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记

2015-12-24 12:29洪忠佩
青年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梅岭梅山村庄

⊙ 文/洪忠佩

村庄记

⊙ 文/洪忠佩

洪忠佩:江西婺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滕王阁文学院第四届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二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多次获奖并入选各种选本,出版散文集《感谢昨天》《影像·记忆》《婺源的桥》等。

梅岭,梅源

赋春冲田的王灵官(杨令公)庙与观音庙斜对着,中间隔一条路和一座路亭,没有梵音梵唱,只有袅袅的烟香在缭绕。庙落在路边,与民居挨得很近,庙的环境逼仄、简陋,但似乎并不影响村民对庙里神灵的尊崇。亭是木质结构的,柱础的一截有替换过的痕迹,亭身斜斜的,一侧直接倚着王灵官庙门口的庙墙,亭的名字也就依附在庙上了。亭口,村里两位上了年纪的信士在重叠捆绑木梯,准备趁春日天气晴好为庙里检漏。在他们眼里,一炷烟香,几分禅意,沉浸、清淡、安详、自在,而我站在王灵官亭中,看到的却是路上匆匆的行人,以及庙檐下的流光碎影。

像一棵树上发出的枝丫,上店算是从冲田村这根大树上开出的树杈。冲田村早在宋代就有姓齐的在翀山下开荒种田了。上店呢,先前应是冲田的水口,抑或是庙祝开店铺的地方吧。如果真是这样,过去的上店应有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水口林。而这一切,是否是在全民造田的年月发生了改变呢?不然,庙落在村里,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了……踅出村巷,就开阔多了,一田一畈弥漫芬芳的油菜花,涌起了满目的春色,软软暖暖的阳光,掠起了如波的春光。一片蔚蓝之下,一片金黄之上,有了春风亲吻的声响,也就有了枝头的摇曳。旷野,生发,气息,葱茏,这些春天的词汇,都应是对我春天发酵思绪的一种滋养与补充吧。当然,之中也有春困,甚至是情感的依赖。

那些带着深色纹理的青石板台阶,一级级地向着梅山叠起,仿佛是对赋春芬芳原野的押韵,我一步步沿在梅岭拾级而上,是对梅山和徽饶古道最好的阅读吧。清代著名科学家齐彦槐是冲田村人,他字梦树,号梅麓,应与梅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齐彦槐徒步梅岭的时候,梅山又有着怎样的风光呢?梅岭、梅山、梅源,还有梅村,二十里左右的古驿道,三五里之间就有一座路亭,石亭、积庆亭、悦来亭、及第亭、福仕亭、桂香亭,亭与亭之间讲述的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还是从石亭开始吧,说的是人生起步,做人要实打实,“积庆”是要积善积德,只有这样才会有赏心悦目的人生风景,而“及第”呢,当然是指功名了,获取功名入了仕途,只有淡泊名利,才有功名成就,才会有丹桂飘香的境遇。人生呢,像穿亭而过的梅岭一样,有上升,有平步,有回落。亭,是遥远年月遗存下来的旧物,一如前人留在山野的淡青水墨,石头或是青砖砌的亭墙,人字披,盖鳞瓦,似是画境中几笔简单的勾勒,却有几分古意。在遥远的过去,梅岭一路的路亭都有“田会”的,田租成了路亭管理和修葺的来源。守亭的人,日常还要免费向路人提供茶水……梅岭守亭的人撤了,梅山窟住山棚守山的人家迁走了,宋代右丞相兼枢密使马廷鸾捐建的及第亭也坍塌了,而他在及第亭边亲手栽种的香枫却高耸入云。马廷鸾当年归隐逸居在距梅山不远的甲路村,他在梅山捐建一座路亭算不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他能有这样一份公益心。

桃花虽然好看,但我觉得无论花形、树形都没有梅花那么清雅、苍劲。若是在梅山窟种满梅花,又是怎样一个情景呢?桃花、梅花都适合写诗,油然而生的却是不同的诗意。梅山窟的桃树、李树、野樱桃树都开出了细碎的花朵,而残基上的几丛芭蕉,叶还是枯黄枯黄的,它在什么时候能够发出新绿呢?路上,碰到了一位采野菜的村妇,她的小竹篮里有马兰、黄花、野艾,以及水竹笋,鲜鲜嫩嫩的,引得一起徒步的友人是啧啧称赞。柴火灶,炒一碟野蔬,餐桌上的清新,应是春天村庄农家生活的味道吧。

楠木、红豆杉、香樟、枫香、油松、楮木集结的梅源村后山林,原始、茂密、葱郁,二三人合抱粗的古树比比皆是。鸟的叫声呢,比后山林的树叶还稠密。鹅卵石的小径围着后山转,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村后的进口。这样的后山林需要出口吗?相信每一个走进后山林的人回答都是否定的。在后山林,还有什么比尽情呼吸重要呢?

山野、田园、村落,自然、朴素。贴着梅源村的土墙屋走,我觉得还总是隔着一层距离。那种距离不在窗上、瓦上、篱笆上,而是在黄泥巴夯起的土墙上,原始、粗粝、斑驳,那种感觉与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似乎有一种穿越的回归感。路边,遗着一块道光二十六年的墓碑,是煌孙××、××为二十三世祖张公××立的,时光漫漶,碑上是否藏有梅源村近代血脉的渊源呢?背影远去,岁月苍茫。宋代,或是清代,那样的年月对于梅源村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在年过八旬的戴有良老人的记忆里,村里的祠堂都倒了五六十年了,老屋都少之又少,后山林的古树,就是村庄历史的最好证明。砰、砰、砰,那是斧头脑与老杉木碰出的声响,村里的程神保老人已经七十六岁了,他还在下力拆土墙的牛栏棚,说是春天雨水多,塌了一半,不拆就会全塌了,容易出危险。村里的土坦上,一位姓张的村民领着妻子在枫木段上种香菇菌,躬着身,滴答滴答,像鸡啄米,认真、娴熟、畅快……午后时分,土墙屋的屋脊上逆着光,便有了光晕,以及变换的光影,白乎乎的,恍惚、迷离。在梅源村口,远远地,听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应该是汪峰从电视里传出的:“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留在这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埋在这春天里……”

田园上的进士村

挺拔葱郁的枫香,与茂盛的野藤苦竹一起,交织出万石山翻滚的浓绿,阳光透过叶面星星点点地洒在山径上,清幽、迷离。转过泗灵庵的堂基,下到山脚,石壁陡峭得令人咋舌,仿佛是一面刀斧削斩的石屏延展开来,高耸,险峻。峭壁上,有的石面被藤蔓缠绕,古意盎然,有的石面字痕若有若无,俨如天书。峭壁尽头接通的石板路,沿着蜿蜒的双溪和连着一拱的石桥。而隐在绿得浓稠的水口林背后的,便是田园上的进士村——上严田。

⊙ 徐俊国·钢笔画13

谁看见我泪流满面,

我就与谁拥抱,跟谁走。

一千多年前,大唐后裔的李德鸾步入万石山时,他看到的应是满目生发的绿的色彩,还有家园的意象。不然,他也不会因避黄巢之乱从歙州黄墩迁浮梁界田不久,再次举家动迁婺源,成了严田的开村始祖。李德鸾早先结庐的地方,开门就能看到成丘成畈的水田和万石山的绿浪吧。李德鸾是一位文人,骨子里是讲究儒家伦理,他以“占得从田之签,以严治家”之意,为村庄取名“严田”。宋真宗(998—1022)时,李德鸾家有一位名为李鹏的亲眷,分迁双溪的下游建居,村庄就形成了上、下严田。渔樵耕读,诗书传家。严田进士村的荣耀,还应从李德鸾说起,他是严田的第一位进士,官至散骑常侍,赠金紫光禄大夫。紧随他光耀门庭的是李士俨、李知已、李冠之、李炳、李行成、李则参……据《婺源县志·科第》记载,严田村李姓仅在宋代就有二十七人登进士第。据说,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双双上榜。

这些,都是录在严田李氏家谱和地方志上的记忆了,而激活这些记忆的是严田的山水田园,以及古老的建筑。在绿色的田园的气息萦绕中,严田村“人”字形的村貌景象,是村庄以人为本的最初体现吗?倘若没有当地人介绍,许多走在杨令公亭,抑或走在朱家宗祠、明德桥的人,只置身其中,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走在“人”字一撇的起点,或者一撇一捺之中。人是互相支撑,却也容易误入迷途。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解读,是否和严田的先人建设村庄的初衷所应和。在民间,五行(金、木、水、火、土)为大自然五种要素,相克相生,反复,循环,它们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严田村头有一座山,山名含着焦味——火把山。想想,一个村庄经年在火把的俯视与炙烤下,将是怎样的情景呢?民间的智慧是没有穷尽的,严田的先人竟然在火把山周边挖三口水塘,就化解了隐患。山怪塘也怪,有的塘看不到进水,有的塘还看不到出水。

严田,处在徽饶古道上,兴盛时街道两边有店铺百余间。“上、下严田之间,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县曾设‘严田巡检司’,有弓兵三十名。”(《婺源县志》)在明清时期,巡检司是县级衙门底下的基层组织,类似于如今的关口与检查站。徜徉严田老街,看到店铺门房,还有时空倒错的恍惚。然而,那么长的一段村史却溜得悄无声息。明末清初,村里有一位小姓,名叫文祥和,他原来在串堂班做戏,后来去浙江做木材生意发了财。他为了从李姓,在村庄建了十八幢房屋。于是,严田村有了李从云的名字,他的生命在古民居上得到了延续。由于老屋风火墙较高,天井里只有一缕阳光透进堂前,屋里比想象中还要昏暗。每一家的堂前,香椅桌、八仙桌、太师椅、长凳的木纹里,透着时光的细密和生活的安宁。一如烟熏的窗棂、房梁上,还有残存的雕刻。一幅幅木雕,都是祈愿的连缀。尤其是茶商李岩福家的客馆,隔扇门、窗棂、门柱上,雕刻的琴棋书画,戏曲场景,以及瓜果图案,都蕴含着古典的审美情趣。在形似暖轿的轿屋里,大红的囍字格外醒目,屋柱上的婚联,不知撰题了多少李家女子出阁的喜气,以及对新人的祝福。

严田村的宗祠支祠、书舍馆塾,时间都凝结在百年或数百年之前。这,是村庄崇祖睦族与诗书传家的一种参照。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慢慢都会体味到村庄凝结在时间深处的性情,还有捉摸不透的默然与寂寥。中午时分充足的阳光,让我看见了村庄岁月的斑痕。开裂的祠堂门,斑驳的墙体,朽了的梁柱,只是时光留下的剪影吗?紫阳世家秩叙堂的堂匾,苍劲古朴,脱落的墨块却让字体有了残缺。据说当年祠堂竣工时,找不到合适的斗笔书写堂名,是村里人用草鞋代替毛笔写成的……凝视着堂匾,我想,严田村寻常人家都有此笔力,真不知道村野田园曾藏有多少书家?穿街过巷,我梦游似记下了严田村的祠堂名:李氏宗祠、彝叙堂、宝善堂、春晖堂、紫阳世家、敦睦祠、敬爱祠、宗正堂。振藻园、钟英轩、学静轩等书舍馆塾,只留下记忆的诠释了。而南宋进士李知已后裔的私塾呢,门背后的铜铃,曾伴过多少村人的诵读?失去了金属的光泽,铃声依然清脆悦耳。铜铃挂在门背后,对后人又有着怎样的隐喻呢?

严田的深巷,俨如岁月的迷宫,我融进去了,很难出来。在巷口,我与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还有一群背着书包的少年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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