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
薛华,译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
而那些宝座呢,它们在哪里?那些神庙何在?那些祭罇在哪里,
它们斟满了琼浆?那种愉悦诸神的歌曲何在?
那些渺远中的箴言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德尔斐在微睡,伟大的运道在哪里发出声音?(面包与葡萄酒,第4节)
这里出现的是这一从一种巨大的孤寂感升起的、痛苦呼唤出的“在哪里?”这一发问在寻找什么?诗人在呼唤中眼看的是什么?诸神的逃遁和与此相连的人寓居的荒废,人的作品的空虚,他们业绩的徒劳无益。与之同时,眼神却敢于投入往时的希腊,而不依赖对这一岛屿世界的一种实地经验。为什么荷德林不需要这样一种的经验?这也许是因为他还广阔地预先看到了那位正到来的神,以致在这一预见的空间内,往时的东西才达到他眼中特有的现在。这样一来,这一诗性的呼喊也就绝非是发自单纯一种孤寂感,而是发自超越一切困境的、对于一种正到来东西的信赖感?这个东西只是自己在来近,给一种热切的呼唤提供保障。我们今天之人还倾听这一呼唤吗?我们还理解出这样的倾听必须是一种共同呼唤吗,甚而完全是在人的这样一个世界:它沿着自我毁灭的边缘狂跑,它种种造作的喧噪声盖过了每一呼唤,并将之挤压的不足一道?
在这样的时期,于没有前景的东西中兴起对一种视景的推想,使之持存,还要求有一种更伸展一步的预见。照此说来是对诗人的一种超越吗?永远也不是。这里比他言语更前跨的是同时比之微少的,不过同时先对于我们是最不可少的,即是:那一领域能以才打开,能以扩展和能以司命,在其中能够保证神的一种到临,并为庆祝神的到达准备好值夜人。
我们将应如何来找到这一期待的领域?仅仅是通过我们寻找它,而非发明多余的物事?谁来给我们指示道路,向我们提供可能一睹所寻找的领域?这一领域是在我们后面,不是在我们前面。那需要的是思忖着向这一领域返观,这是有一原古记忆持久给我们加以保存的、然却是通过我们意以为知识和占有的一切依然被倒置的东西。不过也只是能够寻找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虽然是以被遮隔的方式。
如果希腊众神与其至上之神一时到来,那他们也只是化身在一种世界而来,其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古希腊的神国内具有自己的根据。假使古希腊思想家们在众神开始逃遁时思考过的东西,不曾在一种成长起来的语言中被言说,假使被言说的东西后来不曾被改铸成一个异质世界看法的工具,那么现代穿透一切的技术和从属于它的科学及工业社会的、在其特有性质内尚且被遮蔽的力量,现在就不会施行着统治了。因此,假使现代世界的强力不是同众神昔时逃遁有一种谜一样的关联,那么我们也就不需要对逃逝众神的缺场进行跨度久远的纪念,不需要对他们改变形象而到临的领域进行预先思考了。我们在人类可想单纯自我毁灭的极度危险内寻找一种能救助的东西。
是否会找到那一我们寻找的领域?当我们造访希腊人尚还持存的国土,这时我们向它的地,它的天,它的海和它的岛,向那些遗留的神庙与神圣的剧场求问,是否就会有那一发现?我们这些更匮乏、更可悲的人也许须得访问这一岛中之岛,尽管也只是为了在其道路上鼓舞对那一领域长期来怀抱的一种预感。
就因为如此而从那颗倾爱的心具有事先预感的跳动,在前几年产生了游访希腊的建议,并赠送了这一礼物?当然,这以后是从对于失望的忧惧而来的一种长期的犹豫,以为今日的希腊可能防止古老东西以其特质显现。而这也是从一种怀疑产生的犹豫:是否归想给逃逝众神的这个国度的东西可能不外是一种想出来的东西,并且不能不把思维道路显示成迷失之途。但是那种所预感到的领域,却向再思坚持自己的现在。所赠礼物要求完成它。
二
当访问希腊这件事以共同乘船出行的形态提供出来,访问的决心就变得轻易起来。我们也就能够以几乎不会更好的方式使自己走近这一一直遥远的岛国。
在威尼斯多雨阴冷的几天,成了一个奇特的前奏。我们身陷其中的、没有面容特点的豪华旅店,通过它的空聊景象同一种败落景象衔接。这一景象是这一城市的标识。历史上晚了许多个世纪,而以此在时间上对我们比希腊更近,威尼斯止于没有什么指路的力量。这里已沉沦为记史学的对象,成了生活无计的作家们的诱人图景,成了种种国际会议和展览会的喜乐场所,成了外国工业的抢夺地。共和国昔日的威势和华美从残存下来的东西里已退去,这些东西中错综多样的建筑与广场可以没有边际而一直另法加以描绘。甚至复活节前星期日在大教堂举行的礼拜在其漫不经心的仪礼上也如同是一场表演。在这一礼拜仪式上,人们早先还曾能期望看到一种活的传统。一切都老化了,但却不是老的;是过去的东西,但却不是存在过的东西。后者是把自己聚集在一种常住的东西之内,以便把自己的新赠送给等待的人们。
谁如不是止不住把现代技术世界的强力视为合乎心意的景观,当然尽可以因这个城市靠记史与审美而提取来的魔力一时短暂地感到愉悦。然而,谁如给今天的世界状态寻找那规定着它的、但是还被遮蔽的位置,并且知道新东西中一切最新的东西如果不是被带回到它们本老的东西内,它们连同那种向记史学东西的逃遁就将瓦解,那么威尼斯对于谁就还只能是这样的海港城市:在它的码头过站,走向希腊开驶的船只来停泊一下。这样说可能在记史学上是不公平的,从历史意义上来讲则是必然的。历史高于记史。在历史中支配的是运道。
显现成为运道图像的是夜间的大海,它本老的波浪纹理不管不顾现代内燃机船而按照自己的法则动作。
从宁静的大海,达尔马提亚 (Dalmatien)长长延伸的岩石海岸在晨光中升起。我们的客舱是在“Jugoslavija(南斯拉夫)”号的甲板上,由于摆放的救生船的遮挡,很少使人能看到远景,不过它是在所说的“桥樑”附近,在那上面,我们可以居高临下很好地看到船驶入海湾与港口,也可以看到船驶出,开往开阔的大海。友善的船员们乐于应大家的请求进行解说,甚至允许进入驾驶室,解说其中的仪器。同样殷勤和周到的是用餐时的照料。
在第二个夜间航行后,大早时,科夫(Korfu)岛,这古老的克法勒尼亚 (Kephallenia),就出现在面前。这是否就是菲肯人(Phäaken)的国土?初看起来似乎和诗人在奥德赛第VI章里给的样子不一。我和同事恩格尔金 (Engelking)一直呆在船的上层甲板,一边回忆在弗莱堡同作私人讲师的时代,一边沉静地看着希腊的土地和群山。可那就已是希腊?那预感到的和期望的东西不曾显现。携带来的这些表象是夸张了的和被误导的吗?一切都宁说可比是一种意大利风景。不过歌德在西西里岛终曾首次经验到接近了希腊的东西。尽管并非是已写下的一种瑙西卡 (Nausikaa)悲剧的蓝图,在那里还是促使歌德接受了那一不断考虑、甚至带有细节的通体蓝图。为何这一蓝图不曾实现?从一种近代人道主义看来,即令是他也还带有一种罗马-意大利式的希腊的特征?为了随后在高龄再预告机器时代的来到,那一世界眼界对他就已足够?
过午后,从科夫岛向伊萨卡 (Ithaka)航行时,怀疑情绪在上升。伊萨卡作为奥德赛的故乡,曾是对希腊东西的承许。保持的怀疑是,是否还会给我们提供一下对本初希腊东西的一种经验;众所周知的是,是否每一这样的经验不会是由经验者们今天的视野先就规定了的,因之也是被限定了的。怀疑是,由此一切想要再次获得那一开端进行的努力,是否不会依然是徒劳的和无果的,哪怕所有的努力是愿意以随一有限的方式达到。怀疑是,是否这样审思不会使航行中直接的经验扫兴。为什么不是径直抓住所看到的东西,以一种简单描绘作番见闻讲述?
可是不能好像“希腊”不是已然经常足够而多方妥帖地、且知识渊博地被描写过了似的。让我们归终还是满足于看到与我们一起旅行的真正上心的游客们静躺在甲板上,阅读着那些关于希腊广有告知的旅游指南和流畅地写成的书,并使自己有知识吧。整个航程期间,我从未想要否定这样一类希腊旅行的正当与愉快之所在,但我脑海也没有离开这一思想:关键不在于我们和我们种种的希腊体验,而在于希腊本身。
希腊还被许可言说它特有的东西,并向我们今天之人提出要求作它的倾听者吗?向我们,向这样一个时代的人,在这一时代的世界内设置的设置品将其冲击力和人为性渗透到每一去处。随之而来的审思从远远之处打开自己,从意义中来打开自己,亦即通过从希腊航行的航向来推想,并避免直接从事经验而乃朝向所期待的东西打开自己,也许只有当后者被同今日的世界关联起来才行,而不是经过对个别性东西的一些体验遭到贬值。
三
这其间于下午伊萨卡满布森林的海湾进入了眼帘。起初相当长时间内不知船应当停泊在哪里。后来船的意外转弯给眼睛展开一处地方,那里明快的房屋在深色的山坡陡立而上。当地人和学校青年同他们的市长一起,愉快而有节制地来迎接德国的客人们。这位市长曾经在德国。这就是奥德赛的故乡?即使在这里,许多的东西也似乎决心不与这些天来初步朗读荷马时眼里出现的图景相衔接。这一朗读是在康士坦茨一处中学一位杰出教师的带领下进行的。如同在克法勒尼亚港那样,这里再次缺了那一希腊东西的现在,这东西在后来的研究中和对古代思维的论讨中取得了更清晰的线路:没有什么理想的风景,而是一个世界,这一世界愈来愈咄咄逼人地说话,并使对自己的通常看法陷入动摇;可是再说也没有什么那一历史图景,这一图景包含着希腊精神的一切生活区域与历史时期,或毋宁说是一种指令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召唤,这一指令曾给希腊定在的整体赋予相符结构。可是这如何应会在伊萨卡岛上展示自己?
不是那一希腊的东西,当一位东正教神父把一建有圣像照壁的小教堂给我们看,在接受一些小礼物后把蜡烛点燃,我们所遇到的是东方的东西,拜占廷的东西。从一些花园,妇女们递来正开着的花表示欢迎,在路上是孩子们递来。
晚间,较年轻的一些船客和船员在岛上友好的居民们那里娱乐,一直到仲夜时分,这时船向卡塔考伦 (Katakolon)航行,这是伊里斯(Elis)地区一小港口城市。
“Jugoslavija”号在船坞下锚。借助船筏和一些旧艇,我们在临八点时被转送到近处的海岸,从那里,几辆大轿车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经由庇尔高斯 (Pyrgos)把我们送往奥林匹亚(Olympia)。一些小个子的骡马和驴子不慌不忙地在公路边缘舔食简陋的饲料,另一些则驮着沉沉的驮子缓慢的行走。一些寒酸的房子和没有品味的新建筑排列在尘土飞扬的车道旁,直到车辆被包进高高的松树林的浓荫内为止。
现在那个地方就定然来了。一处地方,在那里,昔日整个希腊在炎炎夏日为了那个和平的比赛节日把自己联合成一体,并来庆贺自己至上的众神。
但我们先还只是看到一个未予整修的村庄,一些建成一半的美国酒店更使其面貌不堪。不久,几乎干涸的克拉底奥 (Kladeo)河谷上一个高空桥,把我们硬是引进了克洛诺斯 (Kronos)坡地附近令人失望的景象。昔日这条河的淤泥和卵石怎样能把阿尔提斯 (Altis)这一神圣的庙区淹没,甚至把这个地方的名字也勾销,而在那里整个希腊民众曾聚会,实在难以思议。这种风景在意大利似乎也可以找到,但希腊精神的真正节日场所恰恰是被奠定在这处风景区,而且和这一场所连在一起的还有按照奥林匹克赛会(Olympiaden)订立的纪年尺度,这诚然就更加难以思议。
阿尔非奥 (Alpheio)宽宽的、颇是可爱的山谷之可以让人当作同强烈竞争、同希腊质体的运命相一致,只是形同通过一种无可说明的牵强附会。这时候又生起一种怀疑:这一长久怀有的、常常连贯思考的质体,是否径自产生于一种随意性表象,在现实地存在过的东西上没有支点。
疑想着这一点,在明亮早晨夜莺的鸣唱声中,我们步入了阿尔提斯令人生疏的宁静。在这块废墟地上,除了我们搭配适当的几个小组,还没有什么来访者。献给赫拉与宙斯的令人惊奇高阔的庙宇基墙,硕大的、以种超人的力量切割成的鼓形柱基,作为被掀翻的仍还保持着它们直挺的、在承重的昻然之态,所有这些都拒绝显出单单巨大高怪的样子。
这该对于一种有度的寻访是一种示意,这一寻访在随后几天需要经得住对它的考验;这该对于一种清楚的见解是一预兆,看到考古的研究诚然是必要的和有功劳的,但虽如此对于在往日建筑起的东西当中引理的和发生的东西却是不够的?“建筑起的东西”,这乃是说:供奉给的东西。
四
从神庙区通往竞技场——而关于它,保沙尼亚斯 (Pausanias)还曾作过报道的那条圆曲的过道,把我们引向了比赛场地。可说到底,这些比赛本身和在它们当中高扬的众神临近,这一切如果离开庆贺它们的歌曲,又会是什么?如果离开那种正是通过自己起伏协合的声音才得以揭开和隐蔽起来的歌词,那里会有什么?假使不是诗人的语言在言说,这一切会是什么?平达尔的奥林匹克赛会第一首胜利歌同时能飞扬到西西里岛上苏拉库斯 (Syrakus)和阿克拉加斯 (Akragas)的宫廷。他在歌的开头部分写道:
最甜美的是水;不过金也如同
酬赠的火一样
在夜空放出明亮光辉
比一切添加幸福的财宝更加辉煌。
可如果叫你,可爱的心,
来歌颂一场比赛,
那就请把目光转朝太阳;
没有星辰能穿过寂寥的大气游动,
尽管白昼时能以更加光亮和更加温暖。
奥林匹亚就这么同样之光辉。
和你的歌相称的没有更美的东西在绽放。
这个位置举行的节日消失的美,对我们隐藏了起来。然而这一美作为构形与形态直接的现在却曾在等待。在奥林匹亚以多方的见地和细心建立起来的博物馆保存有这些构形与形态。不过我们先还是整个中午在阿尔提斯附近停歇在长有高草的一些老树下。蝴蝶在草上嬉戏,使得宁静更加可以察觉,这使人稍微推想是在森林之神潘的时刻。
后来在博物馆内把宙斯庙里山墙面的形象,和宙斯庙在阿尔提斯的残余碎块联系起来想,并以此避免自己把所看到的东西像是分列开的作品一样委诸一种艺术享受,这慢慢就起了美妙效果。当然,拉庇泰人 (Lapithen)和马人们(Kentauren)间争战的呼啸是如此之猛烈,被威胁的妇女们的恐惧是如此剧烈和震撼,高高在上发令的阿波罗高昂的美是如此带有神性,以致有人会因此而忘记山墙上作品的艺术特性。或者说化入作品的艺术是静静安于作为作品与构形自己采取自制,以促进那里带入开显范围的东西?
同样的情形适用于在珀罗普斯 (Pelops)和欧伊诺马欧斯 (Oinomaos)间比赛之前态度上紧张的等待。在另外什么地方沉默作为一种定在空间的空间性,是如此单纯地得到表现的?不过两个山墙面昔时也不是与观察者处在同等高度上的观察对象,而只是从大的高度往下让眼睛可看到。它们一般是朝向观察者,朝人间的观察者而构形的吗?它们巨流般的、沉静的显现,作为圣礼献品,不是旨在看到不可见的神吗?
几瞬间,在这里被呈献的东西与今天艺术意志所设置起的东西之间撕开了断裂,后者在卷入自己的网罗时,将自己转交给了工业时代的造作,一直甚至没有能力仅仅把自己的东西展示给这个世界,更不要说将之放到世界变化的道路。
于是现在和一种造作而成的艺术产业的迷惘状态对立,形成了赫剌克勒斯 (Herakles)-方墙同山墙雕刻的一致,即同一的世界风格,它在埃斯库罗斯悲剧里,成为极有力的诗人语言的歌声。借此经验进行的审思,随之就易不再经受作艺术史上风格比较的试探。普剌克西忒利(Praxitele)的作品赫尔墨斯,在其被树起的特出位置上近乎是挑战人来作那种比较。现在回忆又回到了康士坦茨的那个中学,在那里,这尊立像最先作为希腊雕刻艺术的典型被介绍给初中学生,自然没有引起反响。只是在15年之后,赫勒 (Helle)在一次关于希腊人雕塑作品的讲演时才到来,这种讲演年轻的教授布邵 (Boschor)本世纪20年代初在弗莱堡于“从巴门尼德到暜洛丁时希腊人的雕刻”这一奇特的题目下作过。无论是前一位,还是后一位,都不是雕刻家。但是一位在希腊运道的开端上曾给一种视野打上印记,这个民族的事业与作品将在这一视野之内现象。另位则曾创造一种视野,在其内希腊精神的解体和终结进行运动,从那里起,希腊精神的早已被掩盖的形态将规定后续的世纪。
五
奥林匹亚曾提供所寻求的对希腊世界特有东西的洞见?既有又没有。说提供过是就这一特有东西自昭明的远度之轻柔潮涌,曾从那些造型作品内直接言说。但是它们却是在博物馆内,所以说“没有”提供,至少奥林匹亚这一地带还不曾把土地上希腊性的东西,它的海洋与天空,开释提供出来。
希腊性的东西保持是一种被期望的东西,从古人的诗作预感到的东西,通过荷德林的哀歌和颂歌而拉近的东西,在长长的、自己的思维道路上被思考的东西。
夜间通过哥林多 (Korinth)海湾航行,把船在第二天早晨引入这个城市的港口。一个痛苦的、内心矛盾的日子开始。旅访迈锡尼(Mykene)就在前面。对前希腊世界的一种防备心理升起来,尽管对这一世界的论讨才帮助希腊人进入自己特有的东西。但所要求于我的,却是现在终于找到这一特有的东西。此外它也吸引我到阿尔戈斯 (Argos)和涅墨亚 (Nemea),希腊竞技会的另一个地方,就像在平达尔的优胜者赞歌内同样所呈现的。
孤寂的涅墨亚村嵌建在宽阔的山谷底,谷底四周被层层叠叠的高地围绕,高地的牧草地上,羊群在缓缓挪动中驻留。这整个地区本身显得就像是独一一处约请来参加节日比赛的竞技场。只还有三个各各分留下的高耸柱石,尚在言说着昔日的宙斯神庙,它们在景色宽大的范围内,如同一架看不见古琴的三根弦,为有死者们所不能听知;风在琴弦上也许在演奏着悲歌,演奏着诸神遁逃的余音。
同样被离弃,在阿尔戈斯人土地内一处前山的平地上静躺着一个叫赫来伊翁 (Heraion)的神庙,浓香绽开的繁茂花畦四处点缀着神庙残余碎块,这是对一个已沉亡世界每年忠心返来进行的祝贺。对面是阿尔戈斯的城堡山。埃斯库罗斯《欧瑞斯特》开端写那位守夜人在山上等待时张望着火的信号,他的言词现在生动出现在记忆。一时间,一种已经完成的运道展示出它的轨迹:
我请求众神解脱长期每年值班的
这种种劳苦,我驻扎在这里
在阿特柔斯家族屋檐下像只看夜狗一样
一旁看着寂静的星星们夜间往来 ……
如果荷德林的诗另样保持是对存在过东西的记忆,并且向人心赠送一种充满密意的信赖,那么他的问题“伟大的运道在哪里发出声音?”本身就在开示一种回答。肥沃的阿尔戈斯平地在大海边沿结束,在海湾上方,山崖城市瑙普利亚(Nauplia)在向远处瞭望,它早先是阿戈里斯(Argolis)盆地部分的港口。
穿过一个有小块粮地,有时不堪、有时可爱的山谷,一条侧路朝着厄庇道罗斯 (Epidauros)方向引往阿斯克勒匹欧斯 (Asklepios)圣地,并引入由雕刻家波吕克勒特 (Polyklet)建成的多方赞誉的剧场。这一经常加以描绘的建筑物,使人可以十分宁静地眺望那些以阶梯方式上升的山丘与林地,高高的、尖锯齿形的阿剌克乃翁(Arachnaion)山突立其上。不过如果我们不是停于旅游者对景色的乐趣,也不是停于古代研究者们的知识渴求,那在这里就宁可只还是荷德林在“面包与葡萄酒”(第6节)内提出的问题被提出来加以一问:
为什么就连它们,那些古老神圣的剧场,也在沉默?
“为什么”?我们几乎还没有能力接受和承受这一问题,以期认识到今天之人依恃自己的进步,站在这样一些节日建筑面前,是何等之可悲无计。这些建筑是在救主时代之前赠给的。那一剧场并非徒劳地在神庙区与浴场附近自己升立起来。在这些地方,远游而来的人们曾寻求解除自己痛苦的治疗,但他们之到来也许是为体味缅怀消逝诸神而产生的痛苦。
只要那种在其最特有的性质内曾规定希腊精神世界的东西,对我们保持是被隐蔽的,我们审思所有这一切,就只能是困难的。一再重新突显的问题是:我们应当在哪里寻找这一最特有的东西?对它寓居、创作与庆祝活动的每一场所的每一寻找,都使我们越来越无计可施。
六
这样,在从瑙普利亚向克里特岛夜间不平静的转航后,在这里找到所寻找的东西,或者也不外是对问题得到一种较严格的启发,这些希望是微小的。
原因是,这一希腊诸岛中最大的岛屿,从海里以一些苍茫的山峦陡然而起时,封藏着一个更加陌生的前希腊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纪才发掘出的属于米诺斯文化的宫殿和城市中,我们从赫剌可莱翁出发只是参观了克诺索斯 (Knossos)。建在一个宽广的、多曲弯的山谷,迷宫见证着一种非好战的,只是致力于农耕、贸易业和乐生的,然而却是高雅化与至为精致的定在。一位女性神明可能曾把所有的敬仰聚集在自己身上。埃及-东方体性的东西得到了表现。如同整个的,一再使人遇到的双斧标志是谜一样。从巨幅的壁画到日常生活不显眼的使用物,一切都转向贵重、华美和珍饰。
从不同的发掘地而来的发掘品,收集在不几年前重新布置的赫剌可莱翁 (Herakleion)博物馆内。这在物件与形式上是一种丰宝,发着一种奇妙的光亮和耀目的光芒,这些让人问:在各物内发光和其中隐蔽的会是什么。那些小制作的雕塑和献祭身像没有说出任何一义性的东西。在迷宫和豪华之间也许存在某种联系?作为形容词,“luxus”(豪华的,超常的)是指某种东西被从它的位置推开、推移和扭离,它是那种离开和避免习常东西的状态,在它成为自我目的,并在大群人中出现的地方,就惑乱人,引人入邪。迷宫就属于这种东西之列。
不过米诺斯-克里特世界的豪华-迷宫的东西,远远不是浅薄无聊和空虚轻浮的。可是在这种误人的光芒中有什么发光芒呢?这一问题已经就是不得体的?在光芒中显现的仅仅是光芒本身而已,以致它不能隐蔽和隐藏任何东西?它只是意欲在诸般建筑、建构和建架的绝非无序的多样性内发放光芒?
我们拒绝沿岛的南面向伐斯托斯 (Phaistos)作费力的航行,而保持在船上。地属赫剌克莱翁的巴沙尔 (Bazar),也很少有吸引力。思绪停留在博物馆反射出的光芒,这一光芒早先曾属于一种成长起来的定在的自由结构体,对于希腊的东西是异己的,尽管如此却对它具有魅力。
被称为伊达 (Ida)神山的那个积雪山顶放出的是完全另一种亮光,是在提示着希腊的东西?山顶不是朝那些“可爱的岛屿,这一奇异世界的眼睛”示意 (荷德林:眼泪,第2节)?但我们向冦克拉登 (Kykladen)群岛的航行显得还很远。我们是否可以置身它们范围的中心,这还说不定。
经过一夜,船到达了罗陀斯岛。我们走得离小亚细亚海岸已更近。可离希腊的东西更远?还是事实上就在它运道的领域,这一运道在和“Asia(亚细亚)”的论争中曾起支配作用,因为它曾改变粗荒的东西,把激情调和成一种“更伟大的东西”,它对于有死者一直是太大的,因之也就给他们谦恭地进行崇拜安排了空间?
面对这一诱人的岛屿,无论是本意还是歇息需要,都没有阻止我走上陆地。集中作一种新的再思,要求着自己的权利:同亚洲进行的论讨,对于希腊的定在曾是一种富有成果的必然性。对于我们,这一论讨今天是以完全另外一种方式,在远为更大的幅度内,对于欧洲的命运和对于称自己是西方世界东西的命运,乃是决定。然而现在被现代技术的、与由现代技术开释的原子作用场的辐射带包围与穿透,已不再仅仅是西方世界,而是整个地球;一夜之间,这一决定也已变成一个问题:人类是否与如何还来解放自己,进入和一种力量的关系,这一力量能以驱除技术本质具有的暴力。鉴于这一世界形势,回想希腊精神特有的东西,就是一件不识世事的事情了。至少显得是这样。
七
人们说,罗陀斯 (Rhodos),这玫瑰之岛,富有水泉、植物和果实,说越过许多世纪它的历史充满了变换,而那些见证它的建筑物遗迹是多样多姿的。观看所有这一切,对于旅行者们可以是有教益的和开心的。
在高空和大海蔚蓝色每时的变化中兴起一种思想:是否东方对我们还可能是光升和明开之处,是否不可以毋宁说,事情不外只还是以记史方式制造的和人为延承的灯火冒充了从那里来的一种启示的映现。
诚然,亚洲的东西曾经给希腊人带来一种暗色的火,他们的创诗与思维活动把这一火上火焰性的东西,嵌合进明朗而成体的东西内。这样,赫拉克利特就必定把在场东西的全体思考为κòσμος (宇宙,世界),把κòσμος思考为τòναυ'τòνáπáντων,为“从各处同一的饰品”,整一的装饰,不过恰恰“既不是由众神中某位神,也不是由人中某个人”(残篇.30)制造而成的。可是如果我们死抠字眼,并以此而拒斥对κòσμος的一种解释,这一解释是以被推衍的和旧用过的表象为支柱,那我们对这位思想家的言说就会感到奇怪。
κòσμος,是饰品,装饰,不是被理解成高兴加的配件,而是被思考为“装饰”这一老词汇意味着的东西,即光照,这种光照使某种东西映现,使在场的东西在光之内在场,每时刻在其时刻内,在其各限界内是被区别开的,并且在唯一一种会聚内属于一体:这个词这样来想是被说成言说在场东西的整体。只有当κòσμος是这样来想的,才可以理解在什么限度内赫拉克利特能把宇宙想成是永远升腾着的火,光辉照耀的-熊熊燃亮的火,是“使质体点燃的 (使之发亮和映现的),使质体熄灭的 (撤离的)”,并以这一方式带来有度东西和无度东西之间持续的双向作用:一切事物对于火与火对于一切事物的彼此相互交换,适如金对于商品与商品之对于金交换一样:(残篇.90)。
在和赫拉克利特的对话中一天就过去。晚间兴冲冲的游客们从林朵斯 (Lindos)返回。我误了去看那里高高越出大海层层建起的卫城。
随后一天是复活节,船行过多德卡内斯(Dodekanes)群岛几个岛 (有考斯 [Kos]和帕特莫斯 [Patmos])。但即使是这些岛屿也没有能够吸引我们上岸。不过因回想起荷德林的颂诗,帕特莫斯曾出现在脑际。那一有宏大布局的、发问着的诗节开始发言,它开首是:
但如果随之
美曾大多所依赖的那位
现在死亡,……
这一诗节结束的诗段是:(而如果……)
至高无上者自己
把他的面容转开,
因为在天上或绿色大地上
不再可以看到有
任何不朽者。而这意味着什么?
在迅速降临的夜间,我们长久站在舷栏杆边,看着深蓝的、有时泛起泡沫的海流,这时对于给不停召唤的关于希腊定在及其世界特有东西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所抱的期望,更加集中和更大地变成了在这一可能性面前退缩。这种暗色的水对于到来的、自己一直还遮盖着的答案,是一种先兆吗?
经过缓慢的航行,船在平静的水里左舷沿着相邻岛屿雷内亚 (Rheneia)于上午飘游向得罗斯岛 (Delos),以便在它平坦的海边下锚。还没有下船,我们就遇到一些妇女沿着一条不大显眼的小道排在那里把各种颜色的纺织品和编织物铺在地上出卖,——一种快活的景象,同时也是一种虽说贫困但却勤劳生活的消息。这些妇女从哪里来不得而知,因为这一小岛几乎没人居住,而且它上面生长物很少。与此相反,这块逐渐隆起的土地散布着神庙的废墟,建筑物、人像和各种类型的场地。和到现在在航行中看到的一切相比,这个岛初看起来显得荒凉和孤寂。这当然不能单纯归于一种败落,因为不久从这里一种唯一性的、到此为止在没有一个地方察知的要求就开始提出。一种存在过的伟大开端的被包起来的东西在从一切中言说着。
八
金索斯 (Kynthos)山顶从岛的中央陡立而起。经过嶙峋奇特的原始岩石,经过废墟碎块,在刮得越来越强的风中,我们的步伐把我们高高向上引到多裂谷的山顶。随着每登一步,这个岛名的意义就变得是更加在释义的,而被-释义的东西则变得更加是在存在的。
如果说并非任何的描述都全然是被防止的,那这位神和这位女神多样性的和彼此对应的本质也仍然是难以描写的。
一切言说都从它之内接受和保存自己特征的规定,而通过言说,各一塑造与创作,每一行为与行动,也是这样,因为'Αλθεια是这样的范围:那自身呈示的、达于一切、形成内限面和解脱出的开放物,它确保每一在场和缺场的东西到达和停留,离去和缺失。
从这一事态看来,当一种可想是古老的传统,在柏拉图的 《斐多篇》内在言说着πεδ'ιοντς'Αληθεας,在言说着“非隐蔽状态的田地”,而每一“真的”在场的东西保持是被接纳在其中的,那还可以是什么奇怪的吗?
通过得罗斯的经验,希腊出游方才变成居留,变成亮起来的停留,在其乃'Αλθεια东西那里的停留。'Αλθεια本身事实上是脱出隐(藏的隐藏领域,这一领域提供居留:给φσις 自然),给山恋与岛屿的明粹而自隐的生展,给天空与海洋、植物与动物的生展。这样一种生展:在其内,各个东西在自己独具特色的、但也柔和灵动的形态内出现。因此,在通过'Αλθεια提供的居留内出现的也有ργον,一切通过人的创作树立起来的构形和建筑。因此,有死者本身是出现在所提供的居留之内,更确切地说,是作为这样的人:他们同非隐蔽状态对应,因为他们是以特有方式使'Ασλθεια内现象的东西作为这样和那样在场的东西显现出来。不过这一切乃是鉴于众神和服务于众神,众神的接近曾经是归功于隐蔽着的脱隐藏活动。一种早时奠基曾发生,依照它的嘱咐,思维应该有日变成纪念,并作为纪念而变成感念。
今日之世界嘱托给我们的是一种信息技术设备形成的无可看清的乱物堆,这一乱物堆已经使自己和不可伤害的φσις(自然)对峙,并已占据φσις的位置;在这一设备发挥功能上只还可以是通过计算来操控和达到。
这样我们就但愿经过长久准备后,即令也只还是稀少地,对往时从'Αλθεια领域接取了形态与尺度的东西所具有的在场状态能得以一睹。
在船已转而向米考诺斯 (Mykonos),国际旅游业的一个时髦岛屿,航行后,在思想还停在'Αλθεια的秘密时,这个小小的岛屿,这说着许多东西的得罗斯,便越来越远地留在了后面。如果孤独的得罗斯通过国际旅游业被包藏到遗忘之乡,并以此而保持得到保护,也许是不坏的。
九
在得罗斯值得思念的那天晚上,“Jugoslavija”号驶上了通往雅典的航线。又是暗蓝色的静寂的大海洪流。这时思想所系的问题是:是否还可以和将如何使我们得到一种居留;为了这一居留,家园那些从不可伤害的不可见之物内生长起来的塑造与创作的力量,是否和将如何得以节省。是否技术的科学地工业化的世界,不宁可是快速而确实地制造自身加强的可能,由于这些可能,现代人到处感到是在自己家里。以此无家可归这一词语就真要最终有效被指是不真的了,并被斥为是一种空洞浪漫主义的遁词。但是,假如这一没有根基的、单纯从技术-信息上来保障的“在家里”,已经放弃要求任何故乡权,自己满足于一种无限制的旅游产业荒败景象,那将如何?不过,结局可能是连这一问题也不再有人理睬,因为每一自我满足事实上都会通过可预订供给一种不断最新的东西而烟消云散。
这一运道具有的不可遏制性,随之必定会拒绝人类有一种居留,这种居留把自己举奉给那些权利要求,这些要求向有死者要求进行一种服务于神的塑形与创作。通过那样一种的居留就会是给那些单纯服务于人的滚滚而来的发明提供支点,给日益增加的人的本质的毁坏提供支点,这种毁坏在人对机器的顺应中完成,在这样一种过程内完成,这一过程同时生产相应的对那些功效的盛赞,并以此唆使人类卷入自己的种种造作。
当我们向雅典靠近时,这样来眼观那增长起来的荒凉,眼观那不可遏制的、使居留在告毁的运道,是为了什么?推动思想的既非是无望,也不是无关痛痒的今往比较。意中唯一的问题是,是否还可以给人类提供一种家园性的居留,提供一种更能起始的和更大的,一种更丰富的和更富尺度的居留,就像先前给希腊精神那样。可是就连这种居留也只是有过自己的时代,并已嘎然而止。
这一居留仍然不可重复。虽然如此,它却并未消失。它仍然是作为一种开端,这一开端在多重变易之后,规定着现时代技术的、科学-工业化的世界。
这个时代的历史行程是由一点一起来决定的:同开端的关系仍然是一种被遗忘的关系,还是变成一种纪念着的关系。
出游希腊如果应当是和一种享受性的旅游和求知性的旅游不同的,它就必须恪守这样思考的线路。
清早我们为了随着看船驶入拜里厄斯港(Piräus),造访了那个桥。一种灰暗的光使人不能眺望到什么。现代大城市上空的烟雾遮盖了一切希腊性的东西。在船坞那里停泊着美国地中海舰队的舰只。越过港口城市的混乱景象,隐约现出吕卡贝托斯 (Lykabettos)山和卫城的身影。
确信在强化:假如说所寻找的希腊精神在雅典尚还可以现出,那么穿透许多进行覆盖的东西,渡过许多导致转向的东西,必定曾遗留下一些传习的观念。
高兴的是,在船停在拜里厄斯港后,我们家一位女友来接站,并立刻乘车穿过港口区,沿这个城市宽广的现代街道,向城堡山上开去。当有人打开通往圣庙区的通道时,我们正好从上方到达。除了不多的建筑工外,当时没有看到有人。在朝阳的光辉中,在明亮的高空下,越出下面的烟雾,我们在城市远方来的一种宁静内,经过一再停歇,中经神殿入口,登上了那位女神的殿堂,这个城市就以她的名字命名。
十
在神庙建筑前面和里面,一切都使单单观看和了望一下也不可能。没有一处和神庙建筑有关联的适宜立足点可以找到。一种充分的驻留看来是被拒绝了的。圣庙作品建造的各部分已失去构材的东西。这一残破的东西在消逝。空间上的延伸和堆积使这唯一的地方密度增加。这个地方的能聚集的东西开始起作用。一种不可理解的光耀使得整个建筑作品悬浮起来,同时将之推举到一种分界固定、同承重的岩石联体的现在。这一现在之充盈是以遗弃圣物,在它之内那位逃去的女神的缺场不知不觉已来近。
没有任何考古描述,没有任何记史学解说,面对着进一步到来的来近运动的悄悄冲挤能以持久。一切以之带来的知识和意见,作为给后到的一些人的佐料,已沉入空无。
只有用力尝试倾听埃斯库罗斯 《复仇女神欧墨尼德》内创诗的词语所进行的述说,还才会提供一种帮助,以之在这一存在过的献礼的所在地进行一种遥远而合度的居留。
城堡山上面其余的建筑作品保持着它们的美,保持着那种迷人的和同时拒人的东西。然而它们却不容立即把自己与帕尔忒农神庙带入一种同调性的谐和。
其间清晨时刻不期然而流去,旅游参观人群增加起来,并叠合在一起。这近乎没有达到的居留,被举行的各种参观所替换。而这些参观又被许多照相机和摄影机的动用所代替。
人群的打扰不是由于其封死了道路与场所,而宁可说是由于其热衷于参观而走来走去,人们自己会出其不意被牵入其中,以致把那刚刚还在经验的东西降成一个单单为观看者存在的对象。谁愿意反对,或者竟且藐视这太多的人们当中有些人把对卫城庙区曾感受到的一种印象在他们进一步旅行时一起带上?
动人地建在山坡处的咖啡馆,在其花园内给人小小增强了一次力气,这以后我们便驶回市区。南国活跃的熙攘情景在对经验过的东西的记忆内是如此之非是现实,适如希腊民间舞蹈表演之依旧是预订的东西,人们在“阿玛利亚”饭店于午餐后先完成这一预订。在这个饭店,船上的游客再次汇聚在一起。
十一
刚过午,精通语言学的女友的车把我们带到苏尼昂海角 (Kap Sunion)那里的海神波塞东庙。美妙地设想的大路,沿着萨隆 (Saron)海湾平静的海窝穿过一些小居民区,并使人有机会看到对过的伊齐那岛 (Ägina)。在强烈的海风中,透出白色亮泽的神庙残余,站立在陡然而下的山的突出部。不多的几根升起的支柱,作为一架看不见的手琴的弦,侍奉着海风。向远处眺望的得罗斯的神,使手琴奏出的歌声在寇克拉登群岛 (Kykladen)的上空回响。
海角不长树木的岩石,如何会把神庙越过大海高高推举向天空,而给航船作为标识,这一国土这样一种姿态是如何向神性东西的来近打着招呼,并向它奉献全部生长物与每一人工作品?可是,在这里谁还愿意信赖一种可怜言说的能力?
然而,一切都仅仅是在一种未被说着的语言可信地给予入口的元素内才是现在的。但希腊的人与国在其被说着的语言内却被给与一种不寻常的秉赋,传输神圣东西的财富,传输神圣东西充满佑护的-威慑的性质。这个国度的人们和各部族尽管乐于航海,仍然知道定居,并且为了惠顾众神的所在地,知道对野蛮东西的界限。尽管全部的虚荣心,他们在竞赛中还知道褒誉伟大的东西,并在进行承认中把自己带向高远的东西,以便这样来奠立一个世界。
我们今天之人显得如同是从这样一种寓居被推逐了出来,迷失在计算计划的枷锁之内。我们在返向雅典途中于一条侧路上慢慢行驶时,行过一个明快而宁静的村庄,就连这个村庄,也不能完全驱散由于坦认现代定在日益增长的荒废化而加给的那些黯然伤心的思想。
在短时参观法勒伦 (Phaleron)及该地简朴的、有茂盛玫瑰园环绕装饰的房子时,同我们的女引导者约定第二天一早重新参观一次卫城和那里的博物馆。
帕尔忒农神庙初因经常看到的复制图和对个别图像作品的艺术史描写,有使人失望之虞。它眼前再次不止高出了这个现代城市,而且高出了在阿提喀 (Attika)地土范围内的居留。
乘船旅行因其各次仅仅有限的陆上行程,自然不曾能允许到一些山上漫游,在它们那四周披以光流的高处至少推想一下那里安家的神灵的现在,和至少那些比赛会的现在。
取代这点的是,那些以精心考虑列选的、且数量也不大丰富的卫城博物馆内早期时代的图像作品,提供看到一些情景,面对它们,每一理解意愿都被中止,被驱到纯粹一种陌生状态。不过这一性质的陌生物并不令人惊惧。它引入一个世界,这一世界曾经被定为一种伟大运道的一个开端。与来人遇到的这些情景最为相称的还是赫拉克利特(残篇.93)关于德尔斐的神所说的话语:
他既非脱出隐蔽,亦非隐蔽着,而是他在指出。
“指出”是一种让看;让看之作为让看,同时进行包藏,并保存被包藏的东西。在'Αμοσλοσθεια领域内,这样的指出是真正的事件。'Αμοσλοσθεια给在神圣物的前庭内居留奠基。
这样,后来在下面市里国家博物馆内成群人使我们没有能得以参观,这在那指出自身的东西方面,归根到底倒是有利的。然而,那里列展的出自厄琉西斯 (Eleusis)城的献祭浮刻却真该能对于我们变成直接言说的和以此而充实的标志,在船上曾诵读的荷马得墨特尔女神颂诗所诗化的东西的标志。
十二
同一天上午,为和雅典告别,女友的车从城区往外,在许默托斯 (Hymethos)边一条有浓荫的林间大道上,还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世界,到了希腊-东正教开沙里亚尼 (Kaisariani)修道院。修道院深深隐藏在森林的一个角落,靠近一处泉源,我们曾品尝它的水。无人住的僧侣小房间,显得像是一排洞穴。小教堂上基督教迹象还包含着古希腊东西的一种余音,包含着一种精神的治理,这一精神将不会屈从罗马教会及其神学的教会-国家-法事思维。在修道院所在地,曾经有过一处献给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异教”至圣所。
于是同雅典告别就变成对阿波罗的姐姐和她女伴们的祝贺。一时间,思绪越过山岳飞向了得罗斯。这一岛屿的世界再次打开了自己。
中午时我们必须是在船甲板上。不久船就离岸过路萨拉密斯 (Salamis)开往伊齐那。’′Oρος,伊齐那岛的“山”,比之对萨拉密斯海湾海战的那些提示更加强有力。为了海战的决定性的战斗,那时通过贸易变富的伊齐那曾召集起30艘船。不过船没有驾驶到岛的港口,而是停在临近一个小村庄的一处静静的海湾。村民们带着驴骡已经在岸边等候,以便把外来客带到阿非亚 (Aphaia)女神神庙上去。这个还长有林木的、近乎可爱的岛屿,其昔日的重要意义早已萎缩,平达尔 (Pindar)称它道:
神庙那里再一次指示出,对于希腊人是什么把他们的世界居留及在这一居留内的种种关联,规定作在场的东西,这就是:'Αλθεια,脱出隐藏的隐蔽。
希腊人对神和众神的关系既不曾是religio(联回,再联;联合,连属;一再细心注视)一词在罗马意义上的一种信仰,也不曾是这样的一种宗教。
快悦-静谧的性质就像一种面纱一样飘动在圣所周围,然而却像希腊定在一切明亮的东西一样,在自身内隐藏着和隐蔽着命运所带有的阴沉性质,鼓舞人去思考那些单纯的关联,在这些关联内,这个伟大的民族曾找到自己的居留。这一居留使它得以感知和庆贺大地与高天,在家-不在家都一样之近。
虽然承负圣庙的山背不那么高,却提供了周围一种广阔的景象,与之相应苏尼昻、雅典、阿提喀及爱琴海的一些岛,就出现在眼前。在一次解乏歇息时,我们在山下面靠近岩岸的地方嫩碧清湛的水里,尝试作了番恢复体力的洗浴。
十三
临晚时,“Jugoslavija”号驶往近前哥林多海湾伊斯特莫斯(Isthmos)海峡。睡一个好觉使我们失去可能随同动身去穿过那条深而窄的海道。对德尔斐的期待也聚集起关于其他东西的思想,但这还是停于未确定的东西。因为从前面经过的那些居留可以推想,就连面临的设想作整个出游之冠的最后居留,也将超过携带来的种种知识和图景,并将说它自己的语言。
早晨在微弱但却清冷的风里到达伊提亚(Itea)的小港口,穿过克利沙(Krisa)附近宽阔的老橄榄树林航行,缓慢攀登帕尔那斯(Parnaβ)河旁变得相当贫瘠的高山谷,这显得像是准备踏上那个神圣区域的一种默想程序。按照古人传述,这个区域圣庙隐蔽处保护着大地的胎脐。
荷德林晚期诗《希腊》中的词语“因为立定的是大地的/胎脐”,提示出一个地方,在那里,地母该亚生了希腊精神世界及其伟大的运道。
可是乘车进一个在大道边有成排旅馆的村庄,就已把一种不协和带入心绪。不过至我们到达卡斯塔里亚女神(Kastalia)泉,又看到充满庄严东西的闪光散布在这个地方。这是从何处而来的呢?
不是来自圣庙和圣库的残余,也非来自往高处山坡扩展的建筑物,而是来自这一地带本身的宏伟之气。尽管菲得利亚德(Phaidriaden)峰,这些“映现着的-显着光辉的”山峰,在白昼这一时刻把自己的发光活动隐蔽起来,它们那些破裂壁面的陡然突起,和壁面间暗色峡谷的张裂之力,以一种在长长延伸开的洪积层崖谷具有的玄晦深度进行的建造,还是高高超过了任何人力的建造。
这一地带在高高的天空下把自己开启出来。鹰,宙斯的鸟,旅飞过天空的大气,旅飞过这地方的神庙之神庙的大气。这一地带隐藏着秘密时才使一处空间给有死者脱出隐蔽,在其内他们曾能以树立起他们的献礼作品——按照品级与本分先于一切的是:多利斯的阿波罗神庙。
“德尔斐在微睡……”(《面包与葡萄酒》)。但是,埃斯库罗斯《复仇女神欧墨尼德》给我们保存下来的诗作传说内的话语还是醒着的。在他这一戏剧开头,皮提亚(Pythia)的女预见家在晨祷时从神庙大殿走出来说道:
从众神的数字里以第一呼唤我来敬拜女预言家中那位最年尊的:该亚。
在去阿尔戈斯内阿斯特利登堡(Astridenburg)返回时,和在去雅典内阿瑞欧帕戈斯法院前,思绪聚集着希腊民族的整个运道,萦绕在他们往时加以寓居的居留。而当我们在陡峭的山坡台阶和小路上攀登得愈来愈高时,平达尔的皮提亚赛会胜利歌开始言说:在一种诚然仅仅不准确的记忆内。
一种静静的感念朝向荷德林,他的那些翻译将希腊的话语变成了我们自己的话语。感念同时朝向早逝的诺贝尔特·封·亥林格拉特(Nobert v.Hellingrath),斯图加特州图书馆内这些翻译文本文物,作为极美的幸运,他是可以分享的。当他的眼神漫游在《皮提亚赛会颂诗第一/献给驾车的埃特奈人(Ätnäer)希埃罗恩(Hieron)》中的诗行之上,他定然是如何之激动?
阿波罗的金制七弦琴
与深色卷发女神们的
伴和乃是缪斯们的所有;
舞蹈,这快悦盛事的开始,是听从缪斯,
但如若你在开场时
因惊讶而会犹疑,并还把观看那
不停燃烧的火的敏锐目光熄灭,
那歌者们就来跟从信号,
跟从轮舞表演者。可是鹰却在
朱比特大神的权笏上安睡,把能迅飞的
翅膀垂落在两旁,
这鸟中之王;
除了通过平达尔的皮提亚之歌,皮提亚之神的故园地带还能如何被唱得更有节日色彩?德尔斐,这微睡着和醒着的纪念,还能如何更富赞美地被唤起?
我们在圣区内停留的几小时间,参观人群已大大增加,——到处是拍照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记忆扔进了以技术手段制造成的图像里。他们不经意间就放弃了过这未被认知的思维节日。盖过山岗的边缘,高高膨胀起一些正在扩张自己的、半完成的现代酒店建筑。这些建筑在地点上高高在上的态势,当然不能消除它们在旅游工业目的构件范围内的低等功能。
怀着疑虑,我们在建筑墙壁和开花的草地之间走下山岗。随着每一步伐,这地方神圣的东西离逝的就愈来愈多。在撒种般布满大汽车和私人车辆的行驰路上,这个神圣的地带就显得只还是被旅游产业占有的地块。
和在雅典一样,我们在这里也放弃寻找入口进入被参观者填满的博物馆。在德尔斐的居留以作一填充结束,我们船上的游客被和其他一些旅游团一起,在一个饭店的大厅内挤压成这样一种填充物。
十四
在返航回港口时一种见解明朗起来:以旅游业无所顾忌的冲击,一种异己的力量在把自己的可预订性和设施加于古希腊;但假如人们不去考虑昔时与现时之间的鸿沟,并来承认这里面起支配作用的运道,而想对不择手段的旅游产业漠然处之,那也就会是对现存东西的一种避让了。
现代技术,和同它一道对于世界的科学工业化,由于它们不可遏制的性质,自己备来是消除居留的每一可能性的。
希腊出游在德尔斐已经结束,这一适时而奇特的结束,终归没有成为同希腊的告别。当船从哥林多海湾出发向爱奥尼亚海驶去,古希腊的整体对于其余一切已知和未知的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唯一性的自成系统的岛屿,同它的告别成了到达它。那曾来临、并承担保障它之为在自身常住的,这乃是面向着纪念而给打开的已逃逝众神的居留。
坚持承受一个问题所进行的居留,以这一问题荷德林来标示这种居留。通过《德国物事之歌》内最后一段诗,荷徳林让给予信赖的期望来战胜技术时代的没有未来的进步,在那里他向“全体缪斯中最后与最先的那一位”问道:
你的得罗斯在何处,你的奥林匹亚在何处,
以期我们在至尚的节日找到我们所有的人?
儿子到底如何来猜想,你,这不朽者,
给你自己这些人很早就安排下什么?
从亚得里亚海(Adria)经两个阳光明媚的白天和静静的夜间向威尼斯返航,成了对于赠送作这一居留的唯一一种感激,对于赠送来得以洞观这一居留所得财富的感激。
在最后一晚从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港驶出以后,太阳火红火红地沉落到海里,一些海豚伴随航船好些时候。这是希腊的最后祝福。
在一个瓶画盘上画着一些海豚在围绕狄奥尼索斯遭风袭击、摇晃滑行的船游动。适如这个盘子安然存在于最美构形的界限之内,西方国家和现代时代的诞生地周圆隐蔽在它自己的岛屿体性之内,依然是留交对于这一居留的纪念的。
译后记
1989年在海德格尔老家参加纪念其百年诞辰会议上,看到会上摆出的书中一本是海德格尔写的,书名是“Aufenthalte”,内容是记述他1962年到希腊的游访。我立即想起自己1982年参加国际黑格尔协会雅典会议期间到希腊的游访和那种一直没有明白的奇妙体验。把书初读了一遍后,觉得自己的体验有的和他相同,有的则不相同。最大的不同是他的体验具有的那种深度与广度。我相信这位思想家可以帮助自己理解“希腊”是什么,或许也可以帮助国人中愿意通过品味希腊而发现自己心灵的人,因此打算把这本书翻译过来。但翻译了几页后发现没有那么容易,于是搁下来,一直到2008年秋才集中力量译完。
译者现在的感受是,自己诚然在许多方面是知道得多了一些,但要说到明白,那就不好说了。对于译者,“希腊”这个词有无尽的含义,自己例如可以知道阿非亚神庙是以阿非亚女神命名,也可以知道阿非亚女神在古希腊神话和宗教中曾是怎样,但是她为什么叫做阿非亚,问题就开始了。海德格尔就此写道:“即以这位远古神明的名字,就意味着'Αληθεια:她叫做“Α-φαια”,意即:非-显现者,避离现象者,脱出显现者。这样,女神Αφαια就在保护着'Αληθεια之谜。向这位女神献祭和崇拜她,是使自己居留在这个谜的空间之内。阿非亚女神-神庙之属于整个希腊最古老的神庙,这同时提示出从希腊这位神明的名字言说着的'Αληθεια在什么程度上是最先时的,这乃是那种在希腊人经验到的在场东西的在场内起着支配作用的东西。但是同阿非亚这位神明的关系也证示着,与这位女神的关联同时规定着希腊精神具有的世界关系,而没有使这一关系流于一种不可确定的泛神论。“海德格尔把阿非亚女神的名字还原到“Αφαια”这个语词,并在训释时把它拆成两部分,作:“Α-φαια”,然后说它的意思是“非-显现者,避离现象者,脱出显现者”。这里他的原文是“die Nicht-Erscheinende,dem Erscheinen sich Entziehende,die Entscheinende”。就此,海德格尔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把“Αφαια”这个词同“'Αληθεια”这个词联系起来,联为一体。海德格尔把“'Αληθεια”解释为“本身事实上是脱出隐藏的 隐 藏 领 域”,并 且 说“'Αληθεια”是 一 个 谜。 这 样“'Αληθεια”就同样是“'Α-ληθεια”,适如“Αφαια”是“Α-φαια”。
海德格尔从“Αφαια”这个语词过渡到“'Αληθεια”这个语词。这个语词的含义是一指两体:非隐密同时隐密,隐密而又非隐密。“'Αληθεια”这个语词建起一种关于隐显、幽明的宏伟哲学。它引领走进思维,一种不同于且高于我们今人中占统治地位的思维。这一思维在古希腊就已出现,海德格尔直接提到了柏拉图,特别是赫拉克利特。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后期哲学思考中接纳了这一传统,他认为这一传统是中断了的,他继承这一传统,而且与之对话,而且是发扬。“'Αληθεια”成了他的思想的灵魂。在这本小书内,问题是我们现代人同希腊的关系,而其核心是同“'Αληθεια”的关系。这一关系包含着对我们时代的理解,对科学、对技术及工业化的批判认识。这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居留”的问题,人类能否在地球找到家园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关乎我们的今天和明天,关乎全人类的命运。于是问题便是,是否海德格尔的问题链不过是夸大其词和耸人听闻?我们看到,他直接期望于我们时代的不过是“微少的”“有限的”和“最不可少的”。这是面对昔日哲人和诗人的高度而保持谦逊,保持自知之明,是对人的有限性的承认,但也表现出对我们时代那一异化力量的清醒估计,同时也表现出吸取了自己过去的教训。另一方面,海德格尔作为哲学家,其可敬之处在于从哲学上思考人类的命运,坚持揭示时代的危机,指明人类的局限性,认定人类生存有赖于人承认存在比自己更大、更高的东西。海德格尔同样是立于一种思维传统,这一传统认为那种东西是源泉,而人类是流脉,那种东西是本根,而人类是枝叶。海德格尔不止在“解构”,而且在“建构”。
这本书原文书名是“Aufenthalte”。这个词的原形是“der Aufenthalt”,其复数第一格是“die Aufenthalte”。海德格尔用作书名是作“Aufenthalte”,用了复数第一格,却没有加其定冠词“die”。这样一来就给读者和译者带来了麻烦。米凯尔森出版说明里涉及这个书名时特意加上了引号。这个词的基本意思是“居留”“停留”之类,如到国外申请居留权,在国外居留或其泛指的所在地,又如火车在某站停留,停站。海德格尔用复数第一格,是表示他在希腊旅行中曾在一些地方停留。在记述内海德格尔又在比喻的意义上用这个词,从寓居,居留,停留,旅经这类意义延伸到我们人类给自己定位,建造,安居,安身、安心,上升到立命,泛爱物,体光景,际人天,齐始终,在这种际会内赋予它以一种哲学的、诗意的与宗教的维度。他写道:“'Αληθεια本身事实上是脱出隐藏的隐藏领域,这一领域提供居留:给φυσις(自然),给山恋与岛屿的明粹而自隐的生展,给天空与海洋、植物与动物的生展。这样一种生展:在其内,各个东西各各在自己独具特色的、但也柔和灵动的形态内出现。因此,在通过'Αληθεια提供的居留内出现的也有εργον,一切通过人的创作树立起来的构形和建筑。因此,有死者本身是出现在所提供的居留之内,更确切地说,是作为这样的人:他们同非隐蔽状态对应,因为他们是以特有方式使'Αληθεια内现象的东西作为这样和那样在场的东西显现出来。不过这一切乃是鉴于众神和服务于众神,众神的接近曾经是归功于隐蔽着的脱隐藏活动。一种早时奠基曾发生,依照它的嘱咐,思维应该有日变成纪念,并作为纪念而变成感念。”译者把这个词几乎全译作“居留”,在海德格尔的后一用法上问题不那么大。
问题在海德格尔的前一种用法方面。在他这个用法上,虽然不免也有些勉强,他还是可以把自己在旅行中曾在一些地方停留不管如何“停留”一概称为“Aufenthalt”,但我们在中文习惯上却不能把其中一些“停留”一概也说成“居留”,适如我们不能把住在某个地方这种“居留”不加分别也说成“停留”。在这种情形下,把这个德文词无论全都译作“居留”或“停留”,还是视场合而定有时译成“居留”,有时译成“停留”,都难以过关。译者虽明知必须得和海德格尔用法相应带点别扭,但仍觉得“居留”这个译法有些过于别扭,因为在中文习惯内仅仅在一个地方看一下,并不住在那里,甚至也不在那里过夜,这只是停留、驻留、逗留或过路、打街之类,难以算是居留。译者也曾试图用其他同义词和近义词,但发现它们并不更顺畅。
海德格尔原文用了大量的地名和人名,译者在处理时有如下情形:(1)以为是现在已经通用的,就用现有的译法,包括“奥林匹克”这一译法在内;(2)估计是不那么通行的,就尽力从上海译文出版社《新德汉词典》,从商务印书馆《神话辞典》,从科学技术出版社《德华标准大词典》中寻取,而如果有未加统一的,就任选取一个;如果它们中没有现成可以套用的,那就只好自己大致按照发音译出;(3)文中“backbord”这个字,译者现作“背朝”,这只是在查不出后推测的;(4)海德格尔使用和引用了一些希腊文词句,并且加上了他自己的德文翻译,在这种情形下,译者就只把他的翻译译过来,仅在个别处在圆括弧内注上中文意思。海德格尔在用希腊文词句时加有音标,出版人在印书时忠实于作者原文加着音标,译者由于不会操作,在译稿内没有加;(5)众所周知的词,如威尼斯,就没有附加外文,相反地就附加海德格尔原文内的外文字;凡属于非德文的外文字,就先照搬,在后面加上中文,如希腊文 Δηλος作“Δηλος(得罗斯,或提洛斯)”,拉丁文religio作“religio(联回,再联;联合,连属;一再全心注视)”;(6)在许多人名与地名翻译出后译者自己附加了点原文没有的东西,例如“'ΑθηνηΠαρθενος(雅典娜帕尔忒农神庙)”,“神庙”对于德国人、希腊人是不必要的,但对于中文读者也许有点好处。属同类情形的还有“哥林多海湾伊斯特莫斯 (海峡)”等。
希腊是人类精神的一大源泉,希腊精神至今是一大秘密。译者关心的首先是希腊和我们、我们和希腊的关系。这个问题包含多层意思。直接的一层是关于我们对希腊的态度。在这方面我们走过弯路。人们曾因言必称希腊而忘记祖先,又曾以反对忘记祖先而反对言必称希腊,但同时也曾既不称希腊、又不称祖先。这些同我们不认识自己和自己所处位置有关。现在希腊又进门站在面前,我们是处在重新学习对待它的道路上。这一学习同重新学习我们的祖先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和学习对待我们自己和对待世界联在一起的。
现代人需要学习在天地间寓居。海德格尔使这个问题明确化,理论化,这是他的贡献,但它是古希腊哲学家和中国古代思想家们都曾思考的。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样或那样地思考这一问题,所须的是我们愿意和他们一道自觉进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