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梅 林梅琴
庄重文(1912—1993),祖籍泉州泉港,香港企业家,热心公益,重文兴教,其创立的“庄重文文学奖”在国内文坛享有极高的地位,与国家级文艺奖项“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奖”等齐名。
“庄重文文学奖”对于国内文坛有重大意义,光是历届的获奖名单串起来就是一部当代文学史,可以说囊括了当代国内最有实力的中青年作家:铁凝、贾平凹、王安忆、舒婷、陈建功、高洪波、南帆、叶兆言、苏童、史铁生、刘恒、迟子建、刘震云、方方、毕飞宇、西川、谢有顺、徐则臣……这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凭借“庄重文文学奖”发出光芒,也给“庄重文文学奖”添上了沉甸甸的重量。
而作为出资创立这个文学奖项的庄重文,本身就创造了一段传奇。
庄重文原名庄碧荣,出生在惠安山腰乡一个寻常的中医之家。父亲在村里开设诊所存德堂,尽管家境并不宽裕,却乐善好施,经常周济乡亲,这对年幼的庄碧荣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中学毕业后,虽然家里无力支持庄碧荣的学业,他却幸运考上了免费的集美水产航海学校,还亲聆了创校者陈嘉庚的教诲。从此,他把陈嘉庚当做自己的精神巨人,一生遵循“诚毅”校训。
1926年11月的一个清晨,庄碧荣和同学一起乘船渡海,前往厦门大学接鲁迅到集大讲演。在渡船上,他好奇地问起鲁迅先生笔名的由来。
鲁迅说:“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并不能做事,而被聪明人看成傻子的人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世界是傻子的世界,由傻子去支持去推动,由傻子去创造,最后是傻子的。”他的名字正含着“愚鲁而迅行”的意思。
和鲁迅有了这一次接触之后,年仅16岁的庄碧荣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庄重文,提醒和勉励自己崇文知礼、重教兴文。即便后来成为了著名的实业家,他内心依然恪守着这一信念,履行当初对自我的期许。
1925年5月30日,“五卅”惨案发生,庄重文与同学们参加抗议“五卅”惨案的反日大游行,被学校迫于当局压力开除回籍。
返乡无业的庄重文拿着父亲给的两块银元,只身前往新加坡,投奔他毕生尊敬的陈嘉庚——在其创办的一家水产公司工作。后来这家公司因为受到日资企业的挤压而倒闭。
彼时的庄重文还年轻,收拾行囊,回到家乡惠安又办起了平民小学,教授体育和文艺。然而时运不济,这所平民小学因为资金短缺停办,庄重文只好辗转到了闽东,在福安茶叶试验所谋到一份工作,后在福建省农村特种有限公司任职。
抗战结束后,福建农村特种有限公司派庄重文前往香港。从此,他开始了长期旅居香港的岁月。
在香港待了一段时间后,颇有生意头脑的庄重文意识到,工业是香港经济的重大支柱。于是他决定投资工业,创办香港味力厂,产品行销到东南亚各地。
随着香港味力厂规模不断扩大,庄重文又成立了香港庄士有限公司,后来发展到庄士集团,旗下拥有好几家上市公司。他也是最早到内地和国外投资的香港企业家之一,在国内外都有广泛影响。
庄重文的生意大,交游亦是广阔。他还在家里专门辟了几间空屋作为客房,用来接待那些谈文论道的朋友。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不少“左翼”文化名人都到香港活动。文坛领袖郭沫若、柳亚子等人到香港时,庄重文都盛情接待。
“家中客房人来人往,总有不同的面孔住进来,父亲都待他们如上宾。后来在报纸上看到这些人的照片才惊觉好眼熟,一问父亲,原来都在自己家中住过呢。”庄重文的长女庄秀霞回忆说。
有一次,庄重文带着庄秀霞回福建,住在福州的仓前山。闲时散步,庄重文故意逗庄秀霞说:“囡啊,你信不信你阿爸是地下党?”庄秀霞听了又怕又急,快要哭起来。
那时候,“地下党”还是一个危险隐秘的称号,年幼的庄秀霞当然不愿意父亲去冒这样的风险,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庄重文大笑。
“现在想来,父亲确实做了很多支持和同情地下党的工作,至少算得上地下党的亲密友人。”庄秀霞说。
在儿子庄绍绥眼里,庄重文是个始终以服务社会为理想的人。“在父亲看来,钱财这东西,留在身上就是罪,服务他人才是福,‘钱财取之于社会,亦当用之于社会’。”庄绍绥说。
而庄重文教诲子女们:“谁也不能一次穿两件衬衫,一天吃三餐以上。”
1952年,庄重文加入香港中华厂商联合会,任董事,1968年又当选为会长,一共当了三届。在任职厂商会二十年期间,为了扶植本港工业,促进港货外销,他四处奔走,并多次组织考察团,往返于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等国与香港之间,开展各种形式的交流与合作。他做的这些事,大大拓宽了香港产品的海外市场。
庄绍绥一直记得,1972年春夏之交,港英政府提出了一项重新估算地价的政策。身为厂商会会长的庄重文,深知这项政策的巨大危害,坚决地站在反对地税重估的最前列。他召集会议,撰写文章,多方奔走,积极努力。
“当时,九龙界限街一带的房价大跌,我们自己是搞房地产的,又有资金,家里人都说可以买一些地基;作为反地税斗争领导人的父亲,是斗争即将成功最早的知情者,但他坚决不同意。他后来一再地告诫我:在担任公职时一定要为众人服务,切不可以职权和权力谋私利。倘若父亲当时利用了那些商机,很容易即可为自己赚到不计其数的财富,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全心全意地为了民众的利益据理力争,对迫使政府收回地税重估政策做出了贡献。”父亲的想法和做法,给庄绍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年在港的华人,在英国政府的殖民统治下,始终以低人一等的身份处处委曲求全,百般求索才能洞开一线,为自己赢得一个未来。即便如庄重文这样在实业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企业家,也仍然要面对一个身份国籍的问题。
香港机场出境处的国籍通道,是很多华人精英心头的一种隐痛。即使拥有英国国籍,在出港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排在非英通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没有人给得出答案。他们如同一个个失怙的孩子,希望自己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在外受了委屈可以有家人保护与支持。
有一次,庄重文从美国休斯敦太空馆参观回来,久久不能释怀。他对儿女们描述着馆内那些先进的设备,激动地说:“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有这些技术,国人可以乘坐我们自己国家的宇宙飞船遨游太空该多好!”
那一代人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国情怀,尤其是当自己有所成就之后,这些热切的情感便转换成实实在在的行动。庄重文是首批回内地投资办厂的在港实业家,也多次向福建捐款捐物,支持家乡建设。
1978年后,庄重文帮助筹建厦门高崎国际机场,捐助家乡兴建宾馆,扶助福建各地开办水产养殖场,还鼎力促成了一个由美国工商业巨头组成的考察团作为第一批涉足中国大陆贸易的使者到北京,为打开中美贸易通道做出了贡献。当建阳地区遭受洪水灾害、香港福建同乡会组织募捐时,庄重文带头捐了50万港元……
笃信基督的庄重文乐善好施,却从不把自己做的好事挂在嘴上,他经常对子女们说:“左手拿出去的,都不要让右手知道。”
庄重文一生热爱文艺,倍感祖国发展最紧缺的是人才,而文艺可以鼓舞人、影响人、培养人才,于是他拿出大半生的精力,投入到对祖国文艺事业的扶持资助上。
1987年庄重文到天津访问,于6月14日进京参加中华文学基金会成立一周年活动,并受到中华文学基金会名誉会长万里的接见。他当即决定设立中华文学基金会的文学奖。
或许是鲁迅的当面教诲,或许是陈嘉庚对他一生深刻的影响和感召,庄重文对文艺,对中国作家向来有着特殊的感情。他特意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这个奖因其强大的公信力与权威性,与国家级文艺奖项“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奖”等相提并论。
在“庄重文文学奖”设立后不久,庄重文回到福州,跟当时的省领导交谈时,提出想在家乡惠安设立一个文艺奖,鼓励家乡人才。
省领导一听,打趣道:“怎么能这么小气,只奖励家乡惠安呢?应该奖励全省的人才嘛。”
于是庄重文与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福建省教委合作,设立了以其父亲名字冠名的“庄采芳奖学金”。庄重文每年出资20万港元,鼓励福建籍学生勤奋学习,主要奖励对象为品学兼优的高中生。2008年,该奖项更名为“庄采芳·庄重文奖学金”。
因为深念老校主陈嘉庚的伟大人格,庄重文还专门设立了“庄重文优秀校长奖”。在他看来,一个学校办得成功与否,与校长的关系太大。
庄重文晚年身体不好,遵医嘱长期居住在新加坡疗养,这些奖项的颁发和组织大多由庄秀霞代为出席。“但父亲每每挂念于心,经常打电话询问。”庄秀霞说。
尤其“庄重文文学奖”的颁奖活动,庄重文即使不能亲到现场,都会发来贺电,深情寄语。1990年底,在颁发第三届文学奖时,他于新加坡给北京发来贺电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云山遥隔、烟波浩渺!衷心祝愿祖国经济蓬勃发展、文坛百花齐妍、欣欣向荣。”
为了表彰庄重文及其家族为福建省教育文化所做的贡献,福建省政府曾授予他“乐育英才”的牌匾。因老人家身体不适,牌匾便由庄秀霞代领了。
当她满心欣喜、满心骄傲地把牌匾拿到新加坡给父亲看时,庄重文却很淡然地说:“囡囡啊,我们做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获得表扬。我们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得不做这些事情。只要对国家对人民有益,我们都要去做。至于奖励嘛,我们要靠后站……”父亲的这些话,庄秀霞至今想起,都如在耳边。
在子女的眼里,庄重文身上保存着中华民族的许多传统美德。他的母亲晚年半身不遂,卧床不起达二十余年。在家时,庄重文一直替她挠痒、揩鼻涕、喂饭。母亲大小便时,他总是十分自然地用盆去接。每次外出回来,一进家门,庄重文总是先到母亲的屋里去。
他对子女说:“生我养我的,是父母;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好的人,他的品质值得怀疑,与其交往就要当心——他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好,还会对你好吗?”
在庄重文的言传身教下,他的子女也在父亲身后继续着慈善事业。那一个个以“庄重文”命名的奖项背后,当然不只是金钱的奖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