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中华典籍传播神州文化
——全国典籍翻译研究会会长王宏印访谈录
王宏印李绍青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河北联合大学,唐山,064400/《教育与职业》杂志社,北京,100075)
摘要:王宏印长期从事中国典籍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访谈中他阐明了中国典籍为什么译、译什么、怎么译和谁来译四大根本性的问题。他认为中国古典译作应被视为文化产品,典籍翻译应该从瞄准国际市场、加大宣传力度、培养高级翻译人才、研究翻译策略、加大政府扶持力度和中外合作共赢等方面全方位运行。这些真知灼见对于我国当下的典籍翻译实践与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建设性意义。
关键词:典籍翻译,中外合译,国际市场,文化产品
[中图分类号]H059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3.001
作者简介:王宏印,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翻译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CACSEC)典籍英译专业委员会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
十几年来,全国典籍英译研究会(2011年更名为“中国典籍翻译研究会”)一直在为中国典籍的英译摇旗呐喊,为中国文化“走出去”冲锋陷阵。迄今为止,该研究会已经成功举办了八届国家级学术会议,但它究竟取得了哪些研究成果?典籍作品中译外存在哪些障碍和无奈?带着这些问题,笔者借助参加第八届中国典籍翻译研究会学术研讨会的机会,两次拜访研究会会长、南开大学的王宏印教授,就以上一些根本性问题进行了深度访谈,形成了如下文字。
Why(为什么译)
李绍青(以下简称李):谢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采访。近年来南开大学翻译研究中心在您的主持下,以英语博士点为依托,从事中华民族典籍的对外翻译与传播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南开大学翻译研究中心已然成为国内民族典籍翻译与传播研究的重镇。您作为中国典籍翻译的领军人物,能不能首先谈一谈中国典籍翻译有何重大意义?
王宏印(以下简称王):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国文化典籍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浩瀚的中国典籍是中国古老文明的结晶,是世界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应该让世界各国人民都能够共同分享的一笔财富。传承中华民族悠久灿烂的文化,并使其发扬光大,实现“中学西传”的目的,有助于解决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文化入超”问题,让中西方文化以平等的民族文化身份参与交流。典籍翻译是一项具体的业务工作,更是整个国家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全球交流的时代,向世界介绍中国文化经典,并对新世界文化格局的形成和发展作出贡献,已成为一项历史使命。中国文化经典对外传播的效果将影响我国的对外合作与交流,并与国家的软实力建设和形象塑造密切相关。我们要在“放眼世界,立足本土”(be global,act local)的精神指导下,“尽国民之天职”,将中国典籍翻译做好做精。
李绍青,《教育与职业》特约记者、河北联合大学讲师、河北省高等学校外语教学研究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外语教学与研究。电子邮箱:lishaoqing888@sina.com
典籍翻译这项事业实际上在改革开放以后就一直在做,主要是汪榕培老师带领着大家做,他本人身先士卒翻译了不少精品,是典籍翻译的总指挥,也是非常勤奋的翻译家。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文化典籍的对外翻译工作已引起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以及学界与翻译界的密切关注。国家领导曾亲笔致信肯定《大中华文库》的出版工作,称赞《大中华文库》对于传播中国文化、促进世界文化交流与合作的重要意义;国内学术期刊发表的优质论文和有识之士的真知灼见是广大翻译工作者巨大的精神食粮。《中国外语》杂志社主编张后尘教授就是典籍英译的最忠实支持者。他积极促成了第一、二届全国典籍英译研讨会的成功召开,还倡议把“典籍英译研究”纳入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的整体工作议程。
典籍翻译工作有打造翻译精品、重视批评建设和提倡理论研究三大任务。典籍作品翻译工作本身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相当大一部分,但这项事业仍在继续;典籍翻译的理论方面仍然是薄弱环节。现在很多典籍译论问题的关注点还在标准、归化、异化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上,原因就是古文、英文、译论皆通的三位一体化人才罕见。典籍翻译的文本批评,有一个倾向就是单打一,好像收割庄稼一样,撂倒一批就结束,不注意收获。目前,如何进一步开展和深化典籍翻译事业,已是摆在全国有识之士和全球华人面前的一项义不容辞的光荣使命。典籍翻译成绩喜人,但任重道远。典籍翻译的道路是漫长的,典籍英译工作者的任务是光荣而艰巨的!
李:与前七届全国典籍英译研讨会相比,本次会议有哪些突破性进展?
王: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对本次典籍翻译大会进行归纳:第一,中国思想类作品的翻译,首先是“四书”、“五经”,其次是《道德经》、《庄子》等道家思想的作品,这些作品译史长、译本多、研究多、成果丰、角度少、难度大。这方面仍有许多有待开辟的新研究领域,如:“五经”中《诗经》研究得最多,英译也最多,这究竟是为什么?这是个问题。有“谁”从“经”的角度译?有“谁”从诗的角度译?还有“谁”既不从“经”,也不从“诗”的角度译,是否可将其译为民歌,还《诗经》之本来面目?又是否可以娱乐一下,找到更多有趣的解读呢?再有,为什么中国的历史典籍很少有全译本?译,还是不译,这是个问题;如何译,这也是个问题,译给谁,这又是个问题!
第二,中国文学作品的英译问题。本届典籍英译研讨会尤其探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策略:形式与内容,二者往往不可兼得,应视后者为“熊掌”。诗的感情色彩主要是由内容决定的,但恰当的韵可以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注重诗歌的韵脚和美,这当然没什么不对,但过分注重就可能令形式大于内容,这是其一。其二,诗歌毕竟是抒情言志的,如果译文不能感动读者,只有形式美,那是空洞的;不能表现原作的思想,更是失败;以韵害志,以韵损情更是绝对不可取。当然,形式美与思想美的结合才是最好的。译诗首先译思想,其次译感情,音韵只是表现形式,运用得当表现就好,运用不好则表现力差,纠缠形式是丢西瓜捡芝麻。另外,中国小说、戏剧和散文的译本少,研究者更少,这更是一块拓荒地!
3. 民族典籍问题。这次会议看到做民族典籍的队伍在壮大。在广东金融学院召开的第四届全国典籍英译会议上汪榕培教授给百色学院韩家权教授的建议是翻译壮族史诗,结果有了现在百色学院民族典籍翻译的新气象。到目前为止,民族典籍翻译与民族典籍研究正在形成规模,但还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民族典籍译本相对较少。与《论语》、《道德经》等汉籍相比,民族典籍外译本的数量应该说少得可怜,有些民族典籍还没有一个外译本。其次,语言障碍问题。民族典籍的载体是民族语言,一般说来,研究者最好懂民族语言,再懂外语,两者结合起来方可进行翻译对比研究,因此懂得民族语言显得尤为重要。而现实状况是,懂民族语言的研究者,通外语者少;通外语者,懂民族语言者少,或简单懂一些,达不到可以研究的程度,造成原语和译语之间的割裂,无奈只能通过“汉语过滤器”。第三,理论提升问题。与汉籍外译相比,民族典籍外译及其传播情况比较复杂,有些民族典籍从口传直接译为外语,不经过书写文字中介,也有通过汉语中介译成外语的,形成二次翻译。如果对这些复杂的现象加以总结的话,肯定会有一些成果出现。如果能把这些成果进一步提升并系统化,形成重大翻译理论的可能性极大。可以预见,民族典籍翻译理论研究将为未来的翻译理论研究提供丰富的素材,成为新的理论热点、创新点和增长点,进一步促进并完善翻译理论研究。最后,团队问题和译本问题,即只创造英文译本,还是形成多语种对照版本的问题。
What(译什么)
李:既然中国典籍翻译如此重要,那么究竟什么是中国典籍?另外,前七届皆为全国典籍英译学术研讨会,本届为何改名为“全国典籍翻译研究会”?
王:中国典籍至今尚无科学的定义。关于这个话题,我想从三方面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是关于中国文化典籍的界定。从原则上说,典籍是指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些主要的文献。这些文献经过反复筛选和经典化,形成了一个以传播中国文化核心价值观为中心的文献体系,属于精神文化层面。它对物质文化、社会制度的反映是以文献的形式、以知识和价值观的形式出现的。它在原则上应该覆盖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史、哲这三大方面。在具体理解的时候,它最早偏重于文的方面,如诗歌、戏剧,现在逐渐扩展到历史、哲学、宗教等的经典文本。其中历史经典由于篇幅很大,除《史记》外几乎无人翻译。在思想领域,偏重于儒、释、道三教的翻译。其中,儒家的(如《论语》)最多;道家的(如老庄)有一些,佛家的很少。我们提倡典籍要覆盖中国文化的主要文献,应集中在体现核心价值和重大文史思想的文献上,突出所谓的“六经皆史”;另一方面,要去除一些边缘性的文体和问题,将主要的文体贡献限定在论说叙事类文本的文献价值和抒情类文本的文学价值中。即在主题上,应着重选取能够代表中国文化特点而又力图回答或表现人类重大事件和永久性问题的文本,同时兼顾中国文学艺术的抒情特色和艺术表现,作为我们理解中国文化典籍的基本文献。当然,还要在全球史的范围里来考虑它,将中西融汇、古今贯通,对文献史意义上的中国文化典籍翻译进行讨论。
二是在关注汉族典籍翻译的同时,要强调民族典籍的翻译。中国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多元一体文化是它的特征。原先的文化典籍局限于汉族文化和汉语文化典籍,如果不更新和发展,难免显得单一。我个人以为,在汉族文化和汉语文化典籍外,还应适当包括满、蒙、回、藏等少数民族的文学和文化典籍,包括它们的史诗和神话传说等,以便形成反映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总体风貌。对于典籍翻译的研究,我自己是从南开大学开始的,已经在民族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由《〈福乐智慧〉英译研究》等博士论文构成的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丛书。少数民族典籍的翻译问题在近几次学术会议上已被提上议事日程,民族典籍翻译将会成为最近几年中国文化典籍翻译的一个热点。除了实证的个案研究之外,在理论上也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成果。当然,具体的选择和落实可能会面临一些语言和资料问题,也会有一些不同的认识问题,但只要我们进一步开放视野,积极收集和占有资料,就可以形成翻译和研究新的生长点,开创出中华民族典籍翻译的新局面。典籍翻译将成为中国翻译领域的一个基本领域,而民族典籍翻译具有开拓性的作用。
三是在中华文明史的理念下,确定典籍的上限和下限。作为文明古国,我们的典籍浩如烟海,其上限自然不能有什么限制,但下限则不能直接延伸到当代文献。晚清和民国初期是一个可能的下限,而现当代的典籍研究能否作为二级文献纳入其中,尚在考虑之中,可以讨论。
典籍翻译在语种上有变化:先是以翻译成英语为主,因为英语是大语种(但不排除有些领域存在其他语种的优势)。最近一些年,我国的对外宣传比较多,先是叫“典籍英译”,后来又改为“典籍外译”,现在我们把它确定为“典籍翻译”这样一个更加宽泛的概念或范围。民族典籍的翻译领域包含了民族典籍向外文的翻译、向汉语的翻译,以及汉语向民族语言的翻译,还有民族语言之间的相互翻译等。而文化典籍中译外绝不仅仅限于典籍英译,还完全可以译为法语、德语、日语等等。这就突破了语言的限制,大大拓展了典籍翻译的范围。因此,本届大会将“典籍英译”改名为“典籍翻译”是很科学的。
李:“酒香不怕巷子深”,是不是我们想翻译的中国文化典籍质量过关,中国文化就可以走出去了?
王:有一个传言开始我不敢相信,现在觉得也并非危言耸听了:国内出版的典籍英译本,大多为国人所购,外销有限。出口不成,只好转为内销,成为国人学习英语的参考书。即使是传言国外大受欢迎的《狼图腾》也几乎只是外籍华人购买。据统计,公认为典籍英译偶像的杨宪益夫妇的《红楼梦》译本与英国翻译家霍克斯、闵福德的《红楼梦》译本相比,无论是读者的借阅数、发行量还是引用率,都有很大差距。西方读者很难见到国外出版的图书,因为西方报刊极少刊载文章评介外国出版物。
李:听汪榕培老师说,在1949年以后我国重点向外力推关汉卿的《窦娥冤》,却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而上世纪末,一部《牡丹亭》却由于偶然的原因引起了西方的重视,竟令国外将汤显祖视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么我们着手翻译之前,应该如何瞄准国外市场,选择合适的中国文化典籍来突破这个“瓶颈”呢?
王:我觉得典籍翻译要想围绕国外市场转,应该树立三个意识:
一是文化产品意识。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黄友义先生认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提法并不容易被外国人接受,应该表述为:“促进中国文化产品的国际市场份额,让更多的国外观众看到中国的文化产品”。比如,非洲人由于常看李小龙的电影,所以一看到中国人就说“布鲁斯李”。我们要通过媒体在国外宣传我们的文化产品。
二是读者意识。中国文化传承和传播的对象不同。传承的对象主要是本国的公民和海外的炎黄子孙,而传播的对象主要是外国人。由于语言、文化的差异,要让外国人理解、接受、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不容易的。因而,在典籍翻译过程中一定要研究读者心理,研究怎样用他们最认可的方式,提供他们最需要、当然同时也是我们认为最值得提供的东西。不要辛辛苦苦做了半天,做完了束之高阁,到头来只能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三是国际市场意识。因不了解国外文化产品的消费者究竟需要我们文化典籍中的哪些部分而盲目生产,岂能不滞销?无视西方读者吸收外来文化的偏好,总是把四书五经推出去,好像他们能够直接对西方现代文明产生巨大影响,这是天真的一厢情愿。国外的调研表明,除了《老子》、《论语》这些古典的东西以外,西方人不喜欢格律诗而喜欢自由诗。美国人边播《越狱》边试探续编的电视剧拍摄方法也值得我们长篇经典翻译借鉴。我们可以拍一部关于孔子的有英汉对照字幕的电影在国外放映,等外国观众对孔子这个人非常感兴趣了,就会产生阅读《论语》的渴望,这时再在国外销售《论语》也不迟。硬塞给人家远远不如人家求你喂!另外,快节奏的生活人们还喜欢文化快餐,精、短、美的译本往往比厚重的经典更为走俏。
How(怎么译)
李:王老师,中国文化典籍翻译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将典籍翻译比喻为一座尚未建成的宏伟大厦,作为总设计师,您认为需要那些部门为之增砖添瓦?
王:黄友义先生在第二届中译外高层论坛上作主旨发言时说:“面对我国中译外事业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需要社会各界多方努力,共同铺设中国走向世界的宽阔桥梁”(黄友义2011:6)。文化典籍的对外译介是一项伟大的系统工程,需要精心的规划与实施,需要多方面力量的参与,需要党和政府给予更大力度的支持和指导,需要包括政治界、翻译界、教育界和出版界在内的社会各界进行更多的沟通与合作。我们可以在国家层面上继续组织大型的翻译和研究项目(如“大中华文库”),发挥国家职能部门、出版编辑部门和翻译研究部门三方面的积极作用,加强统一协调。在中国译协原常务副会长林戊荪的倡导和推动下,香港学者和大陆译界以及国际出版社密切合作完成《中国翻译话语精粹》,其翻译出版和推广的经验值得借鉴。
以前我们翻译中国文化典籍多是“闭门造车”:国内自己找题目翻译,国内出版社给我们出版,又在国内市场上流通,进入不了国外市场,只好供国人研究讨论。我们现在寻找的是用一种国内外联合起来的模式,最大量地获得国外的读者。比如,国家新闻出版署意欲翻译两套丛书:一是中国十二生肖文化翻译;二是中国民俗文化翻译,各为十二本书。该丛书由政府出资、中国专家译者翻译、国内设计(插图精美、语言通俗),后在韩国出版,最终在美国发行(无需英汉对照,英语行文准确流畅,有些引经据典的繁难部分做了删减)。丛书的前言部分没有使用文化本位意识形态语言和官方的语气,而是采用了家常语气和通俗语言的推介行文格局,比如中外都有生肖文化,用《西游记》里的猴子和猪,能引起西方读者的兴趣,同他们进行很好的沟通。为了使中国典籍翻译作品走向国际市场,我们可以和港台的翻译界、学术界以及国外出版界、书评界等保持联络,形成国际性大合作。
李:可喜的是,国家承认了典籍翻译的“译”席之地,然而我国“译”论纷纷,连翻译标准尚且都不统一。学生有个也许是杞人忧天的疑虑:我们尚无成熟的翻译学作为行动指南,搞好典籍翻译可能吗?
王:翻译的标准是说什么样的翻译才算是好的翻译,带有一定的探索性。翻译的标准是供人“意会”和“领悟”的,而不是像尺子那样准确测量的,更何况不同的读者还有各自的审美观。有没有翻译标准?翻译标准能否统一?是不是没有统一的翻译标准,就没有翻译学了?没有翻译学我们就不能搞中国典籍翻译了?认为标准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就不能实践和讨论翻译,这其实是一个误区。在中国传统译论里,翻译的标准占据核心位置。当代译论中,翻译标准就不再是翻译理论的核心问题了。有些人老是抓住标准不放或是拿着标准吓唬人,用千篇一律的所谓的标准作茧自缚企图约束别人。其实翻译标准在译者、读者和翻译批评家那里都有潜在的内涵,而且翻译标准还是动态的、与时俱进的,随着社会认识潮流和人们审美观的变化而变化。
翻译学涉及到学科建设问题,它与典籍翻译有一定关系,但绝不是谁决定谁的问题。翻译学是翻译理论的终极学科目标,国际上不太讨论这个问题。典籍翻译原则上属于翻译学,但这只是一个大概的学术归宿。如果等到翻译学完善了,我们再进行典籍翻译,那就什么也干不成。翻译学的讨论给典籍翻译一定的定位,可以加深我们对典籍翻译的认识,起到一定的指导作用,但是二者的影响不是单向的,典籍翻译也会给翻译学有益的启示,没有典籍翻译的翻译学就不能称为完整的翻译学。典籍翻译的实践、评论和理论认识未必时时受到翻译学概念的制约,也不一定每次都和翻译标准发生联系。我们把典籍翻译视为一个特殊的翻译领域,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和一定的自由度,我们还是要立足典籍翻译本身来讨论问题。
李:您认为中国典籍翻译的标准是什么呢?
王:中国文化的典籍十分丰富,包括文学、哲学、历史等领域,各有不同的倾向。文学的主要是一些意象性的东西,历史的主要是一些事实的东西,而哲学的是一些理性的、语言上的东西。因此,典籍翻译的标准不能一概而论,要因典而异、因典制宜。当然作为典籍翻译,也应该注意到一些根本性问题。
第一,典籍翻译应该注重对中国文化原本的东西的坚持。关于这个坚持有一个最简单的标准,就是应该保持中国文化的本土名目和它的典型文化特征。例如,翻译《诗经》时假若只重视其文学方面,那就会把一些意象按照英文的意象进行改造,造成中国本土文化名物的脱落。
第二,非文学翻译也应该强调典籍翻译的对应性原理,忠实中国文化与照顾外国读者不能失去对中西文化平衡的考量。
第三,文学类翻译中的模仿性原理也非常重要。
第四个方面就是语言本身。语言和文体的处理一定要有变异。在语体和文体的变化方面,应该由古文向现代语言方向变化,由汉语向英文和其他外语的应用习惯方面变化,这是整体上的一种迁移,如果缺乏这一点,译文与现在的语言习惯相脱离,我们只能是自娱自乐,永远打不出去。
典籍翻译的理想译文应该是Thick Translation(深厚翻译)。既体现中国文化的内涵,又能与西方文明沟通;行文古雅流畅、略带现代气息;思想深邃而无学究固态,不时发现神来之笔。以林戊荪先生翻译的《论语》中的“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为例,林先生仿拟西方格言“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创译出“A mistake not corrected is a mistake indeed”,可谓精当。一叶而知秋,林译的特色体现在三方面:一,目的:面向英文读者;二,内涵:中国古典文化;三,包装:现代市场意识。这三个指标可以视为典籍翻译的基本原则(王宏印2011:9)。
李:弗罗斯特曾说:“我决定读不读一首诗有一种方法,一种立竿见影的方法,好诗就看它押不押韵。……这是我的死标准”(参见曹明伦2002:1106)。翻译中国古诗该不该押韵?
王:好的翻译为作者赢得读者,坏的翻译使作者失去读者。因为译文好,读者会产生进一步阅读原作的强烈欲望。影响译诗成败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译诗是否得到译入语读者的喜爱,所以译者翻译古诗要充分考虑译入语读者的审美倾向和时下的诗学潮流。英语没有达到母语水平而尝试押韵并取得成功的例子一个也没有。即使英语是母语的人所做的尝试也是失败远远大于成功。因韵害义,得不偿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赞同用自由体取代格律诗。外国诗大部分是自由诗,我们习惯的两行一韵的千篇一律的格局需要打破,因为我们翻译的韵律诗在当今国外很难被接受,毕竟国外格律诗的时代已然结束。不押韵的诗还是诗,押韵的不一定是诗。诗歌讲究意象、节奏感和韵律感。如果认为不押韵就不是诗,那对诗的认识未免过于浅显了。译诗需要综合考虑诗歌的各个层面,国内诗歌翻译因韵害义的现象相当普遍。
然而,倘若有时能自然地押上韵,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戏剧唱腔押韵朗朗上口,表演效果很能吸引观众。我个人的古典诗歌翻译原则是“中诗西化、古诗今化、含蓄美化”,“言之不美,行而不远”。我们的翻译一定要在语言美上狠下功夫。庞德翻译的《华夏集》(Cathay)曾在美国产生巨大的反响。在其译文中,尽管诗的语言和体式有些改变,但读者所领悟到的那种中国古代韵味没有变,这是一种深层次的忠实。现在西方已经进入了现代派的诗歌发展阶段,意象派的高潮又过时了。我现在翻译元曲,就会舍去了一些比较陈旧的典故和汉语里面特有的英语无法表达的东西,以期产生比较容易为现代读者所接受的效果,同时尽量地保持中国文化里面特有的有价值的东西。
许渊冲曾经说过,中国人的作品在国外属于少数民族文学,中国文化属于弱势文化。中诗外译,不能在翻译开端时期就摆出高姿态,一味追求全面忠实,而应走仿译路线,略带一些外国读者喜欢的原诗成分,符合其审美情趣,先让其与中国古诗建立感情,再逐渐地增加中国原诗的因素,此所谓“先迁就,后征服”。中国文化在世界上从弱势到强势将经历一个很长的过渡阶段。
李:老一辈翻译家认为语料库分析毕竟是机器分析,缺乏人的感性,对典籍翻译意义不大。中青年学者则将典籍翻译语料库运用于译本分析,研究得津津有味,而且事业搞得很红火。这是否代表着典籍翻译的传统与创新?
王:翻译是一种积累性、继承性的活动。语料库一可作为方言、专业术语等的储藏库(比如老子的“道”的翻译)或者将原来译本集中起来(《红楼梦》英译的问题,目前基本上做得差不多了,较新较好的角度难以找到),供后人参考;二可对翻译研究评论进行理性分析,帮助我们发现已有译本的固定模式,给予我们反思性的认识。语料库的机械性很强,资料真实、“思考”速度快。然而,机器毕竟是机器,不能把它当人看,至少它缺乏才子的灵感与高深的修养。目前来说,语料库和典籍翻译结合得不太紧密,研究目的也不太明确和清晰。不过,将二者关系在学术研讨会上讨论,这是值得我们考虑的最新设想。
Who(谁来译)
李:王老师,学生知道翻译的最基本的两个阶段是理解和表达,中国文化典籍外译的译者身份一般只有汉学家和中国译者。外国译者常常理解有误,而中国译者往往表达不力。您认为谁才是中国典籍外译更合适的主体?
王:关于谁才是中国典籍外译更合适的译者的讨论早已有之,争论一直很激烈,而且很可能还会继续下去。长期以来翻译界一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指导性原则,那就是翻译实践一般应该从外语译入母语,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前者是“顺译”后者是“逆译”,就像航船遇上顺风或是逆风。对于中国译者来说,中译外是走上坡路、外译中是走下坡路。从学术角度看,理论上来说中国典籍外译应该由外国人翻译,就是所谓的“顺向翻译”,或者叫做“直接翻译”。英国著名翻译家纽马克认为:“译入到自己习惯使用的语言是使翻译自然、准确,并达到最佳效果的‘唯一方式’”。国际译联也强调顺译,国外一般不太认可逆向翻译,毕竟一个人的外语水平无论如何也没有他的本族语掌握运用得好。从历史上看,最早翻译中国文化典籍的除了《老子》的翻译以外,就是古代比较早期的汉学家的翻译,将中国文化翻译成英文、法文或者其他其本族语,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顺译。到了现在,中国的翻译家、学者自己主动翻译中国文化著作,就属于逆译,从翻译原理上说当然有困难了,因为单从表达方面讲,我们的英语和国外当下的英语是有相当大差距的(王宏印2013:2)。
从翻译实践层面上看,国内现在许渊冲等很多学者主张由中国人进行中国文化典籍的翻译,其主要论据是中国人对于自己的典籍认识比外国人深刻,可以通过汉语资料查阅中国典籍研究的状况,文字上也可以做考证,在翻译的时候可以吸取汉学本身的特点,尤其是中国大陆持续几千年的中国古典文献研究的成果。潘文国老师曾撰文指出:“汉籍英译不是外国人的专利,中国学者和翻译工作者应该理直气壮地勇于承担这一工作”。胡安江以美国汉学籍葛浩文的翻译为例,认为“汉学家译者无疑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理想翻译群体,而着眼于‘准确性’、‘可读性’、‘可接受性’的归化式译法也应成为翻译界的共识”。但是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副局长兼外文局总编辑黄友义先生指出:世界范围内的汉学家数量非常有限,所以“中国译者明明知道任务艰巨,几乎无法完成,但也只能勉为其难、义无反顾而又惶惶不安地从事中国文学的翻译。正是有了他们的辛苦劳动,一大批中国文学作品,从古典名著到当代作品,被中国译者呈献给了国外读者”。
然而,从外语表达角度看,我们过分自信了。我们绝大部分人的外语是在国内学的,不是从书本上就是从文学作品中间接学到的,这种外语比较陈旧,译为母语还勉强可以胜任,搞逆译实在不敢恭维。林语堂、杨宪益等极少数国人自幼在外国长大或者有外国留学的经历,对于这部分译者而言,顺译还是逆译区别不大。
可喜的是,即使在翻译理论层面上,也有了挑战传统的“顺向翻译”的宏亮的声音。斯洛文尼亚共和国翻译学者耐克·K·波科恩就认为:“翻译的质量并不取决于译者的母语,主要取决于译者的个人能力、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对源语语言与文化及所涉及领域的了解程度”。这给我们中国译者翻译中国文化典籍增强了信心。
我们典籍翻译的顾问、《中国翻译》总编、原中国外文局局长、著名翻译家林戊荪先生认为:中国人做典籍翻译,从母语到非母语,属于“逆向翻译”,一般是不提倡的(林戊荪2012:ⅵ)。汉译外需要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障碍,还需要“化古为今”,难度很大。但相对于外国译者,我们在掌握原文方面有明显的优势,缺陷在于外文表达。典籍翻译由中国人做在强调翻译中的内容理解方面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国人翻译之后由外国人做审校或润色,或者由中外合作翻译,就可以发挥中外译者各自的长处。翻译家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就是人所共知的“中西合璧”的典范。葛浩文能将莫言作品译好是因为有个中国贤内助。中外合作翻译如果能像他们那样代表“中”的一方精通外语,代表“外”的一方精通中文,那就最理想不过了。我觉得中外合作既是一个折衷的途径,又是一个最佳的途径,可以扬长避短。刘士聪教授也比较主张合作翻译,他的一部分译著就是和外国人合作进行的。不过文学翻译的合作会遇到另外的问题(王宏印2013:3)。
李:王老师,学生很好奇,中外合作进行中国文化典籍翻译究竟可能遇到哪些问题呢?
王:中外合作翻译中国文化典籍是一种策略问题,但是具体采取哪种合作方式最为适宜,则涉及到多种战术问题。不同的合作途径、不同的分工会产生不同的翻译效果。现在我举三个例子说明中外合作的方式。同是翻译《红楼梦》,杨氏文本以杨宪益为主,夫人戴乃迭只负责润色,并略作改动,外国译者起的作用很小;霍闵译本却是前八十回由霍克斯翻译,后四十回由霍克斯的女婿闵福德翻译,恰好与曹寻芹、高鹗的前后撰文自然分工相同。汉学家葛浩文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与很多中国女性合作,还和出版商合作,尤其是其译文编辑有权删掉片段,必要时改写结尾,对原文做了很大改动,我想肯定还须征得莫言等中国作家的同意。据说某高校中外合作翻译莫言作品时,曾高薪邀请莫言去该校做相当长时间的访问学者,以便翻译过程中有问题随时向他请教。文学作品属于个人独创,艺术性很强,多人合译是否会削弱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合作是否愉快也是个问题。当然了,合作翻译可以避免一人翻译的疏漏。《毛泽东选集》的翻译就是集体合作,翻译错误的可能性极小。政治问题的翻译模式是集体翻译,文学作品合作翻译能否也采取这一步骤呢?总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中外合作翻译中国文化典籍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
李:王老师,对于我们中青年来说,翻译典籍,理解原作本身就是一大难题。王佐良先生说过“诗人译诗”,傅雷说过:“不会作诗的人千万不要译诗,弄得不仅诗意全无,连散文都不像”(傅雷1984:626)。只有文学家才能翻译文学作品,而文学细胞属于天赋,不是后天学来的,高校MTI或典籍翻译研究生中堪当此任者凤毛麟角。译界泰斗杨宪益的辞世让人唏嘘不已,亦引发出对中译外后继乏人的感叹。目前,从事中译外工作的中坚力量主要是许渊冲、林戊荪等老一辈翻译家,优秀中青年译者严重不足,翻译队伍“断层”令人担忧。全国典籍翻译学术研讨会与会人员中老者渐少、青年增多、女性偏多。稚嫩的肩膀能承担得起文化典籍中译外的重任吗?
王:如果说制约中国出版“走出去”的关键是翻译质量的话,那么,中国缺少高水平的翻译人才就是一个很严峻的现实。这与中国高等教育一直注重培养外语人才而忽视培养翻译人才不无关系。许多所谓英语专业的人“learn a lot about English,but they don’t know how to use it”。会外语与会翻译,尤其是会中译外的翻译有着天壤之别。外交部的口译员对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所引之习语“打铁还须(需)自身硬”的理解还不及美国CNN的记者。因此,你们要有研究意识。“翻译不仅是语言的转化,而且是两种文化之间的深层次思想转换,是高层次的智力再创作”(黄友义2011:6)。中国图书、中国文化“走出去”,翻译是第一道关。要使一个文化产品能够让对方接纳,实际上是在进行一种文化转化工作。翻译可能是整个宇宙进化过程中迄今为止最复杂的一种活动。典籍翻译更是难上加难,有别于其他翻译,因为它翻译的是经典。由于近一个世纪的自我否定与厚今薄古,传统正在离我们远去。很多人,尤其是外语学习者,对于传统已经不甚了解,碰到古籍甚至会有畏难意识。因而在做典籍翻译的时候,要请一位中文或历史学者把古文翻译成白话文,自己再将白话文翻译成英语。这些年来,国内出版的很多典籍翻译作品都是这么译出来的。这样做,不是各扬其长,而是各暴其短。外语译者不知白话文的准确度如何,白话文译者也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全部表达成外语了。这种合作法只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采用。如早期的佛经翻译、近代林纾的翻译和外国译者庞德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