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增旺姆
(中央民族大学 出版社,北京100081)
对藏语儿化韵的报道,以前仅见于一些研究者在白马藏语①参见黄布凡、张明慧的《白马话支属问题研究》,载于《中国藏学》,1995年第2期;以及参见孙宏开、齐卡佳、刘广坤著《白马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6月第一版。中的描述。他们认为儿化韵词语在白马藏语中的形成,是受到周边汉语的影响。白马藏语的语言事实的确也证实了这种说法。因为白马藏语里儿化韵词语只出现在汉语借词中,其固有词语中并没有儿化韵的迹象。
事实上,依照笔者近年来对甘肃白龙江流域的迭部、舟曲等地藏语方言的调查了解,发觉儿化韵这种在藏语其他方言中比较少见的韵母形式,不光在白马藏语中存在,在其周边的下迭部、舟曲等藏语方言中也很常见。但与白马藏语不同的是,舟曲藏语儿化韵的产生,与藏语自身演变的关系非常密切。
我国语言学界目前对迭部、舟曲等地藏语的调查研究和方言命名等工作做得还很薄弱,对这些方言中的诸如音节合并、儿化韵、元音和谐等等一些丰富而特殊的语音演变现象了解甚少。因此之前从未见到有针对这个地区藏语儿化韵现象的专门描述和研究。
据调查,儿化韵在上述地区的分布情况很不均衡,出现的频率在不同的土语中十分悬殊。具体来说,在白龙江上游的上迭部土语中,不论在藏语固有词中还是在汉语借词中,基本都没有见到儿化韵的踪影。在白龙江中下游(及其支流流域)的下迭部土语、舟曲土语和白马藏语中开始程度不同地出现儿化韵。在下迭部土语中,虽然儿化韵在藏语固有词和汉语借词中都会出现,但出现的词例比较有限。②参见仁增旺姆著《迭部藏语研究》中有关下迭部儿化韵的语音情况。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一版。在舟曲藏语,尤其是舟曲下河区①舟曲藏语可分上河区、下河区两大土语群。上河区土语位于舟曲县城上游,与毗邻的下迭部洛大土语群口音较为接近。下河区土语群位于舟曲县城下游。上下河区的土语在语音上有一定差别。藏语中,情况发生了很大改观,儿化韵开始大量出现,数量直线上升,并且大部分出现在藏语固有词中。在与舟曲藏语相邻的白马藏语中,儿化韵却又仅出现在汉语借词中。由此,看来儿化韵在不同藏语土语中不仅数量不同,形成的原因也是各不相同的。
尽管儿化韵在上述藏语区的分布并不均匀,但相对于其他藏语方言而言,它当数儿化韵词语集中度最高的方言区域。因此,儿化韵现象也是构成该地区藏语特征的重要元素之一。
笔者在舟曲下河区藏语拱坝乡勒卧话②舟曲上下河区的藏语根据所处距离的远近和语音特点的相似度又可划分为不同的土语群。拱坝乡勒卧村(曾名先锋村)的语音,属于下河区山后五乡(铁坝乡、大年乡、拱坝乡、插岗乡、武坪乡)土语群。这个土语群与博峪、巴愣等地的土语有一定差别。在此十分感谢勒卧村土语的发音合作人尹文星(藏名,意为春龙),现年28岁,自幼随祖母生长在勒卧村,掌握了熟练的母语,上小学开始学习汉语文,现在夏河县人民检察院工作。2012年的整个夏天,他都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余无偿并欣然地与笔者合作记录舟曲藏语,就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家乡这种语音表现十分丰富的藏语方言。的调查中发觉,其语音的一大显著特点就是儿化韵出现的频率比已知的所有藏语方言都高,并且也高于同一土语群中的其他村的土语。勒卧话里不论实词虚词,不论短语句子,也不论藏语固有词还是汉语借词,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出现带儿化韵的词语。如果将这些带有儿化韵的词语和代表早期藏语面貌的藏文进行历史比较就会发现,勒卧村语音中儿化韵的大量出现,首先符合其自身的历史语音特点,其次还要仰仗其语音在后期演变过程中的一些细节。这两方面的因素是儿化韵大量出现的共同条件,缺一不可。
所谓舟曲藏语的历史语音特点,指的也就是古代藏语所具有的早期语音特点。我们知道,早期藏语有ɡ、、d、n、b、m、ɦ、r、l、s十个辅音韵尾,其中有d、n、r、l四个舌尖中辅音。在现代藏语方言尤其是康方言中,古代的辅音韵尾大多趋于类合、弱化直至消失。但研究表明,任何早期语音的消失都不会只是简单地失去踪影,常常会以一种新的替代形式,即另一种新的语音面貌出现在现代口语中,舟曲藏语也不例外。随着辅音韵尾的弱化,凡在代表早期藏语面貌的藏文中拥有r、l韵尾的词语,在勒卧语音中基本上都会演变为儿化韵词语。如下所示(括号前为舟曲勒卧村语音,括号中为藏文拉丁转写,下同):
若对上述词语进行历史语音演变步骤分析,很容易发现,r、l等早期藏语舌尖部位辅音在弱化和脱落过程中,转化为同样处于舌尖部位的元音——儿化元音ɚ。
虽然在勒卧话词汇中搜罗到的因单音节词辅音尾的演变而产生的儿化韵词语并不算多。但这些词例足以说明,是辅音韵尾的弱化使音质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而勒卧话中儿化韵词语的大量增加,还得归功于我们所说的舟曲藏语后期的语音演变特征,也就是在整个白龙江流域藏语土语中共同发生的一个语音演变现象——音节合并现象。③参看拙作《迭部藏语音节合并现象及其联动效应——兼述周边土语的类似音变》,载于仁增旺姆著《迭部藏语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一版(附录二)。这种特殊的语音演变现象,使处于第二音节的后缀与前一音节合并,将大量早期藏语的双音节词单音节化。但具体到各土语中,词缀与词根的合并情况又各有不同。比如迭部藏语土语群的上迭部电尕话和下迭部洛大话中,p-、m-两种声母的后缀大都与前一音节合并而成为单音节词,而地处这两个土语之间的下迭部旺藏话,则只有p-声母后缀大量合并,m-声母后缀中的大多数并不合并,仍保留着早期藏语的双音节状态。同时迭部藏语的上述三个土语中,舌尖音声母的后缀大都保留着原有状态,未见有合并现象。
舟曲话藏语尤其是勒卧话音节合并的特殊之处,主要是大量声母为r-、t-/th、l-等舌尖音的后缀与前一音节发生合并,从而产生出更大一批带儿化韵的单音节词。这一类合并词的来源,数量最多的是早期藏语中后缀声母为r-的词语,其次是t-/th-、l-等后缀声母的词语,如:
还有个别词语,似乎不容易一下就找到儿化韵的来源依据,如piɚ55(spos)香、yɚ35拌汤,前者在文字记载上一般没有后缀,后者干脆就找不到文字依据。但与舟曲接壤的迭部洛大话中的pe33ri55和ra55rɿ55,在读音和词义上都与之存在对应关系。说明勒卧话中这两个词语的儿化也是有所依据的。
除上述最典型的来源外,词语中后一音节的声母如果为带有-r-语素的复辅音声母,其中的-r-语素也很容易脱落而融合进前一音节,演变为儿化韵,如:
勒卧话中舌尖音声母的语法虚词,也大都演变为儿化韵或自成音节的儿化音,如:
另外,有一些自成音节的儿化元音的形成原因,明显也与固有语言中的舌尖辅音有关,如:
特别值得注意的还有,一些符合儿化条件的汉语借词和半藏半汉词,在勒卧话中也顺应当地语音的演变方式,变为具有当地藏语特色的儿化韵词语,如:①尼泊尔首都加德曼都的古名。估计是一种以产地命名的绸缎。
以上种种例子表明,勒卧话中任何符合儿化韵出现条件的地方,都可能发生这种语音演变现象。尤其是汉语借词的奇妙语音变化,真让人叹服儿化韵现象在勒卧话中所产生的强大影响力。
对儿化韵在舟曲藏语勒卧话中大量产生的语音现象进行总结分析,其内在原因主要是符合其自身的历史语音条件和后期语音演变的特征。如果没有这些内在条件做温床,就无法凭空产生儿化韵这种语音现象。同时,纵使具有同样的历史语音条件和相似的后期语音演变特征,语音演变过程中的不同的细节,同样也会影响语言现象的形成机制。比如下迭部洛大话中,我们虽然也可以在其舌尖辅音韵尾弱化的字词和一些语法虚词上找到儿化韵发生的例子,但数量十分有限。究其原因,就是洛大话的音节合并现象中,没有舌尖音声母的后缀与前一音节合并的细节,这就大大制约了儿化韵在洛大话中的数量,达不到一定数量也就无法像舟曲勒卧话那样形成引人瞩目的语音特色。
笔者认为,舟曲是目前所知儿化韵出现频率最高的藏语区,其中又数勒卧话的表现最为突出。因为在舟曲其他土语中,舌尖音后缀的合并都没有勒卧话这么彻底。其他土语甚至邻村的口语中,r-、t-/th-、l-三个舌尖音声母的后缀,大都只有r-声母的后缀合并,而后两个后缀一般不合并。因此勒卧村的语音,就成为目前所发现的藏语中儿化韵现象产生和演变最为典型的案例。
总而言之,先天的历史语音条件固然重要,但后期的演变细节同样关键。可以说,历史语音状况的先天性基础和后期语音演变中的特殊细节,是舟曲藏语儿化韵形成机制中不可或缺的两个共同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