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迅
一
当我立在边陲腾冲的文星楼下,眯着眼仰望着檐角上湛蓝的天空时,忽然就想到了一个比较严肃的课题,没有一点征兆的。这个课题,困扰我许多年了,却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没料到这座楼,竟让我灵光一闪。这难得的际遇,不免让我感慨:此中有真意啊!
这是一个关于坐标的课题。
“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它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就是我们常常念叨的“存在即合理”。每一个生灵,每一棵草木,每一块石头,每一把泥土,每一座村庄,每一条河流……都有它们各自的独特之处与不可替代之处,都有它们各自存在的理由。或者说,它们各自存在一个或多个坐标。正是这个坐标,把它、它们与别的物事区别开来。这个坐标,可以是一座山,可以是一条河,也可以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甚至可以是一个历史人物,所以说,这个坐标包括但不仅仅是指体积庞大、海拔冲天的事物,也不仅仅是指地理上的显著标志。
就拿我所居住的长沙来说吧,它的坐标就有很多个,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因为长沙被时人称之为娱乐之都,很多人自然把湖南广电所在地——那栋“h”大厦当成了长沙的坐标,谁叫那儿是造星工厂嘛。我在外省就多次遇到这种情况,和别人聊天,特别是年轻人,当他们得知我在长沙工作后,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快乐大本营”和“天天向上”。他们对长沙的了解,似乎仅限于此。然而在我心中,长沙的坐标大致有这么几个:岳麓山、岳麓书院、贾谊故居。很显然,它们都是文化坐标,也可以说是精神坐标。
岳麓山海拔仅三百多米,但是这座山比“五岳”要有分量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的海拔比那些以海拔著称的名山大川要高得多,当然,我指的是精神海拔,因为这座山实在是太不平凡了。它的山脚有一个古朴的建筑群落,一大批思想大师曾在此传经布道、著书立说,一大批国之栋梁曾在此走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这个院落就叫岳麓书院。而沿着台阶或者是山径小道步入山中,你会发现这座山简直就是一曲慷慨而苍郁的悲歌,是一册令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的青史,是仁人志士们最后的帐营。你看啊,黄兴啊,蔡锷啊,陈天华呀,禹之谟呀,蒋翊武呀……一个个在中国二十世纪初呼风唤雨的人物,都长眠于此山。你不得不将这座山高看一百二十分。
而像隐士一般深藏在太平街深巷的贾谊故居,也算得是长沙的文脉所在,尽管如今的故居前,每天每时每刻都奔着涌熙熙攘攘如河流一样的人群,但它自有一份清静与自在。
现在,因为一项公益性文学事业的连续举办,我所供职那个门牌号为岳麓大道186号的明清风格的院落,也渐渐成为长沙的一个文化坐标了。
坐标,按我的理解,首先是一个符号,就像是一个人显著的外貌特征,当我们一提及那些外貌特征,我们就知道那个人是某某某了。但是,它应该带有更多的精神指向,或者是具备更多的文化内涵。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一座山也好,一条河也好,还是一个院落也好,它之所以能成为坐标,就在于它不仅具备定位功能,它还是一个突破口。我们通过这个突破口,可以见微知著,一窥全豹。它几乎就是一个精神火山口。一个地方的精气神,文化,思想,历史,全都被埋藏在这个火山口里。自然而然,它便成为了一个地方的核心,成为了文脉所在地,成为了精神策源地,成为了被后人瞻仰的对象。当然,每一个火山口都是不一样的,有大小强弱之别,正如人本身就有胖瘦高矮之分。
腾冲有哪几个坐标呢?我不禁在心里问起自己来。
二
此次腾冲之行,说起来亦有几分有趣。我本是辗转昆明,准备去大理看苍山洱海的,昆明的朋友却说,去腾冲吧,省级文化名城,文化之邦呢!你站在边境线上一眼望过去,就是缅甸了,就是异国他乡了,包你不后悔!
我这个人耳根子软,经不起劝,倒不是没有主见,而是太经不起“色”诱了——尤其是那些具有浓郁文化气息的地方。这些地方对我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纯粹的自然景观对我视觉的刺激。就像在我眼里,一个花瓶般的美女与一个典雅内秀的女子,是没法比的。一个只是纯粹的花瓶,而另一个则是一幅“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画。我就这样更改了既定的行程。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对腾冲的了解,仅限于地里课本上的那条著名的分界线——黑河——腾冲线。是这条线,让我知道了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有一个地方叫腾冲,而对它本身却是一无所知。别提腾冲这样一个县城,就是整个云南,除了丽江、大理、西双版纳等旅游胜地外,我对其他地方也知之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但这正是其诱人之处,因为未知而神秘,让你葆有一种探索的冲动。然而,我们与徐霞客毕竟不一样,身处这样一个信息时代,要想了解一个地方,已经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在前往腾冲的路上,我已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其名始于《旧唐书》,自西汉起,几经更迭,1913年设腾冲县。从建县伊始到现在,恰好一百年有余。这似乎是值得纪念的。曾经管辖过这块土地的国家,如承象国、盘越国、藤越国以及大理国,在青史上,都只是昙花一现,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都增加了历史的宽度与厚度。自元朝开始,中央政府开始在此设立州府县等行政管理机构。明代还在此建造了一座石头城,被人称之为“极边第一城”。它还是著名的侨乡和翡翠集散地呢。
对它的身家略知一二之后,我就不敢对它等闲视之了!并由此联想到,但凡是有人类活动过的地方,都是不可小觑的黄天厚土。
一路上的心情,刚开始是轻松的,愉悦的,但是渐渐地,却变得庄重起来,急促起来,甚至是激烈起来,胸腔里砰砰直响,风云激荡,万马齐喑。
我读到了更多的内容。这些故事,不,这些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是我闻所未闻的。而它们是那么触目惊心,是那么震撼心灵!要不是朋友一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读到这一页慷慨悲壮的历史;即使读到了,也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腾冲不仅有火山群国家公园、叠水河瀑布和北海湿地保护区等自然景观,还有国殇墓园和滇缅抗战博物馆等令人沉思的地方。
这是一块曾经被英雄的鲜血浸染过的土地。
三
到得腾冲县城,已是华灯初上时节。随意找了一家旅店就住下了。由于长途跋涉,疲乏得很,熄灯很早,然而整个夜晚都心绪难眠,似乎总有什么事情牵系着我。尽管打开窗子,就可以望见一天如钻的星子;尽管市声已歇,只有影影绰绰的灯火,在街头巷尾寂静地燃烧。这实在是奇怪得很。
由于睡不着,很早就起来了,出门时,天才刚刚亮,小城还没有醒呢。
那个明代的石头城还在吗?
记得刘禹锡写过的一句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这诗中的意境,很契合我所走过的空荡荡的街道。扑面而来的晨风,像拍打空城的潮水。在那些深而幽静的巷子里,我确实闻见了时间的味道,听见了时间行脚时的滴答声。紧闭的院门上,油漆斑驳,墙头见光的地方生满了碧绿的苔藓,青铜瓦上也吐着一丛苍翠。不时可见飞檐翘角,立在墙头,像是房屋展开的翅膀。
这是一个真实的腾冲。时间的证人,都还健在,譬如说一截青石板路,一扇雕花的木门,一个在门上贴了春联的上了年岁的小院,一角生了一丛野草的飞檐……
我喜欢这种宁静自在的感觉。有一种重逢之感,甚至有一种重生之感。漫漶在街巷里的那种形容不出来的味道,有人情味,也有烟火味;有世俗味,也有文艺味。闻得人满鼻子芬芳,满心欢喜。
这是沉淀下来的岁月。
也不知走了多久,市声渐起,行人多起来。我错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专挑寂静处
走。却不料,这糊里糊涂地乱撞,算是撞到正弦上了,把我的眼睛都撞亮了,把我的心也撞亮了。
把我的眼睛和心撞亮的,不是别的,是腾冲文庙!
也只有文庙,才能明心见性,明目见智。
哪怕是在这西南边陲,远离中原的土地上,我亦感受到了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这座文庙,是一块强有力的磁铁,吸引着我这根铁针。我以前说过,在中国接受教育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孔门弟子。不管你承不承认孔子的思想,不管你怎样离经叛道,但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儒家学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和风细雨的,渗透到骨子里的。
那扇开在粉墙上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像一个信徒,也像一个归家的孩子。
我走得很慢,脚步迈得很轻,生怕打扰了文庙的宁静与安详。
整个建筑群坐南朝北,沿着那条庄重的中轴线往里走,依次是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和崇圣祠。挨个走过去,像是迈过了人生中几道最重要的门槛。每迈过一道门槛,对生活似乎都有不同的体悟,对人生都有全新的认识。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是由浅而深的学术深造。
据说,腾冲文庙始建于明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原址位于腾冲城区的西北隅,清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移至此地,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毁于战祸,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重修。至今已逾五百年历史。
我们得记住几个人,一位是奏请设立腾冲司学的腾越指挥司同知陈鉴,一位位是巡按樊莹,一位是参将沐诚,他们主持了文庙的修建……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腾冲文庙才得以建成,从而开了这个边陲之地尊师重教之风。开一方教化,功在千秋!
难以想象的是,明清时期的腾冲文庙规模宏大,相传与曲阜孔庙、北京孔庙和建水文庙比较起来,都相差无几。
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修建者的良苦用心。
事实上,该文庙确实功莫大焉。还记得我在前面提及过的岳麓书院吗?腾冲文庙的教育功能与岳麓书院如出一辙。据相关文章介绍:“学宫建成,遂‘设官以教’、‘选才以养’,提高了地方的文化教育水平,培养了大批文人学士。明清以来著名的学府秀峰书院、春秋书院、凤山书院、来凤书院等,或设于文庙,或围绕文庙而设。每年举行春秋二季祭先师孔子,其仪典宏大隆重,对尊师重教风气的形成影响颇大。教育事业的兴旺发达,促成优秀人才的不断涌现,各科举人进士连续夺魁列榜,至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受批留日学生竟达三十多人,这批留学生中的不少优秀分子后来成了辛亥革命的骨干。”
我真是佩服古代知识分子的远见,他们为官一方,总是把“建一座文庙”这件事放在极其重要的议事日程上。仿佛一个地方倘若没有一座文庙,就缺少了些什么。
他们对文化发自内心的尊重,真的让我很感动,就像许多西方国家在规划一座城市时,总是最先会把教堂的位置安排好一样,让人看见了很不一样的东西。从某种意义而言,修建文庙的人,都是当地文化的启蒙者和建设者。
我在大成殿徘徊了好一会儿。“中和位育”,宣统皇帝亲笔题写的这四个大字,有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觉深奥而不知其意。后来才知是自己才疏学浅,不知其出处罢了。原来这四个字出自于孔夫子的《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就能品出一点味道了,就有所悟了。
清晨的文庙,是寂静的。偶有来人,也是教师模样,文质彬彬的,远远地冲你莞尔一笑。虽然寂静,却不显空旷。恍惚中,总有琅琅的读书声自耳畔响起。
那是唐诗宋词,那是元曲,那是明清小说。
那是中国的文脉。
难怪在那场生死攸关的血战中,腾冲城里成千上万的房屋毁于战火,而它却作为唯一的古建筑群差不多是安然无恙地存留下来了呢。
文化的火种,岂能断哉;文化的圣殿,岂能毁哉!
四
在腾冲,与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文星楼。
当我来到文星街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是我看见的纬度最低的太阳,像一张婴儿的脸!阳光和煦而新鲜,清风里浮动着暗香,隐隐约约的,千里迢迢的,若即若离的,沁人心脾的。那该是阳光的味道。不知不觉间,深蓝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瓦蓝,那一片片丝质的蓝色的海浪拍打着白云。那里仿佛就是海。
这是一条古色古香的步行街,迎头立着几座高大的牌坊。在太阳的照耀下,牌坊上镀了一层亮闪闪的光,远望起来十分壮观巍峨,像一扇扇天地的门户。从牌坊下望过去,是更为壮观的城楼,飞檐翘角的,像是要飞起来,可是那城楼却又是沉稳的,像厚重的历史,立在那儿,自有一番不凡气象。
道路两旁是清一色的仿古建筑,青砖碧瓦,白墙木窗,副檐下还挂着木质的匾牌,匾上的金字泛着沉甸甸的光。据说,这些房屋的建筑风格,融合了腾冲和顺侨乡民居建筑和原腾冲古城建筑的风格。确实别具一格。
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望着摩托车远去的背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我略略有些迟疑。
我想起我在长沙的岳麓书院,在衡阳的石鼓书院,在南京的夫子庙,在武冈的文庙前所看见的场景……像岳麓书院这样的文化圣殿,现在已难得有一个清静的时刻了,每天游人不绝;南京的夫子庙,就更是人山人海了。
说实话,我一下子说不出这种迟疑究竟是什么。它仅仅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让我一脸茫然。
但茫然只是短暂的。这条街道本来就具有某种意味深长的指向。我甚至有一个感觉,这条街道就是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的指向,就是腾冲人的指向。
想到这些,我的步子迈得轻快多了。特别是当我徒步穿过那道刻有“文思光被”四个字的牌坊时,仿佛被加冕了一样,竟觉得自己也跟着沾了一些光,添了一些彩。
“文思光被”,虽不常见,但就是贩夫走卒见了,也能猜出个八九分意思来。与“文思”有关的话么,说的都是好事情吧。一查,果然身世不凡。它出自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不仅仅是才思敏捷之意。
从此经过的人,是不是都被“文思”加持,而能妙笔生花呢?
那座气宇不凡的楼,终于是渐行渐近了。远观之时,它似青山一脉,雄浑,苍茫,无声,自成气候,不可轻鄙;近观之时,如大象压顶,如天外来山,岿然不动,不发一言,却庄重无比,抑或还有几分盛气凌人之象。
我们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说的是文化对人的影响,但我在此看到了,一栋承载着与“诗书”有关的建筑,也可以外露出一种庄严而大气的气质,镇得住场子,镇得住浮躁的心灵。
这座楼,在气质上,与江南四大名楼是相通的。至少,我在滕王阁前的广场上,也曾获得过如上感受。一座与文化生命与文化人格息息相关的楼,我们在它身上,是可以发现那种“大方之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品格的。
这座楼,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星楼。
它是腾冲的标志性建筑。
在高高的门洞上,望得见镶刻在砖墙上的四块青色石碑。它们分别是“壁辉”、“迎奎”、“文明”、“射斗”。字体遒劲有力,古朴凝重,都是上好的书法。而“壁辉”、“迎奎”、“文明”、“射斗”本身就有寓意深刻,颇值得玩味。
再往上看,便是飞檐八角攒尖的楼宇,青瓦红柱,朱门格子窗,廊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流云在檐上飞渡,文星楼却纹丝不动,更显沉着稳重,像个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学士,像位名动京师的大儒。
据载,这座楼建于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腾越厅同知黄炳倡修,由驻腾镇守五品武官、文武进士尹同庵设计。1944年,毁于战火。2004年按旧制重修。
它的历史并不悠久,但意义重大;它虽修建于科举制度末期,却并不是为科举制度树碑立传,而是为文化树碑立传。即使我们永远也不再重建这座楼,但我相信,它会一直矗立在腾冲人的主里。
文化的种子,一旦播下了,就不会绝迹于世,即便深埋于地下成百上千年,只要遇到雨露和阳光,它们便会发芽抽枝,开花结果。
薪火相传,莫过于文化。
然而,人们又怎么会无所作为呢?一座楼倒下了,如果它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楼,它可能就永远倒下了,并很快被人遗忘,但它如果是一座供奉着文曲星的楼,那么它迟早会再次站立起来的。
一座楼,也有生命。文星楼,更像是知识分子的教堂,也像是一道隐喻,一个象征。
我就是在这里,想起了文章开头提及的那个课题。
尔后,我把这条街道重新走过一遍,登上新修的同样可以用壮观来形容的北门城楼,“极目楚天舒”,胸襟大开。
大道前方,逶迤绵延的高黎贡山苍黑如画,拔地而起的文星楼,在朝阳下洒下一片迷人的金辉。
我终于知道了这条文星街的具体指向。
它既指向过去,指向今天,但更指向未来;它既指向一个人的心灵,指向一个地方的文化,但更指向一个民族一个国度的文明……
五
这是一个不得不来的地方。我指的是腾冲县城西南一公里处的叠水河畔,来凤山北麓。更精确一点,我指的是国殇墓园。
然而,当我准备来到这儿的时候,一度是有一些犹疑的。是我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吗?作为一个后辈,时隔半个多世纪,我确实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那一份肃穆,面对那些远逝的魂灵。
这种状况,就像是在突然之间,别人把我推上观众爆棚的演讲台,发表一次即兴演讲一样。
但是必须要来,不然,我就是个懦夫。
我甚至觉得每一个中国人,只要你有机会来到腾冲,都该来到这儿走一走,看一看,都该来这儿鞠一个躬,行一个礼。
来墓园的路上,我想起了在来腾冲的路上通过百度百科读到的那段历史: “1944年5月,为策应中、英、印联军对缅北日军的反攻,重新打通滇缅公路,收复怒江以西的失地,据守怒江东岸的中国远征军发动了滇西反攻战役。 1944年5月,远征军便以二十集团军6个师的兵力实施腾冲反攻战。腾冲城是滇西最坚固的城池,兼有来凤山作为屏障,两地互为依托。日军经过两年多的据守,在两地筑有坚固工事及堡垒群,准备了充足的粮弹。据统计,从1944年5月11日远征军20集团军强渡怒江至9月14日攻克腾冲城,历时127天,所历大小战役达40余次,毙敌6000余名,国军第二十集团军共阵亡9168人,最终收复了腾冲,使腾冲成为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
“在战役结束后,时任国民政府委员兼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倡议兴建陵园以祭悼国军阵亡将士。
“此后在印度华侨的援助下开始修建墓园,于1945年7月7日正式落成。李根源根据《楚辞》中的‘国殇’一篇,为之起名为‘国殇墓园’。”胸中巨浪滔天,如闪电劈过,如雷霆滚过,一时间竟难以平复。
难怪整夜心绪难眠呢!
奇怪的是,被松柏环绕的墓园,却是出奇的宁静。所有的树,都不说一句话,所有的灌木,都不说一句话,所有的翠竹,都不说一句话,所有的花朵,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清风徐来之时,才有簌簌之音,在墓园间回旋往复。
那不是挽歌的旋律,而是灵魂的低语。
如果你不知道这段血与火的历史,如果没有那道上书“国殇墓园”的大门,如果没有那些低矮而整齐的墓碑,如果没有那座刻着“民族英雄”四个蓝色大字的纪念塔,如果没有那座重檐歇山顶的忠烈祠,如果没有那些碑记和展厅,你肯定会把这儿当成一座宁静而清幽的郊外公园。譬如在我所生活的长沙,那个立有一座纪念碑的烈士公园,就已成为了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而淡化了纪念的意义。
如果你不知道这些,在这样一个肃穆而清静的墓园,你肯定不会想到,这山深林密的边陲之地也曾落入日寇之手,你肯定也不会想到,被你踩在脚下的土地曾经就是炮火纷飞的战场。还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发生,曾经在这个墓园里上演。
那场持续了127天的血战,离今天并不遥远。算起来,也不过是短短的70个春秋,在腾冲尚有当年参加过这场战役的英雄健在于世吗?我很想去拜访那些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战斗过的英雄,去聆听他们将那过去的故事。
在其他省份,我曾遇见过几位从狼烟遍地的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他们生活清苦简朴,完全不像久经沙场的传奇人物。当年的热血青年都已步入暮年,耳背眼花,行脚不便,记忆错乱,但只要你与他打听起当年的戎马生涯,他保准儿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个被时间浸泡过的话匣子,装着一代人的青春与热血,装着一个国家的记忆。
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战争,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我不知道,他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是否经常被遥远的枪声惊醒。
把日历一页页往回翻,翻到1944年,我们就可以遭遇那一场硝烟滚滚、喊杀震天、地动山摇的战役。
“赳赳将士,八千有零,捐此热血,换此坚城……”
127天过去,失守两年多的腾冲终于光复,流离失所的腾冲人终于可以回到家园了,虽然这个家园满目疮痍,废墟遍地……
9168名中国军人倒下了,倒在了被鲜血染红的征途,就为了夺回脚下的每一寸山河。
他们倒下了,残破的山河站了起来!
古诗云:城春草木深,国破山河在。我在此不禁要问,国破了,山河真的还在吗?
我在忠烈祠久久徘徊,心情激越,孤愤。若是生在当年,我定也要提枪握刀,奔赴前线,为了国与家,而血沃疆场,在所不辞!
我企图在那七十六方抗日阵亡将士名录碑,辨认出每一位军人的姓名,我想记住他们。可是许多人的姓名,已经模糊难辨,让人暗生惆怅、歉意,还有深深的愧疚。
小团坡下,松涛阵阵,叠水潺潺,墓碑林立。
望着这些从山顶列阵而下的密密麻麻的墓碑,我一种窒息之感。起伏的胸腔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在这些墓碑上,只见得着姓名和军衔:上等兵周国清,上等兵梁连英,二等兵李耀廷,二等兵黄启文……
字体是红色的,就像是他们自己咬破手指,用鲜血写就的。
他们的姓名,更像是一道道誓言!
我们不知道英雄背后的故事,不知道更多的细节。我们不知道他们在生前生着一副怎样的面孔,不知道他们家中的情况,不知道他们在出征前,是否抱着必死之心写过一纸抵万金的家书?
他们的家人打听过他们的下落吗?据说在和顺的滇缅抗战博物馆里,就收藏着几封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如出征之时。
他们在这用生命夺回来的山河里长眠。
此情此景,又让我想起岳麓山。在那座苍翠的山中,也有一处墓碑群。那里埋着为支援武昌起义而牺牲在战场上的湖南军人的遗骸。
青山有幸埋忠骨,实乃青山之幸。
我忽然想起我在查阅“国殇墓园”资料时看见的一段话:“历史的错误,不能重犯;民族的耻辱,不能忘记。国殇墓园应该被当作一个露天的课室。让老师带领学生来此上课,坐在一个个墓碑中间,对着来凤山、对着大盈江,讲述历史。讲腾冲战役,包括沦陷的那场可悲的战役和光复的那场壮烈的战役,都要讲,详细地讲、深入地讲;而腾冲沦陷敌手那两年余‘丧失一切民族尊严、人人性命朝不保夕’的悲惨日子,更要讲。让学生在一个个墓碑当中感受烈士崇高的爱国精神、让学生了解拼死以捍卫国土的完整和全力保护民族尊严的必要性。国殇墓园,是一个培养爱国情操的、活的课室。”
我想补充一句:这个露天课堂,还教育我们该怎样对待我们的英雄。
来过这里,我们必然要记住那一场关乎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卫国战争,记住这些把青春和生命都献给了国家的中国军人。
太阳从松林间落下来,斜照着每一方干净的墓碑,斜照着每一个年轻的姓名,斜照着每一颗在此沉睡的灵魂。
墓园,越发宁静了。
我独自步行到叠水河畔,望着那道金光闪闪的河水,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