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虹
二十四号楼的诅咒
◆ 陈 虹
1
清水荡漾的环城河边两排柳树的枝条低低地垂到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粉蝶黄莺嬉闹成趣,老树抽出了新枝,先前的旧叶早就落得干干净净,偶尔剩下的几片也默默地傍着沿岸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一同顺流而下,逐水飘零。这几年C镇上拆迁造房、大兴土木,转眼间,商业中心,毗邻地铁的黄金住宅区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房价自然是一路飙升。沿着环城河的几个小区楼盘,打着新奇的特色招牌满大街的撒广告,或以复古的中央花园为卖点,或炒作着绿色高氧概念,那楼卖得叫一个风生水起。
“深雅花苑一期”是环城河边上数一数二的高档楼盘,就像皇帝心尖上的女儿,不说那沿岸的好风景年年都让它占尽了,但凭它霸着这闹市一角还能造出曲径通幽的园林式花苑就已经独占鳌头了。照理说,这“公主”该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才对,偏偏“天时地利”独缺“人和”。每当华灯初上,沿岸几片小区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唯独它像独守空闺的娇娘,黯然神伤静默着伫立在河边,尤其“24号楼”,闪着寥寥几户灯火,在璀璨的夜色里倍显凄凉。白天,任凭房产中介的售楼小姐打扮得娇艳动人,扯破了细嫩的嗓子,好话说尽,一天也拉不来两三个“24号楼”的看房客人。
要说这“24号楼”也造得奇怪,前面一幢是沿街商铺,后面几排住宅楼又都高于它,远远看去就像埋在盆地低洼里似的。传说这小区打地基造“24号楼”时挖出几口年代久远的棺材,如何处理的不得而知,但之后没多久诡异的事件接连不断。先是开发商老板在建造小区的过程中出车祸不幸身亡;小区几番周折建成后,“24号楼”仅有的几家住户中又陆续有中年人突发疾病相继过世,新婚燕儿离异,青壮年夫妻不能生育……“24号楼”仿佛中了诅咒一般,邪门的事接踵而至。一传十,十传百。C镇上的居民几乎没人来买这栋楼的房子,零星几个看房的外地散客,但凡听到这个传说,也吓得瞠目结舌,纷纷打消了买房的念头。
因为“深雅花苑一期”受到冷落,隔岸相望的“二期工程”刚破土动工就戛然而止,荒废了好久,只留下几个打地基留下的巨坑,大片大片的“一支黄花”肆意膨胀蔓延,有几簇精神抖擞的从一处坍塌的围墙里探出来,撩拨行人的面庞,令人心生厌恶。一墙之隔的围墙里面却是孩子们的快乐天堂,只要不下雨,他们就会钻进破损的围墙,在野草疯长的“战场”上展开“游击战”。
2
“五一”长假这雨下得够意思,落落停停,下水道来不及排水,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潭,刑警老方真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高兴。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油光亮亮的香樟树愣愣地出神,想想自己本来答应过老伴陪她一起回老家走走亲戚,偏偏手头的案子放不下。快六十的人了,只得像个孩子似的跟老伴赔不是,老伴瞅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又好笑,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忙去吧。”她是个好妻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转眼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对于外面传说只要嫁了警察肯定会“吃香喝辣”、“沾光”一类的说辞,她也是淡淡的一笑而过。嫁给警察是啥滋味,是苦是甜?自个心里明白就好。她当年嫁给他,啥也不图,就图他一股子正气,是条汉子。
老方觉得又欠了老伴一回,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眼角的皱纹褶褶巴巴的挤到了一块儿。可能是天公见怜吧,一连几天瓢泼大雨,老伴打消了出远门的念头,只在电话里叮嘱老方即使加班也要抽空回家吃口热饭。老方放下电话,心头蒙上的尘土顷刻间涤荡了许多。
雨停了又下,就像躲猫猫的熊孩子。窗外渐渐暗下来,老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脑海中盘旋着手头一起悬案的现场画面。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出事了?!
老方披上外套飞奔着跑出了办公楼,警灯刺破浓墨般晕染开的夜,消失在雨雾里……
围墙外拉起了警戒线,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了。雨越下越大,老方打着伞挤进工地破损的围墙,他扒开芦苇丛似的野草,一瘸一拐地往前探着步子。虽然临近退休,用他的话来说已经到了耳聋眼花不中用的时候了,但一出现场,他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活跃的细胞又开始飞奔起来,挺直了身板,来了精神,就像年轻时第一次走进案发现场一样。四下里灰蒙蒙的,借着强光手电他还是机警地向周围扫了几眼,观察了一下地形。
尸体是一个小学生发现的。下午趁雨停的间隙,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在“深雅二期工程”的荒地里“打战”,却意外地在巨坑边撒尿时看到坑里浮着胖乎乎的一团东西。
一具男性尸体被打捞上来了,浸泡得已经肿涨,无法辨认相貌。“又是几天不着家吧?”法医小李抬眼看见老方后脑勺上蔫蔫的趴着几撮油腻腻的白头发,又闻到他脖子里隐隐溢出的汗味,低低的嘀咕了一声。老方满脸臊红,嘿嘿笑了两声:“案子不等人。说正事吧。”经过对巨坑里水质环境和尸体肿涨程度初步勘查,小李初步推断大概死亡时间大概在四天之前,头部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但主要死亡原因可能还是溺水。
“深雅二期”停工后几乎无人进出,围墙里杂草丛生,若不是几个孩子来玩,万一再过个把月,出了黄梅天,尸体在坑里被太阳晒干了也未必有人知道。巨坑边的一大片草明显有被压过的痕迹,很可能是搏斗后留下的,如果真是搏斗的痕迹,这里就是案发第一现场,而不是打昏死者或者死者死亡后被抛尸的第二现场。
任何推断都要有力的证据支撑才能立得住脚。老方戴上手套在巨坑边蹲下和其他几名侦查员仔细地查看着草丛,小心翼翼地一簇簇地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烟头、鞋印之类的遗留物。这雨下得那叫一个透,巨坑边已无作案痕迹可查找采集。
雨渐渐停了,窗外的虫鸣打破了静谧的夜,台灯下老方抓挠着脖子,丝毫没有睡意。他戴着老花镜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失踪人口信息”里没有相匹配的信息,看来又是竹篮打水,难道真要海底捞针?或是等着有人来报案?一堆照片散散的铺在桌上:一把伞,一挂粗糙的手串佛珠,一张电子门禁卡,一把水果刀。他是谁?这大雨天的去那个破工地做什么?死前见过谁呢?老方边琢磨着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眉心里拧出了一个疙瘩,刚点起了烟,抬眼看到“全家福”,随手又掐灭了。雨雾中的现场记忆画面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放大再定格,回忆着蛛丝马迹,还是毫无头绪。
“师傅,又是一起无头案吗?”不知什么时候,小袁站在了他的身后,调皮地拍了一下老方的肩膀,瞪着一双桂圆眼睛好奇地问道。小袁是刚来队里的新警,对什么都好奇,胆大心细,敢说敢干,虽然有时嘴上爱唠叨,但关键时刻不掉链子,让干啥就干啥,不带半点含糊,是个嘎嘣脆的辣妹子。每次和老方出任务都是抢着开车,嚷嚷着要锻炼车技,让老方坐在副驾驶上歇着伸伸腿。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丫头心细,老方的膝盖有骨膜炎,必需少弯腿少用力,最好平时少走路。偏偏老方又是个闲不住的犟老头,谁跟他抢活儿他跟谁急。自打小袁这丫头一来,老方更有奔头了,说是“方圆组合”,一定要把这关门弟子带出师,否则绝不退休。
先前一连几天没合眼,跟着老方去外地追赃,把这丫头累坏了,可她愣是没叫一声苦。好容易今天轮休一天,这案子压根就没人告诉她,谁知道鬼丫头消息灵通,“嗅”到了案子,自己默不作声地找来了。老方扭回头笑了笑:“未必,丫头。”
“这么说,有破绽?”小袁深吸了一口气,一脸的惊喜。
“交给你个任务,尸体身上找到一张电子门禁卡,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有任务!太好了!”
橘红光晕逐渐晕染开去,几只小虫叮叮地撞击着灯泡,老方用温和的眼神目送着飞奔而去的蓝色运动服身影,心里倍添欣慰:秣马厉兵,将来就看你们的了。
通过走访附近的小区、工厂、商厦,终于在电子门禁上找到了突破口,查实了死者的身份。“深雅花苑一期”24号楼的住户,耿冉亮,市房管局普通公职人员。
3
一石激起千层浪,“深雅花苑”又出事了,“24号楼”里有人死了!一连几天,“深雅花苑”门前的云蒲路上一溜排的“好原”、“美丽家”几家房产中介公司都变得很识趣,即使手头再没客源,也没人敢上街招揽生意去看“24号楼”的房子。
就在C镇上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地疯传凶杀案时,验尸报告也出来了。死者头部有一道新的被钝器击打后留下的不规则伤口,脑部有小面积出血迹象,肺部有大量积水。老方脑海里不断出现那片被踩压过的草地,如此看来,耿冉亮应该是在现场被打晕后溺水死亡的。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至他于死地,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有那把水果刀,是谁的?如果是耿冉亮的,他是防身还是准备行凶?如果是凶手的,为什么没用它来杀人而是用钝器,最后刀还留在了现场?
紧挨着出事工地的马路是刚建成的,还没正式通车,附近被拆倒的旧房堆里时常有流浪汉躲藏休憩,一直以来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居民白天偶尔抄近路时会经过这里,它和对岸车水马龙的云蒲路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还没来得及安装监控探头,选在这里作案,如果凶手是真有预谋的话,说明他对这里不仅相当熟悉,还是个有心机的人。
按照法医的推断得出的案发时间,老方从离案发地最近的一个监控中调取录像,时间范围选在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二日。录像资料显示这几天里没有机动车和三轮车经过,这和他最初的推测相吻合,死者不是被打昏后用汽车等交通工具带到工地后推入水坑的,水坑边就是第一案发现场。虽然“二期”工地偏僻,但是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二日在镜头下进出的人员不下五十人,面孔都深深地藏在雨伞下,要想准确知道死者最后的出行情况,只能到“深雅花苑一期”调取楼道和小区监控画面搜寻耿冉亮的身影。
录像画面在无数次回放中缓慢推进,终于,五月二日下午五点零一分,耿冉亮出现在画面中,撑开伞后消失在楼梯外,再也没有回来。经过侦查员缜密的比对,耿冉亮的裤子、走路的姿态、雨伞的形状和案发地最近的监控录像里一个人的体貌特征几乎完全吻合,时间定格在下午五点二十二分。这会不会就是他出事前最后一次影像?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影像,那么凶手很可能在当天下午的时间段也出现在画面中,会是谁呢?深藏在一把把伞下未知的面孔中究竟哪一个是凶手呢?还有,死者无缘无故失踪了那么多天,他家人怎么就没报案呢?老方心头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闪现出来。“走,丫头,再去‘深雅花苑’看看。”
4
“他呀?平时很少出入,有时见了面也是头抬得高高的,从不打招呼,骄傲得很。瞧瞧,物业费都没交呢,以前上门通知过,没给过好脸色看。”“深雅花苑”物业公司的一个中年妇女接待了老方和小袁,指着厚厚的一大本物业费记录清单愤愤地说。“那你知道,他平时和什么人有过节吗?”“和谁有过节?我不知道,听说他住这儿没多久就离婚了,吵得很凶,他老婆提出的。”
从小区物业出来,沿着物业窗台边上的羊肠小道往外走,穿过一片大草坪,草坪上零零星星的开着几朵小花,很是惹眼。小道是鹅卵石铺就的,走着难免咯得慌,但是城里人懂生活,好养生,再加上电视里铺天盖地的穴位按摩养生类节目接连走俏,现在哪个小区不来上这么一条石子路提升一下档次啊?退休的老头老太,没事就来走几步,边踩着石子路健身边唠家常,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新闻中转站。“死者口碑看来不咋地,有钱还欠费不交,真给公务员丢脸。”小袁撇着嘴,不屑一顾地说道。“丫头,人分三六九等!哪能光凭职业就论定人品啊?我们做人也好,办案也罢,一定要客观公正,既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不能带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偏见啊。”小袁低头细细琢磨起师傅的话,身后响起嚓嚓的脚步声,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紧跟在后面小跑几步:“民警同志等一等。”“阿姨,什么事情?”“我刚才交好物业费,就在窗口外面锻炼身体,你们讲的话我全听见啦。我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对你们破案子有没有帮助?”师徒俩交汇了一下眼神,老方暗暗责怪自己太麻痹大意了,连有人在窗户底下听墙角都不知道,你瞧这……但是坏事往往又变好事,一条线索就这样从天而降,也算功过相抵了。
个子本来就不高的老太太,四下里瞄了几眼,耸着肩膀,缩着脖子凑到老方面前低声说:“会不会是‘好原中介’干的?”小袁一听,糊涂起来,边疑惑边乖乖地拿出笔记本记了起来。怎么好好的蹦出一个中介公司?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嘛!
“前几个月,我看到康进路上‘好原’房产中介门口一个房产推销员拉着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不让他走,结果两个人拉拉扯扯吵起来了。本来我是不喜欢管闲事看热闹的,但看见那个戴眼镜的是我楼上的邻居,就停下来听听看吵什么。那个中介是个大块头,比我高两个头呢,嗓门很粗,听他说话就知道是北方人,他越吵越气,脸通红,都快走形了。叫我邻居等着,总有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找人干掉他。你说吓人不?喔哟哟,阿弥陀佛。”老妇人边说边皱起眉头双手合十。
“师傅,你觉得这条线索可靠吗?”从“深雅花苑”出来刚发动引擎,小袁就沉不住气问起来。
“你怎么看?”
“我觉得可以去找那个中介公司的北方人谈谈,但希望不大。”
“哦?为什么?”
“耿冉亮死前头部被重击过,又是在常人都不会去的废弃工地上,应该是仇杀。但是哪有仇家杀人会提前通知的?还是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嚷嚷。”
“开始有点分析的头脑了,有进步!但凡事都有例外,实践出真知,去看看。”
“现在吗?我饿了。”
“鬼丫头,中介公司六点不会下班的,咱现在就去会会他,今天加个班。”
“好原”中介公司在地方上是中介公司的龙头老大,条条马路上都有分店,紧挨着繁华街道的各个门面大厅都低调中透着大气,尤其康进路上的这家分店,把守着镇中心闹市路口的极佳地理位置,难怪是常出销售冠军的风水宝地。老方亮了亮身份后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来意,接待员很快就在电脑里找出了耿冉亮的看房记录,三次都是由一个叫戴军的推销员接待的。
“戴军在吗?”
“不巧,明天才回来上班呢。”
前脚跨出“好原”的门口,瞅了瞅老方一瘸一拐的腿,小袁就开腔了:“就知道今天会白来,徒儿没说错吧?”
“一波三折,这才叫破案呢,丫头。办案子需要脑子,也需要耐心,懂了吗?”
老方拍了拍小袁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笑容。丫头和自己的闺女差不多大,性格也像,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完全没有90后的娇气。闺女再过两个月就大学毕业了,大四下半学期开始就自己乐颠颠的跑招聘会,从没开口抱怨过老爸没帮着找工作,老方打心眼里替闺女感到骄傲。
小袁鼓了鼓腮帮子,调皮地冲师傅吐了吐舌头:“师傅,我们现在是不是回单位查下戴军的资料,再理理头绪?”“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嘛!”“那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穿梭在如织的霓虹街灯里,很快消失在城市的一角。
5
戴军瞪大了眼睛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脸的惊恐:“不关我的事!”
的确,换了谁都会急。最近因为业绩好,他很快就要被提拔为部门经理了,偏偏节骨眼上这一大早就有两个警察找上了自己,还和杀人案子有关,不明就里的人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议论呢。
“警官,你不会怀疑是我杀了耿冉亮吧?”
老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只是例行公事,问问情况,不用那么紧张。”
戴军重新窝回沙发,一米八几的身子立刻缩了一半。他十指插进头发,前胸随着急促不安的呼吸声起起落落:“我是跟他吵过架,这小子过河拆桥,我气不过。我前后带他看了三次‘24号楼’,还帮他联系房东谈价钱,他把房东电话号码骗到手后就把我踹了。后来有一天,看见他打我们中介公司门前经过,我一把揪住他,跟他讨说法。他牛哄哄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一点歉意也没有,他说话句句挖心挖肉的。我脾气大,一着急就和他推搡起来,当时是说过要杀他。但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万把块钱的事真去要他的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眼下又要被提拔了,我犯不着拿自己前途来开玩笑吧?”
戴军越说越激动,就像开机关枪似的,原本蜷缩的身子又像弹簧一样打开,太阳穴处青筋顿时暴起。他极力为自己申辩着,好几回差点走向高八度的声调。突然停下来,朝门口看了看,咽了几口唾沫,自觉地压低了嗓门。的确,嚷嚷对他没好处,保不齐外面有人听墙角。小袁边听边记录着,不时地抬眼看看师傅。
“那房子后来他们是怎么交易的?”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白忙活了。”
戴军在“五一”节前就回老家了,有车票,有人证。小袁也和戴军一样不甘心白忙活,她想到了戴军会不会“买凶杀人”,但一番调查后找不到任何犯罪迹象。老方说得对,“凡事都讲证据,不能仅仅靠推断”,眼看着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另一路侦查员小伟在耿冉亮的家里找到他本人的一部手机,暗暗觉得奇怪,难怪现场没有发现手机,即使调用抽水机把水坑抽干了也没有发现。照道理说,手机是随身带的通讯工具,十有八九出门会带在身边,耿冉亮为什么出门不带手机呢?是临时急着出门忘记了,还是故意不带?
来电记录上显示了死者从4月30日之后的所有通话记录。其中有两个号码引起了侦查员的关注,5月1日早晨有一未接来电,身份未知。当天中午12点左右,死者对该号码有回电。另一个身份未知电话是在当天晚上11点多打进来的,两个小时后死者回拨了这个号码。这两个手机号码的机主是谁呢?会不会凶手就在其中?
6
“耿冉亮临死前一直在打官司。”一大早,风尘仆仆的小袁一跑进办公室就急不可耐地告诉老方。
“打什么官司?”
“和前妻,因为钱的事。”
“丫头,看来我们又要出发了。”
“必须的。”小袁用大拇指扫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爽快地应声答着。
一帘落地纱轻轻飘舞着,久违的阳光调皮地挤进房间贪睡在刘玉华过膝长裙上。小袁用惊讶的眼神审视着,不,准确地说是用惊讶羡慕的眼神打量着刘玉华。作为某品牌手机的高级工程师,完全和“码农”、“女博士”不沾边,精致的脸上不施脂粉,曼妙的身姿不配金银,说不上漂亮,但一双潭水般深邃的眼睛和若有似无的茉莉般淡雅的笑容使她透出几分远离尘嚣的书卷气。
“离婚”在如今这个时代不再是什么敏感词语,但毕竟这是在中国,“好女不二嫁”、“贞节牌坊”、“三纲五常”,这些主宰了几千年历史的遗风旧俗和男权思想仍然在世俗的空间里苟延残喘,离婚的女人总会引来异样的目光,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刘玉华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她承认是她提出离婚的。三十出头的女人,还要面对以后人生多少坎坷,她不得而知,但是从她疲惫的神情来看,这段失败的婚姻给她不小的打击。小袁看着她的眼睛,记录着她的手机号码,边在心里暗暗地与死者手机上的不明来电号码核对,一边用女性独有的敏感去捕捉着她稍纵即逝的微表情。
她端起杯子,若有所思地又放下,“离婚后除了打官司,我没有和他有别的接触。五一期间我去外地散心,不信可以去旅游公司调查。”听到耿冉亮的死讯,刘玉华有点惊讶,但眼睛里没有流露出半点惋惜,只有淡淡的哀愁。
“请你看一下这串佛珠,见过吗?”小袁递上一张照片。
“这串是耿冉亮的。”
“你这么肯定?”
“嗯。虽然他之前听说过‘24号楼’不干净,但是房子是低于市场价三十万买的,谁不动心?何况他是市房管局的人,知道近期的发展规划。但他还是有点怕那诅咒传言的,就买了这串佛珠。”
小袁轻轻耸了耸肩,又一条新线索指望不上了。
“能问一下为什么离婚吗?”老方犹豫了一下问道。
“感情被耗尽了,他对待任何人都是用心机的。他父母在世时,他这样对他父母,现在连我父母的积蓄他也算计,眼睛里只有钱。”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是上个月在法庭上。结婚时我们一起贷款买的房子,我没要,给他了,我只想拿回我在房子上出的血汗钱,早点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法院判给我的房产补偿款也是通过强制执行才拿到的。”
“吃人不吐骨头,他很凶残吗?和谁结过怨?有仇家吗?”
“仇家?他怎么可能没仇家?他连买婚房时的中介费还恶意拖欠着。老骆都快六十了,上有老下有小,‘半路出家’的老农民,赚点小生意钱,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房产手续都办好了,我前夫一扭脸就挑人家刺,不给钱,说是拖满两年,只要老骆不去告他,过了追偿有效期就可以不给了。他是学法律的,钻法律的空子,他门儿精。”
“老骆?中介公司的人叫老骆?不是戴军吗?”小袁插了一句。老方立即横了她一眼。小袁吃了一惊,用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了老方一眼,那意思是说,我是好意提醒她。
“老骆就这么算了?”老方立刻补了一句。
“老骆后来放出狠话,如果不给钱,就在结婚那天来闹,我吓坏了,几次劝他把钱还了。耿冉亮很轻巧地说,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难道,老骆就是帮着耿冉亮过河拆桥的人?小袁心里一动,坐在对面的老方从小袁瞪得溜圆的大眼睛里读到了她的惊喜,侧脸冲她使了个眼色,有点嘚瑟的味道。
回刑队的路上,小袁忍不住看了老方一眼,他神情迷离又略显倦怠,眼角上又多添了一丝细纹,眼睛里的红血丝就像一张密密的网,那是一张铁骨铮铮、怀有浓厚情结的网,一张疏而不漏的网。
“师傅,你骂我吧,我今天多嘴了。”
“师傅不想骂你,但要提醒你,我们查案子是在还原事实真相,不能主观上用自己的思维和掌握的线索去引导任何一个可能为我们提供线索的人,这会遗漏很多新线索,也会导致收集假信息而延误破案时机。”
小袁听着意味深长的话,想到一连几天老方为了案子一瘸一拐硬撑着到处奔波的身影,黝黑的脖颈上日渐松弛干瘪的皱纹,还有那一片雪花白的乱胡楂,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7
很快,刘玉华的话在“运康中介”的老骆那里得到了印证。老骆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最近几年楼市好,卖价高,尤其是学区房,炙手可热,眼看着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开中介公司发起了小财,他也忍不住“八十岁学吹打”下海经商,张罗了几个人,租了门面,合伙开了这十来平方米的小店,做点熟人生意。很快他摸清了生意经,因为他开出的中介费价格低,办事利索,买卖又诚信,一来二去,也攒了点积蓄。
“24号楼”这桩买卖老骆本不打算接受的,觉得那楼不吉利,可因为是一个老乡给介绍的,碍于情面,就答应下来。没想到,买卖成了,房产证也顺利过户了,买家耿冉亮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耍起无赖,口口声声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就是赖着不给,气得老骆没少骂他“欠债鬼”。
侦查员通过电信查询,证实了5月1日早晨的那一通电话正是老骆打给耿冉亮的。
“你和耿冉亮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老方和小袁说明来意后直入正题。
老骆听到眼前的警察告诉他“欠债鬼”真的成了鬼,一下子脸就刷白了,嘴唇有点哆嗦,害怕和憎恨的表情复杂地堆积在脸上,像泥塑一样,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他欠我钱。但我没杀他。警察同志,我、我真的没杀他!”
“他欠你什么钱?怎么欠的?”老方看着急得哭丧着脸的老骆,紧跟着一句问道。
“中介费。我有证据,一式三份,我有一份,拿给你看。”
一份房产中介合同放在了老方的面前。原来老骆是耿冉亮的“债主”,按照中介合同上白纸黑字签订好的款项,耿冉亮还欠着老骆一万两千元的购房中介费。
老骆旧事重提,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忘记了害怕,向老方哭诉起来:
大约一年前,在老骆的一番工作后顺利将房产由上家过户给耿冉亮。可是刚过户,耿冉亮竟然打电话给老骆,口气蛮横地说房子有问题,让老骆等着法院传票。房子都正常过户到他名下了,能有什么问题?分明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就是想赖账。
转眼几天过去了,耿冉亮又打去一个电话,说是他于心不忍,觉得老人家开中介公司挺不容易的,过段时间再约出来谈谈钱的事,事情总归要解决的。老骆信以为真、心花怒放,打那天起一有空就盯着手机看,等着盼着耿冉亮的电话。
可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老骆始终没有等来耿冉亮的电话。5月1日早晨,心有不甘的老骆想:节假日你耿冉亮总归不上班,不忙了吧,总该有时间接我电话了吧。他索性一骨碌起身,第一件事就拨通了耿冉亮的手机,一长串嘟嘟声过后,老骆失望地挂了机。
当天午饭时间手机响了,正在吃饭的老骆随手拿起一看,是耿冉亮的电话!他心里一阵欣喜,激动得哆哆嗦嗦地按下了接通键,结果却是被对方犀利地数落一番,一句话也插不上嘴的老骆狠狠地把手里的筷子摔了出去。
“之后呢,你没去找过他?”
“没有没有!真的,警察同志,我没去找他。”老骆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摇得像蒲扇。
从老骆那里回来后,老方带着小袁和社区民警马不停蹄地赶去老骆住处,一番细查下来,核实了老骆“五一”节期间白天做生意,晚上就在家找人打几圈麻将。
老骆打麻将上瘾,之前住的村子里好几户人家前屋连着后院,老哥几个论起辈分来,都是亲戚。去年都拆迁了,人手两三套房子,虽然分到手的房子地处偏远,但是好歹也是房子,或租或卖,手头一下子宽裕不少。对于上了年纪的庄稼人来说,本来田间地头还能有个活动活动筋骨的地方,一下子解放了,反倒不适应了。老哥几个念旧,也闲得慌,有事没事就来找老骆聚到一块儿,除了喝酒打麻将,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消遣方式了。
好这口逍遥日子的不在少数,村上不少年轻人也沾了祖辈的光,开始过起好逸恶劳的“神仙般”的日子来。
老骆虽有作案动机但没有作案时间,还有好几个不在场的人证,一个迷局刚解开,线索又断了。
整整一天了,时间就这样在滚滚的车轮下和密密的笔录里悄悄地溜走了。星星在柔软的云里憨憨地睡了,远处街上的公交车里隐约透着几个夜归人的身影。
小袁看着头顶的天空,又看了看桌上烟灰缸里一堆的烟头:“师傅,手里的牌越打越少了,万一筛选不出来怎么办?”
“又泄气了?没打完,至少还有两张牌呢。”
“哪两张?”
“好好想想吧,明天提前一小时来上班。”老方诡异地一笑。
“这个师傅,比我还鬼。”
师徒俩刚回到刑队就收到一条给力的消息,5月1日晚上最后一通手机号没有注册登记过机主的信息,但是通过技术侦查,初步确定机主就住在C镇郊区的一个动迁居民区“德康公寓”。
排摸可以是苦干,但也可以巧干,老方和侦查员们一合计,决定缩小排摸范围,采取比对让“屏幕说话”,筛选在5月2日下午离开“德康公寓”同时又在案发现场最近的监控录像里出现过的人,很可能凶手就潜藏在其中。
8
薛阿姨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农村中年妇女,看着神情严肃的老方和小袁,原本说话气若游丝的她,心跳得更加厉害了,脸色一阵阵的泛白。她也听说了“24号楼”里有一个男的死在工地上。现在一大早警察找上门,证实了死者就是耿冉亮,就是一年前买她侄子那套房子的人,就是那个欠她和老骆中介费的无赖。
她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着老方的问话,一边心里默念着,希望这一切和她没关系,和侄子也没关系,否则她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要不是自己贪小……
“24号楼”的房子是侄子以她的名义挂在几家中介公司的,当初“好原”中介公司的戴军带着耿冉亮前后去看了三次房子,之后,巧舌如簧的耿冉亮从戴军那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双方很快就联系上了。耿冉亮想省了中介费,于是向她提议跳开“好原”中介,双方自己办理购房买卖。她一方面满口答应,另一方面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她领着耿冉亮去了她熟人老骆开的中介公司,说是只要两千元的手续费就能把房屋买卖的事情办得分毫不差,耿冉亮心里一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按下手机录音功能。
可到了老骆的中介公司,她想着自己医药费的着落,于是出主意帮耿冉亮再砍两万元房价,但其中一万作为她的酬劳,在中介合同上把中介费写成一万两千元。她丝毫没有提防,耿冉亮正拽着手机,微笑着欣然同意了。结果耿冉亮成了老骆心里碰不得也拔不出的刺,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起初讨债不成,她横下心拨通了薛晓明的电话。房子是侄子因为好赌,急着多玩几把,才会低于市场价卖给耿冉亮的。让他去劝劝,说不定有点面子和转机。作为奖赏,她答应只要侄子讨回钱就分三千给他。薛晓明心里也清楚,他一没钱二没权,人家耿冉亮凭什么听他的话乖乖还钱?但正愁于外面欠的赌债,为解燃眉之急,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他有没有讨债?怎么讨的?人不会是他杀的吧?薛阿姨越想越怕,恍惚着几乎要走神。
“后来他赖账了,包括你的一万元酬劳和老骆的两千元中介费。你就这么算了?”小袁盯着她的眼睛,咳嗽了一声后冷不丁地问一句。
“找他也没用,他说想要钱就上法院打官司,随时奉陪。”薛阿姨边说边拍起了桌角,捶胸顿足,额头的汗珠微微泛起了光亮。“我和老骆都傻了眼,两个六十多岁的郊区老农民上法院对簿公堂的事情,是想也不敢想的。我们是老实巴交种田人,上法院打官司传出去总归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官司怎么个打法,我们不懂,这把年纪也折腾不起,律师更请不起。”
薛阿姨“五一”节的去向,在她的儿子那里得到了证实。为了耿冉亮的一万元钱,老夫妻俩大吵一架,本来心里憋屈的薛阿姨一赌气,差点哮喘和心脏病犯了,哭着收拾了几件衣服上儿子家住了几天,儿子家的好心邻居都是乡里乡亲的,纷纷劝解开导她,进进出出的来了好几拨。
“师傅,薛阿姨会不会找人动手,或者他的儿子为了替妈妈出这口恶气找人……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丫头,沉着点,病急不能乱投医啊。伞下的谜底很快就要揭开了。”老方摇了摇头,神秘地一笑。
9
“五一”这天,镇上唯一“高大上”的“金玉满堂”大酒店照样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地下停车库停得满满当当。C镇不大,好歹也是个古镇,除了周边的农田是开发商手里的香饽饽,这镇中心的地更是寸土寸金。“金玉满堂”就在这金子堆上扎根,里面的硬件一件不落下,宴请大厅、豪华包间、花园雅座、天台小吧,一应俱全,在这里吃饭那就是十足的面子。
薛晓明带着几个债主在“牡丹厅”喝得有点找不着北,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找了个机会溜出来透透气。他踉跄着找到了洗手间,痛痛快快地吐了个干净,又狠狠地抄起一捧水就往脸上砸。他心里憋屈,本来拆迁后可以快活地打发日子,偏偏这手贱,耳朵眼里一钻进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心里就痒痒。几个麻将搭子又热情,自己头脑一热,没三个月的工夫,就把“24号楼”的一套房子给搭进去了。本来是发毒誓就此收手的,可转念一想,偏不信邪,憋着气地翻本。结果,才几天的工夫,又肉包子打狗搭进去一万多块钱的高利贷。最近债主上门,五大三粗的薛晓明吓得缩成一团,好在有一个“和事佬”出来放话,只要薛晓明请吃一顿好的打打牙祭,就再宽限一个月还钱。
另一个包间“月桂厅”小雅座里一个西装笔挺的胖子,咂巴着嘴不厌其烦地说着溢美之词,虽说尽是些陈词滥调,但就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撩弄着耳朵眼,让微醉的耿冉亮很受用。
刚选调考进市局的时候,耿冉亮气炸了。心想:怎么?市局那么多的权力都下放到分局去了?新领导班子一上来,这政策和制度就变了,一点捞油水的机会都没啦?“苍蝇老虎一起打”,现在连块肉都不给苍蝇闻了?本来打算在这米缸里打个滚,能肥一把,现在看来是要从长计议了。
胖子把酒杯斟满了,樱桃似的肉嘴挤在油光亮亮的脸中间,雪亮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留意着耿冉亮一丝一毫的举动。“大哥,不,是领导,咱干了。晚上再找几个妹子?”耿冉亮轻轻挑起了眉毛,女人的确是诱惑,但风月场上的女人他嫌脏。“不用了,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用不着拿女人来讨好。”他用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高脚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从不舍得掏腰包买的“拉菲”,挂杯的红晕温润透心,就像女人的烈焰红唇,回味又是如此绵长绕舌,真是好酒!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起身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胖子立马从衣架上拿下耿冉亮的大衣,贴心地让他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穿上。耿冉亮满意地侧过半个脸看了一眼胖子,胖子几步挪到门口,一伸手,把门拉开,耿冉亮刚要往外走,胖子突然叫起来:“大哥,等一下。”胖子慌张地拿起一个被遗留在桌上印有“安佳”字样的信封,耿冉亮先是一惊,紧张地往门口探了一下头,回头瞪了胖子一眼。胖子贴身上前,麻利地把信封塞进了耿冉亮黑色的寇驰斜挎包内,嬉皮笑脸地没说一句话。
“谁在叫大哥?这年头装孙子的到处都有啊!”薛晓明在洗手间里呆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胸前、肩膀湿了一大片,刚心里舒畅点走出洗手间,走廊包厢里就传来低声下气的一声“大哥”,使他不禁联想起自己的“苦命”。他不紧不慢地歪着脑袋看了一眼,信封、黑挎包,胖子、还有……他?就像一桶冰水把薛晓明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差点没打个寒颤,顷刻间又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冰与火的交汇,怕与仇的撞击。这个骗子,又来黑谁的钱?哪个倒霉鬼和我那缺心眼的姑妈一样栽他手里了?
10
“喂,耿冉亮吗?”正在家里看AV意犹未尽的耿冉亮汗毛一竖,总觉得今天哪里不对劲,左眼皮跳得厉害。听着电话那头传来薛晓明的声音,他心里打了一个大问号,一种不祥的感觉从脚后跟蹿了上来。自从房子过户后,即使耿冉亮和薛阿姨的过节再深,薛晓明也是从不过问的,只顾搓麻将和应付债主,今天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你哪位?”耿冉亮装傻问了一声。“薛晓明,还记得吗?”耿冉亮立刻暂停了电脑:“记得,有事吗?”“有点事想约你出来谈一下。”“我最近很忙,没空。”耿冉亮端了端架子,在他眼里长得肉球一样的薛晓明就是一个任由他玩弄于股掌的愣头青,一个脑肥满肠的败家子。好歹现在看个专家门诊还要预约挂号,我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如果薛阿姨当初不说出一万两千元的中介费里有一万元是她的酬劳费,说不定耿冉亮就会乖乖地把中介费给付了。在合同上签字的是老骆,但是中介费里老骆只拿两千元,剩下的一万是支付给不是中介公司职工的薛阿姨。既然看出了这样一个动点脑子就能钻的空子,能白白的放过吗?这些对话全在他手机录音里,一个白送上手的擦边球不打怪可惜的。
“没空?大忙人,你不想看看照片吗?”“照片?什么照片?”“你的照片,拍得很好看,有空出来看一下吧。”耿冉亮当时就怒了,强忍着火气,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是哪里出了岔子,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哪里,被人跟了还不知道?“好吧,我们也是因为买房成了朋友,那就出来叙叙旧吧。”“时间地点?”“我想想……”
电话挂了,耿冉亮愣愣地坐在电脑前,画面上赤裸身体的女人无法再引起他任何的欲望,他如坐针毡,没心思再消遣他的时间,他要赶紧猜出对方究竟捏着什么牌。
深夜了,耿冉亮还是很清醒,眼前的咖啡早已经冷却。他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希望这是一个梦。在硕士、博士,高才生如云的市房管局里,自己一个小小的法学本科生,当年为了考司法考,年近七十的老父亲重病了也没挤出双休日回安徽看一眼。男人就是要出人头地,只要为了前途,什么都豁得出去。薛晓明!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耿冉亮一怒之下翻身跃起,把杯子摔了个粉碎,咖啡到处飞溅,像泪水一样挂在橱柜上,散落的每一块碎片里都映射出他那张几乎扭曲的脸。
5月2日下午,雨越下越大,雨水重重地压在耿冉亮的伞上,那种授人以柄的感觉也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没有打车,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节假日、大雨天、去荒无人烟的废弃工地,这一连串特殊的关键词足以引发出租车司机的好奇心,万一下车时再遇见薛晓明,又正巧被司机看见……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预料不到。早在临出门时,当一股邪恶的念头从耿冉亮心头一闪而过,他将手机留在了家里。自从娶了手机高工刘玉华,他自然对很多高科技的东西也更懂一点,比如手机定位和痕迹。再比如,如何将高科技和自己的“聪明”结合起来谋福利。
伞压得很低,快到时,耿冉亮侧身看了看身后,敏捷地闪进“深雅花苑二期”破损的围墙。湿答答的杂草东倒西歪像乞丐的手一样伸向他的脸,一地的乱石头差点让他崴了脚。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疑惑,却又不得不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里的硬家伙。以他的身份,约会地点什么时候这么寒颤过?还是跟这种平时自己最看不起的“底层人”。如果不是天色有点暗淡了,这张白皙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早就是怪异地呈现在薛晓亮眼前了。
“拍得怎么样,可爱吧?”薛晓明穿了一件满是汗味的广告衫,圆滚滚的肚子把它撑得满满的。他歪着头看着耿冉亮,嘴角挂着一丝说不上来的笑,似乎是在跟耿冉亮逗趣而不是谈判。在耿冉亮看来那是挑衅,但在没摸清对方底牌前,他只能忍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脸冷笑了一声:“就凭这张照片,能说明什么?”“你、他,从一个包厢里走出来,正常吗?”“朋友吃个饭,有什么奇怪的?”“你承认是朋友?太好了。这个胖子是‘安佳’房地产动拆迁公司的,是我一个麻将搭子的朋友,我见过他。你和他是朋友?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现在是‘老虎’、‘苍蝇’一起打啊!你懂的,大哥。”薛晓明最后的重音落在“大哥”上。顿时,红酒、信封、胖子的笑脸,耿冉亮脑子里一片混乱,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回荡。他吓出一身冷汗,眼前这个自己平日连个正眼都没看过一眼的“蚂蚁”,现在拳拳打在自己的七寸上!“我没说过和他是朋友。”“没说?你听!”薛晓明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播放了刚才的一段录音。“你!”耿冉亮几乎要疯了。这是领导找他谈事和其他一些特殊场合比如签中介合同时,他惯用的伎俩,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卡住别人的咽喉,给自己买份保险”。没想到,今天竟然在阴沟里翻船,被这屌丝级的穷小子给暗算上了。耿冉亮插在腰上的手渐渐移向了硬家伙,这不是他本意,他只想防身的,但是现在……“你想怎么样?”“你说呢?”“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多少?”“十万”“十万?!别以为我不懂?这次十万,下次二十万。告诉你一分没有,有本事就去告我。”耿冉亮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正说着,突然,他原本试图拿刀的手闪电般伸去抢薛晓明手里的手机。是的,比起薛晓明的命,他的前途更值钱。对,只要手机消失,他就可以摆脱薛晓明了。
两人扭打起来,像两条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耿冉亮用拳头使劲砸着薛晓明的后脑勺,薛晓明用力一把推开他,耿冉亮倒退了好几步,一下子滑到了身后的大水坑里,好在他会游泳,但是此时他已经急红了眼,在四壁湿滑的水坑里边游边疯子般的嚷着:“你等着,我要告你谋财害命,让你坐一辈子牢。”“坐牢!一辈子!”薛晓明顿时血压飙升,耳鸣眼花,天旋地转,他知道耿冉亮是学法律的,知道他的厉害,签合同时耿冉亮曾不止一次炫耀过自己的专业。当时脑子一热,薛晓明搬起一块石头砸向了耿冉亮……
11
最后一张牌即将翻开,聚光点落在一个人身上……
瞪大眼睛猫在屏幕前的侦查员们经过反复比对筛选,终于在一把伞下找到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这个身影从“安德公寓”里悠闲地走出,不久进入案发现场最近的监控范围,半个小时后在同样的监控范围里借着朦胧的夜色鬼魅般的消失了。
该来的终于会来,薛晓明看到门口的警察如释重负,这几天他哪都没去,天天守着老婆和孩子,再没有摸过麻将,久违的幸福感来得太迟了,转瞬即逝。可能幸福从未走开,只是太多的人不懂珍惜。
刑警大楼里窗明几净,阳光照在老方花白的头发上,油光亮亮的,泛着彩色迷离的光泽。又是几宿没回家,错过了老伴的几顿拿手菜,耳边回响着电话那头她不痛不痒的几句唠叨,心里蜜一样的甜,老夫老妻了,她的心思他知道。
“师傅,你太厉害了,薛阿姨和薛晓明就是你说的那没打出的最后两张牌吧?”老方看着徒弟小袁正崇拜地看着自己,就像当年自己看着刚破了案的带教师傅。
“没有什么牌,只是线索。任何一丝看似没价值的线索都可能是绝处逢生的转折。”
“师傅,你信鬼神吗?”稚气未脱但一脸坚毅的小袁冷不丁扭转了话锋。
“怎么这么问?”
“耿冉亮手上有一串佛珠,我想他生前是信佛的吧。也可能本来不信,但是怕‘24号楼’传说中的厄运会降临,于是买了房子之后戴上佛珠,想祈求保佑,可最终还是出事了。”
老方笑了,默默地看着台历,离退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遵纪守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才是我们最基本的信仰,否则,谁也保佑不了你。”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