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陆小雪

2015-12-27 14:59陈崇正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雪教授

陈崇正

遇见陆小雪

陈崇正

1

在遇见陆小雪之前,有时候我是崔浩,有时候他是崔浩。经过几年的谈判,我和他终于可以和平共处。比如清晨起床,出恭完毕,我会独自在厕所里发一会儿呆。这时臭气初散,我会对着镜子里的他说:“嘿,你好,崔浩教授!”有时候会笑着说:“崔浩你好帅!”更多的时候会说:“走吧,去挤地铁吧,总得开始无聊的一天。”

大概每一座大城市都有一条恐怖的地铁线路,从早到晚都人满为患。就像地铁三号线。它会让男人庆幸自己是男人,不必担心被挤怀孕;它也会让女人深切地感受到,挤地铁成为她一天之中与这座城市的人们最亲密无间的一件事,必须在肉与肉的不能动弹中,身体所有的戒备和隔阂才会被迫放下来,以往所有的矜持此时都已失效。但即使失效也必须继续装矜持——女人的眉头是紧皱的,眼神是拒绝的,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崔浩的脖子。因为她除了看他的脖子,视线也无处安放(闭上眼睛更有享受的嫌疑)。而崔浩只能假装非常正经淡定地看着地铁的顶灯(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以庄严的仪式感来假装对她挤压在他胸前的乳房完全没有反应。地铁的每一次颠簸摇晃都是个淫荡的节奏,他能清晰感受到她乳房荡漾的质感,但他们都表情严肃,一本正经。

好吧,我要承认我每当这个时候脑海里都会浮想联翩,胯下的小兄弟也正蠢蠢欲动。(嗨,小崔浩!)这种情况其实也比较罕见,要挤压多少大叔大妈、醉汉丑女、狐臭大哥才能碰到一个还差不多能让人冲动的美女。所以崔浩每天挤地铁都怀着一颗期待勃起的心,但结果每次往往都“阿弥陀佛忍忍就好”,真是人生的大尴尬。人生当然还有一些小尴尬,就如每次我在讲台上站着,我的小崔浩有时候也会抬头挺胸,这时候我总是庆幸前面还有一张讲台挡着,不然底下的学生一定笑翻了,第二天“崔教授上课勃起”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好吧,我只是一个讲师,大概因为胡子拉碴的,学生总会不明真相地叫我崔教授,我也乐意被这么叫着,显得很正经。

嗨,崔教授。

2

地铁的门终于打开了,所有正经人都下车了。我也跟着下车了,车门在我背后关上的瞬间,我有一种房事已毕的失落感,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和我挤在一起的丰满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瘦而高的女孩,我正想把头扭回来,她竟然对着我微笑挥手。我吃了一惊,重新转过头去看着她。我常常错误领会了别人的招呼,闹出接错招的尴尬,但这次明白无误,确实有人在朝我招手:“嗨,崔教授!”

但瘦高女孩不是我的菜。

有时候觉得我是一个挺无趣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如果在古代我大概会喜欢在歌楼妓馆里头发呆,但现在嫖个娼都可能会上央视,太危险了。对于一个胆子太小的人来说,这不是明智的选择。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的是,我这段时间正在创作我人生最重要的作品《论劣质文字提供商的悲惨命运》。有搞评论的朋友看了这部作品的前面两章,认为这是一部旷世奇作,拿鲁奖应该不成问题,甚至还有可能夺得王小波文学奖。这样的评价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所以每次我在电脑里写下一段,总要花费两倍的时间将这部传世作品誊抄在稿纸上,这样可以给后世的人们留下一些可以拍卖的手稿。为了让手稿看起来更为真实,我还故意写错字,留下了修改的痕迹。

唉,这些和勃起无关的事,我们就不再提了,还是说说我在地铁上的艳遇吧。在你们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这个女孩就叫陆小雪。她俏皮一笑,对我说:“崔老师,刚才那女孩不错吧?我看你都醉了!”

“哪个?你说谁?”我只能装傻。

“好吧,崔教授,你就继续装吧。”她笑得更灿烂了。

我正想说什么,她的眼神直视着我,我退怯了,尴尬笑笑。她倒是非常大方,依旧笑着说,您看起来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讨厌——

“既然遇到了,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你说可以吗?”

就这样,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在附近的停顿客栈咖啡馆吃了饭,喝了两杯鸡尾酒,我就跟这个女学生去开房;至于她请教我的问题,早就被抛到一边。事后她还表扬我很努力:“我就喜欢大叔,还是大叔有节操,那些酒吧里认识的小年轻节操都碎了一地,做事都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懂得深耕细作,床品很差。”在她的积极鼓励下,我们又来了一发,酣畅淋漓。

就这样,我们确立了炮友关系。省略掉中间的若干场景,最后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手里的杂志丢到沙发上,随手抓起地上的牛仔裤,往她的腿上套。她的腿很细,窗帘上柔和的光线透进来,这样的场景显得很不真实。

穿完衣服她就走掉了,走之前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陆小雪。我问她需不需要支付嫖资,她已经出了门,从门缝里伸进一只手,朝我竖起中指,然后那只手消失了,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我捡起床上陆小雪留下的香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猛咳了几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穿衣服离开酒店房间的时候,无意间瞄了一眼那本被陆小雪重重摔在沙发上的杂志,封面上赫然写着“陆”,这是去年的第六期杂志;“陆”字下面两个小字写着“小雪”,应该是去年冬天出刊时候的节气。

这鬼丫头!我在心里骂着,脸上却不自觉露出笑容。

嗨,崔教授。

3

如果有必要复述一遍,事情是这样的:崔浩教授在地铁里遇见陆小雪,并被这个曾经的女学生哄去开了房。陆小雪对崔浩说,她是个大叔控,但有些大叔很不爽,围着她暧昧了半个月,难得约她出来又战战兢兢给送回去了,就不敢捅破那层纸。崔浩跟她详细地分析了两代人的不同,说大叔们的快感就来自暧昧。陆小雪并不领情,她骑在崔浩身上,像骑着一匹瘦骆驼:“驾!”她还伸出双手,钳住崔浩扁平的小乳头,痛得他哇哇直叫:“你敢说你们这些老变态缠着我,不就是为了做这事?直接说不是好好的,半夜三更发手机短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一认真他就含糊其辞,就说出来吃饭随便聊点什么吧,他不小心就一副革命导师的样子,真讨厌!”

她毕业已经一年了,还没找工作。至于生活费,“那不是问题,有人会给”。崔浩看着她。“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说我给人家当情妇,我最讨厌那些小三了,也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而是爱情本来就没有先后之分,就因为一个名分还得天天跟原配斗个不停,天天提心吊胆,就怕在街上被撕光了衣服,你说那样的日子我才不要。”她说她父母死得早,啥都没有,倒是留给她和哥哥很多旧房子,前些年美人城扩建,拆迁赔款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钱由她哥管着,每个月都会往她卡里打生活费。“当然,还是得工作,我哥是个浪荡汉,就怕他哪天把钱赌光了,那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但眼下她才不急。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在调查那些乞讨的女孩,就是跪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块牌子写着“讨几块钱车钱坐车回家”之类的。她说这些女孩衣服都光鲜,背着小书包,不理解为什么要把大好的时间浪费在马路边上。

“我不想那么早结婚,虽然家里亲戚朋友都催着我相亲,但我现在连男朋友都懒得去谈,无非是逛街,滚床单,看电影,滚床单,见家长,滚床单……到最后都没有做爱,只有性交,还不如直接就滚床单,咳,还是不毒害你们这些教授,我们谈谈诗歌吧!”

她竟然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来,说自己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会写诗。她不喜欢在电脑上写,只用笔写。

“这样好,以后能留下手稿。”

她一愣:“什么叫手稿?不是……你说这些诗写得怎么样嘛?我第一次在地铁上看到你猥琐的样子,就想跟你请教诗歌。”说着她点了一支烟:“事后烟,来一支?不过女人的烟太淡,你们可能都不喜欢。”她把刚递给崔浩的烟放回去:“这么大一座城市,找个谈诗的人太难了。”

崔浩翻了翻,在台灯下读了几首,觉得都不错。正想说些什么,她却突然一把将本子抢过去,放回她的小背包里:“我怎么笨到会相信男人的床话,算了,你就当没看过,啥也别说了,说也不外是些鼓励的话。我写的都是狗屁,你们教授都虚伪。”

我只能呵呵,无言以对,伸手拿她的薄荷烟,点了一根。我想点烟的时候要帅一点,可惜她都不看。

“不谈诗了,我们谈点别的,嘿,你说你有多少女朋友?说说嘛,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好吧,不说拉倒,那我说说我自己吧!不是,你想得美,不说我的男的朋友,说说我的计划——我想骑一匹马去上班,最好能冲进地铁里,让马坐地铁上班。”说话的时候她眼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匹马也在看着她。

她自己给这个计划取了一个响亮的名称叫“跑马地铁计划”,并在酒店的阳台上宣布计划正式实施。她穿着黑色的内衣,指尖夹着修长的薄荷烟,长长的眼睫毛,单眼皮,一头波浪发慵懒地披着——我定睛细细端详了几次,总觉得她跟之前地铁上是两个肉身,只有她的声音是统一的:“你说在地铁里怕被挤怀孕,我亲眼看过一个孕妇在地铁上被挤流产,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手机屏幕,所有人都是假正经……我要去地铁里骑马!”

4

按规矩,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就这样一个庸俗的故事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人世间所有的亲密,都是久别重逢。我依旧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铁三号线依旧每天拥挤不堪,谷歌依旧无法登陆,人们依旧习惯假正经。此后是漫长的暑假,期间我去了一趟西藏,途中一辆大客车把我们的中巴左边的后视镜撞掉了,车侧翻,居然也没有死掉。所以在西藏我拜各种佛,感谢佛祖让我继续能回到地铁三号线中勃起。我希望在高原也能有一段艳遇,手机里所有的约炮神器都打开了,但依然一无所获。其实空气稀薄,我也性欲全无,只是色心不死,碰到美女就瞎聊。有一回在青年旅舍半夜梦中惊醒,昏暗的灯光里看着墙上的涂鸦,隐约记得梦里陆小雪,我的女学生,骑着高头大马被海浪冲走。

打开手机微博,增加了一个女粉丝,然后看到她发来的一条私信:“嘿,我们啥时候去地铁里骑马?”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头险些撞到上铺床沿,赶紧回了一条:

“陆小雪?这都几点了,你还没睡?”

“还没睡,刚去医院把你的孩子流产掉,本来我想悄悄生下来的,教授的种,怎么智商也不会很低。”

我拿着手机的手竟有点发抖,青旅房间里鼾声四起,我打了几条回复的文字,但都删掉了。

“哈哈,看你吓成这样,跟你开玩笑啦,如果堕胎会找你要青春赔偿的。”

“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不然我就把你娶了。”发出这条的时候我瘫软在床上。

“好吧,八人大轿,走地铁三号线过来,我就嫁。好了,不说了,明天要回老家了,我哥出了点事,晚安!”

自此以后无论我再说些什么,那个微博都没有任何回应了,上面没有任何内容,也没有任何更新,甚至连头像都没有,只有一个微博名:地铁里的骑吟诗人。我有理由相信,她是注册了一个微博,来找我聊天。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想起了我八年前死去的儿子,还有分居多年不再见面的妻子。儿子死了,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第二天我在大昭寺里整整呆坐了一天,这里连阳光都是金子一样发亮;缺氧让人大脑空白,心智单纯,爱和恨来得如此直接,让人可以相信满天神佛可以进驻胸膛,把整颗心都照得亮堂。

如果陆小雪没有骗我?如果她真的刚刚做了人流?

嗨,崔教授,你开什么玩笑?

5

这样一次相遇,崔浩教授当然会将之写进《论劣质文字提供商的悲惨命运》这样一部著作里头去。他是这么写的:“上帝交给我们爱情,就是要我们去爱一种不完美,爱绝望和灰烬。爱和生活,都是一种修行。无论对与错,生活中自有我的劫数,也是我此生必经的磨练。”他这样议论过之后,有觉得不过瘾,于是恶狠狠地批驳了肥皂剧中的堕胎桥段,认为最没有创造力的编剧才会编造这样的情节。

但写完这一章之后,崔浩教授堕落了,他开始迷上一款叫“美人城”的网游。之前他的学生如果有玩网络游戏者,都被他骂玩物丧志;还教育他们说,有本事应该做那个创造游戏设计游戏的人,而不应该做玩游戏这样自甘平庸的事情。但这款网络游戏很火,崔浩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下载了,登录之后需要给出一个美人的名字,崔浩想都没想就写上“陆小雪”,反正这不过是来自杂志封面的一个化名而已。

游戏也很简单,这个被你命名的美女角色,会按照你给出的参数(比如身高和三围)然后慢慢成长,她会自己具备学习能力,还可以通过搜索引擎,将网络上关于“陆小雪”有关的资料进行筛选学习。到了某一个成长阶段,你就可以和这个虚拟的角色进行对话。但这个阶段,崔浩都认为这个游戏不过是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好玩的。直到有一天,角色陆小雪给自己贴了一条个性签名:地铁里的骑吟诗人。

崔浩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虚拟的角色可能比他更了解陆小雪。不久之后,他发现不止他一个人在培育这个角色,虚拟的陆小雪开始向他提出一些问题,不断提高她与网络上其他陆小雪的识别度,最后屏幕上显示,陆小雪只剩下崔浩和另一个培育者——也许真正的陆小雪就坐在网络对面,跟他在一起玩着这个游戏——又或者,那个人不是陆小雪本人,而是她的男朋友或情人。

这样想过之后,崔浩内心突然升腾起一种被侵犯的愤怒。假如陆小雪只是跟其他人分享她的身体,那么也正常,但如果连一个随机的假名,她也跟其他人分享了,那就是一种背叛!背叛什么?崔浩说不清楚。他站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他意识到自己拿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我真是一个虚弱的人。”他对自己说。然后他在他的著作中写道:“爱情就是一种幻觉,或者说只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虚构和幻想——你虚构了一个对象,并且爱上她,就这样,脆弱而又别无选择。幻觉的觉醒之后的拒绝,这种拒绝清醒地开启了另一种痛苦,或者厌倦。”写完之后,他长长叹出一个口气。

嗨,崔教授,这真是一个人的爱情。

6

“你是陆小雪?”

“是的,你可以叫我雪。”

“你不止我一个培育者?”

“对的,亲爱的,一共有两个。”

“那另一个是谁?”

“亲,我不能告诉你哦。”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

“这要取决于今天的天气。”

“那你能告诉我,现实中的陆小雪,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吗?”

“好吧,亲爱的,我在这里。”

屏幕上出现一个缓冲条,几秒之后,弹出一张照片,是一群人在游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真的就是陆小雪!她张开嘴巴高喊着,双手举着一张白纸板,上面写着:“反对恶性拆迁!电厂滚出半步村!”

我继续点开那条消息:“半步村村民以火电厂严重污染为由,反对恶性拆迁,游行队伍冲上高速公路,阻断高速,导致高速公路塞车长达二十公里。”

刚想点击新闻详情,但却打不开了。

“请你再打开刚才的图片。”

“不好意思,亲爱的,图片已经被删除。”

“那请为我提供这个陆小雪的最新动态?比如微博微信什么的。”

“不好意思,陆小雪是个敏感词。”

7

就这样,角色陆小雪没有再成长了,因为任何关于陆小雪的网络链接都打不开了。那个曾经骑在我身上龙腾虎跃的小姑娘,就这样消失在人海。直到一个两个月之后,那个叫“地铁里的骑吟诗人”的微博突然复活,她给我留言:“崔教授,刚从地铁三号线出来,看到路边摆满了年桔,一片金黄真好看,不知道你回老家过年没有,如果你还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我们见个面吧。十一号中午,我在那家停顿时光咖啡吃牛扒,有空过来付钱。”

然后,这个在门缝里向我竖起中指的姑娘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一条印着一朵大玫瑰花的裙子。这样艳俗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刚好让她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她那一头波浪发已经剪了,短发更加干爽,符合她的性格。她笑着看着我,继续切她的牛扒:“吃点什么?反正你请客,自己点。”

“我不饿,先看你吃。”嗨,崔教授,内心波涛汹涌的崔教授!

“喂!别这么小气嘛,你不吃我得自己埋单!”她笑了,认真切着牛扒,“我以前跟踪调查那些路别乞讨的小女孩,觉得她们真的好可怜,可现在……现在我也差不多得去乞讨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牛扒上,她扯了一张纸巾擦了一下眼泪,接着将带着泪水的牛扒送进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嚼牛扒。

“换一份吧?”

“不用,能吃。我要吃饱穿暖不生病,快过年了,我得把我哥从监狱里捞出来。他们说,会把他关到生锈为止。”

她眼泪一抹,就像没有哭过一样。她要了两杯鸡尾酒,点了一支烟,继续跟我聊起他哥的事。他哥哥赌输了钱,被村里的赌场祖老大安排为保安员,人们游行的时候他拿着棍子跟在牛老大背后就出去了,结果打死了人。按陆小雪的说法,其实那是个误会,人是赌场老大打死的,他哥理所当然就被叫去顶罪。“这个胆小鬼!这个胆小鬼!从小他就是个胆小鬼!”停顿时光咖啡馆的音乐很缓慢,噗噗的音箱里头一个驴子拉磨的嗓音在唱着:“董小姐,我也是个复杂的动物,嘴上一句带过,心里却一直重复……”

“那个胖子给我写过情书。”

“哪个?宋……冬野?你姓董?”

“好吧,”她咬了一下上嘴唇,“我还是姓陆吧。”

窗外簌簌下了一场雨,她随口说了一句:“那句著名的歌词,开始他写的是‘爱上一场春雨,可我的心里没有彩虹’,我给他改的,‘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8

与陆小雪的第二次相遇,或者说相约,毫无例外地应该进入崔浩教授的著作《论劣质文字提供商的悲惨命运》中,并被巧妙地处理到一个段落里。这一段文字,充满了年桔和牛扒的香味,崔教授没有提到那个竖起的中指,也没有如大家预想的那样和陆小雪举行一次温故知新的性爱,而是提出要到半步村走一走。

“反正寒假,也没什么事,”他装作很轻松地说,“听说你们那个村子,改革开放以前盛产巫婆,还听说有一种叫分身术的巫术,可以将人分成三个,要是我能学会,那就好啦!”

但陆小雪拒绝了。她说现在整个村子外人都进不去,很多消息都封锁了。“矛盾最激化的时候,教师都被叫到学校开会,还有传言让教师给学生吃泻药,孩子身体不舒服,大人就不会上街去游行。后来村里的女人们商量了一下,男人是家里的支柱,孩子是家里的希望,所以只有女人上街了,于是我们女人就堵了高速,但他们来了,还是把男人抓走了。抓了男人,女人就只会哭了。”

“难道没人管吗?”

“天高皇帝远,就算挖土机把人埋了也没人管。那个发电厂本来说不会污染环境,核心技术是什么海水脱硫,到最后村里的鱼虾都绝迹了,有点能耐的人都纷纷搬离。”

崔浩表示很惊奇,聊到激昂的时候,他说他打算去明察暗访,拍些照片,再写一篇调查报告发到网上去。

“你就别瞎搅和了,发上去也很快被删掉,他们就有这样的能力。你如果有钱可以请我吃饭;如果可能的话,给我介绍一个好律师;如果监狱那边你有什么关系,可以帮我求情,让我哥在里头好过点就行。”

他们在停顿时光咖啡馆一直聊到太阳西斜。太阳西斜只是一种文学化的写法,其实外头并没有太阳,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有如冰封的回忆,有如《暗店街》的开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这个世界一片朦胧。嗨,崔教授,你还有蓬勃的性欲吗?

9

很快我们就要聊到我和陆小雪的第三次相遇,或者相约。

这次相遇比之第二次,显得十分简单,因为上一回我就互相添加了微信。陆小雪不发微博,也几乎很少发朋友圈。但有一次,她说她摔伤了,发了一张图,图片后面是一辆名车,我也叫不上名字,只知道这辆车很贵,不是我们能买得起的。

我知道作为一个开放的大叔控,她随时都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

那段日子,我的注意力被牵扯进其他事情里头。这些“其他事情”包括和我分居多年的妻子正在离婚。她坐在我对面,一如从前的冷漠。对于儿子的死,她还没有原谅我。她说把该办的都办了吧,让我们都能更好面对自己。她说她常常对自己说话,我说我也是。她说在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都分成好几个人,住在房子的不同角落。

“你说一个人会凭空消失吗?”

她问,但我没有回答。

她现在是我的前妻。我前妻来自书香门第,她的父母都是教授,所以结婚之后,她就一直要将我改造成教授,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她胸怀天下,觉得中国人太多了,也为了儿子能够顺利上户口,剖腹产时就顺便做了结扎手术。后来儿子死了,我希望她能去做输卵管复通手术,但她却消沉下去:“我不想做手术,也不想再和你做那事。”

离婚之后,我按他们说的去相亲。然后我认识了关满,一个胸部很大腰很细的女人。她各方面条件都挺好,只是她很坦诚地告诉我,她吸过毒,但后来戒了。所以她不想要孩子,她总担心那段吸毒史会让她生出一个畸形的孩子。这一点和我很一致,我说我也不要孩子,但过日子还是可以的。我们如约完成了吃饭、看电影、上床的全部程序,然后开始讨论结婚的问题。她在床上很浪,每次高潮都要让我狠狠地抽她的屁股。我开始十分反感这种动物式的搞法,觉得自己成了犬类动物嗷嗷直叫,但慢慢也就入戏了。于是她开始掐我的软肋,又痛又痒,难受之极。

那个月除了出门去上几节课,我的大部分时间基本都是和关满在床上度过的。就在我对关满的掐肋游戏甘之如饴的时候,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纵欲过度之后我在关满肚皮上的精液中发现了血丝,吓得差点阳痿。关满也一脸紧张,陪我去医院排队看医生。

男科医生满脸杀气:“进来,过去,脱裤,趴下,屁股翘高!”

“啊?”

“啊什么啊!脱裤,屁股翘高!”

我只能做了一个被鸡奸的姿势,内心充满了屈辱。回头一看,只见医生取出手套戴上,十分傲慢地向我走来。

“干什么?”

“翘高!”他十分不耐烦地说。随后我就感觉他的中指从我的屁眼处戳了进来,痛得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好了,表情别这么丰富,赶紧去检查前列腺液。”

在医生面前我们都是可怜的。最终他给我的诊断是:发炎了。又悠悠说了一句:“小子,别搞太多。”我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关满倒挺不识趣,连说了几个“不搞不搞”,逗得旁边候诊的人窃笑不已。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陆小雪说要见我,而见面之后,她就跟我说,她时间很紧,准备跟我来一次:“我已经订好了房间。”

10

此时的陆小雪已经不是瘦高个,而是有点微胖。她的头发拉直了,还染了一点点红色,这让她多了一层光晕。我低下头说,我最近不想那个。她不出声,半天才说:

“你不讲义气。”

“义气”这两个字在我胸腔中盘旋良久,才被我在长长的叹息中呼出来。

“你装,你嫌弃我,你现在的老婆很漂亮?”

我感觉她在看着我。我不语。

“你欠我的。”她最后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四个字,彻底把我击垮。

好吧,崔教授,走吧,去举行一场性爱。

走吧,她挽着我的臂弯,走进了酒店的房间。房间很大很奢华,里头的灯光很暖,中间一张实木大床,挂着红色蚊帐,点明了房间的主题。

陆小雪从她的包里取出一瓶酒和一盒伟哥,说这是我需要的东西。我取了酒,打开喝了两大口,胃里就燃烧起来。她拉着我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赤条条从浴室里走出来。她又去翻找她的手提包,又从里头掏出一些东西,对我说,我们今天玩点特别的。

“你要对我滴蜡烛吗?做爱别弄这么复杂吧?”

“这不对,教授,”她歪着头认真地说,“性也应该是非常讲究的事,同样是吃饭,一百块的菜和一千块的菜当然不一样,你不能否认优秀厨师的劳动,今天我就是个好厨师,你躺好就行。”

她摇晃着手里一包白色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吗?”

“扎带,地铁里头用来绑铁栏杆的。”

“哈哈,果然是地铁诗人!”她很高兴,“它标准的名字叫自锁式尼龙扎带,淘宝上买的,一条扎带两毛钱,八毛钱就可以把你固定在这张床上。”

这果然是为性定制的床,四角预留了可以固定手脚的地方,陆小雪很快把我固定住了,在床上撑开成为一个“大”字。只有我的小崔浩,像一根旗杆竖立在广场中心。

“你看,它多兴奋,你还老是装,说不想,你看它多想我!”她亲了它一口,令它更兴奋地跳动着。她心满意足,温柔地依偎在我身边,手指在我的乳晕上画着圈,并说出了一句令我惊心动魄的话:

“崔老师,我需要一个孩子,需要您一颗精子,可以不?”

我心中一凉,小崔浩当场一软,但她伸手把它抓住了,让它又蓬勃起来。我开始有一种失控的恐慌,但手脚却不能动弹。

“小雪,别闹,还是要戴套!”

“那你自己戴吧!”她不管不顾,一翻身骑到我身上,噗嗤一声直没入柄,一股温暖继续鼓励着我。她吸了一口气,仿佛正骑着马,穿行在地铁里。但一轮高潮过后,她却泪流满面,伏在我的胸口说不出一句话。

这令我内心又蒸腾起一股说不出的悲怆。

“你很难过。”

“嗯!”她咬了一下上嘴唇,在我胸口咬了一口,疼得我哇哇直叫。

“我必须有个孩子,我想清楚了,必须有一个,但上次堕胎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以后可能会怀不上,但我见到你,我就觉得可以,你让我觉得很靠谱,你能够给我一个种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问:“你哥呢?”

“死了。有人看中他的心脏,难得这么特殊的型号,就毙了。”她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事,“所以我必须有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他们的整个家族需要一个男孩,我想证明我可以提供这个。他会带我去兜风,在高速上疯狂飙车,每次都把我搞吐。”

“高速上飙车不抓拍吗?”

“土鳖!时速一百八十以上就什么都拍不到。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想要什么都要,我就必须有个孩子,那么我就拥有一切。我算是看透这个社会了。”

11

我在酒店里整整待了两天,陆小雪不给我松绑,她给我喂饭,也喂伟哥。我在床上尿尿,还在床上拉屎,这是几十年没有的体验,陆小雪超乎想象地耐心照顾我,还帮我擦屁股。

“再来一次吧,趁我还是排卵期!”

“不用跟我商量吧,反正我现在是你的汽车,你要飙车就飙车嘛,你都可以自己加油了。”我苦笑了一下,感觉自己一定很丑。大概在床上得到的一切,终究还必须在床上失去。两天的床上生活,让我对人生有一种了然。

“你那老头怎么样?跟我说说吧。”

“谁跟你说他是老头?他刚满十九岁!还在上学,不过现在大学也能结婚,所以我想有个孩子,尽快把事情办了!”

“十九岁?带你飙车?”

“是,他懂得如何让人生变得更加刺激,我喜欢这个劲儿,这是你们这些老头不懂的。”

“我们老头的车,都开不到时速一百八十。”

我们一起哈哈笑起来。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关满,我说接吧,我不会喊救命的。陆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手机里传来一个抽泣的声音:“我以后不搞那么多,也不掐你的肚子,你不要不理我,发了那么多信息一条也不回……”

陆小雪猛戳了两下按键挂断了电话。

“你还是回去吧,我估计也差不多把你榨干了。”她最后亲了我的小崔浩一口,“谢谢你,别这么无精打采嘛!”

原来“无精打采”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陆小雪。后来知道她的消息是在KTV里头,我的学生回母校开同学会,也把我叫去,大家依次给我敬酒。一轮下来我就只能躺在角落里听他们聊天,他们聊着聊着就聊起一个难产的女生。生性放荡,参与游行,嫁入豪门,难产而死……大家都知道她别致的人生轨迹,每个人都发了一通感慨:

“这样的婊子死得好!听说医生都吓坏了,血流如注,止都止不住!”

“这就是报应!”

“我们班的男生有没有人跟她睡过?”有个女生问。

“……”

“崔教授!不能砸电视!您醉了!大家快点来帮忙!怎么喝一点酒就醉成这样?”

12

“嘿,你是陆小雪?”

“是的,主人,我是小雪,您又帅了。”

“你在哪?”

“正在地铁里骑马呀,这里人多,你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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