针的苦涩逼迫他直抒胸臆,“有时候我会想,特别是现在,北边的钟矮子为什么不把南山也吞并了。”他的报复心态从未持久过。我宽容一笑。他又说,“刘老头有次告诉我,这世界就像一个寓言。我觉得挺有道理。你懂吗?”如果陈友谅是这个寓言的主角之一,我想我懂。

陈友谅也许是位典史,也许不是。七家村没人知道他的权责。县令是个名叫王保保的汉人,他还有一个女真名扩廓帖木儿,传说他是个弃儿,被元人察罕帖木儿从沟壑里捡回收养为义子。今年,他可能才十岁。盗贼四起时,陈友谅司职巡夜。据说,七家山被他视为重灾区。

是因为七家山北麓驻扎着两位山大王吗?他们不是兔子,但目前对七家村还秋毫无犯。也许原因在于陈友谅的乡情心结。他本是渔家子,祖祖辈辈以此为生,在某一代祖先那里,时运不济,湖泊从七家村周围退却了。起先,谢姓祖先走投无路,欲投拜方氏门下,但被原因不明地拒绝了。恶果没有立即呈现,多年以后,方氏家族的当家人名叫方国珍,他败尽了祖上的积蓄和积蓄中包裹的荣光后,白天不务正业,夜色下,无论月朗月黑,他都会成为一名坟蝎子。他因此安然无虞度日,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危险将要发生。他的吃喝不愁,招徕了一批弟子。其中一个是胡小海。谢姓祖先为生存起见,改投陈家门下,卖身为奴以求活命。顺利繁衍生息。他的下一代,几经周折,当然不乏一些不言而喻的伎俩,正式入赘陈家,彻底更名换姓。

衣锦还乡的陈友谅如果不是在准备缉盗,便是在山甫酒庄听戏。台上有时是路过或专请而来的戏班女子,更多的是高丽亲自登台。谁也说不清高丽是何年何月陈友谅从哪路戏班购赎或勒索而来。自从我一次身坐台下——这并不犯陈友谅的忌讳,他比台上的戏子更需要对他审美的喝彩声,我便成为一名常客。朱重八尾随至此。我们的聚焦点不在一个圆内。有次,他用手指戳着陈友谅的后脊梁对我说,“大丈夫生当如此。”

坐地分赃的说法很快流传开来。一个月后,我们才知道源头是一位因吃独食而被同伙绑到县衙门口的老强盗。同伙们虽然并未击鼓鸣冤便即行遁去,但王法无情,晨光下大门一开,立刻升堂审问。那时,老强盗已瞎了一只眼睛。他哭诉眼睛被火把上的松油熏坏了,又澄清了常年上山下乡昼伏夜出摧毁身体的事实,对几桩大要案供认不讳,这件他参与了,那件,也没少他在杂乱无章的队列中亦步亦趋的身影。他关于只干劫富济贫勾当的辩解没有被当堂接受。他不得不接受坦白、乞求换不来减轻罪责之后,突发奇想,要通过立功将一部分身体从法网中逃出去,“每次下山路上,我都看到坟蝎子。他们更可恶,我们与活人明刀明枪干,他们却只偷一声也吭不了的死人。你们谁敢保证自家祖坟没有遭过殃。”门外,我的周围,立即回声似的响起一片唏嘘,甚至间杂几声尖叫的哭喊。他变戏法似的,立即换上正义凛然的面具,振臂高呼,“我,一个真心改过自新的强盗,愿意不怕报复地站出来,指证他们。”他失望了,堂上的王保保又钻进回笼觉的噩梦窟窿中去了,睡得流涎成线。但我分明看见,陈友谅眼中鹞鹰般精光一闪,有什么与他的设想遭遇了。

当晚,他想通了因成为负担而被同伙抛弃,但没去想为何他们不亲手宰了他。事后证明我的猜测没错,即使不是借刀杀人,也是前奏,是检测,是正式入伙的必要的投名状。这天夜里,据一位因与我在山甫酒庄喝过几场酒而过从甚密的牢头说——他后来死于一次不得不围攻七家山北麓时的冷箭,箭簇从背后洞穿前胸,老强盗清醒了,睁着那只亮如火炬的独睛告诉他,他想明白了,明天就要揭发检举。他不敢懈怠,立即上报陈友谅。

第二天,老强盗的表现让人失望。他什么也没有说,连昏睡的王保保也怒火中烧,孩子气十足地刑讯逼供,但终无所获。被我逼不过,牢头说,“一个舌头被铰掉的人是吐不出一个字的。”他极欲脱去干系,“请相信,我只是一个目击者。唯一一个。”“唯一”,让他几天之后命丧山路。

明证是,陈友谅当值以来,盗贼在七家村更加横行了,如果不好说成有恃无恐的话。有几个白天,我与他们迎面而过。陈友谅对乡老请愿团的说法是,“没错,这就是因为我回来了。他们在试探,向我示威。不能轻易落入挑衅的陷阱。”

谁也说不清陈友谅到底是管什么的。毕竟,县令是个孩童。毕竟,这是他的故乡。毕竟,他的故乡不仅有他的仇人,还有他的兄弟。毕竟,无论你从事哪行哪业或者什么也不从事,你总会遭遇他。毕竟,盗贼像螃蟹一样横行在乡间小路上。他脸上总没有好颜色。除非在山甫酒庄,那里,他既在喝酒,又在听戏,边听戏边喝酒。没闲暇让他想别的。发生旱灾、蝗灾和洪涝时,他负责赈灾。连计划生育他都管过,并乘机弄了一个小妾,虽说直到他死也未娶正室。

坊间传说是这样的:怀胎三月的高丽所在的戏班路过七家村时被强留下来。连续唱了两天两夜的戏。可能是免费,但也有人说亲眼看见陈友谅真金白银地砸在他们的戏装上。对七家村人而言,不啻是一场狂欢。直到高丽晕厥在戏台上。第三天,戏班强烈要求上路。陈友谅却突然想起来似的要查户口,通行证,以防邪教人士混迹其间。走南闯北的戏子们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多费口舌的盘查和考证,陈友谅也确证了两天观察的事实。“肚里的孩子也需要户籍证明”,戏子们找不出理由反对,认为他不过是在开玩笑,但无法提供生父人选。没有人站出来自首。高丽像一只被扒光羽毛的孔雀,上交不出或不愿上交胎儿可能的父亲名单。陈友谅申饬了一番,旁征博引了道德说教和安防形式。于是,戏班走远了,队列里没有人一步三回头。高丽被遗留下来,等待产后验明正身。

七天后,出现在七家村人面前的高丽,腹部不是如盼望的那般更加隆起。而是干瘪,甚至凹陷,空空如也。仿佛某个生命从未在那里呆过。

人们没多久就适应了在七家村的各个角落里见到外乡女人高丽,尤其她在山甫酒庄的戏台上素面朝天——据说,她以此作为抗争——低吟浅唱时,便给观众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尽管长得不美,却很诱人。而我呢,眼睛刚停在她纤巧的小脚上——我不得不承认,有时是抚摸,下一秒,却又攀扶到她的娃娃脸上,紧接着,目光掉落进她的樱桃小嘴里。即使它未曾嘟起,也能让我彻夜想入非非。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悄无声息。尔后,一场地震来临。只有几间逃荒者留下的草房倒塌,未发生什么动静和其他损害。这符合人们的预期。但陈友谅不这么看。在灾害现场,他祈天,祭拜土地神,焚烧纸扎人马。七家村人好奇围观,三天之后,没有一个不认为该结束了。但陈友谅请来的巫师、风水先生和神婆已准备就绪,陆续登台表演。

唯一不谢幕的演员是陈友谅。他左手擎着桃枝,右手端着盛满水的瓷碗,口中念念有词。折腾几宿。随着瓷碗摔碎在地,真相大白。果然,当夜虽没有太阳升在天空,但星星确实出现于次日的朗朗乾坤中。星星之下,陈友谅在村人被迫聚集的会议上宣称,土地神出于感动,来他梦中提出警告,同时指证了致使七家村遭灾的罪魁祸首。他得到了巫师、风水先生和神婆几乎异口同声的赞同。

于是,方国珍被通缉。事前,他已望风而逃。但不出一个时辰,他就被绑来现场。方国珍有句名言在七家村广为流传:如今世道,发活人财已不容易了。经由胡小海的传播,胡大海险些也信以为真。因此,他后来那番建议并非无源之水。陈友谅声称掘坟惹恼了守土有责的土地神,以致引发报复性的地震。方国珍先是一声不吭,寻思断无逃脱的可能后才说,“又没挖你谢姓祖宗。”

陈家数代人秘口相传的痛楚终于找到了排泄口,“你骂我没祖宗。”陈友谅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他平静了些,看了一会晦暗的春日天色说,“即使这事不发生,你也该被正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动不得。”

行刑时长让七家村人惊悚了一些时日。按理说,方国珍的下场无待赘言,但他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逃跑了。他的弟子们偶尔还靠老本行养活自己。没有再引发地震。

高丽依然在山甫酒庄越发萧条的戏台上唱戏。陈友谅出于炫耀,并不拒绝同好。我混迹其间,以戏下酒,越喝越沉醉。终于有一天。

贫瘠的群山环抱。我真想向那黑黢黢的松树林奔去。而后,化作一缕乌烟。再也没有我,就再也没有饥饿。胡大海终于拿定了主意,“要不,我们还是去找宋濂,说什么也要弄篇檄文吓唬陈友谅,得让他知道,人哪怕死了也不可以被随便欺负。”

一束鬼火沿着山路越滚越近。这是坟蝎子们从地底翻腾出来的。一个死也不能安息的世界。胡大海的眉毛像要被鬼火点着了,立于原地捶胸顿足。我不打算回答他。

他不需要我的答复。他被我的眼光吸引住了。我们已到乌龙岗。不远处,一个身影刚才想像一只山鼠一样藏进草丛里。但乌龙岗上已无草,只有沙土,周围的乱石比他还白。他只好直挺着,等待我们走近。

是金刚奴。一个四年前流浪来七家村险些死去的孤儿。他说他是孤儿。没有谁去验证。他被朱重八救活,代价是半碗米汤。他小朱重八六岁,但认后者为义父。非要如此。他回答胡大海说,“我手中捏着的是一只老鼠。”灰白小鼠。他说,他正在打鸟。他不停地摸着后颈上没有成熟的疖子。他的后颈上还有许多已经成熟的疖子。这是一个谎言。连胡大海也意识到了。在七家山,所有你能或不能叫上名字的鸟都绝迹了。因为,它们被吃光了。但是,山脚下张士诚家夜夜笙歌艳舞。他有十三个小妾。她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陈友谅白天总是在山甫酒庄听戏,有时夜里也听。虽说山上有土匪。他一直在计划抓捕。正如后来韩林儿所说,现在只有官仓里有粮。

金刚奴紧接着的话打消了胡大海的疑忌。他知道如何转移胡大海注意力。他说,他之所以打鸟,是想给义父增加营养。因为他义父云游回来了。

胡大海并非在征求我意见,“那么,我们去吧。”他已大步流星向前奔去,仿佛他的饥饿瞬间消失了。

去哪里?我想化作一缕烟。或者,去黑郁郁的森林中,将孤独编织成火焰,焚烧饥饿。我愈发清晰地看到那两个字眼了。它在闪烁,擦亮夜空,像流星一样划过灰烬的轨迹。它在天空飞。从我的嘴中吐出来。我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它的声音。它就是整个星球。我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它。

朱五四就要死了。说不定就在今晚。这个归来的夜晚多么适合讲故事。我预感到我的预感即将被证实。这我不愿去见朱重八的另一个理由。他活着似乎只是为了讲一讲他出生的故事。在故事里,他是一个野心家。也许是他的故事把他锻造成了这样一个人。

半年来,他的父亲,从勉强下床到瘫痪在床。说不定就在今晚,捱到明天或之后,也没什么不同。无地下葬。但金刚奴指引的方向,却不是朱五四租借了张士诚一辈子的茅草房。在朱重八藏身的天然山洞里——他说这是便于参拜不远处於觉寺里的佛,我们见到了他。他一身黄里泛白的袈裟。月光透过百无一用的枫叶,时隐时现地从洞口钻进来。夏末之夜,微风,凉飕飕的,即使微风也让人想起饥饿。

“偷葬?”朱重八对胡大海的建议龇牙咧嘴,“我父母可是光明正大把我生下来的。”于是,他的故事开始了。

是第十七次对你们讲这个故事了吧,也许更多次。每当我面临重大波折,或者不得不去做性命攸关的抉择时,我总会讲上一回,这已成为习惯。如果前三次还只为了寻求解脱,后来我就已习惯于从其中寻求解脱,放松,平复,和忘却,还有那么必要的温和,在温和中麻醉,在麻醉中生存,尽管仍旧不太适应。

我是在懂得它的含义之后,才重新认识自己并真正成长的。只有一个词——我每次都想更换新鲜的,但从来没有做到——可以形容我的出生:神乎其神。

那个夏夜,满屋异香。绝不是人间可以闻到的檀香或麝香。不久之后,就弥漫整座七家山的上空。其他的气味全消失了。

几乎是在探出头的瞬间,我是说,我有那么点若有所思地微微睁开眼睛时,红光满面。继而红光漫天。没有人敢不认为是着火了,你们可以想象。於觉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们就都这么认为。看到我手指的方向了吗?对。於觉寺以前在那个方向。我是经过多方考证的,就在我出生之夜,它自动移位了,只能简单归结为天意。对此,滑头的老和尚高彬也百口莫辩。十七年前那个月亮高悬但月光暗淡的夏夜,高彬率领一寺的和尚们拧着大大小小的盆桶绕着七家山转了整整半圈。因为大地在他们脚下旋转。

他们终于到了。却发现并未起火。只是红光像流云在遨游,既像由地底钻出,又仿佛是从空中泻下。红光中,异香扑鼻。他们贪婪地吮吸着。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婴儿。一个婴儿最引人注目的是什么?眼睛。我刚睁开双眼,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一群和尚。我不否认,这便可能是我后来和尚梦的缘由。但你们要相信,没这么简单。

接下来摆在我父母面前的形势是严峻的。我不会哭倒也罢了,毕竟也未笑,他们没有感觉太多不适。养一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不比培育一只鹅难上几分。我是第四个。

不同于兄姐的是,在和尚们失望地离去后,我爸认为我该饿了。我听见我爸满怀信心地对我妈说:你看看,这只丑小鸭,说饿就饿了。我妈在既让她沉醉又让她盲目的红光和异香中说,那就让我来喂饱他吧,人生第一餐饭,吃饱了能带来好运气。虽说她想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但她在颤抖。你们就可以猜想出当时室内情景有多么灵异。而且,我居然不会——是不——吃奶。

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我身上找不到。我不让它出现。

我妈越发惊悚地痛哭起来。我倒是很镇静,想用盯着她的眼神给她安稳。

简单说吧,三天过去,在我妈眼里日益消瘦的我滴水未进,我爸只好出门寻医。你们可不要认为我是在恶作剧,或者等待一个契机,或者只是从小就锻炼忍饥挨饿的能力。没错,我是在创造契机。

我爸在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他可真像个百无一用的陀螺。胡大海有时就这样。难道就不会走远一点吗?让我等了很久——一位僧人从东北方向而来。我爸立即赶上前去大诉衷肠,数次几欲泣不成声。这没有一点必要,僧人就是为我而来。

他宣泄完了,僧人方才说,这一点也不难,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爸立即答应了他的条件。他事后承认,想都没想。虽说十七年来这个神奇的僧人再未出现,但谁能担保他明天不会出现呢。至少这说明我当一名吃斋念佛的和尚是天注定的。我讲了这么多次,你们当然知道,他那值得好好推敲的条件便是收我为徒。于是……

于是,“既然从一定意义上说达到了目的”,朱重八“就很配合地吃起奶来”,虽说“谈不上心满意足”。但一次醉酒后,他的故事在这里却有所不同。

来了一个道士。不对,不……可能我爸本想等一个和尚来着。但和尚这天愣是没出现,我爸等啊等的,终于,从西北方向走来一个人。近前一看,却是个道士。我爸没有失望,在他眼里,只要方外之人都是没有区别的。再说,你们就非要认为究竟是和尚还是道士很重要吗?信仰才是关键。为了让你们有个直观感受——我爸观察了一番,道士身长不足五尺,手擎一根长约一尺的竹板(另外一次,为了应景奢华起见,道士手中所拿之物只好为象简),长胡子像拂尘,只是头发实在不敢恭维,虽说也梳了,却像杂乱的猪鬃。

真让人忍不住要建议他干脆剃去尘根,转做一名心志如一的和尚啊。不仅是清爽些。是吧。

更要命的是——来,请看台上——台上,高丽正在演绎一出痛斥负心汉的苦情戏,那道士穿得简直和她差不多。他的衣服不知是哪个被始乱终弃的新娘在结婚当日随手扔掉的。他捡到了。从此,衣不离身。

那天,新娘等了一个下午。新郎的马也未曾经过她的窗前。

扯远了。其实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道士甚至有点卑躬屈膝地把我的来龙去脉简单交代了一番。可惜,我爸虽然记得了——正是他后来绝不敢添油加醋地讲述给我,当时却听不进去,一个劲地向道士摇尾乞怜,恳请治疗我的不食之症。我敢担保,直到今天,我仍然肯定那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开个玩笑,而是无法再多一点点严肃的事情,他命令甚至是不那么令人反感的威胁,要收我为徒。我爸又是想都没想就一口允诺了。

当然如果是一名从东北方向来的和尚则更好。我想起来了。不过,对不容剥夺的信仰来说,信仰的寄生体有必要计较吗?

这就不得不又说到我妈了。她真可谓在我投胎转世的最初,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证明给我看。我喝足了,眼巴巴地望着她。她几乎是得到了某种神谕似的,突然想起来还未给我洗澡。于是,她将我赤条条地抱到月河塘边。你们知道,那时月河塘还辽阔得像一汪湖泊。可她真是粗心啊,竟然未给我带上哪怕一块布。她只好和我一起盯着表面波澜不惊、实际上暗流涌动的月河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当时一心想逃脱失职的我妈是这样,其实我没有。

我一直在等待。

我都快等得不耐烦了。都想吹起暗号了。毕竟,来了。月河上飘来一方紫罗。我妈也是想都没想,就是在等待它似的,捞起就包裹了我。连为何水未曾浸湿它都没有必要地思量下。仿佛她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长吁一口气。总算,我的考证并没得出第二种答案。

看来,为了让你们便于理解,我少不得再把时间回溯一下。在麦场。我出生十月之前的一天,秋天。又是道士路过。但并非同一个。他打扮成凡夫俗子的模样,兜售花花绿绿的药丸。鬼使神差的,正在忙活的我妈非要凑上前去,问药丸是否包治百病。道士未及回答,我妈立即挑拣一个最大号又最精致的——她后来甚至形容为最英俊的——塞进嘴里,一文钱未付。

另外一次。是道士偏要把白色的而并非黄色的药丸送给朱重八的母亲,而“我妈偏不要”,后来又发生了其他事件,直至药丸进腹。为了更突出天命不可违的戏剧性,下一次则干脆变成,“道士强行塞进我妈嘴里,强迫牛饮水似的。”

在朱重八故事的最后,他通常总不忘了画蛇添足,说说平生第一次在游戏中荣登宝座的经历。这倒是真的。我同样无法忘记。当日,我杀了一头牛。

后来,除掉他不择时机地感慨“或许我真是该去做一名和尚了”之外,在郭山甫为他面相的当夜,他的故事又丰富了。

我们不相信。

即使我们认同虚构,它也太过真实。刘基曾在另一件事上含沙射影过,太容易让人轻信的东西都是假的。

有阵子胡大海插话想打断他,说出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但尝试几次后放弃了。只是天就要亮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躺在夜色中了。如果有谁向我保证割除胃囊,饥饿感就能从身体里消失,我一准这么做。身体和回忆,没有什么是值得记住的。

即使在只有阳光才能穿过的罅隙般的时间里,胡大海也是要找件事情做做的。他看着落满灰尘的供桌。他终于插上话,却又像是自白,“即使菩萨也要吃饭的。”

於觉寺在不远处。朱重八栖身的天然岩洞里,供桌上空无一物,后面坐着一个石雕的菩萨,干瘦,矮小,面目模糊,没有尊号,来路不明。它只属于朱重八一人。他勉强克制住胃痉挛般的某种情绪,言不由衷地说,“我认为佛是最具有乡土气息的。”

我们来时,他在摇签。现又哔啵哔啵摇起来。仿佛只为测试上上签来临的频率似的,总之,没完没了。

胡大海只好看向我。他每次都这样。当你饿得连灵魂都出窍时——他却需要你的一个主意,你会发现一切都在同你作对。我没有咳嗽几声作为铺垫——那实在太费力气,只是说,“金刚奴打鸟去了。”

胡大海抢先说,“他要给你增加营养。”

朱重八仍然沉浸在奇形怪状的命运预示中,头也不抬地说,“他经常会这样说。”

胡大海像个找不到航向灯的海船,不住抖腿。我不再说话。我想起高丽。她穿行在舞台上。我想起来,只有一次,我不是坐在台下人群中远观她。酒,壮胆却也迷蒙了眼睛,所以我说更喜欢素面朝天的她,其实只是一种想象。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戏呢,那么我的表演可真够拙劣的。

胡大海下定了决心,闷声却又急迫,“你爸就要死了。”

一丝僵硬的微笑在朱重八脸上荡漾开来,“我已经算到了。这才过早结束云游回来。”

“我是去找了张士诚的。这个王八羔子,他居然怎么说来着。他话在嘴边可一个趔趄都不打。我打娘胎里起就对他没好感。但这不是说一开始我就恶语相向,你要相信,直到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也没有从我这里收获半句不中听的。我必须给你和他的谈判留下余地。全是让他肉麻得能疼起来的奉承。但单就他在冰窟里浸了一万年简直成了精似的眼神让人都受不了哇。我开门见山说,你爸就要死了,说不定就在今晚。你猜怎么着,他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都不屑于表演一下,而是说,那又怎么样,他实在想不明白,你爸要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那口气真像个耍无赖的婆娘,还加了几句,我该不该告诉你呢,你爸想死就赶紧死好了。谁他妈想死啊,长这么大,我就认为这句话顶真了。可……”

“你原还想找他借地来着。”清晨重又掉入最后一波袭来的黑暗中,朱重八的声音听上去颇为诡异,“可他不借,还羞辱你。”

“真是这样。”胡大海脸上瞬间像刷油漆似的蒙了一层羞愧,密密麻麻的羞愧颗粒在浮动,在跳跃,在快速旋转。仿佛对不住朱重八就得向全世界一筹莫展地低头。他四十六岁了。我真想吼,“只有傻瓜才会围着坏蛋转。”但我一点也不担心会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的意识好像正在缓慢地飘离身体。天光渐亮,饥饿却没有消失。

我冲动地说,“你为何不去做一名淘金户呢。像你祖上那样。”没有人回答我。后来陈友谅居然也问类似的问题。

“不,也不全是这样,我能说这次你只算到一半吗?张士诚就快答应了,在我差点跪下来时。我没有跪。他已经在斟酌我提出的几块地皮选项,看样子要随便捻一块送你。他没有伸手来扶起我。这时,我突然站起来,就像我现在表演的这样。我发现了谁?陈友谅。他出现了,像个噩梦似的地站在张士诚身后。”

胡大海在一蹦三尺高之余还瞄了我一眼。我不理睬。他还有力气。我正在纳闷,饥饿的虫子正在全力啃噬我的哪块内脏,让我暂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又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陈友谅在。比我先到,与张士诚商讨了一阵子,不用猜,就能想出少不了威逼利诱。你们啊,可真算是把陈友谅给得罪了。为了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处呢?我当他不存在。眼看着你爸就有地可葬了,他却用一句什么话表达了他在现场。让我想想,不,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像在冰面上行走,张士诚不再是刚才那个张士诚了,我掉进冰窟窿里。就像汤和醉酒一样没有前兆。借地是不用再提了。真怕你们心脏不好使,他那些比蛆还脏的话我就不重复了,总的来说,他要将你爸从他家的茅屋里赶出来,无论生死,你还得还钱。瞧,我只得不请自走了,难得不有点灰溜溜的。”

他说完后的神态像是说完也就完了,问题就解决了,或者没有必要再去解决。

朱重八的语气听上去无比轻忽,仿佛是对胡大海耳语,“我认为,是人死了,又不是人要生。没有必要着急的。”

胡大海立即抛出他的建议,“也许可以先将你爸沉入月河塘底。毕竟天凉了。”他顿了下,不是在思考,又补充说,“我的人生总是告诉我,万事总有转机。大不了我们耐心等着就是了。”

朱重八沉默。胡大海让我同情。我接口说,“也没错,现在是末世。”这不代表我同意。突然,他高喊起来,“宋先生。宋先生,我们昨夜原想去找你的,但我们没有去。”

私塾先生宋濂正从洞口漫步而过。他身侧一前一后走着两只摇摇晃晃的肥鹅。他似乎不是专程来这里,但步伐不急不缓,足以让我们注意到他。我们如他所愿地注意到了。他走进来。两只鹅在外觅食,为一枚腐烂的树叶争吵不休。在必要的寒暄和安慰之后——因为胡大海,朱五四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已经尽人皆知了,说不定都早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他为自己还没有死去而羞愧难当,私塾先生说,“死总是短暂的。但生却很长,你不反对吧。”

朱重八赌气似的咬出三个字,“不反对。”他的手划拉着,意欲驱赶洞口的鹅。

胡大海立即去洞口,请两只聒噪的鹅安静些。它们的声音让人想起饥饿。但紧接着,他便蹲到地上,观赏它们的抢夺游戏,时不时还加入其中,不是成为裁判,而是成为角力的第三方。比如用一只手指拨拉一下健壮甚至可以说肥硕的鹅腿,或者捏一把它们的屁股,掐住脖子与它们凸出的眼睛对视。鹅,意识到危险,逃远了。我想,在胡大海眼里,和我一样,那不是鹅,而是两只活生生的烤鹅,鲜红的肉啊,流汁,香气能将人一头撞晕过去。

宋濂声音里透着刻意的警告意味,“身为你的启蒙老师,你可没供奉过一个铜板的束脩。乱世出英雄,你是个好苗子,未逢机运时,不该只想着成为一名和尚。其他,和死一样,都是短暂的,它们会背叛你。”

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清晨山林里隐约传来唿哨声的宁静,山下七家村里,依然人事纷繁。然而,我却似乎从中消失了。

这就是人们认识中的朱重八。包括张士诚和陈友谅。宋濂并非力排众议。他从来不会这样。所以张士诚会借钱和房子。陈友谅只会找他麻烦,并且对肇事者我置之不理。他在联想并等待。一旦朱重八符合他猜测地出现,就立即把我排除掉了。毫不留情。他们从来看不到我的存在。连这种意识都没有。一切未来的光环都在朱重八身上。没有人去质疑。是不是也正因此,那天酒醉之后,我才起身向高丽的桌子走去。

“马上要打仗了。你尽管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你得等待,但准备战斗,当世界需要你时它会以各种你无法拒绝的方式告诉你的。”宋濂说。

朱重八语气里有不太明显的嘲讽,“七家山从来都很安全,但我没有安全感。老实说,我可敬的宋先生,我做不到。”

胡大海像一扇黑漆的门站在洞口,他插话,“七家山现在不安全,有那么多坟蝎子。以前十个指头可都能数得过来。我向太阳发誓,都是饿的。”他们总是这般同声同气,尽管从来不是站在一个经纬度上。

两只害怕的肥鹅已经惊慌失措地跑远了,正在一棵矮松下相对着嘎嘎叫。它们发现,游戏中的第三者不怀好意。

朱重八看向我。我只好说,“宋先生,谁能担保某位坟蝎子某天不会成为愚公呢。”我看上去嬉皮笑脸。饥饿已与体重等重,却玩语言交锋游戏。宋濂有两只大肥鹅。它们也许只是散步的宠物伴侣,还有更多只。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带鹅来是送给我们的吗?”

他仿佛有点拿不定主意,最终决定暂且不回答,要以观后效似的。他神情中有种向内的物质,似是一直在注意身后,身后的洞口有门,门就在此刻关上了。“我懂。你来是要我暂且别和陈友谅对着干,我会避免正面冲突。”朱重八说,听上去有些违心,而他就要表现得一览无余,非要让人一眼便看清他的违心不可。

私塾先生不打算履行初衷了。在意味模糊地叹息几声后,像个专业赶鹅人一样和两只大肥鹅一起走了。

“宋先生,再见。”胡大海的声音追赶着宋濂的背影。

而后,沉默在洞内盘旋了一阵子。都能听见太阳升高的声音。

没有人打算继续讨论朱五四沉入月河塘底的问题。

一个小黑影像一片叶子一样钻进来。直到他开口才引起我们的注意。我已经饿得有些意识模糊了。他两手空空,是金刚奴。“义父,老夫人也不好啦。”他说。

又一个全身洒满磷火般的阳光的黑影冲了进来。是胡小海,十三岁。他带来了讯息。昨夜,钟矮子和蒋英进村了。他躲在一座路边的坟墓里看得再清楚不过。没带一兵一卒。他们可能前往县衙了,也可能不是。他判断不是,并且认为他们的接洽对象是陈友谅。

胡大海出主意,“找坟蝎子吧。如今死这件事都赶趟了,随便找个隐蔽的地,趁黑埋进去,谁知道呢。”

胡小海赞同,“就是一堆骷髅。其他的都是人自己想想的。”

我们在讨论什么呢?在饥饿面前,你简直看不见一张人的面孔。我看到朱重八突然皱缩眉头,我知道,一个计划在他的心中诞生了。只是,这次轮到谁遭殃?

我在想,既然朱重八回来了,那么长久以来将我拒之门外的山甫酒庄是否会对我敞开了呢。我全身为之一阵痉挛。

朱重八似乎看出来我的提议并接受了,挥臂招呼一声——金刚奴也幸运地被囊括进来,“走,上山甫家吃喝去。”

胡大海不依不饶,“说什么你也得先去张士诚家。”

“对。”他儿子再次小声赞同,就像噩梦中遇见鬼出声给自己壮胆似的。

朱重八兴味索然又颇为神秘地说,“解决饥饿,才是最重要的。人死不能复生,急不得,我自有办法。”

天更亮了。夏末早晨。微凉。进入七家村,繁华还在角落里游荡。方国路上,仍有不少人来赶集。我们被人流挤过来挤过去。很多畜生,即将被贩卖的,即将被屠杀的,都在嚎叫。我们和他们,每个人,都像一张张漂浮的剪纸。路尽头。十四座院落连环锁般簇拥紧扣的,便是张士诚家。我们路过时,最后一盏灯正在悄然熄灭。一夜笙歌艳舞。黑白颠倒的生活方式,象征的是同样的人间世道。两头石狮子驻守石阶前,多年来只是装饰性的,一夜岗哨后,也终于可以在此刻,在青天白日下闭上老迈的眼睛,沉睡。我似乎都能听到它们过分响亮的鼾声。

不,我听到的是啧啧声。发自胡大海的嘴。他赞叹够了,方才憧憬地说,“真放把火来,这得烧多久哇。”

在方国路与蓬莱路交口,很多人进村。他们是逃荒者。有官方规定只许他们穿过蓬莱路,因为他们的苦难影响风景。另一头出口处,逃难队伍一定会庞大些。半年来,七家村不少门前已经长满了草,绝门绝户,或者举家外逃。

山甫酒庄里的酒客依然不少。看着他们,你便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种时代。外面是真实的吗?我无法忽视内心的一种声音,它告诉我,这里,只有迷醉,不知世事或忘却。郭箫像是等待良久似的奔过来,焦灼的样子像要同时说出千言万语,却脱口而出建议他“也许该回家看望你爸”。

不出我所料,朱重八轻描淡写地说,“看——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爸也一定这样想,当务之急,是葬了他。”她对他的态度感到惊愕。

一年前春末之夜,我们无钱付账,只好大耍酒疯。郭山甫闻讯而出。这是我们此生第一面。人总是在习惯上跌跤的。朱重八遇事非要卜上一卦,郭山甫遇见陌生人的首要反应便是为其面相。尽管他正惶恐与愤怒,而哪怕我们的拳头在一公分之后就会击中他的鼻梁。他大方地免去了当夜和我们很多天以来的酒债。

我们不明就里。第二天就听到一种至今未得到验证的传说,朱重八面相贵不可言。这很让他高兴了一阵子。并在他出生故事中隐晦地添加了这点。不久之后,另一种谣言开始交口相传,人们都仿佛媒婆似的信誓旦旦地称:郭山甫要招朱重八入赘为婿。我没有理由相信。人们对习惯总该怀疑与反省,朱重八一天能卜上一千卦,但他只会告诉别人要如何遵从卦意行事,对于冥冥中施加给他的指令,他却总是视而不见。郭山甫对可能只用来消遣时光的面相术又抱有多大信心呢,何况以独生女为赌注。郭箫,时年十六岁,纯情得像一颗初生的嫩笋,她相信所有的鸟都是会飞的,而且就该无惊无险地飞翔在朗朗晴空中。

时至今日,我至多认为,郭山甫为求证面相结论,四处打听朱重八身世,而七家村人就此以讹传讹。郭箫偶尔充当女招待穿行在口不择言的男酒客中,她听闻了风声。她尚且年少无知,除掉羞红满面之外,还会干什么呢?她没有反对。或者说,没有反抗。从他们的玩笑中,她体会到一种神秘的美。甚至是,她已经感到干渴,需要作为人们谈资的滋润。一种新鲜的虚荣攫取了她,对内心,她就像面对一个伪装而成的乞丐一样,既不审视又不懂拒绝。而她的父亲,更宁愿看成是女儿芳心已属,借口宠爱而听之任之了。

山甫酒庄将要被朱重八继承的流言传开——我已记不清,首言之人是不是酒后吹嘘的朱重八,而七家村人又未从郭山甫口中得到否认,他不置一词的态度甚至可以理解为默许之后,陈友谅常来山甫酒庄的目的就摆上台面了。在随后一次几乎酿成剑拔弩张的争执中,陈友谅当我们的面区分房子和土地的概念。他将针锋相对的郭山甫挤到墙角,又撂翻在地,用鼻孔出气说,“即使你拥有房子,也不代表你拥有土地。请你记住,你,并不拥有土地。”

此后,陈友仁便常来光顾。他是陈友谅的弟弟,监视者和志在必得的受益者。他是个独眼龙,长得很凶悍,但举手投足不是粗犷,而是粗野。他送花、小饰物,过于大方地给小费,强迫郭箫收下,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般干看上去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甚至,高丽在台上唱戏,对我们也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威胁。

我们狼吞虎咽。我注意到,很难说有人的吃相比我好看。金刚奴风卷残云,让人怀疑他昨夜是否曾独自享用了一只灰白小鼠。郭山甫未曾露面。郭箫悄坐一旁,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又要为此解释一番。但是,当我们的胃不再像个无底洞,而是已被敷上一层薄土后,朱重八突然提议,“总得需要给我爸抬棺的人吧。”

他给我们分派任务。“这下,唱诵程仪都完了,你们要听从我的号令。那么——抬棺的人咧,起!”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玩游戏。

都要听从他的号令。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在失踪半年之后的游戏中重新检验,哪怕只在冥想之中,哪怕是以他爸的死为道具。

陈友仁进来了。在他完好无损的那只眼睛里,我们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印上。他直奔内室。里面应该开始窃窃私语。谁能想到在日复一日、似乎永无尽期、只能以绞痛的死亡为终点的饥饿之后,可以这样胡吃海喝一顿呢。但朱重八总没忘利用嘴空下来的间隙,提醒我们,注意脚下,带紧绳子,保持平衡,往前奔嘿。现在,我们已上乌龙岗啦。我们,至少我,索性伏下身子,真仿佛被沉重的棺椁压得抬不起头来。我恨不得整个人都埋进碗碟里去。你们就把我埋葬在饭桌上吧。

他们正在紧急商量什么呢。或许是云游的朱重八突然归来,让有些计划不得不提前,甚至是变更。难道有人非要推倒重来。里面爆发出压抑的争吵声。有东西扑倒在地。听上去像一个遥远的道场。

胡小海想撂挑子,一心投入吃喝,于是满脸严肃说,“这下完了,绳子断啦,我们正好乘机歇息吧。”所有人都看见,朱重八的手迅疾举向半空。但是,出乎意料,又立即转向,拍向了桌沿上的苍蝇。他突然炮仗似的笑起来,瞟了胡大海一眼,又向胡小海宽容地点点头,仿佛是面对一只跳不出他掌心却不顾死活咬了他一口的蚱蜢。

被轰赶出来的陈友仁正在咆哮,“你这个出尔反尔的老东西,狡猾的老泥鳅,到时我看你怎么否认自己是白莲教分子。”

郭山甫脸上伤痕累累,扶住门框说,“那你们就放马来吧!仗都打起来了,我还怕什么。”听上去他有些气短。

我们也吃喝得差不多了,静观事变。没有再发生什么。陈友仁走了。他的步伐恨不能将泥砖跺碎。他临出门又回头一眼,恨不得用眼光就将郭箫撕裂。

胡大海说,“看来陈友谅这头元奸真还吃定山甫酒庄了呢。”声音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气息。

山甫酒庄地处通衢。据说曾是三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的驿站旧址。陈友谅收购,强拆,威逼利诱,要收归陈友仁经营。眼看郭山甫就要屈服了,孰料半路杀出个朱重八。原因不过如此简单。但朱重八却曾说,那是因为陈友谅将他视为危险的竞争对手。

朱重八装出悠然的样子。郭箫说,“这仗,真会打起来吗?”听上去不像发问,而是在念叨一种不祥的咒语。胡大海这次等了半天,却无人作答,他突然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听说白莲教起事了。”众人——包括我——都齐刷刷地瞅向朱重八。他仍旧自斟自饮,看样子不打算给出答案,却又突然说,“外面,和我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我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在谈论分别时,我对高丽说,“我爱你,任何战争都进入不了我们的世界。”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原因在哪里?我不知道。是从此,什么像漩涡一样,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全部卷进去。渣都不吐出来。每个人就都像被鬼踩了脚后跟一样。总有什么一秒不停地追赶你,它迫使你,向前,向前,向前。将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也将在我们身上得到证明,结局说不上好还是坏。

我中途去撒尿。胡小海跟了出来。我们朝着陈府方向,胡小海在喊,冲啊,杀!忽然,他攀附在我肩膀上说,“其实我能看出来你对……好吧,就说成饭局——有意见,我只能说,这样的饭局是挺没意思的。”

他的眼光总是朝外,很少揪心于自身处境,比如危险。他学不会,只要他还活着,胡大海的基因就会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还看出来什么,我再故意沉默他就要盘根究底了,我说,“那怎样。”他却轻松地笑起来,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并以夸张的笑容表示他一点也不反对。接着,他神秘而讨好地说,“其实不用挨饿的,只要你愿意。”我心下明了,但等待着。

“我是说,”他的身体像是充气筒,涨红的脸开始逐渐苍白,“最近死人越来越多,各种死因,但大多是健康的。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会见到死人。现在坟墓里什么都没有了,除掉死人,大不如前。所以尸体的形象更鲜明了。你知道,毕竟也是新鲜的肉,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愿意。”他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他把我的肩膀紧攥在手中,似乎我已成一个可任由他随意摆布的木偶。他的嘴在两公分之外直喷热气,想要赋予我生命似的,却腥辣得我的眼睛快掉出泪来。“好吧,我承认,我真实目的是,”他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我只能听见里面的喧闹,“想不挨饿有另外一种方式。也许,我们不该也去参军吗?白莲教,是的。我们不该在乱世里狠狠折腾一遭吗?我师傅方国珍昨天来信邀请我,他现在已经混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头领了。”

我以颇有距离的方式对他的信任表达了感谢。他对我的拒绝看上去并不意外。

我本想提醒他一下,但终究未出口。后来我想,这是因为那时我已经厌烦胡大海了。无论他的处境再恶劣,你也无法对他产生同情。并非他不值得你施舍,而只因为他哪怕稍微蠕动口角,便能立即让你觉得你的同情——无论是否与他直接相关——是多么下贱而可耻。他可能并不知道方国珍的来信,否则对胡小海与朱重八的同往造访会百般阻拦。但也许不会。对他这样心中无己的人,谁又能说得清楚。很多时候,你不由觉得,只要别人吃饱了,他都会感觉不到自己的饥饿似的。

“你为何不去找张士诚呢。”我说。

朱重八笑嘻嘻地看着胡大海说,“胡大海是死乞白赖的好手。他都吃了三次闭门羹,我去也是白搭。但我会直接去找陈友谅。”他立即咬住嘴唇,似乎过早抛出计划就等同于失言。很快,他自怨自艾地说,“或许我真是该去做一名和尚了。”他总是以这个转移话题。在我认为,这真的只是一个玩笑。

那时,我们经常开过火的玩笑——我已经想不起来,高丽是不是因哪次玩笑才开始在我心里突然生根的,我们借以取乐。就仿佛情绪的摩擦也会带来暖意。否则,我们还有什么值得好干的呢。开开玩笑,就和哪怕听听戏、算算命一样。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空空如也的戏台已更见荒芜。不知何方竟然吹来一股萧索的秋风。方才夏末。世间不易定律之一,便是寒冷总是紧跟饥饿之后,从来不会缺席。如胡大海所说,我惯有酒过。嗜酒。太阳尚只有半尺来高时,我便醉得人事不知了。最后一眼,胡大海那张无后的脸红涨得像见风就摇摆的杜鹃花。

一年前。也是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也喝多了。但是阳光像是秋天的。光影交错。迷乱了我的眼睛,像洁白的羽毛一片又一片洒落在戏台上。有什么一定在未萌之前就发生了错误,比如那一天在我的生命日历中就不该存在。但我只能等着它走进,然后怀着没有道理的宿命感跳进去。束手就缚。要么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对象是另一个女人。但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高丽在山甫酒庄的戏台上。中途陈友谅被两个断木似的汉子喊走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钟矮子和蒋英。蝉在我的头顶嘶叫得让人饥渴又心慌。我和他们对视了一眼。我喝得差不多了。朱重八挑逗我,他说,“你看,她长着一张年画里的娃娃脸。”

“是的,我喜欢娃娃脸。”我说。我肯定的语气吓了自己一跳。那天,高丽没有化妆。我欣赏素面朝天的娃娃脸。这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的借口。它像股暗火在我胸膛里燃烧。也许,一名舞台上的戏子,是她的戏装阻隔了我的现实?在畅想虚幻之美后,竟然奢望安稳生活。一个没有翅膀却在万水千山之上的飞行者。这是一个梦,它势必要醒来。有一种重量在。它时刻压迫着我。越来越紧贴我的皮肤,就要成为皮肤,与我的五脏六腑尽情狂欢。那是欲望。它让我消沉,它幻化出各种形状,但仍然是它,我看得清楚,却无力抗拒。是不想抵抗。听从它又有什么不好。我等着它把我甩出来,到达它的目的地。我相信它会这么做并且能做到的。

高丽正在戏台上长袖曼舞。她唱:

待不寻思

怎奈心肠软

告天

天不应

奈何天

仿佛蛮荒突然遭逢红尘似的悲凉境遇。我被它感染了。我看见,我向高丽走去。于是。我跟上。一个先锋出发了。朱重八笑着。他的身侧,灾祸正在伺伏。

只是一场荒唐的嬉戏。你自认情种,到头来也不过就是这般。我不可能向高丽表达和戏文一样的爱意。我只是调戏了她。时间足够久,因而情节丰富。众人为我叫好。朱重八沉默着。但他用沉默鼓励我。当天中午,陈友谅就打上门来。那天,我不在。朱重八端坐门口,等我归来。他先是求情,然后告饶,紧接着只好针锋相对,这下,两方都如愿以偿了,但没有大打出手。朱重八说,都是他指使的,又怎么样,一个下九流的女戏子,谁不能沾点腥。他请求陈友谅,有什么直接冲他来好了。他终于如愿地将自己引向对垒的前台。陈友谅走之前说,“你别把酒庄当坟场。我要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似乎得到了验证。

他们戗上了。我却好像成了局外人。

高丽被抓捕回去才两天,朱重八就去陈府爬墙与她相会。深夜里,月下海誓山盟,也许省略了这类繁琐而容易浇灭激情的前奏。一见面就直接来真格的。一定是这样。对于一名女戏子,这种猜想并非出格。当初,陈友谅强行纳妾时,七家村人也没听闻她有什么反抗举动。爱如果真的存于世间,那么只合适在你的内心悄然生长,一出来就会死亡。然后两人私奔了。高丽为何心仪于他。对垒,翻墙,偷欢,不,我想这里至少还存在一个误会,陈友谅打上门来时,我的缺席,一定被她看成了怯弱。那天,我去了哪里呢?我去找刘基。朱重八让我替他请教,怎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和尚。这真不是一个玩笑。

他们连七家山都没有走出去,就蜗居在距离於觉寺不远的天然山洞里。陈友谅四处通缉我,我挨了几次痛打,险些丧命棍棒之下。

九天之后,清晨。朱重八——他后来当作得意的笑话告诉我们——对身侧比一只刚出生的小猫还温驯、又想和他温存的高丽吼了一声:够了。高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脸上堆满比洞口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又听到他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一辈子还长着呢。才九天。我们得出去走走。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情动天地你听说过吧。菩萨是会保佑有情人的。

高丽听过。她是在戏文里长大的。正因为相信,她才是如今这样子。

但她事后告诉我的却是,她意识到危险的可能性,却一点也不想拒绝对面站在阴影中的男人的建议——他背后就是让一切生物复苏的阳光。正是这时,她认清了他。不,在第一天,阳光第一次照在他后背上,她看不清他阴影中的脸时,她就看到了后来的一切。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将自己埋进去,然后被挖出来,看到阳光和险恶,阴谋和始乱终弃。在痛苦上体味痛苦。这才是一种解脱。才像戏文一样跌宕起伏,充满渴望、悬念和满足了吧。危险只不过是道具。她在戏文中表演别人的人生,现在,她也要将自己当作体验场了。以撕裂、背信和绝望的方式。她已经看到了它脚尖的方向。

陈友谅或许已经默认我与此事无关,而放弃了对我的抓捕,毕竟,村落中的追逐与逃窜,是在宣布他的自取其辱。他是个失败者,被他抢来的女人抛弃了。而且是一个女戏子。胡大海劝我远走他乡,要么便说操起家伙和他们干了。这点皮肉之苦,他因没来由的古道热肠是愿意吃的,哪怕是因为我。我拒绝。以前我和朱重八像一棵孪生树一样整日耗在一起,现在他不见了。我是在暗示陈友谅,事实已经证明,实际上也起到了效果。而且,高丽还没有走远。

夏末的一天,燠热。天上仿佛有九个太阳。朱重八和高丽招摇过市。他们携手,时而拥抱。而后,他裹挟着——也许是押解,把越狱的犯人重新送监——高丽走向陈府。高丽没有惊叫,也没有试图逃脱,就像回家一样,就像一片叶子终归要腐烂一样,她顺其自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与危险同步。一步一步向前,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沉默,轻快,透明,内心安稳。终于到了。在目的地,没有一句道别。仿佛就该这样。送归一个走失的孩子,无论那里的家长多么淫威。她也愿意回来。九天不曾存在过。而后,朱重八在他曾经翻墙而过的位置,抱起高丽——她没反抗,举起她,一声不吭地扔进院内。就像扔掉一只弃如敝履的包裹。他没忘了拍拍手,声音响亮,惊得阳光一下子就逃窜了。天暗下来。而后,他坦然自若地走了。

“虽说陈友谅一直将我看成最难啃的竞争对手,但我可不想得罪他。我的意思是说,因女人较劲而两败俱伤,是很丢人的。”朱重八对我们说。这是谎言的证据之一,便是——他已经得罪陈友谅了。

高丽被关进陈府私设的囚牢里。里面只有她,北山上的盗贼一个也不见。陈友谅也许只是想让她悔过。八月十五,中秋,他们在山甫酒庄通宵喝酒。戏台上没有高丽,所以这场酒应该喝得很沉痛。我和常遇春摸进陈府,救出高丽。

她对我说,她想明白了。我点头,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她也立即作出让我禁言的手势,又微笑着说,她现在已经了解一切,通过自我伤害的求证。我们已经走出七家山的包围圈了。但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我让她赶快一个人远走高飞。她不理解,却也不吃惊地看着我。眼中无泪,不空洞,不深邃,却又像一平如洗的镜面一样无所不包。我说我没有理由。她说她知道。我想了想,又说不一起走和爱情无关,但又其实和它有关。她仍然说她懂,并说出“刹那才是永恒”之类的话来。我看着她。她接着又说出“失而复得”之类的话来。我便与她挥手道别了。

她伫立原地,看着我又走回山路上。我一步三回头,向她挥手。我还没有在她的视线里完全消失,她就扭头走了。她的乱发在风中飞扬,像一束年轻的芦苇。那天,初升的太阳里面出现了黑子。我开始后悔,没请她给我唱最后一曲。随便哪场戏,只要是她的声音在响起。

我藏身在七家山一个背阴山凹里,躲避追杀。是从此隐居了吗?我看见两只鸟在空中飞,盘旋,整天,直到黑夜降临,它们看不见空中的轨道。她走远了。我没有和她一起远离。三天后,我才知道,高丽并没有离开。她也回来了。她走进七家山里,却不是寻找我。而后,她又去山甫酒庄,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来回走了几圈,试了几声嗓子,一句戏词也没唱。她路过月河桥时,站立了片刻,看或想了什么。然后,她缓步来到月河塘边……

曾有无事生非者测量过,七家村的月河塘和陆地的面积占比为七三之分。

战争在远方继续。

我们都好像忘了还有这回事。

但七家村的战争是常遇春带来的吗?他一般三个月出现一次。风尘仆仆的样子总像自生下来就未洗过澡的悍马。他会捎来远方战争的讯息,这是我们唯一的话题。我其实不想聊这些,我想他也是。远方正在发生大大小小或胜或败的战争,它与我无关。它很模糊,我从不让意识里对它的印象清晰起来。我想常遇春也和我一样,沙场上的喊杀和长枪刺进肉体的声音,他听惯了,他宁愿坐着,与我相对无言。但我们总在没完没了聊着战争,从他来,到他去,一般两天左右。我不只是个沉默的听众。

多数时候,我们在喝酒。从早到晚。两天时光像一个绝缘的隔离器,盛装着现在,却分开了过去与未来,让它们从此各自为阵。“因为你那一场酒,我要请你喝一辈子的酒。”常遇春第一次回来看我时就这样说。他没有把理由归功于那只鸟。

这次,我们谈得具体了一些。我为何一反常态主动询问呢?他语调自然,像一位老农期待着起镰收割成熟庄稼那样,“我们就要攻县城了。”我用沉默表示疑问。

“我们想收编钟矮子和蒋英,但他们不干。已经几次登门,委曲求全极了,以免动干戈。每个人都是条命,你说是吧。”他用一种曝光家丑似的自嘲口吻说。

“钟矮子已经投靠王保保?”我问。

“十岁的娃儿应该回摇篮里吃奶去,但不是他。管他是谁,我们只好血刃上见真章。”

我想,也许这是个机会。复仇。与胡大海去求助的那晚,刘基还说,“这是偶然的。但也是必然的。”他讳莫如深,像是正在泄露天机,脸上却又有一种坦然的怜悯。

一年前。常遇春夹杂在逃荒队伍中向七家村走来。他伫立在乌龙岗上,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饿毙了。但即使垂死的他也仍然气宇轩昂。我是因此相中了他吗?我永远都不会承认我带有任何目的,因为事实上没有。“每个人都是条命”。我正在逃避陈友谅收得比针眼还小的抓捕,白天,偶尔藏身于乌龙岗的乱石茅草丛中。这里,既方便远遁黑森林里,又可随时潜回七家村。我忍饿三天了,已经放弃逮住任何一只比蟑螂大些的小动物的希望。能吃的都被吃光了。我强力保持清醒,一旦睡着了被当成新鲜的尸体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常遇春倒下后,我决定最后试验——再与命运抗争一次,冒着现身的危险,两个时辰后,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我居然抓到了一只跛腿而难以高飞的鸟。它瘦弱得让人分不清品名,尽管如此,仍然有血有肉。用它,我救了常遇春一命。似乎,两个人一起存活的几率总比孤身一人大。我们捱到了八月中秋。我潜回村庄在我家茅屋前的杏树下掘地三尺,找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娘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她唯一的嫁妆,一副金耳坠。金子从不会贬值,即使在乱世。我用它换来四壶酒和四盘菜。陈友谅和他的喽啰正在山甫酒庄里猜拳拼酒,高丽在囚室里面对深不可测的黑暗。月亮如银挂在半空。月光下,我对常遇春说,“今天是团圆节,你我二人都再无亲人,就一起过吧。”我们饮酒如饮血般畅达又咸涩。我们偷入陈府,解救出高丽。送走高丽,他也离开了,说要去投军。

“我们一起去折腾。战争当然与死亡是孪生兄弟。不过死算什么,这样才能证明活过。”他接着沉思良久,羞于启齿似的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们要在一起,时时照应对方,像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那样。”

常遇春说“贫穷才能诞生传奇”,于是我引他去见朱重八。山洞里没有人。不远处的於觉寺里,他正在给一群和尚算命,他们像石榴籽一样抱成团。真奇怪,他们早把身心都交给佛,却指望在朱重八的竹签上得出不同于现世生活的运气来。当某位和尚被算出来世会拥有七个老婆生养十九个儿子,他喜形于色,并且很快在於觉寺乃至七家村传为佳谈,引来艳羡和嫉妒。老和尚高彬一定不在,否则会将他像瘟神一样赶出寺外。他一眼就洞穿了朱重八想来此分一杯羹的企图。卜筮便是他的敲门砖。而且是有机可乘的敲门砖,因为人总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未来,更愿听信美丽的谎言。

一心想当和尚的野心家值得畏惧吗。我们等了三个时辰。每个和尚都怀抱着全新的命运欣喜离去,朱重八的眼睛里才有了我们,他不停地打呵欠,并且刻意延长时间长度。他一点也不介意我们看出这点。常遇春向他施礼。他只是稍微抬了抬手指。仿佛他是一名化身佛祖,这就蕴含了全部礼仪。幸好,他没有说出“要不,你也求一签”之类的话来。

我只好说,“常遇春,你也可叫他常十万。他独力能挡十万军,手下确实也拉起了十万人马。”

面对不请自来的我们,他仿佛还没有从某种神秘氛围中出来。“火山喷发得再高,也是短暂的。”他说,“你说服不了一心只想当和尚的人。”他语调突然有些伤感,听上去比苍蝇的翅膀还要轻盈,“就连和尚我也还没当成,你们还奢望我能成什么事。”

常遇春说了一些攻城略地的胜利事迹。朱重八焦躁却坚定地挥挥手,“我,绝不会为他们的愚蠢作战。世界根本不会把他们的愚蠢当回事。”他仰头看向已显荒败的雕梁画栋,继续说,“不久就将得到验证的,哪怕四处战火,只要人没死绝,总会有人来算命。”他已经清理好卜筮道具,摆出一副不会再有下文的样子。

谎言!我想。难道他忘了吗?

常遇春自然不会认为第十万零一个兵勇能给他夺来一座城池,他放弃了。但他同样固执——或许因为我,几乎是在挑衅,“你父亲已经死了。等着见你最后一面的使命已经交给了母亲,无地安葬而不忍相对,只是一种借口!我们就要攻县城了,不用瞒你。只要你一句‘我愿意加入’,我以性命作保,你父母均得盛葬。在你家,一个全身长满疖子的长发小子告诉我,你兄长也快不行了。他模仿破风箱拼命扯动的声响,向我们说明朱重六的状态。我们同时出门,他说不来这儿,让我转告你,他还要赶着去打随便一只什么鸟。他说什么也要在最后时刻让你兄长吃上肉。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做到,保证连你也一天吃一顿肉。”

寺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雷电交作,天空像开了一道本只用来喘息的口子,却越撕越大。是要洗清远方的血迹后,储存足够清洗七家村血迹的水量吗?朱重八一直沉默。他是在等待吗?

等待还是有了效果。两天后一个有月无光的晚上,张士诚的人来了。

以前张士诚对朱重八是有求必应。也不只是对朱重八一人,他拥有善人的名声已很多年,甚至风闻于百里之外。他读书不多,却过目不忘,“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之类的民谚俚语更是牢记于心,他成为穿鞋的之后,则用来指导行动。蝗灾来临他施粥,洪涝时他挨家挨户送帐篷,如果你拒绝,他会用你无法理解的乞求腔调说,“还是留下吧。虽说今年你的房子没淹,真是幸事,但下次洪水再来时就不好说了。有备无患。”

他有先见之明,瘟疫流传之初,就靡费巨资请来九名医生会诊。尽管七家村死亡数字逐日递增,但有没有遏止瘟疫更大面积的传播,谁知道呢。张士诚的家丁走家串户送药,却经常遭遇诋毁,他家可是一个也没有倒下。不过,这是事实。

来的是李伯升,一个似乎具有外交天赋的狠角色。但如果石狮子会说话,他会派它来的。张士诚从不想开罪任何人,尤其是连陈友谅都看重的朱重八。朱重八的和尚理想已路人皆知,但没有理由不认为那只是一个嬉皮的玩笑。从李伯升无论真诚还是伪装的紧张神情一眼可知,现在张士诚是多想脱去干系。

“我家主人早在几年前就决定好了。”李伯升开门见山,“七家山西南角那块长着一棵梧桐树的地,就是留给你家老爷子的。我家主人刚才又特地交代,一定要直接向你言明,梧桐能引来凤凰呢。不瞒你说,我是不知这有什么道理,问他,他只是回答,聪慧如你,一准是知道的。”

呃,凤凰。高丽倒是唱过一曲《秋江风月凤凰船》。但与此无关。

“不够了。我妈也快不行了。”朱重八严肃地摇摇头。

“合葬,生来夫妻死来伴……”李伯升的主意来得倒快。

“你是诅咒我妈赶紧死好追上我爸合葬呢?你是要我爸死了也得干等着哪怕腐烂了也要等着我妈合葬是吧!”朱重八的暴怒生发出飓风般的吼叫。

也许葬一个算一个。坐在石头上的胡大海一定这样想,他看上去很焦躁,差点转成了陀螺。

李伯升瞬间又矮了半截。他原本身高不足五尺。七家村多年前就有一种传说,如果生养的儿子个矮,那就不愁吃饭了。因为张士诚肯定会收留他。没有人能否认,在侏儒丛中,张士诚看上去很伟岸。

李伯升的手势极富耐心,他缓慢地擦着额头,但那里一滴汗都没有。

“症结虽然在他心中,但打开的钥匙却不在我手里。而且,还不够。听说,我哥也不行了。”朱重八慢条斯理地说,似乎一切仍然尽在掌握之中。

机会似乎闪现了,但瞬间又消失了。李伯升却抓住了它。“你知道的,”他背诵似的说,“重点就在于,典史大人多次来我家。我家主人实在别无他法。不瞒你说,他恶毒得竟要揭发我家主人曾经贩过盐。不只是要挟。谁没走过错路,马无夜草肥不了。但没有人给你机会悔过。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

胡大海插话说,“是的,朝廷都要完蛋了。”

李伯升可能已经认为讲完便是完成任务,他不求后果了,“勒令我家主人逼你还钱,告你敲诈。你借的钱,你看,合适的时候也就还了。如果不还,我就代你还了。那个矮子也来威胁,当然是他指使的。还没我高,却扮得凶神恶煞的。唬谁呢。你说气不气人。我们十八兄弟一开会,是说要拼了。但老大老成持重,不同意。按捺住血性有多难受啊。大海兄弟是理解的。但即使我家主人什么都默认,也算是把他得罪了。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一定伺机报复呢。不,他可不会找什么借口,说不定就在明天,来扫荡了。”他的眼泪一等他说完,就声情并茂地出来了。他也许只是想阻止回应的出现,他不需要答案。都只是在走完一个过场。

“没钱。要地。”朱重八说,接着又出人意料的平心静气地问,“你家地道修得怎样了?”李伯升默不作声。半天,他才想起来要对这再明显不过的威胁笑一笑。他在等待着被放行。

“又是那头元奸逼使的吧。”我厉声叱问。我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说完,我才明白我只是在陈述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我只好朝胡大海竖起大拇指,意指他取的绰号真解气。

他却意会错了,停止了转动,朝所有人吼,“修了地道又怎样?”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何能在瞬间到达情绪最高点,而且越来越收放自如。但这次他又像一个冲动的人总是选择最不擅长的语言领域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家张盐贩是这么说过朱重八吧。没错。别的不敢担保。我们走上绝路前,他老婆刘娥是人老珠黄了,但请他多看好十三个小妾。”

李伯升走了,像个前来下战书的使者,步伐慌乱又轻快,甚至自得。张士诚这是先礼后兵,显得他像在干一件大事。也许是缓兵之计,他家中的地道快挖好了。这个传说来源于胡小海。有时他会说,他曾被张士诚雇佣,但没几天就放弃了。因为方国珍曾警告过他,掌握狡兔三窟秘密的人,从来不得好死。在另外一些场合,他的说法又完全不同。他站在坟墓里,听到了凿土声,由张士诚家的方向传来。

身逢乱世,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并值得理解。不仅是张士诚挖掘通往七家山中或山外的地道。多年前,他跟随一个名叫徐寿辉的人贩布。后来,徐寿辉被察罕帖木儿抓了。因为贩布违反了朝廷禁令。察罕帖木儿死后,他的义子王保保不仅继承了他的爵位,也拥有了他的案卷档案,虽说他现年只有十岁。也正因此,典史陈友谅开始越俎代庖地掌握历史污点。但张士诚对此倒是乐意的。仿佛进身之阶。所谓把柄,原也不过是你握住了那头,呃,那么,我便握住了这头。张士诚开始贩盐。没多久,他就拉起了十八人的队伍。也不容易,因为他需要比每个人都高出一头。在一天,他终于等到陈友谅打上门来,然后,他们简直是一拍即合。

朱重八是不会去举报官商勾结的,这达不到他的目的。他向张士诚借钱,借地,也许有要挟,但每次都准备了充足的理由,需要说出口,或者根本不需要。但从来不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双方未经商量就达成了一种默契。朱重八的数字总在张士诚不用一秒考虑便可接受的范围内,哪怕是总和。借口不一而足,吃,喝,养家,盘酒店,张士诚面带狐狸般的微笑,不打断,一言不发听完后,给钱打发。他不需要理由,明白目的即可。后来每个理由循环使用多次后,觉得没有穷尽的重复不妥,又不想编造新鲜的,朱重八便干脆靠着石狮子或骑于其上等着。只有轮到一个借口时,他非要面见张士诚并郑重陈述一番,但也只有三个字——香火钱。好像这能暗示什么,比如,与世无争。你不要害怕。

即使昨天是同样的理由,张士诚也不会多问一句。这让朱重八有些懊恼。他不愿主动提起於觉寺、香火钱和老和尚高彬。於觉寺的地主尽管是张士诚,但这和其他的不一样。他想当一名和尚。除了香火钱,他还需要——比如说情或命令,他不拒绝这类帮助,但宁愿它们发乎主动。

高彬老和尚索取的香火钱很贵,而且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无论你准备多少,他都能一眼看穿你的钱袋,多要上几文。跟他简直没有道理可讲,他只消一句话:你跟佛申辩去吧。和他讨论你的信仰同样没用,因为他没有。据说,他曾经与一名尼姑私通。两人坠入爱河,如果爱河真存在的话。结果是,尼姑并未还俗,他却出了家。他仍未忘情。经营多年,他成了於觉寺名不正言不顺的住持。没有朝廷牒文,却由于他让和尚们避免饥饿——虽仅止于此,他们也就认了。他仍然想还俗——却不准朱重八出家,虽说她年华渐老,他却未移情别恋。为了保证以后荣华生活,在还俗之前他一心赚钱。这少不得和典史大人打交道,合伙生财,因为典史大人凡事总要插一腿。比如让朱重八当不成和尚,也成为一种交换。但他有时给朱重八的理由却只是,你在佛前算命。

这也许是陈友谅的失策。如果朱重八早早当上了和尚,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多年后,一次夜深散朝,朱重八留我一人饮酒。席间,他就胡关住强奸民女的惩罚征询我的意见。胡关住是胡大海养子。当时,胡大海正领兵在北方作战。按律当斩。况且他正在寻找这样的契机,在臣民心中树立法不避亲的形象,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知道我最了解他,一心想借我的口。但这次,我让他失望了。我只顾闷头喝酒。我依稀听见他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这就是他。

也正是这句话让我坚定了多年前对那件事的猜想。

我引常遇春去见朱重八,没有理由。也许只是惯性。我完全可以跟常遇春消失,连招呼都不打,然后又出现在戎马倥偬中。方国珍的现状和来信,胡大海可能并不知情,胡小海却理应对朱重八说了。任何人都认为关乎我们群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不可靠的定性——的任何事情,都应该让他第一个知晓。

于是,朱重八邀请胡小海去找陈友谅。对胡大海再找张士诚商量最后一次的建议,他认为“没有必要见机行事了”,他“知道症结在哪里”——没错,否则他宁愿等待,给你一个事不关己的印象。况且,“等不及了。我爸都死了。”仿佛他刚才得到消息似的。

在陈府后花园,朱重八很快放弃记住逃跑路线的努力。领路家丁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典史大人已等候你多时了。”只有匆促的脚步声,在回应朱重八背后的恐慌。

两人相对无言。就像他们面前是一盘棋,一着即会定生死。注意力无法在对方身上。但这是假象。终于,陈友谅说,“你为何不学你祖宗,还去淘金呢。”他居然说出和我同样的话,似乎对朱重八不满时,只能这样嘲讽。

朱重八看上去颇有几分俏皮,但老老实实地回答,“你看,典史大人,我爸淘过金吧。如今就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却连个下葬的地方也没有。”

陈友谅似要给猎物表演挣扎的必要时间,用回忆往事的口吻说,“那么,我的父亲,陈普才。那头牛犊,它会成为一头健硕的耕牛。说不定现在还自食其力。”

“那全是汤和的错。”这个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从刀尖接触牛皮开始。

“山甫酒庄我可以不要。其实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过。但没有办法,总是被误解。后来也懒得去澄清。因为我们有比去澄清误解更重要的事情,是吧。许多事。比如活着。你误解得自然有道理。”

他回顾了像个人质似的站在身后的胡小海,又说,“我只想做一名正儿八经的和尚。求求你,成全我吧。只消你一句话,高彬老和尚就不敢刁难。至于那个盐贩子,他是个向来胆小的人,我自会处理。也许我不该对你说,昨夜他派李伯升来找我,我真不好说成他们在出卖你。至少违背了你们的约定。更合适的说法当然是你对他的命令。”

“我知道。”陈友谅满面怒容,但言简意赅,“我早就料到。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朱重八未卜先知地回答,“不关我的事。还有——高丽——汤和和我毕竟是兄弟。我不过一时意气,为了他可笑的爱情。但整个七家村都知道,她,是我送归的。谁也不能说,她是为我沉塘殉情呢。”

“你也不能!”他突然恶狠狠地又加了一句。

陈友谅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神色。但两秒之后,就消失了。“她死了。”他说。

“是欲望。但我不会成为你的对手。虽然我曾经期盼如此。今天看来,它简直比一个卑劣的玩笑话还可笑。”他窥视了片刻,没有回音,他低沉地说,“我已经相信,欲望它是个魔鬼。”他在陈友谅的眼中寻找同情的影子。

但没有找到。“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还需要对你重申吗,今天,你有来无回。”

“任何事情总是另一种解决办法。做个交换好不好。方国珍在外已参加白莲教。”朱重八绕到胡小海身后,像看一块砧板上的肉,他笑起来,仿佛抛出杀手锏似的将胡小海推上前来。“你想,他曾经放走即将被正法的方国珍,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诱饵呢。”

胡小海像个终于有机会跑龙套的观众代表,而忘了这是一场真刀实枪的打斗戏,“是的,我师傅,方国珍已经参加白莲教了。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诱饵呢。你说。”他可能还觉得该有句独特的台词,于是说,“人都不过是一副骷髅,其他都是人想想的。”但听上去倒像视死如归的挑衅。

“你们这些吃菜事魔的白莲教!”

“真没错。他们就要攻城了。我们,”朱重八说,“那么,我们还在这里较什么劲呢。你放了我。我们在一起,对付他们。赶尽杀绝。”他可能还加了句,“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汤和就是他们的联络人,内线。”

他又一副听命于人的模样说,“虽说不过是想做一名和尚。敲木念经,就像个真正的和尚那样。”

陈友谅说,“不。”

早已伏在屏风后的钟矮子和蒋英冲出来,将两人都绑了。

“你这头元奸。我就不相信,我葬不了他们。”朱重八这时应该这样说——按照我的想象。

我说服郭箫作诱饵,引诱陈友仁来山甫酒庄。他也许并不爱她,所以未加提防。她并不是一个值得你爱上一回的女人。几天之后,事实证明果真如此。我和胡小海合力抓了他。起先他梗着脖子,很猖狂。金刚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后颈上尚未成熟的疖子,不声不响地涂了他一脸。然后,他老实了,像霜打的枯叶。他答应,写信给陈友谅,交换人质。但信未送出我们又放弃了。因为消息传来,胡小海已经被剐杀。在胡大海忽哭忽笑的癫狂状态中,我们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马云去监牢探望朱重八。对他还没有被处死,我们虽然希望如此却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只好认为,这是陈友谅想看一场更盛大的好戏——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地绑着我们,或者干脆一根牛绳穿过我们的耳朵,我们在彼此的惊恐中颤栗。马云从小是个孤女,后来被郭子兴收养。郭子兴是个刚愎自用的农夫。因为马云她是个大脚,有时我们干脆喊她马大脚。朱重八虽然对此很不满,但从来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马云。但在我们眼里,只有马云对他的爱——虽并不一定真诚,但因抱有明确目的而——显得长久。他称呼她为马妃。在他一次酒醉戏称郭箫为郭妃之后。绝非因此,郭子兴不允许朱重八踏进破落的家门一步。他是个自私的农夫,却说,“我是个有远见的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丝毫发达的希望。他连和尚都做不成。”

自收养马云的那一天开始,郭子兴就赋闲在家。那一年,她也许十岁,也许十二岁,但不会超过十三岁。她偷学了一门技艺,卖炊饼养活他俩。多年来,她的炊饼救活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我们多次。我们看着即将晕厥的彼此,会满腹信心地说,“别怕,你不会饿死的。炊饼总会出现的,在最后一刻。”马云总能完美地掌握最后一刻的临界火候。于是,炊饼就不只是恩情,而是命。这让我们一生都愿意为巩固她的地位而不遗余力。因为,即使有一天在皇家囚牢里,我们饥饿时,也会想起它,它会到来。

我们和陈友仁在山甫酒庄的地窖里,郭山甫父女却突然消失了。但地窖里有酒。我,胡大海和陈友仁便没完没了地喝酒。我们猜拳斗嘴,好像彼此很熟的样子。陈友仁尝试过若干次逃跑,都被我们扼杀于未萌。他放弃了,甚至显得格外高兴地说,“这下好了,逃跑任务既然完成,对我哥就有交代了。现在就可以安心喝酒啦。醉生梦死的,比外面勾心斗角的舒服多了。”是这样。不喝酒时,我经常做梦。有些是白日梦,有些不是。已经日夜不分。经常从噩梦中猝然醒来,然后我看见自己正在体内分裂。一位头戴花冠、手拿孔雀羽毛的酋长慢慢走近我,下一步,他要对我施以族刑。我快停止呼吸了,他会告诉我他就是我的前世。我惧怕又渴望,强迫它停在梦醒的边缘。金刚奴偶尔前来。他永远知道你藏身何处。但至多站着喝上一碗酒,来去匆匆。唯一的理由总是不变,要去打鸟。但每次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是吃饱了,然后来求喝足的。仿佛他的前来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并在这个乱世由我们向他证明我们的存在。他身上越来越脏得什么味道都有,除掉他自己的气味。

马云怀揣炊饼去探望朱重八。遭到了陈友谅的堵截和盘问。他看出了她怀中的炊饼。马云是个细心而且记性好的女人,而朱重八向来挑剔。“我不吃冷饼,宁可饿死。”他有次说。因此,她藏在怀中的炊饼一定是滚烫的。陈友谅没完没了地盘问。她的乳头都被炊饼烤焦了。但她面带笑容。多年过去,我们偶尔还会问朱重八是不是这样。如果那天他兴致好,比如和群妾在雪地里玩捉迷藏,他会说,“你们直接问马妃好了,她不说你们就自己看。”

看守监狱的老弱病残都被调上了城头,构筑防御工事。但说到底,只能归责于鬼使神差,马云居然从监牢里救出了朱重八。我们想过去救他吗。也许胡大海想过,但没有行动。她背着他逃跑。大脚像鞭扑在大地的心脏上。

在马云像岩石一样厚实的背上,朱重八说,“我哪怕有一寸土。”

“我明白了,世界上只有土地值得为它去死。”

“永恒的战斗。周而复始的循环。”

“我要从今天起把土地当作母亲。就像对你一样。”

他的母亲死了。他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本来可以,但他没有去。

她一定这样对他说,“别想着去当什么和尚了,我再怎么爱你也觉着嫁给一个和尚不是个好主意。我们经营一个炊饼摊吧。”等乱世过去,乱世总会过去的,如果他什么也不想干,那就和她养父一样呆在家里好了。不用管她养父,她从来没在乎过他怎么想。

这听上去既惊险又藏着爱意。后来朱重八的评价却是,“那不过是她为了向自己证明她对我的爱。”他对此的证明是,“乘人之危而已。那天,在牢门锁链被打开之前,我总得答应她什么。”

朱重八不知逃哪里去了。他没有采取任何方式知会我们。金刚奴也而不见了。他是肯定知道的。仿佛正在山甫酒庄地窖里喝着酒,绑架着陈友仁,等待着机会并已经构思出无数种解救计划的我们,与他无关。他也不在七家山的天然山洞里。几天后,他突然出现在於觉寺。那是在高彬老和尚被杀之后。

他已给於觉寺改了名字,皇觉寺——谁知道是什么缘故,你说,不用天意则该怎么解释。若是从前,陈友谅会第一时间前来问责。寺庙,也是皇家的产业,岂容你乱改名号。但他现在分身乏术了,城下扎着红巾的白莲教众一眼望不到头。

朱重八失踪当日,我们放了陈友仁。我们分别得很友好,甚至都落了泪,还约定来日定要聚首畅饮。

等你意识到变化,一切都来不及了。也正是这天,韩林儿正式来攻县城。他们,铺满了乌龙岗,瞬间就堵塞了月河塘。方国路上逃荒的人一个不见了。要么也在头上扎起了红巾,要么就像见机得早的郭氏父女一样逃往别处。

我在队伍里居然看到了刘基。他羽扇纶巾,一下子似乎年轻了十岁。似乎我们藏身地窖时,时光正在飞速倒流。后来听说正是他,订下了“先攻陈,再攻张”的战斗计划。陈氏一灭,张氏自孤。还有宋濂。他到处指挥张贴宣传标语,有时催促运送粮食。那两只大肥鹅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没有更胖一些。

一枚飞箭射中了陈友谅的眼睛。他跌下城楼。他死了。扩廓帖木儿,那个名叫王保保的汉人,他才十岁,还没来得及制造罪恶,但也难逃厄运,和强盗头目钟矮子、蒋英一起,先后死了。陈友仁被埋进了月河塘的淤泥里。如果他还在地窖,我们喝酒,或许他能逃过此劫。但终究逃不过的。

战争,也从来没有逃过两败俱伤的宿命。马上的韩林儿被背后的一支冷箭冷不防射杀了。但战争不会因主帅阵亡而停下它征伐的脚步。它从来独立于人性之外,有着自成系统的因果循环。在进攻面前,石狮子尚未醒来,或者假装睡着了。

陈氏残局很快收拾干净。张士诚站在家中最高的阁楼上。他的眼神像硫酸般灼热而怨毒。他对着面前的千军万马说,“天日照尔不照我而已。”他并非对着朱重八悲叹。常遇春要留张士诚一命,“他毕竟是个人物,日后可为我们所用。”却被前来观战的朱重八否决了。他到底是被什么惹怒了,长期以来相形见绌的人生遭遇?他借住的却宁愿四方云游、蜗居天然山洞里也不愿回去见上一面的茅草屋?是一妻十三妾吗?也许只是因为葬父。我们宁愿这样认为。他亲自将张士诚斩首,示众。一个年轻农民的勇敢和正义,立即获得了叫好。

在众目之上——我一直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我们看着,就那么看着,在性饥渴的千军万马前,刘娥驱逐张士诚的十三个小妾缓慢登楼。她像个从烟花巷中成长起来、历经数十年红尘的沧桑老鸨一样冷静、无情。也许有哭泣声,也许有颤抖的身体与秋风摩擦而生的嗡鸣声,自然该有,但我们没听到。她纵火焚烧。紧接着,火中十三个影子还在乱舞时,她已自缢而亡。这一年,她三十二岁。这证明我当初的猜测没错,她眉毛长,鼻头高,薄嘴唇,喉结像个急欲破土而出的花生粒,一看就是短命鬼。从来对女人没有好感的胡大海也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这又让我想起他将也是一个短命鬼,他说,“其实,从她刚满十八岁时我就不看好她。”

我们想不到,朱重八掘了张士诚母亲的坟茔。“这才是缅怀牺牲的胡小海的最好方式。”他说。但没有人声援,包括在一旁陷入沉思的胡大海。他一件宝贝都没有盗得。张士诚本就吝啬,何况对一个死人,他是宁愿望梅止渴,也要少喝点的水。

我们葬了朱五四。还有在历史上连姓氏都没有留下的他妈和朱重六。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死于瘟疫,饥饿,还只是对朱重八的想念。

在七家村口,大队人马已像群疲惫的蚂蚁一样远行,常遇春勒马回头,最后一次劝说,“一起走吧!折腾!总比你虚头巴脑地活着强!”分别在即,也许此生不再相见。他要远征了。我突然觉得,无可无不可。虽然我本想安稳生活。

我让他再等等。我为何要如此。我毫无牵挂,为何不江湖飘零。我理应就此与他并辔而行,连头也一次不回。然而,似乎有种魔力征服了我,完全不是自己的主张。于是,千军万马都停下脚步,烟尘蔽天,但气氛凝重、静谧而深沉。仿佛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一个能决定他们终生命运的人物,在最后一刻出场。在寺名还墨迹未干的皇觉寺里,我对枯坐在蒲垫上的朱重八说,“你和我一起去参军吧。”我不知为何加重了诚意,“说不定卜筮之法在军队里也能派个用场。总算有口饭吃。”

我嘘笑起来,面容干涩,因为我又想起了饥饿。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饥饿。我饿着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吃饱过。这倒是确实的,这对我是一种保障。背叛、玩弄和诋毁相较于此不值一提。

他已成为一名真正的和尚,但还是老样子,“不了。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本分的和尚。”

他入戏的速度总是很快。向来如此。他像个入定老僧似的略微颔首。我差点以为他是答应了。但他又说,“每天,我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和尚念一天经。青灯黄卷,再也不问人间事。有什么不好。”

我只好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还有,祝你成为一名高僧。”没错,会有一天,我会拿起笔,给他写信,再次邀请他,就像在完成上天的使命。

我远远落在队伍后面。再次走过七家山出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路过此地。此后,也许命丧他乡,永远不再回来。一念及此,也许是一路行来的马背上一直喝酒的缘故,我突然感觉身体冻得像冬天月河塘中最坚硬的那块冰,而内心,却又灼烧得像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夏的乌龙岗上那根最长的茅草尖。

我仿佛又看见。那天。高丽与我道别。我们挥手。她就要消失不见了,她消失了,我仍然挥手。我走进七家山深处。茂密的丛林。黝黑的森林。她没有离开,也回来了。她路过乌龙岗。去年深秋,山上竟然开了几朵杜鹃花。血红的颜色。它们也许是忘了季节,然后却又不忍封闭自己一年仅有一次的美丽。生命。后来,她走向月河桥。在桥上,她停步。看了片刻。看见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看见。那时,流水无声,恍若死潭。没有情感,在见证千年沧桑后,它想永久沉寂了,再也不付出。她来到月河塘……她洗了一回脚。仔细而耐心,宛若在漂白一生中最为珍贵却被染色的嫁衣。她回去了。人喧马嘶的陈府,却不再收容她。在方国路与蓬莱路交口,逃荒人仍络绎不绝。她却想不出离开这有什么必要,去往另一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她在枯草丛中躺了三个时辰。没有人把她像包裹一样带走。直到夜色四合,蚊蝇成阵,七家村在她的眼中崔嵬得如同一颗孤眠的心脏。当夜,她又在山甫酒庄的戏台上,清音,悠扬,郁结,翩翩起舞,踩着她想象中的(我想象中的)鼓点。心中的鼓点。第二天,月亮还未隐去时,惨兮兮的白月光啊,她又走出家门。脚步和清晨露水的滴落声节奏一致,一样无声。她又来到月河塘边。在七家村,月河塘与七家山七三之分。沉思,在一夜沉思之后,继续陷入轮回的冥境中。或许只是木然。枯坐。埋首。什么也没有想,恍如她只是一截风干的狗尾巴草。直到晨曦出现。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事故,会发生一切,会让一切终结。她缓慢向池塘中央走去。水纹倒流,像吃了黄连的哑巴一样鸦雀无声。七家山上晨风阵阵。树林睡眼惺忪,在窃窃私语。谈及一个千年前的伤心故事。初升的阳光开始凌乱地洒在树梢上。一处花白,一处幽深。一处耀眼,一处黝黑。已经很少见,有两只鸟在高空比翼双飞,一会儿又分开,但马上寻找彼此,靠近,又似乎要合为一体,并肩盘旋。她的头颅沉没在水中了。但就在两只鸟再次寻找彼此并终于找到时,她的头颅又探出水面。没有呼吸声传来。它们一起,螺旋式下降,下降,像一只落单的鸟那样,下降。整座七家山似乎都在旋转。不,确实如此,七家山在旋转。就要到达谷底了,塘面就在眼前,它们,或它,却又一叠声地翠鸣。并肩,直冲云霄。再也看不见了。她再次沉没进去。再也看不见了。

两天后。清晨。她漂起来。她嘴半张着,年轻的嘴角似乎还想要说出什么,或者正在倾诉什么。但不会再有人能听懂。虽说她生前有那么多观众,但他们,从不曾真的明白她在唱些什么。她的身体在清晨阳光下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温度犹存,在另一天的不一样的清晨。像萤火虫,像遥远的晨星,像干洁的少女灵魂。而正是从这一刻起,不是肇始于其他,是这束只有我能看见的微光,注定我的生活将不再安稳。我懂得并珍惜它的意义。

多年后,看着陷入往事中的我,常遇春说,“别想了,其实,七家山从来没有一个名叫高丽的女人来过。”

呃,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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