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虹口(上)

2015-12-26 06:15孙建伟
东方剑 2015年8期
关键词:伯纳德裁缝

◆ 孙建伟

生死虹口(上)

◆ 孙建伟

下午的阳光在渐渐增厚的云层里忽隐忽现,像极一个玩累了的顽童,早晨毫无节制的消耗挥发了它大部分的能量,导致疲态尽显。所以它只能沉着一张色彩黯淡的脸,打发剩余的光阴,与摩西会堂的安息日祈祷流淌着的不安十分吻合。从进入会堂起,埃兹拉心里就一直乱糟糟的,直到会堂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她才意识到弗兰克尔轻轻的声音,“妈妈,祷告结束了,回家吧。”埃兹拉缓缓抬起头,仰望会堂白色窗棂上的蓝色拱纹,窗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禁不住叫出声来,伯纳德……但她立即又捂上了嘴巴。儿子拉了她一下,她定了定神,四下张望,跟着儿子转身,再回头,目光依然流连在窗顶上。不,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她对自己说。她沮丧地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抢在儿子前面,快步走出了会堂。身后传来弗兰克尔的叫声,“妈妈,妈妈……”

埃兹拉推开屋门,颓然扑倒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弗兰克尔怔怔地看着,有点不知所措。妈妈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眼蒙眬。弗兰克尔当然知道缘由,但不知道该对这双泪眼说些什么。

天色渐暗,妈妈燃起两支蜡烛,然后从饭橱里拿出两个哈拉面包,那时她眼睛里的泪痕消失了。她说:“弗兰克尔,看着蜡烛许个愿吧。”弗兰克尔顺从地按着妈妈的意思双手合十对着蜡烛,默念着:“爸爸,爷爷奶奶,舅舅,快到这里来吧,离开那个魔鬼缠身的地方。”一会儿,埃兹拉说:“弗兰克尔,吃吧。你一定饿了。”“妈妈,你为什么不吃呢?”“不,妈妈不饿,也不想吃。”

埃兹拉真的吃不下去。这里没有日历,但她很清楚地记着,到今天为止,已经是她和弗兰克尔辗转到上海后的第十二个安息日了。但是丈夫和他年迈的父母亲,还有她的弟弟,仍然没有一点音讯。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在集中营还是离开了奥地利?在航行的船上还是……她的身心完全被恐惧笼罩了。

1938年冬日的一个深夜,犹太裔奥地利建筑师伯纳德先生家的门突然被敲开,两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青年向伯纳德亮了亮他们的证件,就径直在家里到处搜查起来。伯纳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竭力克制了自己,声音低沉地要求他们停下来。两个青年对他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脸上满是嘲讽。那个鼻翼上长着淡褐色雀斑的家伙拿起书房里的一个水杯,高举,然后松开,跌落,粉碎。被羞辱的伯纳德企图让自己像一根树桩那样栽在这两个看起来有点疯狂的青年面前,但这棵正值壮年的树在两个身高马大的青年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们很快明白了他的企图,只轻轻一推,树坚持了一下,再用了点力,树就倒了。两个青年就乐了,然后开怀大笑。这棵树太弱不禁风了,这个架着一副眼镜的犹太男人怎么会打这主意?既然这棵不自量力的中年之树这么容易就倒了,那么这里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埃兹拉神经质地用双手护住弗兰克尔的眼睛,虽然他已经二十岁,但她仍然不想让他目睹这一幕。这孩子生性敏感,她怕他受不了。他其实已经受不了了,他在拼命地控制自己,他浑身发抖,在父亲倒地的那一刻。然后是花瓶碎落的响声。玻璃窗连续不断地碎裂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粗厉的啸叫,那种辐射状的碎裂像折弯了翅的蝙蝠嵌在凛冽的夜色中,在月光映射下闪着刺目而骇人的晶莹,残忍地剔剜着弗兰克尔的视觉神经。紧接着,又是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跌碰和撞击,他能分辨出那是餐具的痛苦呻吟。那又是什么东西丢在地上发出的闷响?他们竟然大笑着把这当球来踢。弗兰克尔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冲过去阻止,但是他的腰被母亲的双手紧紧抱住了。弗兰克尔尖叫起来,那个青年朝他投过来惊异的目光,他很快知道了对尖叫的反应。于是青年捡起了其中的一个“球”,摇晃着走到弗兰克尔面前。“球”原来是可以摊开的,然后弗兰克尔听到了连续不断的纸张撕裂的声音。这声音不断放大,放大,直至把他完全覆盖。他紧缩着身体,抱住头,蹲下去,再蹲下去。

褐斑青年把伯纳德从地上拽起来,贴着他的脸说:“按照海德里希警察总监的命令,有钱的犹太人应予逮捕,伯纳德先生,你恰恰就是其中之一,恭喜你了。”

伯纳德直勾勾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乖张的脸,褐色雀斑的颜色正在渐渐加深,由褐转红,然后变成了恐怖的黑色。伯纳德的牙齿上洇着血红,说话的时候溅着愤怒的血沫:“为什么,一个警察总监难道可以随意侵犯公民的自由吗?这个国家还有宪法吗?”

“哈,你真可笑,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奥地利已经成为第三帝国东方的一个省了吗?什么叫公民的自由,正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犹太人破坏了国家的秩序。没必要多跟你解释,跟我们走吧。”褐斑青年似乎尽可能地保持着应有的涵养。

埃兹拉和弗兰克尔紧紧拥着伯纳德:“不,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带走他。”

青年拔出枪来,对准弗兰克尔:“犹太小子,如果你不想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结束你的生命。”埃兹拉立即挤到儿子前面:“先生,不,不要……”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褐斑青年重重搡了一把伯纳德:“快走吧,你不会想让我们再把你的家人一起带走吧。”

“你们要把我带哪儿去?”埃兹拉发现,伯纳德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往她这儿睃,她连忙跟他的眼神对接了上去。

“别害怕,先生。你得在集中营里呆上几天,安静地等侯审查。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到集中营去?我有什么可审查的?我只是一个建筑师。你们知道吗,维也纳的许多饭店和住宅都是我设计的。你们知道吗?”伯纳德大声说着,埃兹拉从来没有听见过伯纳德这么大的嗓门,她忽然听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他的眼神正向大衣柜后面“拐”过去,埃兹拉一下子明白了,那是家里藏钱的地方。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目光。

褐斑青年焦躁地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对同伴使了个眼色,突然一人一边架起伯纳德走了出去。

弗兰克尔大声哭了起来。

父亲被带走的第二天,爷爷和奶奶,接着舅舅也下落不明了。几天后,二万五千多名犹太人遭到监禁。弗兰克尔顾不得悲愤了,第三帝国已经向他们发出了驱逐令,他必须投入全部身心去寻求一个护身符。但是,一个月来他在二十多个国家的领事馆之间奔波,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拒绝了。那天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中国领事馆的。他言辞不清,神经质地重复着说过无数遍的话,要为他的家人申请避难。这段时间里,他的思维变得强迫而纷乱,几乎濒临绝望。他只是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所以当他从领事手里接过入境中国上海的签证时,竟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真切地触摸这张不大的卡片时,他才意识到,他终于为自己和家人找到一个栖身之地了。很多年以后,弗兰克尔依然可以回忆起妈妈当时看到这几份签证时的样子。就像一个输到了底的赌徒迎接突然而至的翻本那样,她把签证全部拢在自己胸前,好像它们随时会离她而去。埃兹拉对弗兰克尔说:“快,快找到你爸爸,爷爷奶奶,舅舅,带着这个,快。”弗兰克尔发现,妈妈的声音是颤抖的。他忽然想喊些什么,把一个月来的愤懑和沮丧都喊出来,但他的喉咙好像突然失声,有一种干呕的感觉。

埃兹拉把签证递到达豪集中营看守手里,看守犀利地扫了签证一眼,收下,然后告诉埃兹拉立刻离开这里。埃兹拉说要和伯纳德一起走,她就是来接他的。看守的脸像雕塑一般冷峻,说这不可能。所有人都必须等到审查结束才能离开,有签证也不行。

埃兹拉和弗兰克尔在几个集中营外面辗转,那些围墙横亘在他们面前,像一头巨兽那样仍在长高,膨胀而庞大。他们的亲人被围墙覆盖了,无声无息,杳无踪影。

一回到家里,那个可怕的场景就会蹿出来,各种惊骇的声响,折磨着一个妻子和儿子的神经。埃兹拉有时会产生错觉,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叫着伯纳德的名字,即使是在心里默念。

越来越多的犹太人离开了这个国家,车票和船票越来越紧俏和奢侈。登上开往热那亚的火车时,埃兹拉和弗兰克尔极其不甘,车站里乱糟糟的,所有人都急切地往火车赶。火车的汽笛声响了,埃兹拉也开始呜咽起来。弗兰克尔也想呜咽,但他见母亲这样,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男子汉的样子,他把不安和焦躁全部倾注在紧紧攥着的拳头里。

从热那亚登上特雷斯蒂诺邮轮到中国上海,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一夜之间一个国家从世界版图上消失了,连带一个没有祖国的民族,向另一个陌生地逃亡。

这个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东方古国是怎么样的,他们将会怎样对待远道而来的逃亡者呢?

冬末初春的时候,街道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云层臃肿肥厚,涂着懒懒的灰色,像个病人。清澈干净的天蓝不知藏到了哪个角落。偶尔蓝天白云的时候,埃兹拉会像邻居那样洗衣服,但她非常不习惯她们把长长短短的外衣内衣都叉在一根竹竿上从窗户里伸出来,毫无羞耻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来就很少见到大片阳光的天空被这种形态各异的晾晒物裁剪得更为纷乱。不过她马上发现了邻居们的理由。这里根本没有晾干设备,如果像她这样把湿衣服晾在屋里,就很难干透,甚至滋生异味。幸好,埃兹拉天性中对环境的适应帮她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进入了这条叫作丰德里的弄堂居民生活,不过仍然有令她恐惧的东西。她熟悉的卫生洗漱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那个叫作马桶的木制鼓形物出现在视野之中并明白了它的工作程序之后,埃兹拉甚至感到了惊悚。无论晴晦阴雨,天还没真正亮起来的时候,便会准时出现那一声叫唤,“吔……倒马桶!”这个长音十分高亢,结尾却短促精悍,摇晃的铜铃声好像是一种伴音。它像一首序曲,带着一种铿锵和坚韧,甚至还有些热切。一条弄堂的早晨由此开端。然后是一种叫毛蚶壳的东西和一把由无数根长竹条绑扎而成的刷子在马桶中合伙制造出一种“淅挱”声响的嘈杂喧闹,邻居们就是这样清洗马桶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加入,这种汇聚起来的“弄堂奏鸣曲”便不同凡响。公鸡们被惊醒后,便争先恐后地报时了。埃兹拉站在门口,一眼望去,每家门口都放着一个马桶,曲曲折折长龙似的从弄底蜿蜒到弄口,蔚为壮观。在起初的反感和无奈渐渐消失之后,这样的叫唤和嘈杂循环往复,就像一片黏稠温润的泥土,让埃兹拉的信心渐渐滋长出来。毕竟她和弗兰克尔还要生活下去。何况邻居们都很温和,主动跟他们打招呼,用洋泾浜英语加上手势充满热情地告诉他们怎么生煤球炉子,怎么绞干一条长长的被单,怎么去老虎灶泡水,当然还有怎么淘马桶倒痰盂。埃兹拉庆幸的是,这种洋溢着生活热情的牵引并没有对他们原有的习惯构成威胁。她毕竟还带着那笔钱。

弗兰克尔见到的大饼油条粢饭豆浆,邻居门叫它们四大金刚。后来弗兰克尔知道,在中国,金刚这个词非同小可,不具备充分的魔力不可能享有如此尊号。所以,金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用的早餐,更多的人则以隔夜的剩饭加上热水浸泡(在夏天可能只用凉水)后作为早晨的主食,最多加上一小块或鲜红或淡黄或乳白的咸豆腐,据说这是豆腐经过发酵菌丝霉变之后的结果。人们叫它乳腐。无论贫富,这是上海人共同的美味。但也有人对那种黑乎乎且发出臭味的乳腐情有独钟,他们挂在嘴里的一句话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虽然埃兹拉对这种味道退避三舍,倒是学会了这句话。她觉得这句话充满生活的哲理。但是,即便生活可以融入,味蕾却不会轻易服膺的,所幸这里还能见到胡萝卜和土豆,所幸附近那个叫作提篮桥(后来埃兹拉才知道其实那并不是一座真正的桥)的地方有先他们到来的同胞开出的咖啡店、面包房、餐馆、杂货店、理发店、鞋帽店,居然还有歌舞厅。有记者把这里称之为小维也纳,这个叫法迅速传开,连犹太富商嘉道理先生也前来光顾了。要知道,不久前这里还发生过举世闻名的中日淞沪会战。战争引起的萧条没持续多长时间,竟然很快就繁荣起来。她为此自豪,这就是犹太人,犹太人到哪儿都不会忘了生意,可以让他们保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准。

那天住在前弄堂的裁缝邵伯骞送来一瓶广合牌乳腐。埃兹拉见过这位裁缝,他的铺子似乎永远都挤满了人,主要是时髦的太太小姐。邵伯骞调动他纤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瓶子,用洋泾浜英语介绍说这个牌子属于经典,“克拉斯(class),克拉斯”。他频频重复着这个词汇,像一个饶舌的鉴赏家。当然,埃兹拉和弗兰克尔不可能分辨出“class”中含着的宁波腔。邵伯骞庄重地把这瓶乳腐放在埃兹拉面前,说这是他给他们的礼物。又补充道,是西施公司的陈老板叫我做衣服时送我的,从广东带过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邵伯骞显示出一种难掩的自豪。的确,埃兹拉经常看到,一般人家都是用一个碗到弄堂外面的油酱坊去零买的,乳腐被店员用一双长长的筷子从一个瓷瓮里搛出来,再放到碗里。与此相比,一瓶贴着商标排列整齐的乳腐应该具备了足够的实力,何况还是有来历的牌子。埃兹拉听不全邵裁缝的意思,但很明白。这是他对他们母子的一份情谊,也是一份拿得出手的照应。她笑着接受了,虽然她并不想去尝尝这个被邵裁缝称为“very very 好吃”的发酵的咸豆腐。

作为享誉这一带的奉帮裁缝,邵伯骞是有理由骄傲的。在他的主顾中,不仅有西施永安新新公司的广东老板,还有严谨刻板的英国女人。他做衣服虽然没有注册商标,但是他要维护奉帮裁缝的名头。作为一个享有良好口碑的草根服装设计师兼制作师,必须拥有他的尊严。有个英国女人先是慕名找到他,静静地在一边看他为客人量体裁衣,对他娴熟的手艺叹为观止。但轮到自己了,却又挑剔起来。为了裙摆的长度,她与他争论了好几次,但他仍然坚持裙摆应该只到膝盖的位置,因为这是时尚。英国女人命令他必须超过膝盖。双方僵持着。邵伯骞摇头叹气,说你们英国女人真正是呆得不开窍,给美国女人做,从来不跟我犟头倔脑。英国女人当然听不懂他的宁波话,还以为是听从了她的意见,就说yes,yes。邵伯骞瞥她一眼,yes侬个大头鬼啦。裙摆却是长出了一寸。英国女人怎么看得出是假的呢。她志得意满地在邵伯骞的裁衣板上放上了五个便士。这是额外的小费,为了她终于艰难地说服了一个技艺高超而固执的中国裁缝。但是她第四次光临裁缝铺,邵裁缝拿着刚刚熨烫好的裙子给她试装时,裙摆膝盖依旧。英国女人对着镜子,正面侧面横照竖照,最终决定放弃跟邵裁缝争执了。因为正排队等着他量体裁衣的女人们的眼光生生把她的话堵了回去,那里面盛着艳羡。她再朝镜子看,真是合身,漂亮。一个俄国姑娘学着邵裁缝的洋泾浜英语,问他能不能按着照片上的那条裙子给她做一条,她要在复活节的化装舞会上穿的。邵裁缝肯定地点着头说:“I can do.”俄国姑娘欢天喜地地在邵裁缝脸上亲了一下。瘦小的邵裁缝连连后退,嘴里连说不作兴不作兴,心里却是适意的。

邵伯骞其实出身宁波的书香门第,私塾读了几年,渐渐厌烦摇头晃脑念八股,却对那些需要动手的活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为此获得父亲对他没出息的评价,父亲说他上等人不做要去服侍人,邵伯骞只当耳旁风。某日他在一家裁缝铺驻足,就被一把剪刀在一大块布上龙蛇般的游走深深吸引。直到天色近暮,众人四散,他才意识到人家要收摊了。老裁缝归整东西的时候说了句:“小鬼头看得这么有劲道啊。”邵伯骞腼腆地笑,点头。然后鼓足勇气说得一气呵成:“老师傅我老想跟你学裁缝你肯教我吗?”老裁缝笑了,“这个生意经讨生活不容易的。像你这样子的读书人,做不来的。早点回去,爷娘要来寻你了。”邵伯骞想再说,老裁缝已经上好了排门板,准备挂锁了。他只得怏怏地离开。但第二天,他又出现了。老裁缝朝他笑笑。连续几天后,他终于成了老裁缝的小徒弟。老裁缝是奉帮裁缝嫡系传人,一轧邵伯骞苗头,就夸他有道行,是做裁缝的料。从此师徒形影不离。离世前夕,老裁缝教他绝技。从此邵伯骞一刀剪下去,一路坦途,不打一个格愣。不久闯荡上海自立门户,小宁波邵裁缝名声在外。后来知道他是奉帮嫡传,更是门庭若市。

在丰德里,邵伯骞这样的裁缝是颇受尊重的。照理说,凭他的手艺,住更好的住宅应该没有问题,可是邵伯骞就愿意住在丰德里,而且一住就是十几年,从二十出头的小裁缝住到了将近四十的老裁缝,住出了年方豆蔻的女儿。邵伯骞认为丰德里风水好,他的这间底楼是多开间,卧室加客堂间,另有一个小卫生间,也就是马桶间。外面是一个方形的天井,那里常常溢满大把的阳光,夹竹桃探出头去寻觅春色,屋子周边有围着的木栅,木栅上部被削尖,做出防贼的架势,实际上货真价实的看家功夫是那把德国造的弹簧锁。在丰德里这一带的弄堂里,这样的锁代表着一种身份。这些都是邵伯骞多年经营的结果。他的裁缝铺设在弄堂的核心地段,也是弄堂信息的汇聚之地,如果邵伯骞兴致好,裁缝铺立马可以成为议事中心和传播中心。邵伯骞就是在铺子里知道的埃兹拉母子俩,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下。他拿着软皮尺的手在女客的三围之间从容缠绕,这里紧一紧,那里宽一宽,手里的感觉瞬间化成心里的涟漪荡漾。举手之间,他不动声色地对弄堂里某个热议的话题抒发己见。邵裁缝的话常常引起围观者的附议,不仅因为他的手艺,还因为他掷地有声石骨铁硬的宁波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断。其实弄堂议题除了油盐酱醋,通常还充斥了不少的情色味道和怨爱故事,它们发源于灶披间亭子间三层阁,然后就像屋檐下墙角边的苔藓那样生机盎然,并在李家阿嫂王家阿娘的唇齿之间鲜活而放肆地发育,滋养调理着弄堂的脉象与气息。

埃兹拉和弗兰克尔正在向弄堂里的原住民靠近,并正在和这里的一切发生不可遏止的交集,不过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属于丰德里。更多来自欧洲的犹太难民聚集到这一带的弄堂里,但是仍然没有伯纳德的音讯。裁缝铺的传播功能开始向弄堂里的犹太人发散,从人数到职业、喜好都是谈资。弄堂自有弄堂的规则,弄堂里常常会为某件事情发出那种“啧啧”的虚拟音节,但仅此而已。弄堂里的人绝对不会面对当事人询问来龙去脉,当然不会拒绝倾听当事人的主动诉说。这种生活空间使埃兹拉和弗兰克尔真切地感受着惬意和欣慰。

思念一久,就成了焦虑。埃兹拉不想让弗兰克尔看到自己这样,所以总是背着他暗暗伤神沮丧。后来埃兹拉发现,这种独处会使自己陷于更深的恐惧。为了摆脱独处的恐惧,有时她就不自觉地被自己的脚带到了邵伯骞的裁缝铺前,然后停下来,不近不远地观望这个在弄堂里有着特殊影响力的人如何待人接物。他的正宗和专业让男客折服,他与女客的调侃,也许那也是调情,至少从姿态上就能看出来。埃兹拉并不知道那种裹着腰肢凸显髋部大腿忽隐忽现的服饰叫作旗袍,但是你看那个正在跟邵裁缝扭着身姿交谈的女士,的确别具风韵。一会儿,女士就像一个标准的模特儿,在邵裁缝眼前顺从地转着圈,邵裁缝则绕着这个身体灵活地弯腰,微蹲,从头到脚,横竖撇捺,瞻前顾后,这才是真正的度身定做。这么看着,埃兹拉竟也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样子来。但这种短暂的抚慰一瞬而过,因为埃兹拉立刻感到了羞耻。她怎么可以置伯纳德和亲人的下落不明于不顾,动起这样的念头来呢。为此她暗暗谴责自己。

战火虽然停止,但华界随处可见的废墟仍时刻让人们的神经惊悸,硝烟和疮痍既为孪生,又互为因果。战争过去一年多,这座被分割成三个辖区边界的国际著名城市,奇怪地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生存并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只有空气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当伯纳德乘坐的轮船一靠岸,他的鼻腔就立即被飘浮在城市上空的潮湿和腥臭袭击了,腥臭来自浑浊的近乎黑色的江水。他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现在,这位建筑师的西装在尘垢和汗渍的浸润下变得污浊不堪,他鬈曲的头发拧着结,散着浓烈的酸味。身上几乎一文不名。离开达豪集中营之前,他和所有犹太人一样被搜光了随身所有的携带物,当然也包括钱。家被贴上了封条。那张薄薄的中国签证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上船后的日子是乱七八糟的,身体和脑袋都浑浑噩噩。大家都在问船长,什么时候出苏伊士运河,什么时候到达东南亚。船长都被问得不耐烦了,懒得搭理。直到看到了香港,船长才说,上海不远了。你们还算幸运的,从欧洲到上海的船要沿着西非海岸向南,绕过好望角,再从东非北上,才刚到南亚呢。伯纳德弄不清楚经过了几个日夜才终于靠了岸。上海,这就是他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埃兹拉和弗兰克尔在哪儿呢?他们在奥地利在集中营还是在这座城市?同船的犹太人一路上都在谈论着他们的目的地上海。一个老头懊丧地说,我们并不想到上海来,但是谁都不愿接受我们。立刻就有人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挤在这条船上,你知道我塞给那家伙多少钱才买到了四张船票。幸亏上海,否则我们都走投无路了。一个女人泪眼婆娑地说,我的姐姐还在集中营里,我一直都没法找到她。伯纳德注意到那女人正挺着肚子。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不想加入,他什么都不想说。他从未到过上海,但毕竟这是一座经常与纽约、伦敦、巴黎一起提到的城市,所以印象中似乎对她并不陌生。当年日本人说她拥有十足的“魔性”,在这里你很难逃脱她的魔力,这种魔力使她戴上了“冒险家的乐园”或者“快乐之都”的帽子。伯纳德还知道,很久以前来自中东的赛法迪犹太人就到了这座著名的东方城市,并在此成功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不过,他和这条船上的欧洲犹太人是被纳粹赶出来避难的,他们没有荣耀,只有屈辱。那老头也许说得不错,我们确实不是情愿到这里来的,做梦都没梦到过。不久之前,三十二个国家的代表聚集在法国著名度假胜地艾维昂讨论犹太难民问题,美国法国英国都以各种托词拒绝接受,只有中国上海敞开了大门。现在,我们已经走进了这扇门,我们这些打着难民印记的犹太人究竟会同这座城市发生什么关系呢?

打了几个喷嚏后,伯纳德的眼睛就被鳞次栉比的建筑勾住了。天空中忽然洋洋洒洒飘起了雨丝,一会儿,所有楼宇便沐浴在雨丝的亲切抚慰之中,这样它们的轮廓就变得模糊而暧昧,完全不同于阳光直射之下的刚峻和直露。伯纳德一直觉得,建筑和它所处的环境和温度都是息息相通的,所以建筑也是会呼吸的,它可以与阳光对话,也可以和雨丝拥抱,因此才显示出建筑真正的灵魂。眼前这些高低错落的房子们正低头凝视它们脚底下的这条江,雨丝在江水中划着星星点点的涟漪,引诱着房子们一起玩这个游戏,房子们禁不住诱惑,就把高低错落的脑袋探入江中在江水中轻歌曼舞。伯纳德为这样的场景深深陶醉。

在中欧犹太协会一名同胞的引导下,伯纳德跟着人流朝着城市的北面行走,过了钢梁结构的外白渡桥,高楼渐渐隐退,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低矮的平房式建筑。然后,伯纳德的视线里出现了红白黑三色主基调的旗幡,灯笼,它们以形状各异的式样和姿态在微风中摇摆。有人说,这是日式店招。这才是真正的陌生。然后伯纳德又看到了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的那些人。蓄着胡子穿着西装步履匆忙的男人,伯纳德要区分他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确实有点困难。不过身穿和服脚踏木屐的妇女显然就是日本女人的标记了。由于木屐的支撑点在足部中心,所以走路的样子有点夸张,与她们身后背着的那个“枕头”形成一种特别的动感。伯纳德是建筑师,研究过各国建筑,知道日式建筑的模样,但出现在这里总是不太协调,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这个场景的真实性。明明是中国,为什么连续走过的几条街全都是日本的样子呢。

雨下大了。

伯纳德随人群加快了脚步,走上了一辆已经等候着的车。

车停下的时候,雨恰巧也停了。而且一反刚才的隐晦,现出了阳光。后来伯纳德知道,这就是上海的梅雨季节。他一到这里,就赶上了这个上海人口中的“腻滋疙瘩”的天气。

空气中弥散着暖烘烘的潮湿气息,小巷里飘着冲鼻腥气的煎鱼味,那是宁波人家腌制的咸鱼,时不时闯入耳膜的擤鼻涕声或吐痰声,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只有咳嗽声是懦弱的。不过对伯纳德来说,那个打碎玻璃的声音是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潜伏在他的记忆深层,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出来骚扰他一下。在刚刚过去的遥远行程中,这个场景重复了多次。他还闻到了金属的气味,伯纳德挖空心思地想那究竟是什么味道,终究没想出来。后来他在那个被改作他们的临时居住点的小学课堂里,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子弹的味道,对,就是子弹。是子弹与空气的摩擦中产生的味道。哦,狗娘养的纳粹。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当众粗鲁过,甚至那天被两个纳粹青年戏弄时他还竭力保持着一贯的涵养。可是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在达豪集中营,那些家伙更肆无忌惮了,他们常常把一个犹太人拎出来当众羞辱,他们也会把枪对准你,然后让子弹贴着你的耳朵飞过去,那种在空气中弥散的金属气息太可怕了。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摧毁犹太人的自信心,让犹太人彻底跪伏在他们的脚下。狗娘养的,他惊讶自己竟然会骂狗娘养的了。

在兆丰路难民中心里,伯纳德忧心忡忡,没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中欧犹太协会的人告诉他,埃兹拉和弗兰克尔都还没有消息,但他们还会继续寻找。偶尔可以看到报纸,包括中文、英文和俄文报纸,这几天几乎都在说两年前发生在上海的一件大事,从1937年炎夏到初冬的这场让全世界都瞪大了眼睛的中日淞沪会战。日本人的子弹制造出的大面积的金属味道热烈地沸腾着这座城市,那种气味始于华界,而后飘浮在租界的上空,全是恐慌和不安。那一年的农历十月初三凌晨5时,浓雾弥漫,侵华日军第十军约十万余众趁国军调防浦东留下的空当登陆杭州湾北岸的金山卫。那一天,上海市长俞鸿钧沉痛布告,上海沦陷。

一早,伯纳德就出现在摩西会堂门口。

那是一幢三层结构的楼房,红砖斜尖顶。白色的窗棂涂着蓝色拱纹,那是受犹太民族尊崇的两种主色调。镂花的铁制正门和类似巴洛克风格的石拱门廊,通向正前方的礼拜堂。

伯纳德慢慢向里面走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在长长的桌椅上坐下。一会儿,陆续有人进来。毕竟日子不长,他还记得那些在船上见过的脸,他们的神情和他一样透着惊恐而惶惑。

他默默地跪在祷告的长凳上,双手合十,祈祷埃兹拉和弗兰克尔平安。他跪了很久,几乎忘了时间。到上海大概将近两个礼拜了吧,太长了,长得令人心生恐惧,他期待在长跪中暂时忘却恐惧。

四目相对的时候,伯纳德和埃兹拉似乎都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瞬间又觉得这就是真相,不容置疑的真相。是埃兹拉先停下脚步的。当那个谢顶的头颅在她的一瞥中出现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了。几分钟前她做的跟伯纳德完全一样,自从那次幻觉出现之后,后来再次重现,她甚至认为那不是幻觉,但离开时,幻觉还是幻觉。与幻觉不同的是,这个头颅不是正面看着她,而是留给她一个深埋着的头顶。她太熟悉这个头顶了。她与这个头颅相拥了二十多年,但她还是不敢确认。所以她只能静静地等着这个头颅抬起来,那时候真相就大白了。伯纳德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惊异,很快狂喜,两个头颅终于又相拥在一起了。再看对方时,视线已被满脸泪水遮蔽了。

当生存成为第一需求,一切都可以忽略。所以,伯纳德一家即使再不适应这里没有煤气灶没有盥洗室的生活,即使再听不惯一浪高过一浪嘈杂的倒马桶的声浪,再看不惯家家户户在门口陈列这个盛放人类排泄物的东西,他们也必须要求自己听得惯看得惯,甚至必须奉迎这样的基本生活状态。因为这是生存的必要姿态。所以这里的人们经常说,看得多了就不怪了。伯纳德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帮助他得出了以下结论,中国人的语言和说话含着一种均衡的力量,因此他们的生活也体现了充满均衡的哲学,并且在均衡中渐进发展。所以中国人可以把勤劳和怠惰、实际和散漫非常精妙地融合在一起,中国人常说的能屈能伸也许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一种生存智慧。伯纳德为自己的见解感到释然,历经艰辛苦难,生存智慧对犹太人更加重要。生存是为了生命的延续,世上没有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在尊贵的生命面前,还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吗?至少这里还有面包、胡萝卜和土豆,这就足够了。一段时间以来,伯纳德适应了弄堂里的一切,他变得逐渐生动起来。

那天埃兹拉带着伯纳德去邵伯骞的摊位上做西装,邵伯骞的卷尺在伯纳德身上一绕,建筑师的直觉就告诉他这裁缝好手艺。其实邵伯骞是身兼服装设计师和制造商,等到交付衣服一试,伯纳德更服帖了。难怪他的摊位上总是顾客盈门。两个男人就成了好朋友,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好朋友当然要交流,开始,邵伯骞的洋泾浜英语让伯纳德开怀大笑,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属地改良英语还夹带了宁波口音,但在邵伯骞的手势协助下他很快就理解了。伯纳德的语言能力天生强大,没过几天,他就向邵伯骞表达了跟他学上海话的意愿。邵伯骞以为这个犹太人在开玩笑,但是伯纳德的现学现卖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于是邵裁缝和伯纳德达成了一个互帮互教的协议,他教伯纳德上海话,伯纳德教他英语,如果他有兴趣,还可以加上德语。伯纳德严肃地对他说,我教的都是正宗的,不是搞七捻三(沪方言“瞎搞”之意)的洋——泾——浜(竟然是沪方言发音)。邵伯骞大声重复着“搞七捻三”,连声说好。他们互相拍着对方的肩,放肆地大笑。很多年后,年过七旬的邵伯骞坐在他家天井里掩满苔藓的墙根边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一如当年那样大着嗓门,语气铿锵:“我想不通啊,伊哪能还会讲搞七捻三,讲得跟阿拉一式一样,我服帖伊咯。侬晓得阿拉为啥会交朋友,因为阿拉两个人有缘分,名字当中都有个伯。跟伊交朋友,适意额。”可惜,可惜呀……邵伯骞说到这儿,总会冒出这两个字。因为年龄,他的泪腺几近干涸,所以不可能老泪纵横了,只是眼睛停洋洋的。那是后话。邵伯骞真正服帖的还有伯纳德曾经跟他讲过的一句话,他说裁缝就是在人的身上造房子,造一只外壳。侬这只外壳造得好,所以生意兴隆。这句话让邵伯骞拍案叫绝。

从丰德里出去拐几个弯,埃兹拉就到了东有恒路(今东余杭路)。1942年初,那里新添了一幢建筑,那是上海犹太青年协会学校,以吸收难民子女入学为己任。因是犹太富商嘉道理家族捐助,所以人们都叫她“嘉道理学校”。《申报》和《上海犹太纪事报》都说,这是上海虹口区最引人注目也是最漂亮的建筑。弗兰克尔成了这所学校的高级进修班学生。埃兹拉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重操旧业,成为这所学校的一个英语教师。她常常独自一人呆在教师办公室,她喜欢这里,这里有她的思念和寄托。这里的空气和弄堂是隔绝的,这里只有读书声,没有邻居老外婆大娘舅小阿嫂夸张的叫喊或者窃窃私语指指戳戳,这里是清静恬淡的。因此,即使在没有课的下午,埃兹拉都会在围绕学校周围的灌木丛边的木椅上坐下,静静凝神,心里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和安顿,她的愁苦和焦虑在那个时刻就会随风飘散。身居上海弄堂,天天沉浸在过去的世界中,其实也是一种痛苦。她尽量与伯纳德和弗兰克尔保持着同样的举动,但她发现很难,他们是心甘情愿的,而她却是心不由己。

有一次,伯纳德对埃兹拉说:“我也许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上海人的。”埃兹拉惊愕地看着伯纳德,张大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伯纳德非常坦然:“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认为我疯了是吗?不,我告诉你,在我来上海之前,我只是在概念上知道她,来了才发现上海和上海人确实是可爱的。人们都说这是一座移民城市,我想如果我不是被纳粹赶出来,我也许也会成为移民的一份子的。”

埃兹拉一直认真地听着,等伯纳德说完,她问道:“难道你想过这种连洗澡都困难,天天刷马桶的生活吗?”

伯纳德说:“这些都只是一种物质生活的表象,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生活状态,关键是我欣赏上海人那种处世态度和精明的气质,你不认为他们跟我们犹太民族有很多共同语言吗?就像我的朋友邵裁缝。嗨,这真是个可爱的家伙,也是个有本事的家伙。”

埃兹拉吸了吸鼻子,伯纳德注意到了,说:“不习惯吧,我现在抽的是老刀牌香烟,上海人都抽这个牌子,上海烟草公司出品的,烟味有点呛人,但是够劲。”以前伯纳德抽烟并不厉害,更没有瘾,自从到了集中营,那些军官叼着香烟的样子对他构成了极大的诱惑,他忽然无限想念偶尔才抽上几口的烟来。他想,如果能出去,一定要把那些著名的牌子都抽上一遍。登上了船,他才发现抽烟的想法太奢侈了。但越是这样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后来他郑重其事地对埃兹拉说了这件事。但埃兹拉显然不能接受,她认为这样会毁了他。关键是她心里的伯纳德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伯纳德强调着自己的无奈:我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难道不可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吗?这个理由对身为教师又非常注重生活方式的埃兹拉来说太不值一驳了,她说难道你以为就你才是,这里的每个犹太难民谁不是,我不是吗?你这是不尊重自己,或者说你太缺乏意志力了。

伯纳德没想到埃兹拉把抽烟提到了如此高度,也许她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对于烟的渴望折磨着他,抓挠着他的神经,在他的五脏六腑里肆意横行,他必须听从它的召唤才能使自己获得某种安抚。他决定不再与埃兹拉争论下去,他觉得这方面他不是她的对手,他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可以了,不必非要得到她的允许。

埃兹拉没有继续她的反驳,她只能诅咒纳粹,让他们离乡背井,到遥远的东方承受如此巨大的生活压力。但即使再困难,也不能糟蹋生活。她也不会同意伯纳德的说法,她觉得他们是上海的过客,他们不属于上海,她不会像伯纳德那样,动不动就说起邵裁缝,甚至突然带出几句“上海闲话”来。她有时会忍不住发笑,但她一定不会发出这样怪腔怪调的音节来,即便她拥有比别人更具优势的语言天赋。不过,作为一个女人,埃兹拉无法抵挡精美服装对她的诱惑。比如邵裁缝做的衣服,比如她隔一阵子就会光顾的同孚路上的时装店。那些小店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做工精致的绣花内衣裤、睡袍,还有透明的丝绸衬衫,稠密光滑的缎子和柔软细腻的中国绉纱配上手工绣花和精美蕾丝花边,这些都让埃兹拉爱不释手。这里的裁缝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做生活要考究”,这也是邵裁缝的口头禅。听得久了,好像成了他们的广告语。不过所有时装店的老板都异口同声,我们从来不做广告,我们的手艺就是广告。因为这句口头禅,更因为无论西式裁剪还是中国传统工艺,做工的确考究,所以拉住了很多像埃兹拉这样的犹太女性回头客。由于这些时装店大多采用白色和浅色布料,暗合了犹太人崇尚白色的心理。所以在这个时候,埃兹拉也觉得上海是可爱的。幸亏上海是时装之都,服装使她与上海有了交集,要是认真起来,不管邵裁缝,还是同孚路时装店里的裁缝和店员的洋泾浜英语听起来也的确是,是什么,哦,就像伯纳德常说的那句上海话,蛮有味道的。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耐心和为客人的精打细算。也有上海人说,裁缝多半会从你的衣料中克扣一点下来。埃兹拉觉得不是,至少邵裁缝不是,同孚路时装店里的裁缝也不是。

那天,居住在法租界的两位犹太富翁麦齐逊先生和皮萨列芙斯卡娅夫人突然出现在伯纳德的小屋里,说是慕名前来找他,请他为将要兴建的犹太会堂设计建筑图纸。他们告诉他,对于这座会堂,在上海的将近三万名犹太人寄予了很大的期许,她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犹太社团的宗教、精神和政治生活中心。伯纳德觉得自己的身心充满了神圣感,他没想到,上海犹太社团竟有如此重大的使命等着他。伯纳德说,我非常感谢你们的信任,我愿意无偿提供会堂的设计,就像那些为会堂捐赠出资的同胞一样。

为了这个承诺,伯纳德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他设计的饭店、大厦、俱乐部都还在维也纳的街头耸立着。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信徒的精神领地,他的烟量急剧上升了,有时一天超过了一包。连他自己都惊讶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烟瘾。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根本就盛不下如此澎湃壮观的烟雾。以至于当埃兹拉打开门时,它们就以一种炮弹投射的姿态扑向她,企图找到新的地盘。大多数时候它们会遭遇女主人的封杀,把它们重新关闭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阴晦着脸与把它们制造出来的那个人寻欢作乐。埃兹拉不喜欢斥责,她选择躲避。有段时间,伯纳德成了孤家寡人。这件事太神圣了,他除了全心投入,没有多余时间去考虑其他任何问题。连埃兹拉都没仔细说。若干天后的一个下午,埃兹拉上完课推门进来,竟然没有烟雾的袭击,伯纳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放着一堆半成品的设计图纸。她悄悄拿起来看的时候,伯纳德醒了,他满脸焦虑,形容憔悴。埃兹拉问他怎么啦?伯纳德心不在焉,似乎没听见埃兹拉的话。埃兹拉又问,“这是我们的会堂吗?”

伯纳德接口了,“你看出来这是会堂了?看看它们的样子,怎么样?”

埃兹拉认真看了起来,这的确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她有点心疼丈夫了。看他眼泡虚肿,眼睑发黑,一头乱发。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模样,在维也纳的时候也见到过。她忽然问道:“唱诗班呢?唱诗班在哪儿?”

“在这里。”伯纳德指着一个不被注意的圆形图案说,“唱诗班是隐形的,人们可以清晰地听他们唱诗,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太妙了。伯纳德,你真棒。”

“不,还有个问题没解决。我已经做了好多个方案了,看来都不行。”他说着,把手里的铅笔往图纸上一扔。

“什么问题,我可以帮上忙吗?”

“哦,也许吧,因为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是的。你猜猜。”

“是女士的专座?”

“对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她们的休息和盥洗。”

“女士专座面对放经卷的约柜,休息室和盥洗室可以设在专座的楼上。这样会很方便。”埃兹拉兴奋地说。

“这样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这就是你的理由?”

“我想,见到这个设计,人们一定会叫好的。当然,女士们将会更高兴。”

“那好吧,我就采纳你的意见了。想不到,我头疼了几天的事情,被你一句话就解决了。你比我更棒,埃兹拉。”

“你知道吗?那天我进门的时候差点把我熏死。不过还好,我从门缝里没看见你趴下。”

“我从来没感到设计这么累过,你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很高兴为世界上最大的犹太社区无偿设计我们自己的会堂。这太好了。”

“是啊,有了这座会堂,我们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突然,埃兹拉在伯纳德的胳膊下发现,那里有几个圆圆的饼,还有,那个被油渗透了的纸包裹起来的东西。哦,大饼油条。它们静静地躺在伯纳德简陋的书桌上。埃兹拉拿过来,闻了闻,说:“这是你买的?”

“不,是我的好朋友让他女儿送来的。”

“邵裁缝?”

“对,不是他还有谁?他女儿告诉我,说好几天没见到我,可他的裁缝铺太忙,走不开,就叫女儿来看看我。还带了这些来。我都忘了吃呢。”伯纳德熟练地用大饼把油条卷起来咬了一口,“邵裁缝真够朋友。啊,太香了,这两样东西必须一起吃,味道才好。你要尝尝吗?”

埃兹拉犹豫了一下:“看来你真的成了上海人了。”忽然又想起来,“噢,明天是安息日,你快把图纸改完,我赶快去做哈拉面包。”

“明天是安息日了?那就是说我已经工作了整整六天了。我今天必须把图纸全部改好。明天过安息日,享受主的赐福。”

这天晚上伯纳德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埃兹拉,她穿着同孚路买来的绣花内衣裤,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秘图案,这让伯纳德突然兴奋起来。到上海一年多来,这种兴奋很难出现,压抑的心情,促狭的空间,哪一样都可以轻易地把这种兴奋扼杀在萌芽状态。但今天不一样了,他完成了会堂的设计初稿,而且,埃兹拉看起来如此性感,不,简直是在挑逗他,他享受着她的挑逗。他的任务是用他强壮有力的身体把她的挑逗变成两个人的欢乐。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要把先前的压抑都补偿回来,重温先前的欢乐。就在今夜。不过,看看,这个连二十平方米还不到的空间,弗兰克尔在这个空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一块布帘,跟邻居们学的。弗兰克尔说,那是他的地盘。哦,天哪。还真是。还是算了吧。他得小心翼翼,不仅仅是弗兰克尔,还因为这房子隔墙有耳。可是,埃兹拉已经进入了状态,他得用他的嘴把她的声音堵住。否则,说不定明天就会变成邻居们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的谈资了。

丰德里的人在服帖正宗奉帮裁缝邵伯骞的同时又总是觉得他缺了只角,女儿长大了,老婆却没有了。大家都见过邵裁缝的宁波家主婆,刚来时还低眉顺眼的,后来才发觉是个厉害角色,蛮煞的。家主婆有时兴致所至光临裁缝铺,眉飞色舞的邵裁缝一下子就会吃瘪。后来,家主婆就越来越时髦了。再后来,家主婆就从弄堂里消失了。每当人们旁敲侧击跟邵伯骞谈起这个问题时,他总是嘻嘻哈哈地说,老婆在乡下种田,还要照顾爷娘,我叫伊回去了。我每个号头这点铜钿够伊用了。弄堂里的人不相信,想这个女人到上海这么多年头,哪能会回乡下种田,一定是外头有花头了。邵裁缝是打马虎眼。这个女人也真是,这么好的裁缝还不知足,不过就是身体矮小点长相老一点。真是天下世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邵裁缝的确是打马虎眼,他是弄不过家主婆的。拖了一段时间,他硬硬心肠,给了她一大笔钱,总算把婚离掉。本来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看来这辈子没希望了。邵伯骞给女儿起名邵杏珍,完全脱离了父亲留给他的浓郁书香。不过好在他没有小姑娘不读书没关系的想法,反而为女儿读大学存了积蓄。邵杏珍也争气,考上了东吴法学院。邵杏珍长得也不高,小时候做完功课便孵在裁缝铺里,目光里天天是各色人等,把邵裁缝的待人接物活脱脱承袭了下来,加上天性伶俐活泼,这个女孩子就玲珑有致了。

吃晚饭的时候,弗兰克尔把他刚接到的圣约翰大学入学通知书拿了出来,伯纳德和埃兹拉都非常高兴,三人拥抱相庆。伯纳德提议晚饭后去华德路麦克利克路(今长阳路临潼路)口上新开的白马咖啡馆去喝咖啡。据说店主鲁道夫先生也是从维也纳来上海避难的。大家都说好。埃兹拉瞄了一眼儿子,啊,他长得太快了,从维也纳穿过来的衣服在他身体上紧绷着。她把钱递给他,说弗兰克尔,明天你去做一件新衣服吧。伯纳德说,去找邵裁缝吧,这家伙手艺真不错,价格也不贵。弗兰克尔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点了点头,他显然没把衣服当回事。

第二天上午弗兰克尔就是在裁缝铺与邵杏珍邂逅的。

弗兰克尔还是第一次到裁缝铺来。不过眼观六路的邵伯骞是见过这个犹太小子的。他望了一眼年轻人健硕的身胚,连声自语,衣裳架子啊,衣裳架子啊。对一个裁缝来说,身材永远是他最好的素材。虽说特殊身材更能考验裁缝的水平,但是面对好身材,裁缝一定会两眼放光。在邵伯骞眼里,这个年轻人的身材是难遇的,做出来的西服一定挺括。

刚从弄堂外面进来的邵杏珍远远就看见父亲在为一个客人量尺寸。走近了一看,邵杏珍立即判断这是一个犹太人,这一带犹太人太多了,天天打照面。但是这幅图有点好笑,父亲在这个高个子犹太青年面前蹲上蹲下的,两者的差距就更大了。这样想着她就笑了出来。弗兰克尔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邵杏珍,两人的目光就碰了一下。他转身的时候,又碰了一下。

来试装时,弗兰克尔又看见了邵杏珍。这次两人的目光都带着些凝滞。邵伯骞沉浸在他的衣裳架子和作品中,十分自得,根本无视身边这两个人的动向。这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嘿,老邵,你好吗?”然后,邵伯骞感到肩胛被人拍了一下,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抬头:“我当是啥人,原来是老白啊。”邵伯骞嫌叫伯纳德麻烦,就叫他老白。伯纳德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于是也叫邵伯骞老邵。伯纳德对弗兰克尔眨了眨眼。邵伯骞指着弗兰克尔问:“你认识他?”

“是啊。过来好好看看我们俩,嗯?”

邵伯骞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是侬儿子?”

“是啊,这还有假吗?”伯纳德满脸得意。然后问弗兰克尔,“弗兰克尔,这个裁缝怎么样?”

“很棒。”弗兰克尔言简意赅。

“是我,”伯纳德郑重其事地指着自己对邵伯骞补充道,“叫伊到侬这里来做衣服的。”

邵伯骞说,“真是太巧了,太巧了。老白,你儿子身胚真好,绝对是衣裳架子。”

“啥叫……衣裳架子?”伯纳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意思就是像木头,像木头一样,挺括。”邵伯骞词不达意。

“木头,挺括,又是啥意思?”伯纳德更糊涂了。

“挺括就是挺括。就是这样子……像一根木头一样,衣裳穿上去。”邵伯骞夸张地耸起瘦削的肩胛,挺胸,吸肚。伯纳德终于明白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连一旁一直不语的邵杏珍都用手抿住了嘴,这时候她发现弗兰克尔又朝她看了一眼。

“我明白了,明白了,侬是讲我儿子身材交关好,像模特儿一样。”伯纳德好不容易止住了笑。

“对呀,就是模特儿,模特儿。伊身材交关好,交关好。老白,交关辰光不看见侬了,忙点啥呀?”

“设计犹太会堂。在环龙路拉都路(今南昌路襄阳南路)角子上。建成后,我一定要请侬去看看。”

“我要去看的,一定要去看的。”

两个中年男人互相逗趣,一对青年男女情愫暗生。两位异国父亲的友谊日长夜大,他们的子女为什么不能缘分再起呢。

又一个逾越节到来之前的四月暮春,一个细雨纷纷的上午,新会堂举行开堂仪式。会堂的大门,大厅的中门和左右侧门,日常祷告的小会堂以及女士专座分别由几位犹太教重量级人物打开后,人们终于见到了这个可以容纳五百名男教徒和三百名女教徒的宽敞空间,人们还看到了壮观的祭坛和用希伯来文记录的古代先知最著名的语录。

伯纳德、埃兹拉和弗兰克尔虔诚地听着拉比的祈祷,听着从世界各地犹太社区发来的贺电,默默思念至今仍无下落的亲人们。他们暗自庆幸,如果没有上海,他们现在会身处何方呢。邵伯骞和邵杏珍虽然听不懂祷告,但他们知道,这些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犹太邻居心定了。他们看到泪水从埃兹拉眼角里溢了出来。有幸参加这个仪式,也是一种缘分。让这缘分延续下去吧。

弗兰克尔和邵杏珍的缘分是他们的姻缘。裁缝铺上积聚起来的眼神相会是这份姻缘的开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辈的那份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情谊。一个白种男人和一个黄种男人,一个建筑师和一个裁缝兼服装设计师。这两个人长着不一样的面孔,大相径庭的身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疙疙瘩瘩地说着对方的语言,调制着一种特别的味道。而这些所谓的障碍对两个年轻的白种男和黄种女来说就不是障碍了。弗兰克尔的上海话水平在后来的日子里超过了伯纳德,因为有了邵杏珍的贴身教诲。虽然伯纳德不止一次宣称自己看得懂中文报纸,还会说上海话。医学院两年级学生邵杏珍的英语早已不在话下,居然还学会了希伯莱语。所以他们可以自由地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选择他们需要的语言,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秘密的幸福。比如去犹太人开设的店铺,比如去仙乐斯百乐门,再比如去逸园跑狗场大世界。但是对于这段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姻缘,伯纳德和邵伯骞竟然都蒙在鼓里。直到1943年早春一个寒风刺骨的上午,“大日本皇军上海地区驻军总司令”和“大日本海军上海地区驻军总司令”联合签署发布的《关于无国籍难民居住、经营的布告》,要求1937年后到达上海的欧洲犹太难民迁入日方划定的虹口隔离区。将近三万犹太难民和本地居民不得不在这个占地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隔离区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

虽然还在一条弄堂里,但要想成双成对,就难了。

因为弗兰克尔进出需要通行证。

那是一枚印有一个“通”字的红色或蓝色的金属徽章,进出时必须及时佩戴。在弗兰克尔的家,邵杏珍看到了那枚徽章,弗兰克尔满脸通红地把那枚徽章紧紧攥在手里,再摊开的时候,他的手心被别针刺出了殷红的血。邵杏珍心疼地看着他,拿过他的手来轻轻地吮,半天不愿松开。那一汪咸津津的血被她咽下,然后一股血腥从胸腔里不可遏制地返冲上来,刚刚吸进去的那一丝血和着她的泪水在合起来的双手里打转。

恋情公开之后,伯纳德和邵伯骞先是一愣,然后两双手就握在了一起。埃兹拉的反应是愣了之后明显的担忧。她对伯纳德说,这可能吗,也许这是他们的冲动,不,太冲动了。伯纳德,应该阻止他们。“我说过,我们不属于这里,将来会怎么样,弗兰克尔不久就要去伦敦考试,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是邵杏珍能离开吗?如果他们分开了怎么办?他们想过吗?”她一下子说了很多,一环套着一环的设问。她根本不在意这些问题是否灌进了她唯一的听众的耳膜,也根本顾不上听众的感觉。

伯纳德似听非听。埃兹拉说得飞快,那是她在错愕状态下的一种语速。这种语速常常出现在他们两人的某些争执之中,埃兹拉会情不自禁地用这种语速显示她的话语权和重要性。在伯纳德看来,这种语速有时会干扰思维的正常活动。通常语言总是在经过思维的过滤之后形成,但是语言如果决堤那样一泻千里,必然强行突破思维的过滤功能。不过现在,现在埃兹拉说的这些听上去并非毫无道理。那么真是这两个年轻人错了?他们真的冲动了?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他和老邵也错了。他很不甘心如此设想,也很快否定了这样的想法。无论如何,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年轻人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也许我应该问问弗兰克尔自己的想法。

对于父亲的问题,弗兰克尔早有准备:“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在伦敦的考试如果成功,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我会让她幸福的。”

伯纳德拍了拍儿子,说:“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相信你,弗兰克尔。不过,这只是你的考虑,那么她呢?”

“我还没有问过她。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也许还没到火候。”

“火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父亲老是讲这句话,什么事情都要到火候。”

伯纳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老邵,什么是火候,你得告诉我。”又对弗兰克尔说,“我会去问他,这个很重要,很重要。对你,对我们。”

邵伯骞听到伯纳德的提问时,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老白,火候很要紧,办啥事体都要讲火候。就像侬跟我学太极拳。”

“太极拳?”伯纳德前一阵跟邵伯骞学太极拳,不明就里地摆出一个太极拳的样子,真诚地问,“太极拳也跟火候有关系?跟两个年轻人有关系吗?”

“老白,侬瞎七搭八讲啥,这个跟太极拳有啥关系,我这是打比方。这个火候呢,不是有没有,而是到不到。跟侬也讲不清楚。”邵伯骞似是而非地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开明的人,反正,我相信我的女儿就是了。侬也应该相信你的儿子。”

伯纳德觉得自己还是没听明白:“老邵,侬到底是啥意思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听我女儿的。她也会听我的。”邵伯骞曲里拐弯,绕得伯纳德继续一头雾水。他摊摊手,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说一点藏一点,都是花肠子。”

“是花花肠子,不是花肠子。不过,我不是花花肠子。嗨,乱七八糟的。”邵伯骞又摇头,反正今天是讲不清楚了。

长辈们在研究火候问题,两个男女当事人在干着急。所谓干着急,就是着急了也没半点意义。所以,他们的事暂时就搁浅了下来。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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