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开春
绣眼鸟:雀形目绣眼鸟科鸟类的统称。
我上班的场所是个闹中取静、环境优雅的所在。小院的外面就是号称全国最大的山地广场,能容纳五六万观众,每年的国际龙虾节都要在这个广场上举行,当其时,成千上万张的桌子在广场上铺排起来,几万人同时啃龙虾喝啤酒,场面十分壮观。平时就作为市民的健身场所,很是热闹。广场东北角看台有个缺口,顺着缺口往里走不远,就是我们办公的小院,周围几百亩淡竹林环抱,院内有几株上了年纪的老树,还有新栽的桂花、月季和栀子,环境十分优雅。进得小院,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广场上的喧嚣一下子就被隔出老远,人心也仿佛立刻沉静许多。若不是有指示的标牌,外面的人乍一进来,很难想到这里面居然还藏着个工作单位。这里原是县里领导人休息的住所,后来他们搬到了政府大院的后面,这里就给了我们作为办公之用。大约县里的领导也是考虑到报社的同志平时工作辛苦,紧张的采访过后需要个安静的场所沉淀一下焦躁的情绪,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客观公正的新闻报道吧。
正对着我办公室窗口的是一株老榆树,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来这里唱歌,三喳子、白头翁、乌鸫、八哥……应有尽有,大约是和这里的人厮混的时间长了,彼此都成了老朋友,这些鸟儿一点都不怕人,简直就把这棵老榆树当成了赛歌台,你方唱罢我便登台,十分热闹。每天我们听着这些鸟鸣,即使再郁闷的心情也会渐渐化解,变得大好。
每年春天大约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小鸟飞过来,它们一般都要在老榆树上上蹿下跳盘桓好久才肯离去。这些鸟儿清一色地在背部长着暗绿色的羽毛,白色的胸脯和肚皮,红红的小嘴巴只有头长的一半,十分好看,奇的是它们的眼睛与众不同,黑色的眼睛周围包裹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像是戴了一副秀气的眼镜。它们的叫声十分好听,“滑儿,滑-儿,滑-儿”,宛转悠扬,有如黄鹂,几十只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很有气势。它们的个头很小,不要说比不上黄鹂,就是跟黄雀比起来,也要小上一号,但小也有小的好处,因为小,它们在枝叶间来回穿梭,就显得十分灵巧活泼。我是认得它们的,它们在我老家时庄也是常客,大约是因为眼周那圈独特的白色绒毛之故,庄上的人都叫它小白眼。
我是不太喜欢小白眼这个名字的,乍一听,总感觉像是在叫“白眼狼”,不好!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哪儿有翻眼不认人的狼那么坏呢?所以,我还是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绣眼”,我以为这个名字更贴切,一个“绣”字很传神,我疑心,给它取这个名字的与给画眉鸟取名的是同一个人。
绣眼其实是雀形目绣眼科鸟类的总称,有很多种,在我办公室窗外和我老家时庄活动的是其中一种,叫做暗绿绣眼鸟。
绣眼与画眉确实是有许多共同之处的,当然,这不是指它们的体型,这个它们没有可比性,不在一个级别上。但即便是在外形上,它们也还是有共通之处的,比如说它们都在眼睛周围下了很大的功夫,它们的眼周都有一圈白色绒毛,不同的是绣眼的白色绒毛仅限眼周一圈,而画眉还要把这圈白色绒毛在眼圈上方向后延展到枕部,成为一条眉毛。
喜欢玩鸟的人大约都知道中国有四大名鸟,以鸣著称,大约叫做四大鸣鸟也不错,绣眼与画眉都名列其中,其他两种是百灵和靛颏。这四大名鸟各擅所长:百灵能歌善舞,其边飞边叫的本领以及优秀的模仿能力独树一帜;画眉的特长是在善鸣之外,还要加上个喜斗,算是个好战分子;靛颏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在声色俱佳之外,还很难养活,惟其如此,才更显珍贵,我以为这或许也是它入得了四大名鸟之列的一个缘故吧——人的骨子里总是更喜欢挑战的;绣眼的特色就在它的小巧活泼,我以为,这个“绣”字还可以理解为“秀”,在这四种鸟中,绣眼算是最秀气的鸟儿了,被称为“文人鸟”,其之所以更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成为四大名鸟中唯一登得了大雅之堂的鸟儿,很大程度上应该得益于它的“秀”。不过,说到四大名鸟,我还是要稍稍为黄鹂抱点小屈的,无论是鸣声还是羽色,黄鹂都堪称一流,也受到众多文人的喜爱,既入得了诗也入得了画,可以说,即使放在整个鸟类中,黄鹂都算得上是上帝的宠儿,但在这四大名鸟的名录中,却始终都不见黄鹂的名字。
有这么多的鸟儿特别是绣眼天天来与我们作伴,我和我的同事们既不用劳神去喂养它们,又能天天听到它们快乐的鸣叫,看到它们优美的舞姿,这真是一种幸福。
但我们似乎还不满足,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一有空就去竹林中转悠,希望能找到它们的家在哪儿。但寻找的结果很令我们气馁,几个人几乎寻遍了整个竹林,竟没发现一个鸟窝,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飞过来的。但我们都肯定它们的家一定是在这片淡竹林里,因为每到黄昏时分,整个竹林里总是十分聒噪,喧闹不已,众鸟归林,着实不错。
我知道我这样卖力地寻找鸟窝其实是想要解开一个结,和小时候的那个愿望有关。我小时候是见过绣眼的窝的,在我老家时庄,大伯家屋后的那棵老槐树上就有一个,搭在高高的树梢上,从地下往上看过去,像是一只精巧的草编的吊篮,跟黄鹂的窝差不多,只是要小上许多,用几根细草茎悬吊在树枝上,风一吹就一晃一晃地摆动,很让人担心风一大会不会被吹掉下来。我大伯家的二哥曾经跟我密谋想捉一个绣眼来玩玩,或者哪怕是摸只绣眼的蛋也行,但最终没能如愿。原因有二:一是大伯坚决制止,嘴上说是不要伤害小鸟,实际上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他是怕我二哥出事。我大伯中年丧妻,一个人把三个子女拉扯大不容易,大姐长大了肯定要嫁人,大哥又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这两个大的都指望不上,今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二哥的身上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再说,这棵老槐树实在是高,绣眼的窝又搭在树梢,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冒这个险。二是老槐树上的刺针实在是扎人,多且长,我二哥曾经也背着我大伯偷偷尝试过几次,终因老槐树的刺针太多太长阻住去路半途而废。我们每天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对暗绿的身影在那只吊篮一样的草窝中进进出出而一筹莫展。
戴胜
戴胜:佛法僧目戴胜科戴胜属。头顶具凤冠状羽冠;嘴形细长,是以色列国鸟。
星点花冠道士衣,紫阳宫女化身飞。
能传世上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归。
这是唐代诗人贾岛的一首诗,可作为一则谜语的谜面,打一鸟名。前提是你在此之前没读过这首诗,因为它的题目就是谜底。只要稍稍对这种鸟儿有些了解的人都不难猜出,答案就是本篇文章的主角:戴胜。贾诗人的这首名日《题戴胜》的诗虽然只有短短4句28个字,容量却很大,把这种鸟儿形貌的特点、出没的时间以及文化的内涵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里不再赘言,读者诸公若有兴趣,自己可以去深究。
我认识这种鸟儿不是从这首诗起,那时我知道贾岛这个人却还没读过他这首诗。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鸟儿是在邮票上,是1982年的9月,其时,我刚刚从一所农村初中考入师范学校不久,一切都感觉新鲜。同学中有玩集邮的,便也跟着起哄,买了几本集邮册,装模作样集起邮票来,终因囊中羞涩加之兴趣不是太浓,在集满几大本邮票之后洗手不干了。那些邮票在经历了上班后的几次搬家之后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想想还蛮可惜的,倒不一定是心疼那些邮票有多值钱,而是它见证了我人生中那段难以忘怀的青葱岁月,是个很好的纪念。
我考进师范那年,正值我国政府决定把每年4月的第一周作为爱鸟周,号召人们爱护鸟类、保护鸟类。为策应这个决定,国家邮电部在当年的明发行了一套特种邮票《益鸟》,这套邮票包括小型张1枚、邮票5枚,其中邮票的第一枚就是戴胜。我必须承认,我第一次在邮票上看到这种鸟儿的时候就被它吸引了,长得漂亮固然是一个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它的奇特。它的嘴巴又细又长,还略微往下弯曲,有点类似于啄木鸟的嘴,但啄木鸟的嘴更直些;一身棕色的羽毛,夹杂着黑白相间的条纹,十分漂亮。不过这些都没什么,要说羽色的漂亮,它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在意,时庄比它好看的鸟儿有许多,我惊奇的是它的头顶,居然长着一个凤冠状的五彩羽冠,很醒目,打开来如一把小巧的折扇,也如斯巴达战士的头盔,这是我在其他鸟儿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儿,我确信时庄没有,如果有,我肯定是见过的。这点不是自吹,我对各种小动物的兴趣与生俱来,自信对在庄上出没的各种飞鸟包括昆虫的熟悉程度如同一起长大的玩伴。但当我放假回家如发现新大陆一样把邮票捧到母亲面前让她看的时候,没想到她一口就叫出了它的名字,不过她不是说的戴胜,如果她说了这两个字,我不会惊奇,邮票上写着呢,她是学校的老师,这两个字还是认识的。我惊讶的是她见到这种鸟儿的神情,一点不陌生,如同见到老熟人,脱口就说:“臭咕咕啊,好多年没见着了。”
我疑心母亲是认错了,母亲又认真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臭咕咕。以前你外婆家门口小汪塘边那棵老树洞里就有一窝,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还有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了。”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就没见过呢。
但我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叫它臭咕咕,那么漂亮的鸟儿怎么叫了这么个臭烘烘的名字呢?虽然庄上叫这样土名的鸟儿也有,比如鹊鸲,时庄人把它叫猪屎雀,是因为它真的喜欢到猪圈里、厕所里扒来扒去的,找些蛆虫来吃,而把乌鸫叫做牛屎八是因为它的颜色像牛粪,难道说这个漂亮的戴胜也有鹊鸲之类类似的行为?我向母亲提出疑问,母亲说:“这个啊,你别看它长得人模人样的,好像干净得不得了,其实最不讲卫生了,以前你外婆家门口的那窝就是,树洞里脏兮兮的,就连树洞外面树皮上也挂了一层鸟粪,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以前的老人们把那些在外面打扮得花枝招展家里却乱成一团糟的懒媳妇叫臭咕咕,就是因为这个。”
这真是个令人意外的结果,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我在时庄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见过戴胜的真面目的原因了,会不会是有人嫌它脏捣了它的老窝,让它从此无家可归再也不肯踏上时庄半步了呢?我以为,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但我还是略略感到有些遗憾,为我终究没能亲眼目睹它的风采而忿忿不平,是谁这么跟它过不去呢?戴胜脏是脏了点,但它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鸟,要不怎么可能排在益鸟邮票的第一位呢?可见,它的益处是要大大胜过它的不足的。其实,鸟亦如人,既然人无完人,又凭什么要求鸟是完美的呢?有点缺点才更真实嘛。如果把戴胜比作一块玉,那么,它的脏臭就是这块玉上的一点点瑕疵,不完美是不完美,但终究,瑕是不能掩瑜的。
要不是去年的那场相遇,我可能以为这辈子都无缘见着戴胜了,但事情往往会在你觉得无望的时候出现转机,事实的情况是,我不但见到了戴胜,还很奢侈地在一周之内见到了两次。2012年的4月,我带外地来的一个朋友去黄花塘新四军军部纪念馆游览,其时清明刚过,草地返青,菜花金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春风和煦地吹着,春阳暖暖地照着,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我们的心情也大好。从纪念馆出来,突然听到一阵“哗、哗”的响声,不像流水倒有几分像是鸟叫,是什么鸟的声音这么奇怪?转过一个墙角,就见前面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两只颜色斑斓的鸟儿在探头探脑,细长微弯的尖嘴,棕色身躯上有黑白相间的条纹,贴着头顶一撮彩色羽毛就像毛笔的笔尖一样向后伸出,与那细长微弯的喙几成对称,这种“哗、哗”的奇怪声音正是出自它们的口中。见到它们的那一刻,我几乎有种要窒息的感觉,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一直未得见的戴胜吗?相遇的这么猝不及防,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从1982年第一次在邮票上见到它的照片,到2012年在黄花塘第一次见到它的真容,这中间整整隔了三十年,半个甲子的时间啊,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几个三十年呢?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了。
更妙的是,一周后我有事回老家,在四舅家门前的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我又一次见到了戴胜的身影。它像个绅士一样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我开车经过它的身边,它居然毫不慌张,还把它的长喙伸进泥土里,叼起一只白色的虫子,旁若无人自顾自地一扬脖子吞了下去。那一刻,我知道,戴胜原谅了时庄,它又肯搬回来住了。我为时庄庆幸,为时庄的孩子们庆幸,时庄的孩子有福了,他们再不会像我那样,要整整等上三十年,才能一睹戴胜美妙的风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