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的乡土

2015-12-17 06:39刘忠献
躬耕 2015年7期
关键词:平川丹江土地

◆ 刘忠献

土地啊,喷薄你的馈赠吧

没有土地我们就没有理由生存

没有土地我们珍贵的黄皮肤

将黯然失色

土地啊,我们的命根子……

——摘自著名诗人徐怀中诗歌

2010年秋,我的家乡马蹬镇向阳村整体搬迁到了社旗县大冯营乡。

就在搬迁前几天,家乡来人告诉我,说父亲最近总是闷闷地吸烟,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其实,在县城上班的我,那时候也是魂不守舍,神情低迷——毕竟,家园难舍,故土难离。

父亲和我,同样陷在了大搬迁的深深焦虑和痛别祖籍的无限怅惋之中。

情急赶回家,但见父亲与先前相比,竟有些瘦了,眼神之中明显带着忧悒。“多年父子成兄弟”,“知父莫若子”。父亲此时的心思,作儿子的我,自然十分理解。

午饭后,我约父亲一同到马蹬平川上去转悠一番。一听说马蹬平川,父亲竟立刻来了精神。随后,我便偕同父亲走出村庄,深入马蹬平川腹地,作了一次颇具仪式感的庄重巡礼。走在纵横的阡陌之上,父亲有时严肃深沉得像检阅战阵的指挥官,有时激动兴奋得像重返儿童时代的小孩子;时而独自跑进一块地里喃喃自语,时而与我并肩走着滔滔不绝地讲述;间或站在田埂上痴痴地凝望远方,间或蹲下身捧起一捧泥土久久嗅闻端详……

深秋的夕阳染红缓缓流淌的鹳河水的时候,我和父亲沿着河畔的小路朝家里走去。

这时,父亲手指着西北方鹳河对岸的官富山,用缓慢而深情的语调对我说:“娃儿呀,69年你外爷外婆从官富山搬往大柴湖去时,正是渡过老鹳河才正式出发的。临别时,你外婆抱着刚满周岁的你在脸蛋上摸了又摸,亲了又亲,然后又和你妈抱头痛哭。你外爷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不停地擦眼泪。最后走时,那真是几步一回头啊!”父亲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71年丹江口水库建成蓄水,咱们家从马蹬平川后靠到东边2里外的山坡上,一住就是40年。眼下,为了南水北调工程,咱们又要二次搬迁,可这次是彻底告别祖祖辈辈生活的马蹬,要搬到200多里外的社旗县了。说句心里话,金窝银窝,舍不得穷窝。爹60多岁的人了,这把老骨头真的不愿离开咱这一马平川的马蹬川。可为了北京人能喝上咱丹江水,咱们做出点奉献和牺牲也不算啥。”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爹,既然你思想这么开明,那为啥这些天茶不思饭不想?看你都愁成啥了!”父亲定定看着我,说:“愁。娃儿,爹咋能不愁呀?!咱马蹬平川,是千金万金也难买的粮仓啊!爹在马蹬平川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对这里的土地掌握得比谁都透。年轻时,我也曾走州过县的,可从没见过像咱这样肥沃的土地!过几天就要搬走了,爹愁的不光是以后再也不能在这样肥的土地上种粮了,爹更愁的是咱马蹬平川往后就要永远被吃进丹江水库的肚子里了。爹为咱的地可惜、心疼啊,愁得整夜睡不着觉,饭也吃不出味道。唉,马蹬平川,咱这可是‘一脚踩出四两油’的地哟!”

我们世代居住生活的马蹬平川,地处岵山东侧,周围有二郎山、卧牛山、官富山、黑山头等或高或低的山峦忠诚卫护。自北而南下的板桥川与由西而东来的丹阳川在马蹬会师融合,进而形成了土层深厚、肥如膏腴的马蹬平川。因此,马蹬平川可谓集聚、浓缩丹阳川和板桥川的精华而成。丹江,鹳河,似乎对马蹬这个神奇灵秀的地方情有独钟。亿万斯年,它们秉持永不消减的热情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凭藉一丝不苟的细心和恒久不易的耐心,携着秦岭、伏牛苍莽群山里树木的朽枝、腐叶、蜕皮、落果,花草的根茎、秧蔓、瓣蕊、籽实,群鸟的褪羽、废巢、粪便、弃骨,昆虫的哕物、泌液、翅膀、肢节,走兽的残食、遗矢、皮毛、尸骸,以及千万里征途中地表的酥软疏松土壤,经过流动、震荡、交融、糅合、沉淀、积累,才最终孕育生成了这片肥田沃野。

自古以来,丹江,鹳河交汇之地的马蹬平川,就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耕作便利、盛产粮食而遐迩闻名。马蹬的几个村庄更是因富庶而远近著称。因而,我们马蹬人走到外地,都会被人高看一眼。父亲常说,年轻时,出门做生意或走亲戚,总是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因为咱马蹬人底气足呀!

我就清晰记得,六七十年代,居住在杨山的姑父、王家岭的二姨、东沟的冯叔、卢家坡的表姑,每到麦收时节,都要来马蹬住在我家拾麦穗。揉搓下来,每人每季总要拾上一二百斤麦子。世代居住深山、与黄礓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舅爷,每来我家串亲戚,都会双手捧着乌黑、细腻、滋润,甚至散发着油腥味的泥土感叹:“下辈子投胎,说啥也要投到马蹬川上来。在这样肥的土地上种庄稼,真是福分啊!”

在我们马蹬向阳村,父亲以性格倔强、待人忠厚、勤劳能干为全村人所称道。父亲从19岁开始,先后任过队里的保管、会计、队长。30岁起,又兼任了10年的牛班队长,管着十几位犁手、30多头耕牛,负责全队800余亩耕地的耕作任务。对耕、耙、耧、耩、耘、耨、耪、耢等一整套耕种技术,父亲均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对马蹬川上的黑土地,父亲可谓了如指掌。譬如:他知道,黑龙庙的地最适宜种谷子,用该地长熟的谷子酿酒,酒味浓酽、绵密、香醇;徐家营的地种出的萝卜,个大,汁多,味甜,营养最为丰富;贺家庄的地出产的花生,实多,仁大,口感极好,出油率最高;大渠上下的地种植芝麻,旱涝皆宜,丰收无虞;大塚周围的地长出的豌豆、蚕豆,饱满、结实,给牛马做饲料,上膘增肥特快。当然,于小麦、玉米、油菜、红薯等主要农作物而言,马蹬平川可谓遍地皆宜,无论种在哪里,肥沃的土地都会呈现出一片丰收的喜人景象……

祖祖辈辈居住在丹江、鹳河交汇之地的马蹬家乡人,以在这块广阔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而自豪。以农为生的父亲,更不例外。而且,父亲对马蹬黑土地的热爱真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全村作为丹江口水库的移民,从祖居地马蹬平川中心,后靠到2里外的黄土岗上。住惯了马蹬平川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适应新家的黄粘土。尤其霪雨绵绵的日子,到处泥泞不堪,寸步难行。更恼人的是宅基旁新开辟的菜园子,黄土板结僵硬,干涩贫瘠,种什么菜都蔫蔫的。因而,父亲天天念叨平川上的老家,就连梦里,也是黑土地上雨雪天脚不沾泥的生活和占地2分的菜园里那永远翠生生、水灵灵的各种蔬菜……

终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父亲头脑中萌生,并很快付诸实施——

中午、傍晚,生产队收工后,或者午间歇晌时间,父亲拉着架子车,我牵着大黄牛,顶着炎炎烈日,或趁着月光、星辉,顺便或专程从马蹬平川上拉回一车车最肥沃的黑土,铺到我家的西菜园和场院里——就是这个看似愚拙、迂阔的行动,我们父子俩坚持了3年有余。最终,积少成多,把我家2分地面积的西菜园齐边齐沿铺盖了2尺厚的肥土,而占地半亩的宅院、门前道路也铺垫上了厚达1尺有余的黑土。自此,我家的西菜园,一年四季时令蔬菜长势喜人,源源不断;而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我家的宅院再也没出现过一片泥淖的景象,从而成为村庄里最为干净整洁的农家院落。

那时,父亲常说:“要是能将马蹬平川上的肥田沃土都搬来一层,铺设在移民村周围地力瘠薄的黄土岗坡沟谷上,那将会多打多少粮食啊!”可是,父亲知道,就像愚公移山一样,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2010年9月16日,是我们向阳村时隔40年再次搬迁的日子。临上车,父亲久久地站在那里,饱含深情地凝望着他几十年留满重叠手印足迹、洒下无数汗水热血的马蹬平川,眼里贮满了沧桑的泪。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只有初中文化的父亲也许没读过艾青这句名诗,但此情此景,他却为这句诗作出了生动的注脚。车队启程了,带着揣了几十年的梦想,父亲迁向200里外遥远的社旗……

2013年夏,一项旨在保护水源地生态环境、改善水库水质、解决库区留置群众生产生活问题的伟大生态工程、惠民工程——移土培肥,在淅川县丹江口水库周边的马蹬、香花、九重、仓房、盛湾、滔河、大石桥、老城、金河、上集等10个乡镇轰轰烈烈地展开。身在社旗的父亲得知消息后,急忙打电话向我询问究竟。我详细告诉父亲:移土培肥,就是在丹江口库区,将淹没线170米以下优质耕地的耕作层,剥离转移到172米以上瘠薄耕地上,并配套进行土地平整、防护林、农田水利建设等综合性土地整治。我还特别向父亲报告喜讯:咱马蹬平川现在可热闹了,100多台(辆)挖掘机、装载机、大卡车来回穿梭,沉积千万年的肥沃黑土被运往卡房、高庄、槐树岭等地囤积起来,等待下一步坡改梯后进行覆土培肥。

父亲听后,在电话那头连声叫好。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坐班车赶回老家马蹬。他要实地参观、感受一下移土培肥工程的宏大场面。于是,我特意陪同父亲回马蹬平川的取土工地上兴致勃勃地察看了一番。在工地上,父亲一会儿专注地看正在作业的施工机械,一会儿在新挖的泥土上来回走动,一会儿站在一个地方独自沉思。

置身繁忙的工地,望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父亲与我冒着酷暑或踏着月色,牵牛驾车,在马蹬川上拉运沃土的情景……

这时,父亲走到我身边,自豪地说:“想不到30年前,咱父子俩就在自家菜园和宅院里搞了一场小型的‘移土培肥’工程哩!”是啊,只不过当年,我们头脑中根本就想不出“移土培肥”这个概念。然而,值得骄傲的是,我们30年前那种朴素的意识和看似怪诞的行动,竟与我县后移民时代这场声势浩大的生态工程、惠民工程不谋而合,甚至某种意义上,还成了“移土培肥”工程的非正式前奏!

今年全县“移土培肥”二期工程中,父亲又专程从社旗回来,到老家向阳村附近的邢沟、杨营、张竹园、北山、漫坡、柿树岗、槐树岭等村庄的坡改梯工地参看。之后,父亲喜不自禁地对我说:“娃儿,咱马蹬平川上的肥沃土地,这下可要派上大用场了!住在北山、漫坡、槐村岭这些地方的人们,当年多眼馋咱这“一脚踩出四两油”的地呀!如今,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在自家的穷岗薄坡上,也能使唤上咱马蹬平川上的肥田沃土啦!爹和咱向阳的乡亲们搬迁走了,虽然再也不得耕种祖祖辈辈的地,可看到这即将淹没的熟悉乡土在这些黄土岗坡上得以再生,心里呀,真是高兴、舒坦!”

前不久,我和父亲一道去谢山看望已88岁高龄的舅爷。身体还算硬朗的舅爷激动得像个老小孩,自告奋勇领着我们去看村里“坡改梯”的成果。

但见原来的荒山陡坡,已经奇迹般地变成了一层层平整、壮观、漂亮的梯田。而再过些天,这些梯田里还将铺上一层马蹬平川运来的肥沃黑土。

舅爷动情地说:“真想不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在谢山这原来连鸟都不愿嬎蛋的地方耕种上来自你们马蹬川的肥土呀!更叫人高兴的是,这些培肥后的地还要栽种茶树、橘树、梨树、核桃树、软籽石榴树啥的。等再过三五年,你们就来我这儿尝鲜吧!”

听到这里,我打趣说:“舅爷,这下你再也不说下辈子投胎到马蹬平川的话了吧。”

舅爷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接着说:“这都是托‘移土培肥’工程的福,是共产党的英明政策,让我们谢山这个穷山窝变成了好地方啊!”

其实,在丹江南北、鹳河上下、水库周边,“移土培肥”工程项目所在的10个乡镇中,还有成百上千个像谢山这样的小村庄,正是来自丹江两岸众多如马蹬平川一样地方的肥沃土壤,才使它们发生了沧桑巨变!

可以想象,经过“移土培肥”综合整治的一道道山岗峁梁、坡岭沟岔,几年过后,将到处是一派林木葱茏、花果飘香、蔬菜繁盛的美丽图景。

那时候,我的父亲,以及众多远迁异地的乡亲们,回淅川探亲访友,老家的人定会拿出茶叶、柑橘、核桃、石榴、黄金梨等盛情款待他们——那可是移取他们搬迁后留下的肥田沃土所孕育生长出来的特产啊!我相信,他们品尝的,除了爽透齿颊的香茗、鲜果外,还有浓浓的故乡味、深深的丹江情……

哦,丹江岸边,那山,那岭,那岗,那坡,那乔迁的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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