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永利
挤出你的黑夜,融化白色
月光,再加入黑土、炊烟
包工头的黑心肠,这一次不要
岁月执掌,不染你的手
不染你的脸,让我为你驰骋
沙场,一挥手击退白棉花
白面粉,还有你提不动的白石灰
可我终将失败——为什么背对我
你对岁月的劫掠连连点头
我僵了手里的梳子,看你入睡
母亲,劳累过度的母亲
愿我变成你门前的那块石磨
再一次,你用双手捂热我
这一次我将闲置车轮的侧面
五体贴地,只为你辗转不绝
向下向下,下到地层深处
在海拔更低的地方,血液
沸点反而更低,你的沸腾
沿巷道爬行,头上五百米是你
力不能及的生活——病床上的
父亲想着遥远的孙子,母亲掐紧
肝脏,从命里挤出儿子的彩礼
头戴矿灯,你的前方落满
光明,可光明的内容,却是
望不尽的黑暗,你能把黑暗
掏出来,黑暗也能把你吃下去
你是阎王的邻居,阎王就是
鬼魅的气体,你鼻子里的白头
如新,却是火花相见恨晚的兄弟
我是童子身,我还没活够
远不是你们说的天真
也不是初生牛犊逞英雄
他只是来不及熟读丛林法则
他只是没有掌握混世的技法
不能把喉咙多绕几道弯
一张蜘蛛网闲置许多年
横线纵线各有各的纠缠法
不是蜘蛛你只能以身涉险
作为虫的大半生,伤口愈合后
隐忍是唯一的一条通天路
风来的时候草芥俯身喊万岁
风再来的时候,一棵刺蓟
充当树。他们说从不休息
多正常;他们说义务加班
多正常;他们说地球是方的
我们是圆的。他偏说榨干挤扁
剥去皮的鹅卵石也是带刺的
他的刺和所有不平事都赤裸裸
只有名字在躲闪,他躲起来
是因为这个时代已无处可躲
人人带着与生俱来的伤口
母亲给我们抗体,年龄把它
消解:我的眼睛干涸,你的笑靥
枯萎,还有她,叹息都胎死腹中
爱的土壤长出花椒树,我们
吃果实,也吃更多更多刺
人人舔着新的疼忍住旧的痛
继续行走。我们找不到解药
只在夜里体认孤独。后来你们
都穿上高跟鞋,他们也遇见
她们,只剩我伤痕累累
一颗心悬在喉咙口,一条命
挂在裤腰上,裤腰还拴着
蓄电池,蓄电池睁了睁虚弱的眼
所有声音都陪葬,所有呼吸都
急促撕扯两片肺,拽紧一游丝
你默念:不能断,不能断
有个季节草长莺飞,故事
属于虚构,我们瓜分彼此
省得你治疗耳朵
治疗眼睛,治疗
指缝,灵魂愈合灵魂
就在这时,我确信你老了
那些记忆深处的暴躁哪去了?
父亲,让我再次听见你
狮子一样的怒吼,举起
你的巴掌挥舞你的拳,来对准
我的胸口!可是……可是
父亲,你为什么哭了?是什么
力量,替我打败了你
又是什么力量狠狠刺痛我?
得到你的江山,我却失去整个
世界的秩序,回不去了
我多想夺回我的泪水
在耕种的季节追随你,看犁头
划破土地,却看不见岁月划破你
看不见你藏在抽屉里的药瓶
以及染发剂,听不见阴雨天
你关节的疼痛,还有少挣几十元的
不甘心。可是这次我什么都发现了
争执后你把呜咽变成咧嘴大哭
你的牙齿什么时候少了两三颗
从这豁开的口子,我听见你
黑夜里的叹息声。你老了
老成深秋荒野的一株玉米
你囊中空空,汗水一滴不剩
是我,是我这无情的候鸟
每次飞离都掠夺所有,还把
季节扇动——风窸窸啊叶窣窣
那都是你的年华啊去后多寥落
又一次走到站牌,又一次
走到岔路口。重逢如此短暂
像硬币正反的距离,喜悦
紧挨离愁。又一次破裂,我听见
嘭!车门关闭,分明是时光的
刀砍。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
一棵树就分出枝杈,东西伸展
一起出发却不再相挨。是不是
这就是成长的疼痛?是不是
这就是命里的定数?正如星球
有星球的轨迹,金星凌日
一百多年才上演两次。如此
我只能隐忍。你走后的世界
又一次沉寂如死,耳边只有
开路的鸣笛,声波如刃
绕在心里切啊,切他个
肝肠寸断,目光怎么模糊了
望不尽的苍茫,我也有自己的
下一程,光明或者黯淡,绚烂
只能留给回忆,唯愿——
人来人往,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