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事件

◆ 张仕德

“宝马”事件

◆ 张仕德

1

小小柳林镇，天天大变化，如今变得越来越新潮摩登现代大气了！

变化最大的，是各家店铺的招牌。东西南北四大街，宽不过两丈，两旁小楼高不过三层，绝大多数店面不过一两间，面积不过一二十个平方米，但唯恐招牌不大不吓人。“皇宫大酒店”、“康熙大帝羊肉泡馍馆”、“美女大茶楼”、“大西洋洗浴广场”、“大世界美发中心”、“大姐大浴足城”、“金三角大网吧”、“大总统裤子城”……满镇大字，熠熠生辉，产生过这么一首打油诗：“吹牛不犯法，大字不上税。臭虫不如牛，蛤蟆不如狼。喝茶进皇宫，洗脚下海洋……”也算时下一大景观了。

“冥国极乐大世界”在南大街，门上一个黑底金字大招牌。小小的两间门面，早先叫“王记纸扎铺”，扎些银锭、元宝、金童玉女、花圈、纸牛、纸马，经营些香、纸表、阴币、寿衣、魂幡、骨灰盒，总之，就是些丧葬用品，现在却是冥国购物的大世界了！冥国有多大？国民有多少？阴阳两隔，阎王、判官、牛头马面、小鬼，还有无数的阴间消费者，难道都要到柳林镇买东西？这店名虽然取得横跨阴阳，气吞山河，但大得确实离谱了！但是，人们的观念也确实改变了，谁也不愿意让自己劳苦功高、恩泽后辈的祖宗先人在阴曹地府受穷受委屈，没有别人活得荣华富贵体面、滋润荣耀。于是，不管老爹老娘在世时活得怎样，兜里有没有票子花，出门有没有好衣服穿，升天后都会受到子孙十二万分虔诚的孝敬。招牌改作“冥国极乐大世界”，也是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了。

“冥国极乐大世界”，现在经营的丧葬用品，与时俱进，升级换代，确实大非昔日可比了！逝者在阴间衣食住行会拥有别墅、花园、轿车、空调、电脑、电视、冰箱、手机、微波炉、电磁灶……就连过去木模印的阴间钱钞，也改成套色铅印、面额一千万、一百亿的“冥国银行”纸币了。小轿车也是世界顶级的奔驰、宝马、别克、奥迪……什么桑塔纳、长安之星、五菱……那就不值一提了。总之，王老板这么多年大沾“孝道”之光，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也算到达极乐境界了。

王老板官名王士贵，年近七旬，慈眉善目，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个家事顺心的有福之人。吃阳间饭，挣阴司钱，他早把尘世事、生老病死看透了，虽然不乏生意人的精明与奸猾，但在钱财上并不十分抠，而是“看人下菜”，对穷人、真孝子他打折优惠，花圈原价一百元，五十块就叫拿走了。反之，对父母在世不孝，死了大操大办买名声的人，他一分钱不让，还明里暗里狠狠宰一刀。还有，伤风败俗、辱没祖先的事情他不干，也算正人君子了。

有一次，一个村官死了老爹，来订制丧葬纸扎，要求不扎小洋楼，而要扎一座富丽堂皇的四合院，里头要有假山鱼池、百花争艳、葡萄翠竹、仆人丫鬟……这倒不难，不过是多费点时间而已。难的是，村官要求再扎几个漂亮女人，分别住在几间厢房里。村官说：“我亲爹有几个女人陪伴，在阴间也就不孤独寂寞了！长夜漫漫，形单影只，鬼也受不了呀！”

“几个女人啥名分？”王老板问。

“叫二奶三奶也好，叫情妇小蜜也行，不行了就叫二姨太三姨太，反正就那么回事！只要显着老汉身份尊贵有派头，显着我们后辈有孝心就行了！”

王老板像吞了几只绿头苍蝇，十分恶心。这村官他熟悉，在村里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之外，对老爹也十分不孝。老爹丧偶二十多年，多次想续弦，都叫他硬搅散了，还臭骂老爹：“女人是馍馍饭吗？不吃能把你饿死？要娶老婆也行，咱先脱离父子关系！”现在老爹含恨死了。王老板也不想得罪村官，毕竟是找上门的财神爷。于是，他嘿嘿一笑，说：“只要你肯掏钱，月宫嫦娥、天宫仙女我也能扎得你爹满意！不过，我有几句知己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自己人，说嘛！”

王老板说，第一，你老娘已死二十多年，现在你老爹再带几个女人去，大小老婆在阴司争宠吃醋、打架斗殴怎么办？第二，阳世追究重婚罪，阴司也不会没有王法，阎王爷倘若龙颜大怒，把你老爹打入十八层地狱怎么办？第三，阳世净化社会风气，大抓社会治安，阴司想来也不会对道德败坏、生活糜烂、男女鬼混通奸的丑恶现象听之任之，若把你老爹双规审查怎么办？第四，你也有老婆，也有儿有女，将来你百年之后，儿女照你学习怎么办？给你扎几个情妇二奶，你老婆大闹怎么办……

此事的结局是，村官放弃了荒谬想法，王老板也没少赚钱。

但是，谁料想到，精明一世的王老板，竟会在一辆“纸宝马”上栽了大跤呢？

2

这一天，王老板正在店里喝茶抽烟，忽然被人请到了北大街的“大草原肥牛火锅城”。

火锅城门面不小，装修豪华，老板是雷老大。雷家有三兄弟，老二在县卫生局当股长，老三是省城建筑装潢工头。三人都是小有身份的体面有钱人，并非寻常低贱粗鲁庄稼汉。他们请王老板到店里，是因为他们的亲爹雷老汉刚刚仙逝，在王老板那里订制了价值五千元的全套纸扎丧葬用品。可气的是，他们掏了大价钱，但别墅、花园、空调、电视、冰箱、电脑等都不如人家的精致豪华。最不能容忍的是，轿车他们要的是顶级“宝马”，却给他们扎的是穷酸“普桑”！这“普桑”是人坐的吗？他们的老爹在世时风光体面，“奔驰”“林肯”“丰田”，包括火车软卧，飞机头等舱，什么玩意没坐过？现在坐“普桑”，这不是让他在那些早走的老兄弟们老姐妹们面前丢人现眼吗？我们如何体现自己的孝心？这不是尿泡打人臊气难闻揭我们的脸皮吗……

三个身穿重孝的儿子把王老板拉到“阴宅”跟前，红着眼睛，喷着唾沫，质问指责。王老板心知不妙，不能硬顶，只好软软地说：“这事怪我，老眼昏花，把‘宝马’和‘普桑’没分清！我给你们退些钱，行了吧？”

“这不是钱的事！老子有的是钱！必须赶天黑重扎一套！”

“重扎根本来不及！其实‘宝马’和‘普桑’一样的，出门都能坐，那几年县长还不是出门坐个桑塔纳……”

“放屁！现在是啥时代？上世纪六十年代，县长还骑自行车；七十年代，县长坐手扶拖拉机；八十年代，县长坐帆布篷吉普车……”

“唉，这都……都是扎给活人看的……”

“呸！那就叫活人看看！叫活人骂我们不孝！骂我们窝囊废由着别人欺负！骂我爹养下咬狼的狗！”

王老板直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心里不住地骂：好孝子，老汉在世想听秦腔戏，连个烂收音机也不给买！老汉想吃一碗羊肉泡馍，儿媳妇不给钱，还骂老汉吃了五谷想六谷，不会拿鞋底把嘴扇烂！老汉没钱买烟抽，在街上拾烟屁股！现在倒好，为个纸扎的“宝马”车，竟这样不讲理，胡说八道……“退钱不行，重扎来不及，你们说咋办吧？”

“披麻戴孝，跪在我爹灵前谢罪，然后从这里爬着出去！”

王老板终于气炸了，一跳三尺高，吼骂道：“要我披麻戴孝，跪拜谢罪，除非黄河倒流日头从西边出！就那烂‘普桑’，老汉也不会开。若真是孝子，就一头碰死，到阴间去给你爹开汽车！尘世上，还没见过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

几个“孝子”勃然大怒，一拥而上，把王老板按倒在灵前拳打脚踢，打得满地翻滚，鬼哭狼嚎。正打间，王老板的两个儿子赶来了，霎时间混战一团，棍棒拳脚挥舞，直打得灵棚歪倒，供桌倾翻，献果满地，血花四溅，雷老汉的棺材盖也被揭开了……

3

柳林派出所是早上九点半接到报警电话的，报案称大草原火锅城的灵堂里，发生流血斗殴，有人负伤……

双休日，所里只剩下女所长金一梅带班，她指令值班民警李炜、史小丽马上出警，妥善处置。

此刻，火锅城城里城外，已成花圈、挽幛、扎幡、白纱灯的世界，穿白褂孝服的男男女女，挨挨挤挤，乱乱糟糟。因为血战，这种本该悲哀庄重的场合，已无亲朋好友那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祭奠亡人的哭泣；亦无唢呐吹鼓手鼓起腮帮摇头晃脑吹奏曲谱“望乡台”“祭灵”；也没有秦腔艺人可着嗓子唱“诸葛亮吊孝”“秦雪梅吊孝”“白人白马白旗号，白弓白箭白翎毛，三军将士哭声高……”穿过店堂是庭院，用彩条布搭的灵堂，已惨不忍睹，棺材歪倒，灵桌倾翻，香炉、烛台、供果散落一地。一根小胳膊粗的白蜡烛尚未熄灭，火苗摇曳，一滴一滴流着酸苦的泪。只有雷家仙逝的老祖宗遗像，还高高挂在青色幕帐上，脸上露出生前慈祥可亲的微笑，仿佛在企盼这里的葬礼一毕，孝顺的后人们就会恭敬地抬起他老人家，放在十六个壮小伙才能抬起的巨大龙凤灵轿上，哭声震天动地，浩浩荡荡地送入坟园，让他体体面面地升入天国，享受宝马豪车带给他的无限荣耀……

情况远比报警人说的严重。“冥国极乐大世界”的老板王老汉，此刻倒卧在血泊里，皮肉翻卷，奄奄一息，两条腿像垂死的老牛，隔一会儿，就弹棉花似的踢蹬一下。两个没穿孝服的受伤男子，涕泪纵横地伏在老汉身上哭泣，显然是王老板的儿子。

李炜、史小丽不知出过多少次警，但这个现场，如此情景，从未见过，闻所未闻，因此心里慌乱，竟有些手足无措了。依现在情况判断，三人受伤，王老汉命悬一线，无疑是重伤害罪，若死了人，就是命案了。按常规出警，第一，应立即把受害人送医院抢救，分秒不能耽误；第二，应马上控制行凶的嫌疑人，防止自杀、脱逃或继续行凶；第三，应立即查勘现场，搜集提取痕迹物证，防止证据消失；第四，应马上组织调查走访，查明案情，笔录证人证词……可是，只有两个民警，分身无术，顾此失彼；说是在葬礼现场，特殊场所，人心动荡，分外敏感，处置稍有失误不周，立即会掀起更大风波和骚乱，想果断也果断不了。怎么办呢？李炜表面上还保持着镇定，但内心乱麻一团，越急越想不出应对之策。而史小丽脸上冒汗，呼吸不匀，急得想哭，若非众目睽睽，怕损警察形象，眼泪早下来了。

幸亏李炜警校科班出身，又在基层派出所锻炼多年，人机灵，动脑子，素质提高不少，终于“急中生智”，想出了处置办法。首先，他掏出照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十几张现场照片。接下来，他要史小丽带着那两个挂彩儿子，立即把王老板送进镇医院，全力抢救。最后，他走到雷家那三个“孝子”跟前，严肃地说：“事已至此，你们如果知道利害轻重，就积极配合，对你们有好处！走吧，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说明情况，做好笔录，再回来发丧埋人，好吧？”

三个“孝子”看到闯下大祸，已吓慌了。民警说的话又入情入理很得体，就跟着李炜乖乖走了。

按说，李炜这样处置，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让全中国最优秀的民警来处理此事，恐怕也只能这么办。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们预料，更大的风波还在后边。

在派出所，金一梅听李炜简要汇报了一下，便立即撂下手头工作，和李炜分头询问做笔录。但三个“孝子”说的话，差点能把二位警官气昏，气出心脏病。

三个“孝子”说，王老板狗眼看人低，太欺负人了！我们要“宝马”，他给我们扎“普桑”，这不是朝我们脸上泼屎泼尿吗？我们请他来，好烟好茶供着，是和他商量解决办法。可这个老混蛋不但不认错，反而骂我们不孝，用钱买好名声，我们能咽下这口气吗？我们和他讲理，老混蛋就掀翻灵桌，乱打乱砸，还用捅火铁棍打我们！他的两个混蛋儿子也冲进灵堂，帮他老子行凶！你说说，我们也是血性男儿，也是有头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能受这种侮辱吗？能坐以待毙吗？能容忍他们破坏家父的庄严葬礼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被迫自卫还击，打了他们几下，这是正当防卫呀！法律规定，正当防卫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一个“宝马”和“普桑”之争，竟闹出这么大的一场荒唐祸事！而三个“孝子”竟然把自己愚昧野蛮举动，说成是“正当防卫”！真可以载入“今古奇观”“世界笑林”了！可民警笑不出来，脊梁骨咝咝冒寒气，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悲哀。最后，金一梅严正地对三个“孝子”说：“是不是正当防卫，我们调查以后自有结论。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要端正态度，不要隐瞒歪曲事实，不要作伪证，并主动配合抢救治疗，争取受害人谅解，争取宽大处理，明白不？鉴于你们正在举行葬礼的特殊情况，老人要入土为安，我们特事特办，人性化执法，现在可以放你们回去，继续葬埋老人。但丧事完毕，你们必须到派出所来报到，接受调查，不得迟延，不得脱逃，不得毁灭罪证，不得串供封口，不得再滋事生非！能做到吗？做得到的话，你们就可以走了。”

4

三个“孝子”刚走到派出所大门口，就被蜂拥而入的人群挡住了。来者是受害人王老板的家属、亲戚、好友，男女老少，足有五六十个人。这些失去理智的人，疯狂地嘶喊着，愤怒地拳脚齐上，吐唾沫，揪头发，拧胳膊，用脚踢……直打得三个“孝子”鬼哭狼嚎，大喊救命。金一梅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受过公安机关惩罚的街痞赌棍，在拼命地喊叫煽动：“杀人偿命，打呀，打死杀人犯不犯法！”“杀了人还想跑？打，叫他们跟老子一块死！”“派出所放走杀人犯，有问题！”……

金一梅、李炜拼命地呼喊着，要乡亲们冷静理智，不要乱来，不要违法行事，要相信公安机关一定会秉公处理，严格执法，但都淹没在喊声骂声唾沫声的海洋里。最后，两位民警冒着雨点一般的拳头腿脚，硬冲硬挤进人圈里，把三个“孝子”解救出来，关进了李炜的宿舍，把门锁上，由李炜在门外寸步不离守护……

人们更疯狂了。金一梅哑着嗓子，要大家选几个代表，到屋里和她心平气和地交谈沟通。她承诺自己若处理不公，大家可以随便告，告到中央去也行！她发誓自己若有一丁点儿徇私枉法，办人情案，对不起众位乡亲父老，她马上辞职脱警服，没脸当这警察了！她声调哽咽、眼含泪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叫乡亲看。可是，没有人听她的，人们挥舞着拳头，用最难听最有杀伤力的污言秽语责骂她：“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谁信你的鬼话？”“金一梅，杀人犯是你爹还是你爷？你这样护着他们！”“这三个杀人犯给你塞了多少钱，你放他们？”“臭婆娘就这水平，还到我们柳林镇当所长哩！”“警匪一家，警察和杀人犯穿着一条裤子！”“把人抢出来，咱们押着到县上市上省上北京说理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门口，又拥进一大群穿白戴孝的人，也疯了！

这一群人足有百余，他们嚎哭着，狂跳着，拳头挥舞着，不顾一切地叫骂着：“金一梅，没有拘留证、逮捕证，凭啥逮人关人哩？”“狗警察，你有没有父母？逮人家正埋人的孝子，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咱们埋不成人，就把狗日的派出所给他砸了！”“快找人，快抢人，天不早了，回去还要埋人哩。”……

金一梅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她想，自己这个号称同乐县公安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所长，才当了一年多，今天恐怕要栽倒在这儿了！上任以来，扪心自问，所作所为，虽比不上那些受到各种表彰、百姓夸赞的“最美人民警察”，但也没有给神圣的警徽抹黑添辱！执法如山，她处罚过嫖娼的县上实权部门的科长；清廉如水，她曾把贿赂她的名表名瓷从门里扔了出去；惩治邪恶，黑恶势力恨她入骨竟要十万元买她人头；赤心爱民，她曾冰天雪地跋涉千里解救被拐卖妇女……可是，今天面对这些失去理智的、疯狂的父老乡亲们，作为一个警察，她都束手无策了！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在自己眼前发生了！要是指导员张孝天在这里，他有威望，办法多，兴许能镇住这场面！要是所里正在休假的几个同志都在，兴许能抵挡一阵子，情况会慢慢变缓和！可现在只有我一个，孤掌难鸣，怎么办？怎么办！今天，不让流血惨剧再发生，也许自己要光荣献身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时，戴孝的人，已经冲到了李炜守着的宿舍。李炜奋力阻挡，警服被撕破了，人被打倒了，头上脸上流血了。另一群人中，有嗓门粗野地大喊着：“不能叫他们把人抢走了！有种的，是男子汉的，上，打呀！”“鱼死网破，血战一场，冲啊！”霎时，两群人混战在一起，撕扯、翻滚、抓咬、拳打、脚踢……沙尘横飞，日月无光，局面完全失去控制了……

“砰！砰！砰！”金一梅掏出了手枪，颤抖着对空连鸣三枪，脸痛苦地抽搐着，扭曲着，眼眸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疯狂的人群，一时间被镇住了，混战暂时停止了。

5

乡村公路上，张孝天骑着摩托车，正心似火烧地朝派出所赶。有人给他打电话，报告了柳林镇发生的事情。

张孝天是前一天回家休假的，他已四个礼拜没有休假回家了。柳林所的休假是这么规定的：全所八个人，分成两班，由一名领导带着，每两个礼拜轮休一次，休两天。上回轮休，所里有同志母病住院，张孝天就顶了两天。人称他是孝子，他却自嘲连“常回家看看”都做不到，枉称孝子了！

四十八岁的张孝天是个人物，上下公认。此人性格耿直，嫉恶如仇，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工作能力也不一般，就是炸药性子，一点就着，轻易不会服人。这种性格，在他的尊容上表现得最明显，浓眉大眼，脸黑如炭，一条月牙形的刀疤，从右眼角一直斜到嘴巴上；发怒时，这刀疤的滴血，蹦蹦乱跳，好像一把“该出手就出手”的尖刀，令人胆寒。这刀疤，是一个杀父凶犯拘捕时给他留下的“纪念章”，许多场合，能给他增添意想不到的威风。一个黑恶势力的小头目被抓后，还气焰猖狂，指着自己肚皮上一条半尺长的伤疤吼：“看看，这是啥？老子叫人把肠子捅出来眉头也不皱，怕你们警察不是好汉，头割了碗大个疤！”张孝天怒火冲天，手指着脸上刀疤，声如巨雷：“你也睁开狗眼看一看，这是啥？老子提着脑袋干，也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整不服你这恶狗，老子头朝下在柳林镇走三圈！”小头目当时就吓傻了，尿了一裤子。

张孝天本来是柳林所的副所长，前任所长调离后，按资历能力，轮也该轮他扶正。可上头命令一下，来了新所长，还是女娃娃，给他安了个指导员。这可把他气坏了，红脖涨脸，日爹骂娘，找了几回局长，要局里把他指导员免了，宁可去看大门扫厕所，也“不给黄毛丫头抬轿子”!可和金一梅共事一年多，他却服了，人家女娃水平能力不错嘛！讲起话出口成章，写文章妙笔生花，干工作新点子多，对百姓特别和气，破案子干净漂亮，就凭地上一个烟头，把杀人凶犯锁定了！罪犯把毒品埋在猪圈里，她也能找出来！女的咋啦？外国有女总统女首相女总理女将军，中国有女部长女省长女公安局长，人家娃当个女所长还不行？不管男人女人，谁优秀我服谁……

张孝天走进派出所，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一眼看见了女所长金一梅。金一梅仍然站在上房檐下的台阶上，手枪指着天，脸色冷峻，纹丝不动，仿佛一尊不惧风雨侵袭的花岗岩雕像。张孝天走到跟前，轻轻地扳下她的胳膊，取下手枪，关了保险，放入她腰间的枪套里，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轻轻摇着，脸上那条红色的刀疤痛苦地颤抖着……

此处无声胜有声。刚才无比疯狂的人们，都低下了头，仿佛都不敢大声呼吸了，院里出奇的寂静。

许多人至今不明白，在柳林镇，一个小小的女警察，面对几百个疯子一样的男女，只对空鸣了三枪，就把场面镇住了？就把疯狂化解了？放在外地，这还得了？警察鸣枪，还不酿出惊天动地死伤无数的大血案？柳林镇的警察威信真的那么高？

张孝天刚才进南门，过十字口，顺西街一直走到派出所。街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但他一直走过来，人们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了一条“胡同”。几个小伙默默围了上来，争着要给他推摩托车。一个被他拘留过十五天的“小混儿”，巴结地在他车边说：“张叔，要小心哩！那些人都疯了，别伤着你！”

柳林镇的芸芸众生，是中国人，今天可真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中国人喜欢惊险，刺激，爱看热闹，举世闻名。少女受凌辱，有人看，鲜有人见义勇为！英雄斗歹徒，有人看，少有人拔刀相助。民工讨不到血汗钱，爬上十八层楼顶，要朝下跳。于是，有人会把手卷成喇叭筒朝上喊，跳！快跳吧，真没种！有人会搬来一板凳，躺椅，在楼下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从早晨一直看到天黑，生怕错过那从天而降摔成肉泥的血腥镜头……那么，柳林镇今天出了这么轰动的新闻，为了一个纸扎的宝马轿车，葬礼炸了，三个人进了医院，三个“孝子”被抓了，两大群人在派出所里血战，整得女所长开枪……奶奶的，不死几个人太遗憾了！不血流成河太没劲了！张孝天刚才走过大街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渴望他平息事态、消解仇恨、公正执法的焦虑眼神，使他欣慰。但也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幸灾乐祸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渴望一睹血腥恐怖镜头的面孔。可悲哪！他心里又痛又酸，不住地默默念叨：我不幸的父老乡亲哪……

现在，我们的金一梅同志，经过刚才的惊涛骇浪，紧张、焦虑、慌乱已经慢慢消失了，情绪稳定了，思路也渐渐清晰了：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即遣散聚集在这儿的人群，几百人拥在这儿，分成两派，斗红了眼；如果再找个什么由头，或者再有人煽动，火山立即就会爆发。到那时，还要鸣枪示警吗？这样做，恐怕也不灵验了！……

金一梅迅速拿定了主意，铁铸般端立在台阶之上，威严地在院里扫视一圈，然后，一字一板地宣布：“乡亲们，现在我宣布五个决定：一、时候不早了，雷家三个儿子和亲属们，立即回去发丧埋人。不得有误；二、王家老人正在抢救，请王家亲属立即到医院去协助医生，如果需要转往大医院，请分秒必争，挽救生命；三、请围观的乡亲们立即解散，各回各家，不要干扰公务；四、案情查明后，我们一定严格按法律规定处理，并将结果向社会公布，请大家监督；五、请当事双方各选两名自己信赖的代表，我和张孝天指导员代表派出所和代表对话沟通，征求意见。大家有意见没有？好，没有，马上执行！”

不一会儿，院里人走光了，只留下四个须发苍白的代表。金一梅把代表让进会议室坐下，递上烟，斟上茶，然后请张孝天先招呼着，匆匆走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打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镇委书记。书记说，他感冒了，血压也升到了一百八，正打吊针呢，你和镇长联系吧。

第二个电话，只好打给了镇长。镇长哼哼呀呀地说，这号事呀，有分管政法工作的副镇长，我不好插手嘛！你既然问我，我只能这样给你说，党委政府也要依法行政，不能干涉公安机关具体办案，我不能越权越线呀！金所长，对不起了，你和副镇长联系吧，不，不！还是我给副镇长打电话，叫他到派出所去一下，不管怎样，公安工作很重要，还是要大力支持嘛！

第三个电话，打进了县公安局，接电话的是值班领导，副局长蒋世英。金一梅简要地汇报了情况，说她担心事态虽然暂时平息了，但矛盾还未消除，隐患仍然存在，一个火星再燃烧起来不得了。再说有些事她吃不准，请领导亲临本所指导指正，并恳求增援一点警力，分头调查取证，抓紧办案，深入做群众思想工作，稳定大局。蒋副局长在电话里沉默良久，说你们柳林所是省上市上挂了号的先进派出所，处理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稳操胜券？我的事情忙得干不完，但既然你金大所长金口玉言，我敢不去吗？

蒋副局长话不中听。前两个电话也气得人肚子疼。金一梅深重地叹了口气，唉！怒气伤肝，气量小的人还真干不了公安！不想了，不说了，四个代表还等着呢！

6

金一梅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又端来几盘葵花籽、奶糖、花生、橘子，摆布在会议桌上，请四位代表边吃边谈。四个老汉诚惶诚恐，忸怩着摆手不吃。金一梅笑着说：“老人家，你们四个按辈分我得叫大伯呢，都是我的长辈！平日我工作太忙，今日倒是个机会！吃吧，自家人，再客气就没意思了！”说着，拿起橘子，剥掉皮儿，一个个递到老人手里。

四个老汉，哪受过当官的如此恭敬？他们饱经人世沧桑，德高望重，既然后辈们推举他们当代表，也是准备争论一番是非曲直的。他们本来估计，这位女所长肯定会先拿出一堆文件和法律条文，给他们念一通，然后疾言厉色，数落训斥他们这不是，那不对，迫使他们低头让步，事情就摆平了。大感意外的是，女所长竟是如此一番举动，亲切随和，体贴尊重，倒让他们不知所措了。正惶惑间，女所长说：“各位大伯，咱开始吧，想说啥说啥，想咋说咋说，自家人嘛，客气啥？好，谁开头炮？”

再三催促。四位代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都不肯先说。张孝天却笑笑，道：“抛砖引玉，你们不说，那我就先说了。”

张孝天说，今天，我不讲别的，就讲我爹的故事吧。我爹是我的继父，都八十二岁高龄了，对我恩重如山，跟我亲爹一样。前年夏天，我给我爹做棺木，打算做柏木三寸五，咱这儿最厚的寿木。我想，我爹劳苦一世，把我抚养成人，教我清白活人，堂堂正正做人。没享过我的福，走了，我要让他体面，让他风光荣耀，住最好最厚实最气派的棺木，享受最隆重最盛大的葬礼仪式！事前，我没敢给他说，掏了五千多块钱，买了最好的柏木料，连个结疤虫眼都没有，请了能雕刻花鸟龙凤的巧木匠，择了黄道吉日，准备动工。我心说，我这样大办，我爹肯定不高兴，但我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他也没办法，他还能把我给他做好的寿木劈了？烧了？

张孝天说，你们猜猜，我爹是啥反应？他一没骂我，二没训我，三没摔碟子摔碗，围着木料转了一圈，就阴着脸回了屋，靠被褥半躺着，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我媳妇哭着给我爹跪下了，我两个女儿哭着给爷爷跪下了，我也哭着给我爹跪下了！我说，爹呀，反正我做下错事了，你老人家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可你要吃饭喝水呀！你饿得有个三长两短，你娃在世上咋个活人呀？我爹喘着气，挣扎着对我说，天儿，你要让我住这么好的柏木棺材，有孝心，可你爹我不敢领你的情。你表面上是为我体面风光，内心里是为你挣好名声，让世人夸你是个大孝子！天儿呀，周恩来、邓小平是人民领袖，盖世伟人，人走了，啥棺木也不住，把骨灰散在咱中国的江河湖海里，一点不留！这是啥名声？再过一万年，全世界的人都能记得他们！

张孝天说，我爹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爹我是个庄稼汉，不能和伟人比，可你爹就认准了一个理，在世不做好事，不忠不孝，死了就是住到黄金棺材楠木棺材里，就是把葬礼大操大办成奥运会，也是臭名声。爹娘在世不孝，肚子都吃不饱，死了演电影唱戏放焰火大摆宴席过葬礼，脊梁骨都会叫人戳烂，还想落好名声？天儿呀，你就是把你爹卷张芦席埋了，只要你是好党员好警察，老百姓夸你好，爹在黄土之下也高兴，你就是天下第一真孝子、大孝子！天儿呀，你若真孝，就把柏木赶紧拉走处理了，我死后，不要请和尚道士超度念经，不要请乐人吹吹打打，不要搭台子唱大戏。只要你请几个好厨子，把菜饭做香一些，把馍蒸白一些，把肉块子切大切厚一些，让葬埋我的亲戚朋友乡党吃饱吃香吃好，别受委屈，爹就高兴，就心满意足了！最后，我爹请人伐了院里几棵桐树杨树，做的杂木棺材……

张孝天讲完了，泪水盈盈，仍沉浸在对继父的深深热爱和崇敬里。正在休假的几个民警都已被紧急召回所里，坐在会议室静静地听，眼里闪动着感动的泪花。他们都有一点儿眼红和嫉妒：这么好的继父，为啥叫张指导遇上了？这么好的儿子，为啥叫那个有福气的继父遇上了？

四位代表，一位眼圈红了，一位泪下来了，一位哭出了声，一位哽咽着说：“张指导你再说下去……我们都没脸在这儿坐了……太惭愧了……”

老先生们无限感慨，七嘴八舌，义形于色，纷纷议论起来：“今日之事，都坏在社会风气上！贪大求大，大操大办，互相攀比，唯恐不大！不争那个‘宝马’，哪有流血事件？”

“这大字真是害人哩！五八年大跃进，吹牛南瓜大得像座山，谷穗大得像扁担，最后大饥荒饿死多少人？”

“世界上万事万物，宜大则大，宜小则小；大要适度，小要恰当；大有大的壮美，小有小的可爱，并非是越大越好!怎么现在世人越来越迷信大字了？”

“唉，不光是大字害人，这让字也重要!让三尺天高地宽，争三寸头破血流，一让，啥祸事也没了！”

“也怪我堂兄王老汉，他要‘宝马’不要‘普桑’，你店里有，让一步儿，送他两辆‘宝马’，能值几文？”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那三个外甥也混账，王老板答应退一千块钱，你偏偏叫老汉披麻戴孝，欺人太甚嘛！”

“这脸面，虚荣心真是害人，本意是争，寸步不让，后果是啥？连原有的体面名声也没了，可悲！可叹！”

……

最后，四位代表拍着腔子，一齐保证：“我们现在就回去，让他们一切听派出所的，再不准胡说乱闹。清平世界，难道就没王法啦？”

白发苍苍的四位老先生，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心情舒畅，说说笑笑。街上的人，都觉诧异：警察，给老先生们灌了什么新鲜的“迷魂汤”？

7

当日，柳林镇街道上又出现了两件日后备受争议的怪事：其一，金一梅、张孝天拿着花圈，走进了“大草原火锅城”，走进重新布置的灵堂，在凄婉哀绝的哀乐声中，对着雷老先生的遗像，上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三个“孝子”，感激涕零惶恐万分，一再保证丧事一毕，他们就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和处罚，并当场拿出现金五万元，作为伤者的抢救费和医疗费，并承诺后续有关费用由他们全部承担，决不食言……

其二，从灵堂出来后，派出所的两个领导，又提着两兜儿香蕉、圣女果、饼干、奶糖、饮料，还有一大束盛开的鲜花，走进了镇医院。王老板伤势严重，深度昏迷。他那两个受伤的儿子，泣不成声，在病房里给警察跪下去了。医生说，镇医院条件有限，王老板恐怕要做开颅手术，必须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分秒都不能耽搁。张孝天转交了雷家那五万元。金一梅说，全力抢救，马上转院，安排派出所的警车一路开道护送……

8

柳林派出所自以为“宝马事件”处置得还算不错，但被蒋副局长基本否定了。

蒋世英是晚上九点半才到派出所的。他给金一梅解释说，接到电话，他马上就想赶紧过来，但忙得焦头烂额，参加了一个重要会议，接待了省厅一个处长，研究了两个紧要案子，还被一个“上访油子”缠了几个钟头，才来迟了。金一梅明知他说的大有水分，但绝不能戳破。反而，“歉疚”地说底下工作没做好，净给领导添麻烦，害得领导晚上还不能回家休息，领导千万要保重身体呀！蒋世英当时叹了一口气，说，什么狗屁领导？是带头拼命的工头儿，起码少活二十年，就这个命，认了！

金一梅、张孝天对蒋世英印象不佳，也不是发现领导有啥大问题，似乎全是因为细小枝节问题累积的。比如，你称呼蒋副局，把“副”字去掉，蒋副局脸色就好看，事就好办；若不去掉，脸能吊得三尺长，能办的事也办不成。比如，坐在车上接电话，明明是去甲地，偏偏说他去乙地；明明是去赶饭局，偏说他去县委开会。有些事儿，蒋副局说情说得没底线，太出格，金一梅、张孝天没法执行又没法抗命，就“拉大旗，作虎皮”，搬出局里“一把手”抵挡一下，说：“这事耿局长亲自过问了，你最好和一把手沟通协调一下，将来别打我们的板子！”蒋世英不吭声了，但事后一套问，“一把手”不知道这件事，真气坏了，到处念脏经：“金、张这两个人不老实，不地道，给领导都敢耍滑头，使心眼，这个班子，我看得考虑考虑了！”

现在，蒋世英坐在金一梅的办公室，眼睛眯着，脸皮绷着，烟抽得雾气腾腾，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半天，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推到金一梅面前，说：“今天的纸扎宝马事件，你们做了大量的工作，辛苦了！你先看看这个，咱们再谈吧。”

金一梅接过纸，一看，是“110报警台”的群众举报电话记录，是复印件。举报者是两个人，举报内容大同小异，大意是：“冥国极乐大世界”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多年了，柳林派出所为何不查处？为一个纸扎轿车连伤三人，一个老汉生命垂危，为什么把凶手抓了又放走？所长指导员还拿着花圈去烧香去鞠躬，什么感情？法律尊严何在？这个派出所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所长竟悍然鸣枪，什么意思？还有指导员张孝天，不给群众代表宣传法制，而是大讲给其继父做棺材的事，太可笑了！群众不明白，柳林派出所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现在讲稳定压倒一切，构建和谐社会，公安机关究竟要扮演什么角色，发挥什么作用？……

举报者言之凿凿，辞语严厉，激愤之情，把金一梅、张孝天看得愣住了。他们原以为自己在局面失控的危急关头，忍辱负重，有理有力有节，恰如其分地化解了矛盾，把损失和不良影响降到了最小程度，是问心无愧的，群众也是满意的！可偏偏就是柳林镇有人把他们告了，而且告得如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想一下子把他们告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什么地方，把柳林镇什么人得罪了？我们若站在岸上看水涨河岸塌，或者虚张声势应付一下，事件弄得不可收拾了，顶多说我们应对无方，又能问个什么罪？这真是“背着儿媳朝华山，吃力流汗不落好”，真叫人心痛啊……

蒋世英夹着烟踱了几圈，才立定了，干笑一下，用很怜惜的口气说：我让你们看举报材料，就是怕你们误会，以为我和你们过不去，找你们的毛病！一梅、孝天呀，你们一个是新提拔一年多的所长，一个是老资格，都是公安局过硬的中层骨干领导，有能力，有经验，有威信，怎么把事弄成这个样儿了？把三个犯罪嫌疑人放回去先埋人，人性化执法，这情有可原，但你们抬着花圈去，又是烧香，又是鞠躬，就差没有三跪九叩，这是干啥哩？是说王老汉挨打活该？还是夸凶手打人打得有道理？还是表扬聚众闹事冲击公安机关冲得好？真的不可思议呀！还有你，身为指导员，是给别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是抓队伍建设的，应该给群众代表讲法治，讲他们错在哪里，可你却大讲你的继父，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发挥表率作用的？枪支警械管理条例里白纸黑字，规定得明明白白，什么场合、什么情形下才能开枪，一梅你对照检查一下，看你鸣枪鸣得对不对？”

金一梅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刚想争辩，被张孝天止住了，毫不客气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事实证明，所长鸣枪把混乱局面镇住了，没有伤人死人，效果是好的！我在那种危急形势下，也会开枪的！一切责任我担着，你不要怪罪金所长！”

“好大口气！这责任你担得起？”

“担不起也得担！我是老警察，一梅是年轻同志……”

蒋世英不客气地打断了张孝天的话：“我不和你说！一梅，我把你批评错了？”

“没错，领导永远都是正确的!今天是我值班，跟张指导和其他同志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说有错，都是我的错!错了，责任全部我来负!不过，我再说一遍，我们没错，你就是撤了我的职，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服!”

“好，好！你顶得好！那你说，群众为什么要举报你？”

“群众？那要看是什么人!我敢拍胸脯保证，今天派出所处置这起事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众，包括双方当事人，是满意的、拥护的！不信，你可明察暗访，做民意测验！别说举报我，在柳林镇，我得罪的人多了，在暗处砸我黑砖、威胁我的家属、花十万买我人头的家伙，有的是！蒋副局，你是公安机关的领导，你担保让同乐县八十多万人，都百分之百拥护你？就没人举报你？”

金一梅心中憋屈。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真是豁出去了，言辞尖刻，嘴利似刀，不给领导一点面子。蒋副局也是久经历练、能说会道的人，竟被一个女下属顶得一愣一愣的，连句既能显摆威势又能体现领导水平涵养的话都说不上来，恼羞成怒，竟一掌砸得茶几乱晃，大骂：“金一梅，我蒋某人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初提拔你，我是竭力推荐，投赞成票，想不到，你是个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小人！”

“我是小人？拿证据来！”

“你阴一套，阳一套，处处事事和我作对。动不动搬出局长政委糊弄我、压我，打我的小报告，这还不是小人？”

蒋副局气急败坏，脑袋一热，方寸大乱，就脱离主题，失去理智，把摆不到阳光下桌面上的个人恩怨摆了出来!但摆出去又马上后悔了，这不是要挟报复吗？这个时候，怎么能掺杂个人恩怨呢？这不是说，我批评你，根本不是从工作出发，而是完全从整人出发吗？授人以柄，笨死了!可是，一碗水泼到地上再也收不回来了!

“蒋副局，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穿了警服，是第一次听人骂我是小人!被你骂作小人，我感到无上光荣，无比自豪!你要赞扬我是正人君子，我倒要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了!”金一梅连连冷笑，什么话解气说什么，什么都不顾虑了。

蒋世英气得发疯，一句失言，让两个下属揪住不放，冷嘲热讽，穷追猛打，真是没有办法下台了！怎么办？立即召开全所干警会！可在会上说什么？说不定众目睽睽之下更尴尬，更没办法下台了！立即宣布免去金、张的职务？但免去一个所长、指导员职务，是要局党委讨论研究的，连局长政委都不能随便决定，自己这样干，不是自寻倒霉自讨苦吃吗？立即宣布柳林派出所认真整顿，查出问题，谈表现，论危害，挖根源，所长指导员做出深刻检查？可是，柳林所这次事件究竟错在哪里，老实话自己也吃不透，局党委和上级也该表态，自己不是寻着找烦恼吗？……

蒋世英急速在屋里转了十几圈，终于站住了，嘿嘿笑了几声，语调一下子软和了：“我检讨，不该说你是小人，行了吧？纸扎宝马事件的是是非非，将来由局党委和上级定性，现在咱不争论了，行吧？你二位要局里支持警力，调查办案，处理善后，做群众工作，那咱们现在就研究研究吧！哈哈……”

蒋副局能屈能伸，能高能低，真算个人物哩……金一梅、张孝天对视一眼，嘴角都出现了一丝冷笑……

9

一个月后，一位记者先生在省法制报发表了长篇通讯：《柳林镇纸扎宝马事件的前前后后》，其中透露了这么几条重要信息：“冥国极乐大世界”的老板王士贵先生，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老先生临终遗言，祭奠他时，不要任何纸糊纸扎的丧葬用品，这东西让他发了财，也让他伤透了心。举行葬礼时，雷家三兄弟特地在其他纸扎店买了阴宅，其中有“宝马”车；但王家两个儿子执意不收只好罢了。

“大草原火锅城”已经倒闭，转让给了别人。检察院已经向法院起诉了雷家三兄弟，只等开庭审判了。但王家两兄弟找了法官，要求从轻判处，说人死不能复生，说他爹临终也说自己有错，不要过于为难雷家，还是接受教训，尊重老人意见吧。雷家对此十分感激，准备在经济上给予最大补偿。

蒋世英倒霉透了。他到柳林镇处理“宝马事件”，接受了镇长和几个干部的公款宴请，明显违犯了中央“八项规定”，被通报批评，退赔饭钱，他和镇长被宣布免职。他以为是金一梅、张孝天搞的鬼。其实冤枉了这两个人。金一梅打算解释一下，张孝天说，解释个啥，这号人，早该下台了……

不过记者先生在透露这些重要信息时，却把一条最为重要的信息遗漏了：自从“宝马”事件之后，柳林镇的招牌悄悄起了变化，有十几家商店已经把“大”字取掉了。但奇怪的是。“大”字却变“洋”了，洋得人们莫名其妙，不解其意，例如：“爱丽丝羊肉泡”、“曼哈顿水果行”、“普罗旺斯美发中心”、“巴黎春天烟酒店”……看着这些洋招牌，人们又开始在心里嘀咕：这是好兆头吗？别像“大”字一样，又带来什么祸事！……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