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赵金光
暴雨上学路
⊙ 文/赵金光
赵金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著有诗论集《子溪诗话》,诗文集《西溪1-9集》《赵金光诗词集》,楹联集《西溪书屋联稿》《百家联稿·赵金光卷》,散文集《追溯奇光·赵金光自选散文集》《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散文经典·(春秋赋)》,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中国楹联学会授予的“联坛十杰”等。
人生的路,坎坎坷坷,曲曲弯弯。我在儿时,生长在山乡,学步时就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上小学时有“从学越榛荆,披星踏月行。泻急洪、难阻童征”的吟唱。
我的初中生活,是在位于米仓山中的旺苍双河中学度过的。从我当时的家居老屋所在地虎(mao)儿圈,步行到双河中学,有九十余里山路,这种山路便是李太白《蜀道难》中大呼“危乎高哉”“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奇丽惊险之路。
由虎儿圈西行越黄家山,到龙门口走上东河边的山路北行,过罐子坝后是“百步九折萦岩峦”,路极难行。过了鹿渡,峰逼层霄、枯藤倒挂绝壁。金鼓岩一段路更把这山路的惊险推向极致,岩下是万丈深渊,冲波逆折,峭壁上一条嶙峋小路蜿蜿蜒蜒,走这条小路往往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前行。我有诗《过金鼓岩》云:“手攀千仞峭,脚踏吼涛声。放胆携粮渡,三年梦亦惊。”
诗中的“放胆携粮渡”指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学校不对家在农村的学生供应粮食,必须自带口粮去上学。携粮过金鼓岩,因山岩陡峭,须放胆而行。
过了金鼓岩,得再过一条河才能向位于半山的学校攀登。这条河是双河之一的东河,那个时候平日河里水量很大,波涛汹涌。涨水时,更见“奔雷卷雪舂怒涛”。河上无桥,有木船无艄公,引人想到韦应物《滁州西涧》中:“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一条绳索横在河上,靠渡河人自引木船横渡。我有诗唱到《双河古渡》:“扶崖移步过双河,无棹无桡怎渡波?喜见仙家云道在,手牵绳索引槎过。”
每次往学校走,都需要用整整一天的时间,鸡鸣即起,曙光初见,我等上学的学子在家人的陪同下已经走在幽暗的山路上了。到学校时,往往已见月上山头。平日里住在学校,每年除寒暑假外,一个学期会有两次归宿假,让学生回家背粮食并与家人团聚。
与家人团聚带来许多欢乐,来回的路却让我们这些学子吃许多苦头。初中第二年暑假快结束时,连续数日暴雨。
旺苍山区的暴雨,往往就是雷暴雨。开始是一阵撕天裂地的雷声,那雷声尤其在夜里仿佛欲炸开这混沌的夜色,欲吼醒宇宙万物。惊雷响起,天地为之颤动。雷鸣之后是闪电,一道道闪电出现在黑沉沉的天空,不仅撕破了天幕,也撕破了地幕,让地上万物在雷吼和闪电面前颤抖。老人说这雷声是对不孝的子女或浪费粮食的人,以及其他有违天道有违地道有违人道的人的警示,这雷声和老人们的这些话,规范了许多人,也规范了我。
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雷暴雨,没有记忆中初中第二年暑假后期那次雷暴雨猛烈而持久。雨下得很大,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雷电之中,天被撕破了一般,天河水、天池水一齐倾泻下来。这暴雨,冲刷了树林,冲刷了岩石。水灌满了堰塘,灌满了水池,也灌满了沟渠、河流。水满则溢,溢出的水冲坏了塘坝,冲坏了河堤,山洪肆狂,洪涛滚滚,冲击并破坏着它们在狂奔路上遇到道路和山石,路毁山移,吼石惊猿。沿东河上行到学校的路不能通行了,已经到了开学的时候,我们还滞留在家中,学生和家长都十分着急。
山乡学童的家长,渴望他们的后代能读书成才,从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走进书里刨食。河不能渡,山路受阻,如何到双河上学呢?我爷爷和几个同学的家长不愿意儿孙们因道路放弃走进书中刨食的机会,他们商量后,一致的意见是:翻山越岭绕道送孩子上学。
爷爷他们选择的道路是从赵家坝、水大营往北,沿汉王山山脚向西往双河行进。从地图上看这是一条最佳路线,爷爷在年轻时因打猎、因采药等曾在这些山中走动过,同学中有人有亲戚住在这一带山中。
第一天夜宿水大营芭蕉园,住在姑姑赵思俊家,次日三个同学在家长陪同下走上了回校的路。下了十几天的雨,难得有个晴天,清晨云开日出,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叶花草,格外亮丽,枝头小鸟的叫声也格外欢畅。刚刚爬上山坡,听到一声山歌传来,这山歌应该是对面山坡上放牛的童子唱的吧!
清晨见到客要走,
我唱支山歌送朋友。
此去山高路艰险,
一根木棍不离手!
……
山里的放牛娃为什么提醒我们在山中行路要带根木棍?没有走多远,我们就明白了个中的道理。刚下过雨的路泥泞难行,泥软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很难拔出来,有一根木棍支撑,既防滑又有利于从泥泞中拔脚。
踩着泥泞的山路,我们很快走进了树林。这树林是没有遭到砍伐的原始森林。森林里有许多拔地而起直刺云霄的参天大树,更多的是丛生的荆棘。夏日中的我们,衣着单薄,刺藤划破了衣裤,划伤了皮肤,带着伤痕,带着疼痛,我们艰难地走着。
“蛇!”同行的一位女同学一声大叫,吸引了我们一行人的注意,顺着她跳开的地方往前看去,一条粗大的菜花蛇抬头张望着,那张开的大嘴,那晃动的蛇舌,令人胆寒。
爷爷提醒大家:杂草多的地方,可能会隐藏着蛇,用手头的木棍边走边敲打,草惊蛇走,可以防蛇咬伤。带着对蛇的防范,带着翻山越岭的艰辛,夜幕悄悄降临了。在同学父亲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一户山民家中。山民的房子依山而建,是典型的川北风格,青瓦木板二层楼房,楼下养牛、养猪,楼上住人。这户山民是同学家的亲戚,从屋里的摆设看,属于比较贫穷的家庭。山里少有人员来往,见到我们因绕道上学走进他家,十分热情。
餐桌上一盆山猪肉尤其引人注目。盆里的山猪肉,肥多瘦少,一片肉竟有大人巴掌大,厚度也和巴掌差不多。山里人吃肉是很讲究的,从主人开始,一个“请”字说出,客人依次动筷子夹肉。一轮吃过,几杯苞谷酒下肚,由主人旁边的人提筷子说“请”,提筷子旁边的人说:“你请过来!”说“请”的人便开始夹肉,然后是旁边的人动筷子。一轮吃罢,下一轮又是这一套程序。看着大人们在这许多规矩中吃肉,我想:大山深处的山里人竟然保持着这许多老规矩,应该是山下的新风还没有吹过这密密的树林吧!
饱饱地餐了一顿山里人尽其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晚餐,山猪肉外,还有那些山菜、那些竹笋、土豆也让人胃口大开。吃饱了,喝足了,躺在楼板上很快进入梦乡。
一阵滴滴答答的雨声唤醒了我。雨声时大时小,杂着雨声的渐渐有了山瀑下泻的声音,我知道雨水已经泛滥了,担心明日的路上会遇到更大困难。吃过早饭,房主说下了一夜的雨,水又涨了,歇歇吧!爷爷说,已经过了开学的时候,耽误不起,走吧!
背着行李冒雨上路,虽有雨衣,却挡不住风雨,在风雨交加的山里行走,虽在夏天亦有阵阵寒意。河水猛涨,原来可以涉水而过的河流过不去了,好在有一些枯树倒在河边,拉来搭在河面上便于骑木而渡。
在风雨中行进最费体力,不到中午时分,早上吃饱了的肚子已经咕噜噜直叫了。我对爷爷说:爷爷,肚子饿走不动了,吃点干粮再走吧!爷爷说:好!一行人找了一处避雨的地方开始吃干粮。所谓干粮就是旺苍山区人惯于制作的火烧馍,这东西很干,利于保存,但吃起来就汤才好下咽。荒郊野林,没处去寻汤,取了山泉水来佐火烧馍。是饿极了顾不得讲究,还是条件所限没法讲究,一顿山泉水就火烧馍的野炊,吃得大家有说有笑。吃着火烧馍,有人望见树上有野果,便去摘来助餐。不记得是什么野果子了,只记得那份酸甜刺激着口腔唾液的分泌,使吃火烧馍干涩的口腔顺溜了许多。
往前走,愈加荒凉,走了很长的路没有望见山民的住房。在一行人担心夜宿何处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岩洞。岩洞里颇宽敞,爷爷说今晚就在这洞里住吧!往年猎人、采药人和逃避抓壮丁的人常常就住在这些岩洞中。洞里挺暖和,不受风雨之摧,燃一堆火,大家围火而坐。家长们讲他们的见闻和祖辈传下来的故事。爷爷讲他手提一把劈竹刀,在山中勇斗棒老二(土匪)的故事,一阵阵掌声把大家的情绪推向高潮。
走了三天路,一行人十分疲乏。听着听着,孩子们枕岩而卧,一个个先后发出了鼾声。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爷爷问我:昨夜洞外野兽打架你听见了吗?我说做梦也没有梦到野兽的事。爷爷说你睡得真香啊,昨夜洞外的树林中有野兽打架,又吼又叫,闹腾了好一阵才消停哩!我问爷爷:是什么野兽在闹腾?爷爷说没有听出来,这一带山林中有狗熊、野猪等野兽,常在夜间出来找吃的。
从洞里走出来时,风雨已经停了,虽然没有了风雨,同时也没有了路。我们已经走入大山深处,面对的是峭崿插天、瀑泉吼地的野壑,野壑峭且深,流涧万丈,峭壁与峭壁离得很近,放眼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峭壁,走过去则要费很长的时间和力气。
跨越谷地,用了许多办法。最踏实的办法是走下去攀上来,最方便的办法是抱藤荡过,这个办法有一定危险,需要合适的条件,如谷底不深、谷宽距离在可荡过的范围内,如有藤可抱,并能避开危险,有家长保护,对岸有人接住。荡过去了,攀上对面的山崖还很费力气,坡陡坡滑,往往需要倚仗树枝葛藤助力。下坡会好一些,遇上土坡,往土坡一坐从高处往下滑,一次可以滑出很远。顾不得泥土弄脏衣裤,顾不得坐不稳摔倒,几次冲击便滑到山脚。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跨过了一河又一河,终于来到双河对面的山巅。在山巅上望见金龙山旁的双河中学时,一种经过千辛万苦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油然而生,我们几个同学对着对面的金龙山,对着金龙山旁的双河中学一起大声呼喊:“双河中学,我们回来了!”
我曾经有词《鹧鸪天》写到这次暴雨上学路:
家距双中隔数山,当年暴雨急如湍。洪涛肆断拖柴路,吼石狂惊觅食猿。
骑木渡,枕岩眠,饥吞野果渴吞泉。抱藤荡过狼嚎谷,也学阴平滚草毡。
⊙ 徐俊国·钢笔画12
鱼在抄袭鸟的飞翔,
我在复习童年的忧伤。
专栏
⊙ 她的小说有中国传统的美学智慧在里面。……深得古典美学的精髓。
——杨庆祥
⊙ 现在常说“传统和现代如何融合”,这是很难的。计文君有很好的背景和实力,她研究《红楼梦》,又把理论的运用变成了自己的内在审美特征。
——梁 鸿
⊙ 她的写作有相当强的自觉意识。……可能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固守传统的、更有精神清洁性的人物。
——郭 艳
⊙ 计文君的写作方式是古典写法、批判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三者的混合。
——樊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