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建伟
命运舞蹈(下)
◆ 孙建伟
十一
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
陈家在龙华的花园三面遍植杨树冬青古柏,后面绕着漕河泾。园内曲径通幽,太湖石垒叠,高低俯仰,隐现错落。竹林深处,小溪涓涓,得峰回路转之趣。
这天是吉普赛人的圣乔治日。
纳斯塔莉娅和她的伙伴们都非常兴奋,在这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她们受到尊贵的朋友邀请。她们很早就来了,色彩艳丽的花裙使这个硕大的花园别具风情。
篝火升了起来,这是对即将到来的温暖气候的祝贺。伴着乔巴尔领衔的乐队节奏明快的旋律,纳斯塔莉娅尽情旋转着,她在舞蹈里享受着生命。
在吉普赛人看来,两把小提琴,再加上手风琴、吉他、响板和两个大皮鼓,就是一支乐队了。这样的乐队在他们那里比比皆是。那天,乔巴尔亲自从居住在上海的吉普赛乐师中挑选了四个参加这次节庆。陈惟迪对交响乐并不陌生,听完演奏,他觉得这支四人乐队的确可以和任何一支专业乐队媲美。尤其是乔巴尔的低音提琴,犹如置身一片宏大的绿洲,丰茂而旷远,于深沉中透着喜悦。他真正见识了传说中的吉普赛音乐。
傍晚,在陈家客厅里,乔巴尔主动提出要与陈惟迪合奏一曲,让纳斯塔莉娅伴舞。陈惟迪连说太好了。但演奏什么呢?
乔巴尔的琴弦轻柔缓慢地划动着,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飘浮起来。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陈惟迪惊呆了,乔巴尔连这个都会。看他拉琴的样子,悠悠然,轻飏飏,多么自在。其实对吉普赛人来说,音乐就是他们流浪世界的媒介,到一个地方,音乐使他们忘却了陌生和孤独,音乐使他们与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陈惟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向他的指尖奔涌,他按下了琴键。
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陈惟迪边弹边用余光瞥着纳斯塔莉娅,她旋得真像一朵茉莉花。浓香四溢,馥郁醇厚。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
一曲甫毕,乔巴尔自问自答道:“知道茉莉花的老家在哪儿吗?那也是我们的老家印度。可是到了上海我才知道中国有这么一首赞美茉莉花的歌,啊,真是太美了。”
“这是真的吗?”陈惟迪问道。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植物学家。”乔巴尔笑得很开心,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纳斯塔莉娅对陈惟迪说:“阿迪,你弹得太好了。如果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演出,人们一定会为我们疯狂的。”
“是吗?”
“是的,是的。”乔巴尔说。
纳斯塔莉娅和陈惟迪心里都明白,他们走得更近了。
陈惟迪更习惯悄悄看她,暗暗欣赏她的那种奔放与不羁。他是一个内敛的人,如果对方不去撩拨他,他将永远不愠不火。纳斯塔莉娅一向是主动的,陈惟迪的豁达和真诚,尤其是对她,对她的周围,对吉普赛舞蹈的理解,深深吸引着她。
后来陈惟迪就把纳斯塔莉娅带到一家宾馆。一对微醺的男女紧紧抱在一起。陈惟迪双手微微颤抖着把一对年轻的乳房聚拢起来,就像精心收集一份极其昂贵的礼物,这堆沉甸甸的礼物好似荡漾成熟的麦浪,鞭策着他,他很快听到了身体中裂帛一样的声响,于是他坚挺地跨在了她的身上。她哭了。他听到的总是她的笑,大声的充满快意的笑,却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哭。她抱着他,用尖锐的指甲掐着他,喃喃着:“阿迪,这样你才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他在她的刺痛中享受着欲望勃发,然后以更加激烈的跃动传递给她。他像一条剽悍灵动的鱼那样跃动着,像是在她的身体里盖上自己的印戳。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你。”
两个人赤裸相对,忽然陈惟迪问:“你会留下来吗?”
纳斯塔莉娅愣了愣,很快恢复了常态:“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你觉得这里好吗?”
“好啊。而且还遇见了你。”
“这不就是你留下来的理由吗?”
“不。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难道你们就这么到处流浪一辈子?”
“你知道流浪意味着什么吗?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不会理解的。”
“是啊,我太不能理解了。但是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留下来。”
“还记得吗?上次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想我留下来,我脑子里想过要留下来,但我的身体告诉我做不到。我们不需要国籍,我们四海为家,到了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我就是上海人。我们曾经居住在安达卢西亚的祖先创造了最伟大的弗拉明戈舞。那里的人们叫我们弗拉明戈,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弗拉明戈的血液。你知道什么叫弗拉明戈吗?就是流浪和自由。”说着,她穿起色彩艳丽的裙子,就地转动起来。飘逸的裙裾在她夸张明快的舞姿中犹如花朵绽放,把她的身体幻化成了正在吐艳的花蕾。陈惟迪明白了,舞蹈是她的生命,流浪和自由比生命更重要。
十二
就在前几天,通过秘密途径,伯爵和帕舍维奇搭上了关系。帕舍维奇才三十出头,秃顶的证据已不容置疑。这么一来,五官的年龄和头发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他脸上紧绷的肤质像是粘上去的。不过帕舍维奇很快就让俄罗斯前贵族见识了他的首脑部位长相高度差别化的理由。作为一个通过非法渠道从满洲里向上海输送白俄女子的经手人,出身底层的帕舍维奇既大胆又谨慎,正是伯爵需要的那种人。先前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现实境遇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并共谋生存之道。
白俄舞女业已成为上海夜生活的免费广告,她们轻飏在夜色中的色相在霓虹灯的渲染下,变得更加艳丽夺目。费多罗夫斯基和帕舍维奇经过多次磋商逐渐达成共识,要让她们窘困潦倒的女同胞在这个东方的巴黎获得更好的生存机会,必须源源不断地保持更新率,以维持客人不断提高的欣赏品位和各类需求,他们则从中实现利益最大化。从满洲里南下上海,往车厢里一塞即可,可到了上海还有很多后续之事。这种事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如果被租界当局戴上一顶贩卖人口的大帽子,可就麻烦了。伯爵心中的这个人选就是安德烈。虽然此人性格桀骜,用他也属冒险之举,能不能真的用金钱拴住他还很难说,但是眼下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可不愿放弃,再说这活只有让这个人来干最合适。走一步看一步吧。伯爵坚信,只要这个人被驯服了,绝对是块干活的好料。
安德烈如约到达特卡琴科咖啡餐厅时,才发现等候他的原来是伯爵。据说这家由俄国人经营的欧式餐馆在法租界数一数二。安德烈不禁稍稍吃惊了一下。伯爵显得很亲切,安德烈便无所顾忌了。酒过三巡,伯爵说出他的意思,安德烈颇为犹豫。伯爵说,他可以给他时间考虑,也允许他提条件,否则就是跟他过不去。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必须干。
几天后,安德烈再次被伯爵的手下带到了一家俱乐部。伯爵在安德烈身边走了几圈,然后用手抬起他的下巴,问:“考虑得怎么样?”
安德烈沉默着。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伯爵咳嗽了一声,安德烈见过的那两个大汉上来就对他一阵猛揍。安德烈不反抗,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喘着气。
伯爵走到安德烈面前,用他的火焰喷枪点燃雪茄,靠近安德烈的鼻子,安德烈贪婪地吸着。伯爵笑了。然后离开了他。
伯爵示意两条大汉出去,将雪茄放在嘴里轻轻啜吸,闭住嘴,让烟在嘴中停留片刻,然后优雅地徐徐吐出,屋子里顷刻被浓烈的香味裹挟了。当雪茄燃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再次走到仍然趴在地上的安德烈面前,把烟放在他手上。安德烈迫不及待地大口吸起来。伯爵突然说了句什么,把雪茄从他嘴里抽了出来。然后,在烟缸里狠狠碾碎了。
真像一条狗。伯爵刚才是用安德烈听不懂的高加索语骂了一句。然后说:“小伙子,打一顿不至于站不起来吧。我问你,安吉拉现在怎么样啦?”
安德烈心里一怔。父亲把安吉拉转让给陈卿达,他好久没转过弯来。这是他的一个心结。他抬起头来看着伯爵,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跟我干,我就能帮你把它夺回来。”
“你说什么?”安德烈趔趄着站了起来,这一顿拳脚着实够他受的,连站立的姿势都有点怪异。
“别紧张,安德烈。我知道,安吉拉对你很重要,对你们罗姆诺夫族都很重要。但是现在他已经属于中国人的了。”
伯爵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又恨又痒。他图谋安吉拉不是一天两天了。纳斯塔莉娅被监禁,乔巴尔病倒之后,安吉拉就基本上被他操控了。要乔巴尔开个价,只是走个程序。但是现在,乔巴尔突然把它转让给了中国人。据说此人跟租界当局关系很好,不好惹。但他还不死心,安德烈就是一枚棋子:“只要你答应继续合作,我们就成了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了,你想想对不对?”
沉默了好久,安德烈说:“你要我干什么?”
“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对你很合适。”
“什么事?”
伯爵说:“先别问,知道得越少越好。先睡一觉,晚上我带你吃大餐,给你壮行。”
安德烈慢慢挪到门口的时候,伯爵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别再跟我耍花招。我说过,你逃不过我的掌心。”
安德烈回到家里,再次提起安吉拉转让的事。他板着脸说,我一定要让安吉拉回来。乔巴尔一直低着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又何尝会走这一步呢?纳斯塔莉娅听不下去了,她打断了安德烈的指责,说:“安吉拉其实早就在费多洛夫斯基这个白俄旧贵族的控制之中了。陈先生接手的完全是个烂摊子。不信你可以去查账。而且他还把以前的亏空都补偿给了我们。你这么说话还有良心吗?”
这时乔巴尔说:“安德烈,那个白俄不是正经生意人,你别听他的鼓噪,可陈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与其让安吉拉破产,还不如换取真金白银。”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他怎么想,怎么经营,那是他的事。安德烈,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会走的。”
安德烈暗忖,现在不是跟父亲论短长的时候,况且自己还捏在伯爵手里,先做了这笔生意再说,等我赚够了,一切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金钱使安德烈的欲望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也部分消弭了他对伯爵的厌恶。越来越年轻的白俄女人从哈尔滨过来,在他的调配下进入各个舞场、酒吧、咖啡厅和娱乐总会。她们的名字不断在海报上被更新。然后他就会得到一笔钱。那天他按约定时间去伯爵那里,看到圣像前燃着蜡烛和素油灯,伯爵正恭敬地站立着对圣像祈祷,他的所有动作都很到位,脸上却透着一种不安。安德烈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伯爵仪式事毕,仍默默地在圣像前站了很久。回转身来才发现安德烈已经来了。他燃起一支雪茄,吸了一口,抿住嘴,好久才吐出烟来,这才从祈祷中回过神来:“我在为她们祈祷,我们受难的女同胞。不过,如果没有我们,对了,还包括你,为她们精心安排,她们会过得更惨。”接着他拿出一沓钱,递给安德烈,“怎么样,还顺利吧。”
“还顺利,伯爵。”
“那就好好干,我知道你需要钱。记住,只有干好了,才能拿到更多的钱。将来,我们的事情还会更多,你会忙得连数钱都数不过来的。”伯爵忽然夸张地大笑起来。这种夸张很快传染给了安德烈,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尴尬。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不敢回去见父亲,他觉得自己堕落了。他怕见到在街上算卦、打零工、做小买卖、乞讨甚至靠盗窃为生的同胞。他想,跟他们比起来,他更像个可怜的小丑。
十三
聂卡耶夫心里极不舒服。伯爵仍让他和安德烈搭档,说是让他监视安德烈。伯爵说,一旦抓住了机会,你就可以报仇了。但他一向不是安德烈的对手,怎么监视,更妄谈报仇了。其实真正使聂卡耶夫不甘的是,他也参与了这件事,但他获得的却比这个茨冈人少得多,心里就对伯爵甚是不满。伯爵有他的算盘,让这两个家伙互相掐架,他就更可以吊足他们的胃口。那天安德烈经不住聂卡耶夫软缠硬磨和他一起喝酒。聂卡耶夫喜欢说,说得一多,就说漏了嘴。安德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要立马去见伯爵,他才知道闯祸了,然后他指天发誓,说自己胡说八道。但安德烈不依不饶,拧着他的脖子不放,似乎企图把他喝下去的酒生生挤出来。聂卡耶夫喉咙里痛苦地咕噜着。后来安德烈甩下一句话,从今天起,你离我远远的。
聂卡耶夫只能离安德烈远远的,这就引起了伯爵的不满和怀疑。白俄姑娘来了多少,两人各自向伯爵报告,聂卡耶夫却是吞吞吐吐,说不清楚,是想隐瞒还是其中有诈?这可是一桩长久的生意,这生意帕舍维奇和萨维奥洛夫上校两人都有份,他们可不是好蒙的。
就在伯爵谋划如何深究此事时,一名借居于乍浦路的白俄酒吧女郎自杀身亡。巡捕房警探在她留下的遗书中发现了被人拐卖的惊恐和哀怨。不日,《申报》予以刊载报道,并呼吁租界当局对白俄舞女和暗娼严加管束,循迹追查背后作祟之人。一时坊间大哗。其实巡捕房对此类风月之事也有整饬,但每每虎头蛇尾。此事一发,决意再次发动查缉。
第二天,安德烈来到伯爵那里,质问他为什么对他隐瞒真相。伯爵轻蔑地瞥他一眼,别忘了自己是谁,拿我的钱做你的事就是,我跟你说过,知道得越多对你就越危险。安德烈感到布满血丝的双眼痛涩着,他说伯爵,你会为你的可耻付出代价的。
安德烈这晚一宿未眠。
第二天,安德烈向巡捕房爆料,他和聂卡耶夫一起被捕了。
安德烈本来就是被逼无奈,被捕后反倒是轻松了。他向警探指控了费多罗夫斯基,但是伯爵的住宅早已人去楼空。
在萨维奥洛夫的干预下,公董局警务处只字不提漏网的费多罗夫斯基。
上海特区地方法院法庭上,安德烈一再喊冤,自己是受费多罗夫斯基逼迫才无奈行事。聂卡耶夫虽然心有不甘,但在陈卿达聘请的俄籍律师无懈可击的连续发问下无奈向法庭作了供认,也佐证了安德烈的冤由。法官敲定法槌,采纳律师意见,在另一名嫌疑人费多罗夫斯基到案时再予审理。对在押嫌犯暂时收监。并责成警务处尽快将其缉捕归案。正在安德烈后面执行法庭警戒的萨维奥洛夫心里不禁一紧,坐在旁听席上的乔巴尔和纳斯塔莉娅则暂时放下一颗心来。
一周后,安德烈被萨维奥洛夫带进提审室。踏进审讯室时安德烈就深感忐忑。萨维奥洛夫问他为什么要向巡捕房告密,安德烈说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内心的折磨。萨维奥洛夫问他是否考虑过后果。安德烈坦然说甘愿接受惩罚。萨维奥洛夫说作为一个警探,我非常欣赏你。然后他点上一支烟,放在安德烈嘴里,安德烈吸了一口,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立即挣扎着向审讯室门口走去,大喊起来。萨维奥洛夫过来拉他,被他拼足力气踹开。此时门被打开,萨维奥洛夫对两名狱警说,这个嫌犯要袭击我,快把他关起来。安德烈想喊什么,但身体虚软,就由着两个狱警架走了。
几天后,每天早早进入一条弄堂的掏粪工在他熟悉的粪池边惊恐地发现一具外籍男尸。接到报案赶来的巡捕房一天后出具鉴定结论,确认该男死于脑部钝器重击。因遭重击后形成的大量淤血导致此人头面部虚肿青紫,经仔细辨认与正羁押于监狱的俄籍嫌犯聂卡耶夫相似。巡捕房认为,此人可能存在越狱嫌疑,死于他杀。但凶犯暂无线索。
身在郊外的伯爵看到小报上“贩卖人口案一嫌犯身亡,死于非命。另一嫌犯仍在逍遥”为题的报道,笑了。笑得有点瘆人。
陈惟迪再次见到纳斯塔莉娅时,简直认不出她来了。
她脸上涂着不知名的油彩,似乎有点灰暗。耳垂上那对硕大的金耳环不见了。粗黑的辫子被包在略显老气的棕色头巾里,手腕上多了几串兽骨雕成的手链。他觉得诧异。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居然还嚼着烟叶,嚼得津津有味。纳斯塔莉娅说:“你认不出来就对了。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抽烟了。”她说着,拿起一个短把的木质烟斗递给陈惟迪,“见过这个吧?”见陈惟迪越发惊讶,就把烟斗扔在一边,“这个不够劲。现在我喜欢直接把烟叶放在嘴里嚼。你看,这样才够劲。”陈惟迪目瞪口呆了,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吉普赛女郎正吐出舌头,那上面泛着烟叶的褐色,但叶子都消失了。纳斯塔莉娅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算起来,已经好几年没嚼这东西了。”
纳斯塔莉娅饶有兴致地说着,浓烈的烟叶味在小屋里氤氲着。陈惟迪感到时间突然变慢了。
纳斯塔莉娅笑了:“你怎么不说话,觉得我像个男人是吗?”
陈惟迪不置可否,反问道:“为什么要搞成这样呢?你应该呆在家里,难道还要抛头露面吗?”
“我可不想当寄生虫。”
“你还想去跳舞吗?既然安吉拉交给我父亲经营了,你就别再操这份心了吧。”
“我可以不操这份心,但是,我不能不管安德烈呀。他是冤枉的。”
“他在监狱里,你怎么管?”
“正因为他在监狱里,我才更要管他。否则,这监狱他要蹲到哪一天呀。不找到那个白俄流氓,这事就讲不清楚了。”
“找到他有那么容易?我知道你救你哥哥心切,但先要保护好自己。否则会引火烧身的。”
“请你相信我,阿迪。我们罗姆人这点本事没有,还怎么闯世界?你看着,我会找到他们的。”
十四
萨维奥洛夫那天正去往迈尔西爱路上的法国总会,途中见到一张写在旧报纸上的“广告”:预卜吉凶,透视未来,神奇水晶球将告诉你的命运。请来吕班路786号,5路公共汽车可达。
他熟视无睹,继续信步向前。走过一条马路,“广告”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些茨冈人,公然在大街上张贴这些骗钱的东西。不过据说她们在英国和法国的女人们那里很有市场,甚至要向那些所谓的预言家预约上门。兜了一圈,回到巡捕房附近,“广告”竟然又出现了。他突然想,我何不去一探究竟。
一位戴着饰有羽毛和花朵的亚麻纱帽的女士神情肃穆,专注凝听。萨维奥洛夫想,这应该是一个英国太太。占卜的是一个包着深褐色头巾的吉普赛女人,长发丝丝缕缕从头巾里蹿出来,遮住了她的半个眼睛。她的话听起来富有韵律感,又带着些沙哑:美丽的太太/你的双手洁白如云/你是一只温和的鸽子/有时你也会野性勃发/像一只奥兰的母狮/别哭泣我的太太/你的丈夫爱你胜过阿布拉斯山谷的君王……
占卜女人小心翼翼地将正三角锥形小箱子里的水晶球拿出来,语速极快地对它默念着,小屋里静谧到无声无息,空气中流动着神秘的气息。然后,占卜女人附在太太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太太立刻闭上眼睛,深呼吸,像占卜女人那样默念着。等她睁开眼睛望着水晶球时,先是惊讶,而后惊喜。占卜女人对她说,水晶球告诉了你一切,恭贺你太太。太太连声道谢,然后奉上酬金,满意而去。
萨维奥洛夫走进小屋,刚与占卜女人的眼光碰上,就觉得对方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是回避,还是躲闪。他心里莫名一紧。这时占卜女人开口了:“先生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一切。”萨维奥洛夫坐了下来。
“对不起先生,您是有心事吗?”
“不,我很好,我只是想看看你能告诉我什么。”
“到这里来的人都有心事,否则他们不会来找我。” 占卜女人自顾自嘟哝着。她把水晶球放回小箱子中,然后对着它默念咒语。片刻后对萨维奥洛夫说:“先生,请你闭上双眼。”
萨维奥洛夫只能顺从地闭上眼睛。
“先生,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你本该惩恶扬善,可是你的心被不祥的气息包围了。它会蒙骗你的心智,你的心智蒙上了污垢。那个时候,你已经变得疯狂。”她忽然不说了。
萨维奥洛夫感到时间拉长了,仿佛很久才听到占卜女人重新开口:“先生,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萨维奥洛夫瞪大着眼睛,再次瞪大,似乎不信,又不甘心。虽然他再三告诉自己,这是骗人的把戏,但是当这个隐藏在水晶球中形似秃鹫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立刻感到了极度不适,好像心脏突遭电击,又像缺氧一般。
“先生,请原谅,占卜者说的不都是如意吉祥。”
萨维奥洛夫后悔了。他是来干什么的,怎么反而被它像梦魇一般罩住了?尽管如此,还是得掏钱给她。这个可恶的茨冈女人。他心里暗骂着。
占卜女人望着萨维奥洛夫的背影,禁不住得意地抿了抿嘴角。
几天后,在马思南路监狱会见室里,纳斯塔莉娅告诉安德烈,她已经找到萨维奥洛夫的行踪了。然后她对安德烈做了一个动作。安德烈明白,她是想让他伺机越狱。凭他的身手,在这个管理粗糙、人满为患的地方找个机会还是有可能的。因为怕连累家人,只能按兵不动。既然纳斯塔莉娅这么表示,就一定有了准备。
纳斯塔莉娅的水晶球游戏还在继续。她不时改换装束,并移师霞飞路巡捕房对面的弄堂里租屋,借机观察萨维奥洛夫的活动规律。
临近第二年暮春,监狱里传染病高发,安德烈伪装成一个亟待抢救的病人,混出了监狱。
一眼望去,蒿草几乎淹没了这一整片田野。邋遢憔悴的费多罗夫斯基伯爵站在蒿草的边缘,春风吹过,刺刺拉拉的响声在他心上勒出一道道涩痛的划痕,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极了这片蓬勃生长的野生植物,却藏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夏季就在眼前,它们即将返青,返青之后他还会呆在这里吗?他回不去他的帝国了,也只有一个末代贵族的虚名了。那里的一切比这片蒿草更可怕。虽然有萨维奥洛夫做内应,又派人打点了警务处,但在这儿要呆到哪年哪月,心里仍是一蓬胡乱滋生的蒿草。更别想安吉拉的事了。
萨维奥洛夫就站在他的身边。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造访,每次来,总是重复着那句话:“伯爵,您还得在这儿躲一段时间,按您的意思,聂卡耶夫已经见鬼去了。”
伯爵苦笑了一下:“不是还有安德烈吗?我真正担心的是这个可恶的肮脏的茨冈人。”
“伯爵您说得对,但是您得给我时间。再给我点时间。”
“我的上校,要不你在这儿呆上几天。”
萨维奥洛夫尴尬地笑了笑:“伯爵,这不会是您真实的想法吧?”
“我真羡慕你呀,深得法租界当局信任的俄国警探,天塌下来都不怕。不过,是由我顶着。不是吗?”
“伯爵,我的确为此深感抱歉。”
伯爵只是向同伙发泄一下。这种躲藏的日子跟失去自由有什么两样呢?他忽然大声狂喊起来。他颇有特点的闷罐子嗓音在旷野中显得诡异而乖戾,以致萨维奥洛夫都瞪大了眼睛,久久凝视着这个胖大的家伙。
几十米开外,有两双眼睛正盯着这个地方,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惹得他们的心脏忍不住揪了一下。几秒钟后,当他们确认自己并未被发觉,才恢复了平静。
十五
安德烈出现在伯爵的小屋时,伯爵正在喝茶。大惊之下,茶杯里的水都晃荡出来。
安德烈嘲弄般地看着满脸谜团的伯爵,也不说话,自己拉过一把板凳坐了下来。
伯爵终于控制住了微微颤抖的手,把茶杯放下来,说:“跟了我也有些日子了吧,还是这么没礼貌。”
安德烈鼻孔里呲了一声:“既然你不欢迎老朋友,我只能反客为主了。怎么样,连一杯茶都不请我喝?”
“好吧,安德烈先生,我的老朋友。不过,作为一个俄罗斯籍的茨冈人,你懂俄罗斯茶道吗?”
“是俄罗斯籍的罗姆人,费多罗夫斯基先生。”安德烈没有叫他伯爵,“我们罗姆人对茶道这类东西不感兴趣。”
“你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嘛,总还是要讲究点礼仪的,所以我还得跟你讲讲。”他指着桌上的几样茶具煞有介事地说,“这些东西我带出来也不容易,尤其是这个萨摩瓦尔,煮茶可离不了它。”说着,他拨了拨它下面的炭火,等热气冒出来,打开底部的水龙头用一个杯子去接,然后加上一片切好的柠檬皮和一块糖,再用一把装饰精美的长柄茶勺调和了一下,递给安德烈:“请吧,安德烈先生。可惜的是,眼下我这里没有香槟,否则这就是一杯道地的俄罗斯香槟茶了。只能将就了。”
“谢谢。为了不辜负你这么繁复的制作工艺,我得尝尝。”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咂着味道,“有点苦,也许柠檬在茶里变了味。”
“安德烈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吧。”伯爵点燃一支雪茄,仍是上次安德烈闻到的那股味道。
“这里荒郊野外,空气新鲜,比我在马斯南路臭哄哄的监狱里强多了,所以我就溜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就为这?”伯爵把打开的雪茄盒子向安德烈示意着,安德烈摇了摇头,“当然还有别的。我想请伯爵跟我一起去巡捕房把事情讲清楚,现在聂卡耶夫也死了,这黑锅不能老让我一个人背着呀。”
“原来是这样。不过事已至此,还讲得清楚吗?”伯爵十分不屑。
“你的意思是不想讲清楚?”
“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既然清楚,为什么巡捕房还要找你,你又为什么躲在这里?”
“难道我就不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吗?至于他们要找我,那是他们的事。”
安德烈霍地站了起来:“你说这话可得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让我背这黑锅,我可不会饶你。”
伯爵也站了起来:“那你就来吧。是想决斗吗?”
“说漏嘴了,先生。决斗是你们贵族的事,你最多就是个流亡的贵族,还干着这么恶心的勾当。你已经没这个资格了。不过,如果你真的想打架,那你可得想好了。在罗姆诺夫族,我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我想,你无非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别太狂了,小子。”
两人就对上手了。
安德烈精瘦的骨架里蓄满了体力,但他知道,面对伯爵胖大的身躯也不能硬扛,而要借力打力。两人绕着小小的茶桌周旋着,伯爵开始发出轻微的喘气声,安德烈好像听到了进攻的信号,猛地一脚踢翻茶桌,蹿到伯爵的下盘,伯爵想跳过去,却不料一个趔趄,这就是安德烈要的效果。安德烈就势一绊,伯爵的身躯就沉重地向下倾倒了。安德烈跨上去,对准他的脸就是几掌,然后说:“你要是现在叫停,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伯爵哼哼着,憋着声说:“让我想想。你先走开。”就在安德烈一只脚离开伯爵身体的当口,伯爵突然挺起来一掌击向安德烈的胯下,安德烈猝不及防,疼痛难忍,反而被伯爵压倒。伯爵粗大的拳头向安德烈脑门猛击。他知道,这是一个容易打晕的部位。安德烈强忍疼痛,悄悄抬起脚对准伯爵的腰部用力一脚反踹,伯爵大叫一声,横倒在地。安德烈爬起来,又补了两脚。伯爵在地上打着滚,嘴里继续喊叫着,似乎这样能减少一些痛苦。安德烈附身问道:“去还是不去?”伯爵不搭理。“去不去?”安德烈狂怒地抽着伯爵的脸。伯爵的嘴角开始渗血。他继续在地上翻滚着,那只手突然向皮靴里伸去,然后他手里就有了一把匕首。安德烈一愣,没想到他还有这招。伯爵爬了起来,挥舞着匕首,安德烈跟他对峙着,慢慢移动脚步。两人都在寻找时机,一个是出刀,一个要夺刀。
就这样纠缠了足有将近十分钟,两个人都觉得时间停止了。
这时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都住手。”
是纳斯塔莉娅。几天前,她和安德烈偱着萨维奥洛夫跟踪到这里。对于安德烈的想法,纳斯塔莉娅总觉得有点忐忑。她对他说,还得周全一些。但他坚持说,没时间了。如果他离开那个地方,我们到哪儿去找。她知道无法阻止他了。因为不想被他发现,就在安德烈走后不久,紧跟而去。
两人都循着声音扭头。安德烈低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伯爵怔了一下,趁安德烈分神,匕首就对准安德烈的心脏刺了进去。安德烈痛苦地捂着匕首,缓缓倒了下去。纳斯塔莉娅赶紧奔过去,见他脸色泛着黑青,是一种恐怖的失去了血色的黑紫。伯爵的脸扭曲着,他的手在发抖。纳斯塔莉娅对着安德烈大喊,“挺住,安德烈。挺住。”她拖着他的身体往外走。但是,伯爵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纳斯塔莉娅,纳斯塔莉娅转过头对着他的脸就啐了一口。伯爵的臂膀依然一把铁钳一样箍着她。纳斯塔莉娅流着泪,突然笑了。她看到了对面的十字架、圣像和圣灯。在这个地方,这个人,竟然还有这些。她感觉得到伯爵的手正在颤抖,喊道:“你这个恶人,竟敢在主的面前行凶。”她忽然挣脱出来,将安德烈往圣像那边拉。然后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伯爵的确在发着抖,这使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奇怪:“不,纳斯塔莉娅,他才是恶人。他才是。是他先要杀我的。”他忽然大叫道,“主啊,怜悯我吧。拯救我吧,”他对着十字架跪了下来。纳斯塔莉娅默默祈祷:“主啊,惩罚这个恶人吧。”她把安德烈的头抱在怀里。她知道,他已经气若游丝,回天无力了,但她必须把他带回去。伯爵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桌边,拿起一瓶伏特加,喝了起来。他必须让酒精麻醉自己的灵魂。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纳斯塔莉娅带走安德烈。那是他的罪孽。他提着酒瓶向她走去。纳斯塔莉娅看出了他的企图,心里一惊,只能往后退着,退着。碰倒了身后的蜡烛,跌落在地。接着圣灯也倒了下来。燃烧起来,顷刻就形成一个小火堆。伯爵想去扑救,但是纳斯塔莉娅先他一步把掉落在地上的伏特加一脚踢向了火堆,紧接着她弓起身体对着一时无措的伯爵一头撞了过去,伯爵身上迅速燃烧起来。火焰在欢快地追着这个胖大身躯的同时壮大了自己。纳斯塔莉娅陡然力气大增,她把安德烈拉到了门口。伯爵带着一身火蹿到门边,他此时已筋疲力尽。纳斯塔莉娅拼尽全力一脚踹开伯爵,竟把他踹开几米远。纳斯塔莉娅转身出门,插上门栓。她很快听到了伯爵的喊声,渐渐微弱的喊声。接着听到了木头毕剥爆裂的声响。她手里的那个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沉重。她把他的手搭在肩上,拖着一步一挪。走出几十米,回望那间小屋,已是火光冲天。
第二天,人们在已成废墟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蜷缩的焦炭似的尸体。稍后,萨维奥洛夫带着几个巡捕到了此地。他在尸体旁蹲下来,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牵动着,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十六
乔巴尔为安德烈穿上最好的衣服和一双新鞋,放在靠近自家的一个帐篷里,然后入殓。他的胸口上放着一把带草的泥土,身体两侧放着小刀,两绺马鬃,一件红色衣服和五坨大蒜。亲友们依照亲疏顺序,依次向棺材里放入金银币做成的护身符,或直接把金银币放进去。也有人放入餐具、乐器、烟斗和珠宝。他们相信,安德烈在另一个世界用得上这些。
纳斯塔莉娅哭到后来,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知道这个被她叫作哥哥的男人心里藏着一种不一样的情感。这个男人深沉得执拗、可怕,她不敢去触碰这份情感。此刻,她忽然明白:禁忌,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棺盖合上了。然后装上大篷车,去郊外的墓地。一路上谁都不愿说话。除了大篷车的马蹄声,一切都显得异常安静。
车到墓地,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那匹马竟然歪着身体倒了下去,它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乔巴尔赶快跑过去,一遍遍地捋着它的鬃毛,翻着它的眼睛,马尽力睁开眼看着乔巴尔,四目相对,它的眼帘无力地垂下了,分明有泪珠在长长的棕色睫毛上滚动。乔巴尔明白了。他轻抚着它,好像在说,我知道,你要跟你的主人一起走。一起走。
棺材被抬出篷车,放入墓地。挨近的地方再挖出一块,放入跟了安德烈多年的那匹马。送葬的族人开始准备封闭墓穴。
纳斯塔莉娅突然尖叫了一声,一直盯着棺材的乔巴尔转过脸来对她看了一眼,她发现了什么。纳斯塔莉娅做了个手势,示意族人停下来。
几分钟之后,一辆奥斯汀出现在百米开外。纳斯塔莉娅双手捂住嘴,然后遮住了整个脸,人们看到,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淌了出来。
从奥斯汀里走出来的正是陈惟迪。他神色肃穆地向还未封闭的墓穴走去,深深鞠了三个躬,回转身对乔巴尔和纳斯塔莉娅说:“我去你们那里找你,才知道。所以特地过来向他告别,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请你们节哀。”
纳斯塔莉娅已经泣不成声,乔巴尔说:“真是太感谢你了,陈先生。你如此重情重义,一定会有好运的。”
族人开始在坟墓的周围摆上石头,种上带刺的小灌木。
乔巴尔亲自点燃大篷车,凡与安德烈有关的器物全都燃烧起来,那些未被燃尽的瓷器、铜饰和厨具都用锤子猛击,直至成为碎片。灰烬撒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碎片被埋入地下。
风中余烬飘浮,混杂着浓重的烟味,呜咽和忧愤。
忽然飞来一个鸽群,呼啸而过。
天空和大地相连,苍茫浩淼。纳斯塔莉娅抬起头,喃喃自语:红瞳的死神不期而至,黑色的月亮陨落天空,愤怒的火焰将你化为灰烬。
乔巴尔突然放开嗓门,声音中含着抱怨:“纳斯塔莉娅,我记得前几天你说过这话,你真的料到安德烈会死吗?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啊?”
纳斯塔莉娅一任泪水在脸上汹涌。她只能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
云幔低垂,空中陡然响起一阵闷闷的雷声。乔巴尔想起来,当年他们来到这个城市时,正是这个季节。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和他的族人在他的低音提琴陪伴下快活了一个晚上。而现在,他却失去了儿子。他仰天凝望,长久叹息:“可怜的安德烈,你离我而去了,叫我怎么活下去呀?”他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来。
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苍老的声音:“族主,世上万物皆有灵魂,就让这灵魂安静地走吧。即使翅膀被缚,我们还将舞蹈。黑圣女萨拉永远不会抛弃我们。”
纳斯塔莉娅一看,是玩塔罗牌的老妇人。她手里托着一个小水晶球,她的目光居然与水晶球一样纯澈透明。老妇人又对纳斯塔莉娅说:“姑娘,前面的路很长,我们还得继续走下去。我们的新皇帝米契尔二世即位了,此刻,他正在波兰接受大臣的朝拜。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将见到这位伟大的君主。”
纳斯塔莉娅的眼睛随着老妇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乌云和雷声正合谋着一场暴雨。
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法租界的繁荣被肃杀替代。
又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当然是一个极其短促的傍晚。
只有高冠粗宽的梧桐在寒风中一贯的沉静和随意。它不修边幅,不事张扬,在这个温润和寒湿交替的地方活得非常惬意。虽然在这个季节里树皮干燥起裂,虽然叶子泛黄掉落,但它的本真不容置疑。
陈惟迪将赴美国深造作曲。临走前他问纳斯塔莉娅:“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纳斯塔莉娅的嗓子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不行,我必须一直陪伴我的父亲。再说,我可不敢违反我们的族规。”
陈惟迪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别忘了,你已经违规过一次了。”
纳斯塔莉娅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水晶球,对着它吹了口气,说道:“每个禁忌中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把水晶球塞到陈惟迪手里,“记住我的话。当你心智混乱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它会给你指路。那个时候,它就是你的月亮。”她吻了他一下,他闻到了那股烟叶的味道。他也吻了她,说:“这股味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纳斯塔莉娅说:“我们在这里也呆不了几天了。也许某一天,你会在美国看到我。”
“那是多么地遥遥无期啊。”
“不,只要你想着我,我想着你,我们就会天天相会的。你不信,水晶球会告诉你这是真的。”
陈惟迪听得有点混沌。他把水晶球攥得更紧了,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期待它赋予神秘的能量。
低音提琴又奏起了《茉莉花》。乔巴尔连续拉了两次。一首中国民歌,在他的琴弦之下,清婉波漾,悠扬缠绵之间尽是流连。纳斯塔莉娅翩翩起舞,她的舞步变得舒缓曼妙,姿态纤柔,与先前的奔放和热烈完全是另一种风情。那曲调那舞姿,使陈惟迪眼睛里渐渐潮湿起来。
他的心已经随着《茉莉花》回到了他与这个流浪家族之间不算太长的往事。
陈惟迪正在出神,乔巴尔双手托着低音提琴对他说:“陈先生,这把琴就留给你了,按中国人的话说,她会保佑你的。”这太出乎陈惟迪意料了。音乐是吉普赛人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他们带着音乐流浪,音乐使他们获得了流浪下去的勇气。他们承受着世人的唾弃,生活在社会底层,但即使遇到再大的险阻,即使面临死亡,他们都不会丢弃朝夕相伴的乐器。琴弦是他们对生命渴望的诉说,对自由的追求。他怎么能够接受这把带着罗姆诺夫家族足迹的低音提琴呢?
乔巴尔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陈先生,我老了,不知道走到哪一天突然走不下去了。你是爱好音乐的人,也是守护音乐的人,还是我们的知己,这把琴放在你这里也许是不错的归宿。当将来哪一天,如果我,或者纳斯塔莉娅有幸再回到上海,再看见这把琴,它一定会带给我们新的欣喜。请接受我的诚意吧,陈先生。”
陈惟迪的眼睛红了,他双手把琴接过来,对乔巴尔说:“乔巴尔先生,请您放心,只要我在一天,你们就一定能再见到这把琴。谢谢了。”
陈卿达辞去了横滨正金银行买办。但是安吉拉也歇业了,那里成了日军的一个驻地。
乔巴尔带着他的族人离开了上海。
陈惟迪带着低音提琴去了美国。在它的陪伴下,他的吉普赛系列作品相继问世。他也结识了一些在美国生活的吉普赛人,他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们演奏,发现他们随意加入的旋律使他的乐曲充满了缤纷和艳丽,就像吉普赛妇女穿着的那种色块对比强烈的裙子。一种纯真又带着灵异和魅惑的韵律,传递着他们对生活的热望和困惑。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惟迪的作品被当地吉普赛乐队在各种场合演奏着,为此他深感荣幸。他的吉普赛主题系列作品日趋精湛,自成一格,屡屡斩获国际大奖。一九五○年代末,他回到了上海。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纳斯塔莉娅仍然杳无音讯。陈惟迪常常捧着水晶球,像是捧着一个地球仪,想象着她在地球的某一个地方,默默祈求她平安幸福。有时他会拉起低音提琴,诉说对她的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痴痴地遥想当年纳斯塔莉娅说的那句印地语,因为至今他还不知道它的谜底:
十月的轻风吹过来爱的味道,围绕在你的周围。白熊伸出巨掌,把蓝天遮住,漫长的夜来临了……
(全文完)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