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堆山:1940

2015-12-22 07:55程多宝
海燕 2015年8期
关键词:铁头篾匠李辉

□程多宝

稻堆山:1940

□程多宝

1

1940年还没开春,一连多天的好日头,按现在说法就是暖冬。后来宗平回忆说,三九天也不见人穿棉衣,马篾匠成天还耷拉着脑袋。怀法骂道:胆子叫日本狗咬了?活顶一张人皮。老天这么死晴,要有大事降临,小日本怕是不好受了。

怀法说的那天,太阳一竿子高了,十岁的孙子宗平还在绸缎似的阳光罩子底下酣睡。怀法眼睛直了,一恍惚宗平倒成了自己的儿子。他揉了揉眼,这才想起来儿子一走快两年了。狗日的小日本,就给他剩了棵独苗。怀法眼圈湿了,转身出门,朝天上的那轮膏药似的火球吐了口浓痰。

刚过正月十五,年就没啥过头了。地处皖东南水阳江畔的稻堆山,家家如水洗一般。日本人没来那些年,这一带没闹过兵灾,年景还凑合。正月里乡下人爱串门子,这几年倒没了走动。好容易来了个把,菜碗里也不见油腥。大正月的才过半,又喝起了两顿稀的,一些人家只好让孩子躺着,孬好能抵点饿。

自打前年小日本进了县城,村里就没安静过。老人们总要愤青一把,说反正日本人缩在城里,骂他几声也听不见。这边大人们骂得起劲,那边宗平正在梦里啃狗腿。啃着啃着,不知怎么又成了小花。小花是他养的狗,长着粗得怪异的腿子,一跑起来四只小腿就像缩到肚子里寻它不见,十里八里溜烟就到。去年区里招呼各家宰狗,说过阵子要对日本人来个动作,进村出户的狗叫容易暴露。那些天里小花可懂事了,一声不吭的,叫怀法几次下不了手。宗平记得那天,大个子来了,小花在他的脚下嗅来嗅去的,一声不吭,到后来大个子心软了:大叔,小花就算了,好歹留个种吧。

现在,小花的香腿让宗平的口水挂得老长,一丝清亮地在胸前悬而不断。梦里的宗平总是够不着,三够两够,腿也蹬开了,嘶啦一下,这边被子踹了个大洞,那边人还搁在梦里,小鸡鸡撑起了一顶帐篷。

宗平想起来是半夜里恍惚听到了小花。这回睁眼,看到爷爷端在碗里的狗肉,就明白小花真是没了。

公元2015年之夏,宗平对记者讲述这段往事时,一走神就说起了小花。小花可机灵了,有次日本人摸进村子,还是小花嗅出来的。宗平说就是爷爷套它颈子时,小花只是流了点泪水就跪命了。怀法闭眼勒死了小花。小花那个香啊,一直香到稻堆山腰。怀法拿着木勺,把和着泪水的小花分发到每户人家。

这是稻堆山人的古朴村风,“那时的人多义气?”2015年之夏的宗平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哪家杀狗,那份热闹啊。狗一架上大锅,铺上红得冒火的辣椒末子,淋上半坛子老酒,一大把作料投进去,还没烧烂呢,大人小孩都箍上来闻一阵香味再回去做活。几袋烟工夫,家家户户就有了东家女人送来的狗肉,哪家大人小孩出门时,鼻尖上不缀满了油油的汗粒子?

一片荷叶铺在桌上,一碗狗肉扣上去,怀法三叠两折包好了。冬天荷叶发脆,热气腾腾的狗肉包不结实。宗平眼睛油亮,盼着漏下一块。怀法干笑了两声,又把荷叶摊开,抠出一块塞进宗平嘴里,说:路上不准偷吃,邵营长在马湾看起河,你撑鸭溜子,别把狗肉冷了。

鸭溜子是种特制小船,是皖东南这一带特产:它长不过人,几块木板拼凑,年年涂实桐子油,扛得住一年的风吹雨打。鸭溜子成天漂在河岸,插一根木桩缆着;有人家心疼桐子油,也有放在门前树荫下,要是出门,肩上一扛水里一扔,人也滑出好远。夏秋季节,稻堆山人几无走路,他们的脚就是鸭溜子。沟汊河渠散落,镜片般星罗棋布,出门时,一解木桩竹篙一点,人如飞燕般剪出一线水纹,再远的鸭子也得乖巧听话;有鸭子散远了,鸭溜子上的人不再悠悠点篙,竹篙如风火轮似的飞转,类似体育比赛中的皮艇,溅起的水花如同两只鼓起的水轮……

稻堆山是个依山而就的山村,方圆十里都说其徒有虚名。如果要说想象力,那就是外形有点相似罢了。稻堆山多石少土,满山鲜见绿色。村里石片遍布,一双新纳的千层底没几天就露了底,外村女子没有过硬的脚板哪里敢嫁?因而好多小伙都熬着光棍。

年少的宗平早已练就一副好脚板,一路石片踩在脚下,是一种舒心的痒痒。宗平刚一拐弯,迎面看到马篾匠从竹林里钻出:上哪儿去?是狗肉吧?

马篾匠早些年风光,到人家做活有说有笑。只是前年突然泄了,开口三句必念老婆。马篾匠有个漂亮女人,不想前年上新河庄时给日本兵侮辱了身子,半道上跳了水阳江。村上一帮人去找日本人讲理,日本人已撤到几十里地的湾址镇,马篾匠一肚子火没处发,见谁骂谁。所以马篾匠见到邵营长的队伍开进稻堆山,屁颠颠地跟在他后头,就是想搞一把枪,好哪天杀进湾址镇去。

一听是送给邵营长的,马篾匠揭了篮子闻了闻,说,真他妈香,邵营长要是再咕上两口酒,保准有胆量和小鬼子干一家伙。

拐过竹林就到山口,宗平竹篙一点,鸭溜子滑入了水阳江的胸窝。

半个月不见,变了样的水阳江愈发撩人。水阳江是皖东南地区的一条水系,当地人叫它母亲河,县志上也有大段记载。日头一出,远处波光粼粼的像浮着一层金币,近处的江水清澈见底。两岸炊烟之间,隐约还有几处被掀了盖子的炮楼残骸。再往远看,五里之外的白山已泛出若有若无的青色。宗平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把鸭溜子撑得快些,争取递给邵营长时,狗肉还是热乎乎的。

2

营长邵军在马湾看起河,是大个子说的。1940年正月十六一大早,邵军赶到了距稻堆山20里外的马湾。

故乡的起河,就是捕鱼。上世纪80年代,我不止一次地听校长说起,这个起河居然来自一个美丽的传说,还与姜子牙有关。只是日本人一来,马湾起河化为乌有。1940年一开春,日本人元气大减,几个村子才想起重拾这个似乎遥远的节日。听大个子说,缩在湾址据点里的日本大佐喜三郎,也想来凑这个热闹。

喜三郎算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特感兴趣。盘踞湾址之后,为达到“东亚共荣”,他做出一系列亲善举动。当然,邵军选定到马湾看起河,也是深思熟虑。临行前,他的勤务兵“铁头”形影不离。按说营长没配勤务兵,但宗平多年之后一直这么认为,出于对老者的尊重,在此也不好更正。

邵军有意在正月十六赴马湾观赏起河,确有自己的盘算。上峰令他驻守新河庄至稻堆山一线,担任对湾址和水阳两个据点的日军防御,对他来说过于勉强。他这个营有将近两年没增加火力配置,几挺马克沁机枪算是最重的火器。这宝贝边打还要边浇水冷却,有时来不及只好掏出家伙小解了事。这次马湾起河,袁邦青等当地名流也将如约到场,邵军也想借机认识,最好能筹措到一些军饷。

水阳江浸泡一夜的朝阳,嫩嫩的像只蛋黄,被一只只桅杆上晾着的渔网捞了起来,挂在东边的白山巅上。“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邵军想起这诗是他在老家沈阳上学时,对烟雨江南的最初印象。这次奉命驻守江南,才有了铭心刻骨的感觉。如此锦绣江南沦落日寇铁蹄,还要我等做甚?

顶着东北高粱花子长大的邵军,对水阳江几无印象,但是那个诗意的六月改变了一切。1939年初夏,新任三营营长邵军查看防区时,第一次目睹着如女人般妩媚风情的水阳江。是年26岁的邵军,还未曾领略过风姿绰约的女人。山河破碎国难当头,颠沛流离的他无暇顾及。然而眼前的水阳江太美了。为这样的美人去死,才是扛枪之人最好的归宿。

此时的水阳江已经苏醒。一条条船只张帆涌来,人群越聚越稠,有的张开了渔网,还有些胆大的男人索性脱光衣裳,一个猛子扎入水里,许久才见有人露出头来。

正月十六的河水依然刺骨。邵军想起第一次与水阳江的亲密接触,是在去年六月撞见了一个惊艳的江南女子。过后邵军知道那女子叫李辉时,还不觉一愣:怎么是个男子的名字?

怀法看出来了,说,这是本地大财主袁邦青收养的大小姐,想是纳妾,只是还没过门。

这时,已经是多日后的一个下午。我记事时,宗平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位英俊的营长。邵军有着一米七八的个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尤其是两道剑眉丛中各卧一颗红痣,陡增几份秀气。所以身材高大的邵军蹲下身子听怀法叙旧,的确是幅耐看的风景。

怀法给邵军讲的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事关知县张果,在稻堆山妇孺皆知。

张果是皖东南宣城县历史上一位有名的知县。我在《宣州县志》上查阅过大事年表,上有记载:南宋建安四年(1130年),境内大水,宣州知县张果抱民籍入水而死,邑人庙祀之。

这个故事让邵军记住了宣州那段历史。他往江上凝视,余光里看到一身便装的“铁头”行色匆匆,还有宗平的鸭溜子箭一般射来。

剥开荷叶,狗肉的香味渐次渗透弥漫河堤。铁头说:袁邦青去了东门大桥。

3

袁邦青决定在东门大桥上,与城内另一大户沈万三比个高低。

两家摆擂显富的消息,多日之前就传得沸沸扬扬。袁邦青之所以要倾家荡产赌个胜负,为的就是李辉。他的家产并不是沈万三对手。沈家到了沈万三这代,再怎么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袁邦青说话向来板上钉钉,九头牛也拉不回头:“我赌输了,你把女人领走;要是沈万三你赢不了我,你给我十条枪。”

稻堆山老人们至今还忿忿不平:袁邦青划算吗?就算他赢了十条枪,家产也丢了一半。人为财死,钱财丢了,要那几杆破枪干什么?那女人胯裆底下的玩意难道是金的不成?

当然也有些老人直咂舌头,口水在嘴角挂出细长的丝丝,悬在胸前拖得老长:这女人,生的不是时候,要是早先,还不是进宫做娘娘的命?可惜落在两头掉了牙的老牛嘴里,糟蹋这把嫩草哟。

这个叫李辉的女人,给1940年的稻堆山留下一个近似神话的传说。据说袁邦青初见风姿绰约的李辉之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1939年夏的那个雨天,袁邦青平生第一次见到李辉。那一瞬间就像是从他家墙上的仕女图里走下来一个活生生的美人。美人在水阳镇的青石板路上走着,垫了木块的鞋跟,悠悠地叩出了一段段美妙的音乐。

那是袁邦青此生听到的最美音乐。白褂黑裙的李辉在街道上走着。水阳是城北大镇,1940年日本人占住宣城,就从这里啄破的口子。那个雨天里的李辉没想到身后有双锥子似的目光,她的心情糟透了。李辉生在水阳,小镇的美好记忆被日本人撕了,落难期间,常常看到一批批国军如蝗虫后遁,把个大好河山慷慨相让。李辉像是变了人样,心里一遍遍在默诵着《木兰诗》。那天碎雨零星,她的脑子里乱极了,索性脱了鞋子。那双粉嫩的三寸金莲,在六月江南浅浅雨幕中,把青石板上的雨珠踏出一串水花,远望如随意撑开的朵朵小伞。

在袁邦青看来,这应该是一幅纯美的画。虽然他不会作画,但他在这一刻动了收藏这幅画的念头。如此俊秀女子,要是给日本人掳去,岂不罪过?那天他喝了几盅,“春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蒙蒙细雨里,酒兴未尽的袁邦青动起了要啃下这颗黄花苞米的念头。

只是他没想到,沈万三闻着味找上门来。

沈万三看中了李辉,而袁邦青想的是十条枪。袁邦青知道沈万三不会为个女人亏血本,所以他才爽快应允在东门大桥上比试。当然,袁邦青不知道,他看中了人家的枪,他的身后还有人在打他的主意。袁邦青家境殷实,有三四十条枪,所以说邵军为之动心,也是顺理成章。

邵军最初看到李辉时,她正坐在江南一种特有的腰子盆上采菱角。那种盆子在水里两头翘翘的,让岸上的人老是要为盆里的人担心。无意之间,两人四目相对。李辉在随意采菱,歌声悠悠曲儿绺绺,荡起层层水波,一浪浪地向着年轻的邵军招摇。

等到东门大桥到了眼前,邵军更加感到作为军人的责任。横卧在水阳江上的东门大桥古色古香,桥上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当年诗仙李太白流连忘返,为这座江城写下了“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等不少脍炙人口的名篇。邵军回头望去,东门大桥下一脉清清的河水如银绸缓缓东流,两岸田亩已被镶嵌了明朗的色彩。忽地,桥那头轰地一声炸响,人群如炸笼的鸡鸭似的闪了一下,渐渐地又收拢了。

4

东门大桥之上,人群黑压压的,真让人担心要把这桥压垮了。邵军一挤进圈子,那边袁邦青就猛地干咳了两声。

日头高挂天上。江面染上一层厚重的红色,远望如同红毯,一起一伏地铺向遥远的白山。又是一声惊呼,人群忙向两边分开,又是一筐果子倒入河中。旁边有个公鸭嗓子喊道:袁大财主家,倒入一等水东蜜枣196筐

倒入河中的就是闻名在外的本地特产,在明清两朝被列为“贡品”的“天香枣”。该枣储藏到翌年春上还能保持色泽和鲜嫩,这要在上等人家才能做到。那枣子一斤也称不了几个,后来我在县志上看到有关蜜枣介绍,足足有半个页码。

袁邦青在数量上暂时领先,沈万三也不着急,他正轻捻一朵花蕊,一些细碎的残红纷落。又一筐“天香枣”倒入,水中泛出阵阵浪花,在红毯下犁一样地耕来耘去,仿佛河里有游龙潜游,一绺绺线波般窜到了袁邦青的竹椅下。旁边的女人坐不住了,刚要探身,那双葱白的小手被袁邦青捏住:莫急嘛,那是黑鱼打浪,“天香枣”香啊,连鱼儿都来凑热闹了。

袁邦青的得意引来满堂喝采,他不由得望着李辉,而李辉的的眼眸却撞上了邵军。她不由得把风儿掀开的旗袍衩口合了合,伸手把一只菱角送进嘴里,嘴角浮起难得的笑纹,瞬间被沈万三的大笑扯平了:痛快痛快。

圈外又是一阵惊呼:闪开,闪开。人群自然分梳缝隙,一副挑子来到桥上,那是马篾匠的手艺,这种箩筐特别结实,要是不见风雨至少用个三年五载。一愣神工夫,沈万三从筐里捏起一块大洋,一气吹出,那银元在耳旁放出一种蜜蜂嗡嗡作响的声音。众人一愣神,只见沈万三一出手,那只大洋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坠入红毯,众人目光跟去,再也寻它不见。

沈万三一只又一只地朝水阳江里扔着大洋,边扔边朝李辉吹声口哨。那个公鸭嗓子朝袁邦青凑了凑,刚要说点什么,袁邦青一摆手,旁边早有人飞一般地拨开人群。少顷,一路挑夫赶来,箩筐里都是小半箩筐的大洋,这显然是袁邦青临时从银库里起的,有的还未拆封。一个挑夫停在袁邦青脚边弯腰喘着粗气,身子一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袁邦青脸色一沉。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苦撑。他的眼前闪过一丝阴影,那边的李辉突然笑了,一嘴好看的碎米牙,像是菱叶上颤栗的菱花。

李辉的笑容还没收回去,桥那头又有了更大声响。人群再次分开,哼哼哈哈地冲进八辆小板车。打头的那辆,放着十枝捆着红绸的长枪,后面七辆是清一色的麻袋。早有家丁用刀划开一袋,人群惊呆了,是白花花的大洋呐。沈万三打了个响指,家丁上来一提车把,麻袋里闪过一道白光,一麻袋大洋带着叮叮咚咚的声响倾入江心。周围先是死样的沉寂,又猛地吓出了一阵欢呼。又一辆板车上来,又是呼啦一下,一连三四辆车的大洋倒进江里,旁边的呼喊声炸开,把桥旁那棵树上的喜鹊窝碰落了,一对喜鹊哇哇两声,从人们的头上惊飞而去。

沈万三的眼睛刀子一样扎过来,他像是要把李辉的旗袍一点点剥去。李辉也感到袁邦青的手在微微颤抖。小车又推来一辆,沈万三盯着袁邦青,似乎是询问的口气。那边的沈万三又要举手,猛地,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期待已久的声音:我认了,正月二十送人。

那就一言为定。沈万三一挥手,他的家丁们嗷嗷叫唤着,剩下的几车大洋也一同洒入河心。周围早就炸了群,“扑通扑通”的声响接二连三地响起,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一个个扎着猛子宗平后来讲述这段往事,一再叫屈:此等大事为何不上县志?

袁邦青缓过神来,有人跑来,手上是几块湿漉漉的大洋,边说边掰着,手上白渣纷纷而落。哪是银元?一色的锡坨子,有的还是砖瓦片上涂的白粉,往地上一磕,立即碎成几瓣。

“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袁邦青的口中射出,桥下的江水再添一抹殷红。

邵军决定上门求见袁邦青。毕竟他的三四十条枪分量太重了。驻守宣城以来,邵军感到战线拉得过长,凭现在实力,一时还难以与驻扎在湾址的日军对峙,一战在所难免,如何和日本人周旋,那些枪举足轻重。

袁家大院门户洞开。家丁迎来,刚一进门,忽见一团红色旋风一般舞来,惊得他赶紧后退一步连声叫好:好棍术,好拳脚。

那团红色如同醉酒的蜜蜂在庭院里嗡嗡地打转。邵军定睛一看,见那红色如只硕大的花朵,花蕊是个妙龄女子,外面裹一团白影似的棍子。那棍舞得极快,像是要把宅院里的拐拐角角点到一般,远看那团红衣女子,像是极力要摆脱棍的纠缠,而那棍子又像是要拼命裹住那人一般。这边人和棍子较劲良久,那边看着的人早已痴了,正想这团红色何时停下,忽地一声嘶吼,花瓣和花蕊突然分开,人和棍子已成定势,猛地一个激灵,从那女子的手上划出一道白影,一只飞标嗖地从邵军头顶掠过戳在墙头,穗子还一抖一抖的,再循着原路看去,女子一闪哪有影子?

这个李辉,当刮目相看。邵军愣神之际,袁邦青迎出恭候。这哪里是大桥上那个气宇轩昂的袁大老爷?看来李辉确是袁邦青的心肝宝贝,心头肉被人剜去,哪有不伤心?君子一言九鼎,想来袁邦青也是条汉子。

袁邦青一拱手:见笑了,命中不该有她,这是命啊,命这东西你不能违抗。沈家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吃不愁穿不愁,这兵荒马乱的,总比丢给小日本人强啊。

这话让邵军心里一梗。再次见到李辉是午饭时分,袁邦青口气有了松动。战事紧急,他必须尽快谈妥人枪之事。邵军告退,迎面看到一身红衣的李辉,火辣辣直盯着自己。

两人算是第一次面面相觑。李辉也不言语,眼睛一次次地撞他,看到邵军躲闪,她的心理一度占了上风,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

有时情感是在一瞬间产生的。邵军认定了这个女人眼里的火苗,将会把他烧透烧焦。

事后李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要是没有那话,也许邵军最多也只是点个头,然而有了那话就不同了:你是说我不值十条枪?日本人来了,别说十条枪,就是再多的枪在老爷手里,还不成了烧火棍?他只是知道守着那点家底。日本人哪里是人?唉,这几十支枪就是给了你,又能好到哪去?

邵军问:请大小姐赐教。

要是你还是个中国军人,连人带枪,我都可以奉送。李辉的声音冷冷的:我说话算数!

一个女子的奚落,对于党国营长来说,如同当头一棒。这些年过的是个什么日子?堂堂国军,枪是新枪,炮是好炮,兵是精兵,将是良将真他妈窝囊!

5

同样是打日本人,大个子手下也有一支队伍。1940年之前,这支队伍的总部已在遥远的陕北对日宣战,在江南这一带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这支队伍叫新四军宣城大队第七支队,大个子就是支队长。

新四军宣城大队第七支队在九连山设伏日军喜三郎部的战斗,可惜我在县志没有找到,但那些上年纪老人说到那场战斗都眉飞色舞,舒展的笑纹撑得满脸生动异常,让你没法不相信那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战斗。

用心良苦的大个子显然有备而来,他一直等待邵军和日本人先搞起来。论实力当然不能和邵军相比,他有他的策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是邵军一直也没和喜三郎闹出什么动静,这让他很是着急,上头一再催促他早点下手。都是打日本人,见鳖不逮三分罪,见鬼不捉罪三分。只要是打鬼子,管你什么招数老百姓都认,他们要的是结果,谁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谁就是民族英雄。

大个子是这一带人,一方水土一方人,你日本人就是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大个子虽不是地头蛇,日本人也算不上什么强龙。今年是龙年,又有天狗吃日,天时地利人和大个子占全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就是一个死!

前文说过,皖东南出门见水,沟塘湖汊纤瘦遍布,有些地方只是窄窄木桥相连,日本人汽艇开不进来。一遇战况,喜三郎就是派兵相救,一时半会远水不解近渴,大个子黄蜂似的蜇上一口见好就收,绝对是个不会赔本的买卖。

喜三郎的据点设在湾址镇。四周遍布壕沟,沟底放置竹签圆钉,附近村庄的树木也被砍伐殆尽,人马出入都是收放吊桥,所以喜三郎这才斗胆唱一曲空城计。大个子在晌午时分对湾址的攻击,在喜三郎看来有点像是以卵击石。

邵军按兵不动,大个子早已沉不住气。这次大个子决心拔下这个钉子,他要让邵军看看,共产党人那可是真心抗日,并不是说着玩的。

集结的几百人,宣了誓做了动员,何况据点早就空空如也。大家来了劲,一个个喝醉了酒似的往前冲,抱着成捆的柴草,蜂拥着往壕沟里填充,有段壕沟刚填浅了一半,就有几十个人嚷着扑来。这时,日本人的碉堡里面飞出一串串火球,准确地降落在柴草上,顿时大火腾起,汇成游动的火龙,那些勇猛的壮士随着烧塌的柴草纷纷落入壕沟中

他妈的,老子跟你没完。大个子两眼要冒出血来:“土坦克,上!”

一张张八仙桌抬将出来,一床床棉被蒙个透实,一桶桶凉水泼在上面,就成了“土坦克”。这种武器,曾在冀中平原大显神威。一个个队员拱到桌下,扛起来就似一只只花花绿绿的甲虫往前移动着,甲虫们到了壕沟跟前,还是过不了那道坎,急得在边上打着转转。

大个子急了:扔手榴弹!

几只手榴弹在远离炮楼的地段,只炸开了几小朵烟雾,像是几只小伞还没撑开就收拢了。炮楼上撒下来一串串火花,又有几十个队员被掀翻在壕沟里,剩下的十几只甲虫窝在那里动弹不得,炮楼上的“歪把子”响了,大个子的队伍乱如一团,溃败的人群跑散,不时有中弹的在地上蹦跳着,大个子刚要喊声什么,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

大个子的队伍放羊了,他们退到一半就炸了群。队员多是来自宣城周边,又是在山里打游击出身水性不熟,大个子一倒,群龙无首的他们成了日本兵的靶子,剩下的百十号人爬上几条大船,推推搡搡着不时有掉落河里的

大个子队伍惨败的消息,几个时辰之后邵军方才得知。邵军反对大个子这个做法,他觉得这样隔靴搔痒,难免会扰乱自己的全盘计划。

邵军的判断是对的。此战过后,喜三郎率领着日军114师团所部盘踞在湾址、九连山等几个据点的日伪军共500余人,分三路悄悄地向新河庄下的稻堆山进犯了。

这一天是1940年2月26日,正月十六傍晚。

6

邵军是了解日本人的。是“九一八”让他远离了白山黑土,报考了国民党中央军校。1938年对日作战中,他身先士卒负伤立功,翌年荣升营长。驻守宣城以来,日本人的罪恶罄竹难书,后来的县志就记了满满几页。堂堂一介国军营长,若再让生灵涂炭,除非日本人从自己尸体上跨过去。

大战在即,村里“跑反”之声不绝于耳。邵军见到马篾匠,喊道:怎么还不快走?

马篾匠说:我去管家渡,找袁邦青借洋皂。

都什么时候了?还借什么洋皂?

匹夫有责嘛。我有个好主意,保准小日本笑着进村,哭着出去。马篾匠凑近邵军:先断了他的来路,把该烧的烧了,不该烧的也烧了,有了这一招,他还能插翅飞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邵军说:那你快去。

看着马篾匠身影消失,邵军心里还有点不踏实,想起那天的李辉表情坚决如此,但愿真的如她所说才好啊。

怀法匆匆赶来,胸脯如风箱似的一张一吸:营长,你可不能慌,全村一千多口都看你呢。我让人把门板都卸了,一把火烧个干净,马篾匠的竹林,也在天黑前砍掉。

一束束烟火在稻堆山下冉冉升起。那是所有人家的门板在火中呻吟。怀法只有等女人们走了再烧,也有男人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拼命地从火堆里抽出自家门板,怀法想去阻止,邵军说:算了,留几扇吧,不至于以后大冬天的都关不了门啊。

马篾匠返回已近黄昏,袁邦青如此慷慨,李辉肯定起了作用。听说沈万三避风去了,看来两家东门大桥上打赌的事十有八九要黄。马篾匠说,大小姐带信过来,说家丁和几十条枪都听你邵军的。只是有一条,要是有不愿意的,你也不要为难他们。

还能说什么呢?邵军随马篾匠来到竹林。偌大的竹林只剩些竹茬子,十几个兵正在怀法的带领下削梭标。新绿的梭标靠成一排,透出隐隐杀气。那边有人把粪桶都收来了,几百只一古脑地摊成一长溜。邵军令人在桶底部涂上洋皂,有的士兵也搞不懂,马篾匠说,等着吧,有你们好看的。

这一带的粪桶是木质的,底部用桐油和熬成汁的糯米调成油灰补牢,结实耐用,就是对着太阳也不漏一丝亮光,现在撬掉也同样费劲。费劲的还有往底部缝隙塞进洋皂,又要保证它数十分钟内不漏水。这是邵军下达的死命令。邵军要用这些粪桶去干一件空前绝后的事,为此他作了一系列布置,有炸桥的,有诱敌的,更多的兵力是山上的这场阻击战。

好在稻堆山是个制高点,可以凭山守隘,就是子弹打完了,山上石头也是随处可见,居高临下,一颗石头也能砸倒一大片。再要不行,他们就用梭标,长长的梭标拼起剌刀,不比小鬼子的三八大盖逊色多少。

塞好洋皂,士兵陆续送回。马篾匠还在削着,那根竹子已削得尖尖的,“娘的有种就来吧,竹签子进去,把狗日的肠子拖出来。”

7

月华初上,村内十室九空。山道上堆起一路石头,月光下犹如长城遗址。四周俱静,兵们靠在山石下睡着了,他们甜甜的鼾声在夜幕里隐隐约约。怀法气喘吁吁地来了:邵营长,有人从管家渡过来,说要见你。

邵军刚到屋子,铁头已退到外面。一切像是经过了特殊布置,怀法朝他点了点头,这让邵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说点什么,那边怀法推了他一把,转身走了。

屋里放置了一排排粪桶,让邵军有点不解其意。一支流泪的红烛下,坐着的那个女子迎了过来:大营长,不认得我了?

原来是李辉。邵军有点不知所措,那天,是她给了自己一个含糊其词的答复。邵军问:你说的枪呢?

我说话算数。全带来了,还有家丁,他们已经上了稻堆山。李辉的眼睛径直朝邵军撞来,那眼里要有什么就有什么,一切不言而喻。那天从东门大桥回来,邵军就听说了有关她这个水阳女子的闲言碎语。在这一带,水阳女子名声很臭。“水东的枣子,幸福的嫂子,水阳的婊子”,这几乎成了宣城这座小城的名片。水东的枣子,邵军品尝过了;幸福的嫂子,稻堆山也落户了好几家;而水阳婊子呢?他一直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何况李辉只是个未婚女子,流言一时还套不上她。

李辉嘴角嚅动着:你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原以为好男人都死了。兵荒马乱的,做女人的还能有什么感情?我生来身如浮萍,没想到却遇见了你。

“我原想认命了,但我想,我是我自己的,我要对得起自己。不就是几百个鬼子吗?是男人就不应该害怕。”李辉激动了,要是白天,此时她的脸色一定红了:说水阳出婊子,可我不是婊子。我要做个嫂子,只要你不让日本人进来。

邵军几乎夺路而走。没想到李辉堵了门口:你的以前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前后这一年你没碰过女人。你对稻堆山敢把命搭上,稻堆山人也不会亏你。命都没有了,女人还要什么身子?

邵军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渐渐地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长街,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

那是《诗经》中才有的窈窕淑女啊。

灯下的李辉一脸的妩媚,仿佛为了这个夜晚,她苦苦等待了二十年。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值得为之自豪的一天,有的人却在一天里拥有了漫长一辈子。李辉的笑容在这个夜晚,像是阳光普洒鲜花盛开之下的广袤草原,引诱着血气方刚的邵军跃马驰骋。我的马呢?邵军仿佛腾空一跃,就在这时,李辉付之行动了:她的衣服一件件从身上滑落,像是一朵朵桐子花在春风里款款而落,像是一只只春蚕为自己新生而脱去多余的皮层。烛火哆嗦了一下,像是惊讶于这只春蚕的美丽,它把那层柔柔的光波小心翼翼地涂满她的全身。李辉像是在沉睡中醒来,她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那么高雅那么娴熟那么蓄谋已久。

宛如水面上划过一道涟漪。风平浪静,这个夜晚就是她的,天幕为她拉上了,舞台只是这间小屋,仅有的灯光是这只红烛和她自己,还有她心目中的男人。

男人终于被唤醒了。邵军的眼里有了潮湿。他看到了那街长长的青石板,还有在青石板上撑着荷叶渐行渐远的女子。女子走远了,走到了如烟雨幕;女子走近了,走进了如豆烛火。一种叫做男人的感觉在他心里如同野草一样地疯长:这样的女人怎能留给日本人?她本来就是我们的!

邵军也不知道军衣是怎么脱去的。就当是风吹而落吧。眼前的李辉渐如一片白云。白云般清秀的脸庞,白云般飘逸的手臂,白云般丰满的胸乳,白云般浪漫的飞翔,像是要引着自己一步步往高天走去。天啊,给我一对翅膀,让我溶入白云化为细雨,让我的热血染红这千里江南。烛火下的邵军,一行伤疤从左边的小腹斜飞上去,最上面到了胸部,像是解释着诗圣杜甫《绝句》中的“一行白鹭上青天”。李辉那双柔嫩的小手抚摸着这行“白鹭”,它们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安详,她像是端详着一枚枚勋章。

像是回到阔别的东北老家,一切那么熟悉而陌生。这是家吗?这是从一个家回到另一个家?这个家里怎么也有嫩生生的菱角脆生生的藕?还有那一颗颗嘎崩崩的鸡头米?难道这就是梦的江南?邵军沉醉于烟雨江南的氲氤里。江南的碧绿洗涤着他的眼睛,江南的小曲充盈着他的耳鼓,江南的清香引诱着他的神经,江南的甘甜滋润着他的肺腑,江南的温暖熨贴着他的春梦——这就是江南啊!“江南可采莲,莲子清如水”,邵军的胸窝波涛汹涌,一股股巨浪奔流而出,宛如老家松花江上开春的冰排炸裂,一江复活的春水浩浩东流,穿越白山黑土放纵奔流,溶入小桥流水

窗外,正月十八的眉月如同卵石挂在天上,洒下来如水的月华。

忽地,一声惊雷,紧接着又是一声,窗外却不见有一丝电闪。邵军一个激灵,不好,是炮。日本人打炮了。

李辉一扭身起来,坐到那排粪桶上。她一点也没有羞涩,从容地在这一溜粪桶上挨将坐过,每只粪桶里都响起了她的撒尿声,一时间她似乎不是在撒尿,而像是一个熟练的斟酒师,只不过眼下的酒杯成了一只只粪桶:小鬼子,灌一口老娘的尿,倒你妈八辈子霉。

8

喜三郎提前下手了。

一朵朵血色的火花从天而降,宛如落下一只只火鸟,就在人们惊呼的瞬间,它们鼓起硕大的翅翼,透出血红的颜色,在月色里变成一伞伞模糊的烟云,准确地罩在山北角。

山上乱了,哭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那拨队伍正是袁邦青的家丁,他们脚步还没站稳就挨了炮弹,一时如捅了马蜂窝一般,边跑边扔着枪,哭着喊着就散架了。

李辉飞奔而来,吼声如同炸雷:这群小兔崽子,吃老爷的穿老爷的,想吃枪子吗?!

怀法也气得直抖,他的骂声竟然盖过了炮弹的喧嚣:一个个白长一根棍子,稻堆山没你们照样不会倒。一条汉子,还不如娘们,娘们生人还要流一地的血呢?

日本人的炮火在延伸。天渐拂晓,月儿逃逸,几颗残存的星星枯成发光的冰碴。山下轮廓初显,一摊摊穿着屎黄色军服的鬼子陆续聚集。从望远镜里看到,喜三郎还在五里路外的新河庄,真要打起来还有段时间。这段时间要做些准备,可又有什么准备?稻堆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些简易工事也只能依附着大石头,要是炮弹炸碎石头,还会带来更大的伤亡。

喜三郎的大队人马陆续开进山脚,三次进攻虽然只攻到山腰,但三营伤亡过半。山上石头所剩无几,半夜里阵亡的尸体已经发硬。邵军想找个人商量一下,但身边已没有一个能和他说上话的,伤兵的呻吟让人心里发冷。队伍好一阵子没有打过如此大仗,以前都是后撤,堂堂国军就没打过一次痛快仗,总是躲啊藏的,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

仗打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不能后退。忽然向山下撤退的人群又被冲散了。谁也没有料到,喜三郎从他们背后发动了攻击,在他们前面的只是一些佯动的火力,从后翼插过来的才是一把雪亮的刀子。

这个婊子养的,老子低估了他。邵军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鬼子就是鬼子,要么怎么叫鬼子呢?

侧翼有了一片叽哩呱啦的声音,它们像是一群兴奋的乌鸦。邵军这才感觉到他的几百人马,连同李辉带来的家丁,实实在在地被喜三郎围住了。如果耗在山上,丢了稻堆山不说,到头来几百名兄弟只能是白白送死。

铁头问:营长,你要撤?

一阵沉默。“快去找找,咱们还有多少人?”

其实,山上没有多少人了。这从枪声稀薄中可以听出。稻堆山已被围得风雨不透,这一刻,邵军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结局。

喘着粗气的铁头很快折回,他背过脸去,像是不让营长失望,那一刻的铁头让人生出一种怜惜,邵军看着他,生出一种想抚摸他的渴望。狗日的日本人,你们要是不来,铁头这岁数正是在家里做田,是你们把他拖入了战争。

铁头刚要说话,却见邵军脱下皮鞋,又捋下了手表,接着,还有一个米袋子,也从腰上解了。“你要干什么?”

邵军把手表套在铁头的手腕上,再把米袋子箍在他的腰上。铁头的眼泪涌出来了,他从没有听过邵军说话是今天的口气。这种口气使他感到邵军似乎要拼死一搏。

一绺绺浓浓的黑烟团团而过,遮住了初升的日头。日头忽明忽暗的,栖在山尖尖上,滚又滚不动,滑又滑不下,日本人有一个时辰没打炮了。

“快走,还来得及,你走啊,听到没有?”邵军把宽宽的后背给了铁头:你逃命去吧。别管我,就让我留在稻堆山,要是老子命大,再过三十年,照样是条好汉!

营长,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你懂个啥?邵军的口气有点吃力,他望着刚刚垒起的一堆石头,透出一丝冷笑。

在我家乡稻堆山,满山石头与生俱来。我懂事的时候,还认为似乎这山就该叫做石头山才是。当年,邵军看到这满山石头,不免又有了和日本人血拼到底的决心。

“铁头,你走啊,你再不走,还要我开枪吗?”邵军这次真的发怒了:我死不了,大不了老子也做一回张果。

有关张果的传说,是邵军一到稻堆山时,怀法给他讲的。驻守宣城以来,邵军一直也想着做一回张果。张果为了宣城的黎民百姓,我邵军为的也是——想到这,他清醒了一些:对,不能死拼,要紧的是立即突围。

山下枪声再起。邵军看着铁头离去的方向,突然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一声炸雷般响声,刚刚爬起的铁头一个趔趄,邵军急了,刚要招呼铁头,就感到自己的膝盖骨像是掉进了火里,整个人一头栽在地上。

铁头下山途中,沿路尸体遍地。脚上忽地有了钻心的痛,铁头一摸,原来自己还光着脚板子。回头望一眼山顶,营长不知能否突围下山。这样自己一人下去,难道想逃生吗?把营长和弟兄们丢在山上,自己就是能逃也不应该呀?难道是自己怕死吗?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中国人不知有多少死在日本的屠刀之下,我铁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铁头刚一返身,就见山顶上升起一团团烟雾,一发发炮弹落在山头上,铁头的惊呼刚一喊出,一声巨大的炸点在身后响起,人也像是忽地被抬了起来,结实地扔在地上。这次扔得太重了,他的头昏沉沉的,眼睛睁不开了,只是嘴里喊了一句:营长 。

邵军哪能听到铁头的喊声。他让铁头下山,只是想能走一个是一个。山下枪声弥散,唯有快速组织抵抗,这样才能减少伤亡。

突如其来的受伤,打乱了他的设想。炮声震醒了邵军。小腿上的鲜血还在流淌,身边已无一人,侧翼枪声又紧,那是八连和敌人激战。邵军挣扎着想往山下爬,每移一截,后面就是一段红红的血路。豆大的汗珠洇进嘴里,整个人已没有了爬行的力气。

身边有了急促的脚步,是铁头回来了。

谁叫你回来的?我这样子还能下山吗?邵军喊道:铁头,你下山找七连长,让他代理我的职务,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带部队突围。

顺着邵军手指方向,铁头看着河那边那个叫幸福的村子。许是因为靠河的缘故,喜三郎在这个方向上没有投入太多的力量。

只是没有船了,船都叫破釜沉舟的自己下令烧了。能烧的烧了,不能烧的也烧得差不多了,村里连张门板也没有,要说木器,也怕只有马篾匠收集来的几百只粪桶,那些粪桶可是留给喜三郎的。

铁头哭了:营长,再不走,怕是走不了啦?

枪声复又激烈,八连和九连像是打退了鬼子。邵军说,你快去,叫他们立即突围。

铁头急了:营长,我们一起走,死也要死在一块。

什么死啊死的?应该叫日本人去死。邵军说:你叫他们先走,我累了,要歇一会儿。

邵军感到累极了,流血过多使他的眼睛每睁一下,都要费很大力气。铁头在一旁也无能为力,他只是围着邵军转。

我歇一会,你带人上来把我弄走,我这一身伤的,你一个人哪能拖得动?

好,我这就叫人来,我们一起下山。营长,你等着我。

铁头转身就跑,刚挪几步又折回来,把他的枪放在地上:营长,给你多留点子弹,你不要动,万不得已,就放枪拖住敌人。

邵军笑了笑,说:你把我藏好了,这些子弹你拿走,把它留给日本人。记住了,在鬼子面前,我们临死也不当俘虏。

我记住了,营长你等着我!铁头的步子举起来,一朵一朵地渐渐地离远了。没跑几多远,从山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像是谁摔碎了一只瓷碗。

铁头一听,不好,急忙往山上跑。在他没走几步的地方,邵军已是一片血糊,头上有个酒杯大的血洞,一股股鲜血往外流着,洇湿了身边的一大片石头。

邵军是自己用枪打中了自己。

9

一队队屎黄色的日军端着刺刀向山上卷来。山上能动的只剩一个铁头。铁头吼开嗓子:你还我的营长。小日本,老子跟你拼了。

一阵阵狞笑之间,是日本兵步步紧逼的刺刀。仿佛天上的太阳坠到稻堆山下,一瞬间下了无数个金蛋蛋,它们栖在刺刀丛中朝山顶圈来。空间越来越小,山头像是一只即将沉没的岛屿。

一块块石头砸下去,日军队型伸缩着,复又直捅过来,像一只缓过劲儿的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就在这时,蛇尾巴后面突然骚乱了,像是有把剪刀直朝着蛇腹插了过来。

一队人马高喊着扑来。冲在前面的是马篾匠。李辉和怀法也在其中。那是稻堆山人组织的梭标队。他们人手一根梭标,是马篾匠一夜之间削出来的:小鬼子有什么可怕?老子跟他干,打不死老子,擤也擤他一脸鼻涕。

像只翅膀中弹的鸟儿,队伍快要冲到山腰,突然遇到兜头的弹雨,哗地散了架子。

哪个敢走?跟小鬼子拼了。李辉的喊声压住枪弹的喧嚣,有几个被吓得直了身子,一阵火舌闪过,又有几个栽在地上。

“快趴下,趴下。”怀法的嗓门穿过炸烟的缝隙,宛如鸦啼。冲到半山腰的队伍溃如山洪,喧嚣着滚滚而退。

山上只留了一个受伤的铁头。

石头扔完了,面前只剩一层硬硬的山土。枪没了弹没了连块石头也没了,只有那一只只马靴移到跟前。铁头余光里看到这一切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残了,身上一片一条的衣裳,宛如破旗在山风中飘摇。

铁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营长。邵军的脸庞已经模糊,那两粒在平日里好看的红痣已经苍白,子弹钻入的大洞凝固成一朵血痂,像稻堆山上常开的杜鹃花。营长这么多年没回家了,这样的脸庞怎见父老乡亲?要是有水的话他真想给他好好洗洗。铁头想站起来,只觉得双腿根本不是自己的,身旁像是一下子黑了,还没抬头呢,眼帘里像是长满了一圈黄兮兮的枯枝桠子。

日本兵早已堵住了下山的路。铁头的身后就是笔陡的山崖。塌鼻子少佐一抬白手套,日本兵的枪枝都齐刷刷地靠在脚边,就听他叽哩呱啦地说着,紧接着一声声大笑,如半夜里进村的野犬。

看着塌鼻子少佐的手势,铁头想,这狗日的就是喜三郎吧?一想到喜三郎,铁头就想抱着喜三郎滚下山崖,只是他的想法此时无法实施。几个日本兵圈住了他,他们看着受伤的铁头在地上爬的姿势哈哈大笑。铁头像只笨拙的猎物,在鬼子的短腿之间打着转转。塌鼻子少佐不耐烦了,一个兵上来一脚踏实了铁头。铁头动弹不得,两手抠着山土,嘴里不停地骂着。旁边几个兵上来一声怪叫,四把刺刀齐刷刷落下,像四只铁刺钉牢了铁头的四肢,只剩下一颗头颅,在转动着咒骂着,一口口鲜血喷将出来。铁头的骂声渐行渐低,远山寂静,那一声声咒骂声,多年之后方圆十里的老人每每谈起都毛骨悚然。

10

稻堆山下堆满了三营官兵的尸首,他们面目全非,在1940年的春寒料峭里横七竖八。天色阴暗,冷风蔽日,日本兵的尸体也被拢成一堆,喜三郎一挥手,熊熊的大火瞬间吞噬出一阵阵焦糊的味道。

日本兵把邵军的部属一具具地码得整齐。一阵嘶喊从远而来,吓得人们一缩脖子。几个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拖着个人来,那人的腿像是折了,身子吊在两个兵的膀子里,是马篾匠。

马篾匠成了血人。他是昏死过去后被俘的。喜三郎背对着马篾匠家的那片竹园。这片竹园被马篾匠砍得所剩无几,尚有几根孤零的毛竹直指着稻堆山上那片瓦蓝的天空。喜三郎的目光从那片瓦蓝里落下,刚一转脸,被马篾匠一口血痰喷个正准。喜三郎抹去血污,刚想要说什么,一个日本兵跑过来。

顺着那个兵手指的方向,一根浓黑的烟柱子在白山背后不紧不慢地升腾,远看如只巨大的蘑菇。湾址方向着火了,那是喜三郎的老巢,一丝阴云从他脸上掠过,接下来又有新的情况让他更为恼火,从稻堆山回救湾址必经的那座石桥,也被炸了。

怀法也被带了过来。几个日本兵跟在身后,他们的手里拎着三只粪桶。桶里还有一只包袱,看样子怀法像是逃跑时被擒的。有个日本兵上来,指着粪桶和怀法比划着,喜三郎突然有了笑意,他朝着怀法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干笑了几声,突然一挥手,几队日本兵跟着他扑进了村子。一直被圈紧的村人刚要松动,塌鼻子少佐刀光一闪,一个孩子的脑袋滚落时,还带着一声哭腔,直到在马篾匠的脚边停下,小嘴还张合了几下。

“畜牲!狗!日本狗!”马篾匠骂声不止。塌鼻子一努嘴,日本兵把马篾匠押到竹园。面对马篾匠的破口大骂,塌鼻子一阵大笑之后步步逼近,刀光又是一闪,马篾匠一个激灵,下身一阵寒气,像是大腿齐刷刷地被刀削了,低头一看大腿还在,只是裤子褪到脚踝底下,肚脐以下暴露无遗,一圈鸡皮疙瘩袭上全身,一股黄黄的尿水从两腿间滋出,溅了塌鼻子一身。

有日本兵哈哈大笑。被打瘫在人堆里的怀法刚一站起,就被他们拎了起来,耳光声扇出一片清脆。人群炸裂,如一浪浪水波冲击堤坝似的,几声枪响,又有几个倒在血泊之中。

喜三郎从村子出来,塌鼻子拽出了怀法。怀法刚受一顿饱打站不起身,早有士兵把他按住。怀法看见面前放着一长溜粪桶,李辉用过的那只粪桶,正被喜三郎踩在脚下。

日本人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湾址。喜三郎早就料到,在老窝里闹事的不过是股游击队,这一带除了已被消灭的邵军部,哪里还有正规军?游击队就是烧了他老窝,只要他能赶回湾址,就算他们炸了桥又能怎样?他要创个奇迹,那就是让他的士兵坐着粪桶过江,给土八路一个措手不及。

望着怀法一瘸一拐的背影,喜三郎皱了皱眉头,他举起一只粪桶对着太阳,这些个比马桶要高大许多的木质家俱经过上等桐油浸泡,不见一丝光亮。粪桶虽然臭了点,但只要助他过江驰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到了江边,怀法已在塌鼻子的枪口之下坐上粪桶。三只粪桶渡一个人过江,这么一大溜粪桶,队伍差不多都能过去。

怀法先让两只粪桶漂着,就在粪桶晃悠之时,两腿插入桶里,另一只粪桶正好垫在屁股底下,两脚往怀里一收,重心平稳,双手拨水,身子往江心滑出好远,屁股后面泛出一道缓缓水痕。喜三郎一挥手,日本兵纷纷模仿,那场面如同日本人赶集一样。

1940年的水阳江,为这个近似神话的故事拉开了帷幕。只是故事带有更多的传奇色彩,因而任凭稻堆山后人把那这场不见硝烟的战斗描绘得惟妙惟肖,有的还专门到县志办里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县上的人还是不敢相信。但在后来的地方志上,却记载着一支百余人的日军在水阳江上神秘失踪之谜。

喜三郎坐上粪桶思绪飞扬。他绝对想不到这些粪桶已被抠了桐子油而抹了洋皂。他的思绪在江上飞翔。歼灭邵军所部,有了点损失也不足挂齿。以后要是回国,他还要亲自巡回讲述这种奇特的过江方式。

天近黄昏,残阳如血,得快点过江。他的船队,不,应该是他的粪桶大队渐至江心。粪桶大队,多不文雅?喜三郎不由得笑了,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种不安,似乎双脚已经浸水,起先以为是江心的潮气,睁眼一看,前面两只粪桶里的水已经湿了皮鞋,屁股下的这只也似乎听到滋滋的水响,再一看前面,许多士兵在哇哇大叫。妈的,上当了。喜三郎急喊掉头,已至江心,又怎能喊得住?

塌鼻子拔枪寻找着怀法。怀法的那三只粪桶正在缓缓下沉,人却突然回头一笑,只一瞬间整个人沉入江心。在他的四周,一只只粪桶次第下沉着,伴着一声声尖尖的怪叫。

11

喜三郎部沉江场面颇为壮观。多年后,稻堆山人炫耀的述说之中总带有些迷信色彩,还有人说大个子早先并没有死,而是蹲在江底做了浪里白条——当然这个说法总遭人反对。

邵营长战死稻堆山,县志称之为“大战新河庄”。这并不奇怪,编撰县志时,稻堆山经多年开山炸石几无山型,况且新河庄是个千年古镇,又是乡政府所在地。县志上说,1940年春清理战场时,三营官兵阵亡300余名,遗体被方圆百姓运至县城北郊的敬亭山麓双塔寺东安葬。一时新河庄镇纸钱遍地响器不绝,家家焚香叩拜祈求上苍。1941年春节,尚有好多人家为邵军挽联。现摘录数条:

噫!成功成仁兮,诸君虽死精神在;

干!吾侪继志兮,杀尽倭寇慰忠魂!

又:

新河抗战、叱咤无前、岚岚英姿笃飒爽;

水阳突围、指挥若定、菁菁玉树叹飘零!

邵军血战稻堆山,是我1983年当兵离家前,宗平亲口说的。这篇小说是我根据记忆而写,要说动机还是源于宗平。宗平后来多次找到县政府,说那片乱坟岗委屈了邵军,要是立个碑也好让后人有个念想。有次,县上有同志接待了他,还把宗平的手握了又握,摇得他差一点晃倒:大叔,你先坐会,我进去请示一下。宗平枯等良久,没想到那人很晚才被他看见,一进门就说大爷你还没走啊?宗平说我走了邵营长哪个管?他睡在那儿连个碑也没有。那人说,没就没了吧,无名英雄也多,不是有烈士陵园吗?

于是,宗平就在那片桐子林里垒了座无碑的坟墓。那一阵子他给村里守桐子林。桐子花开灿若白雪,桐子果落香飘百家,他嘴里总要嘀咕着:日本狗,你欠中国人的血债还少吗?现在还不承认,还敢到什么神社烧个鸡巴香?

宗平絮叨这事,孙女总不爱听。孙女是稻堆山的第一位大学生,北大毕业后想进一家日本公司,硬是给宗平搅了。孙女说,爷爷,我挣日本人的钱有什么不好?日本人开公司中国人做,做出产品再卖给中国人,这样中国人才不会下岗。宗平说不行,我不听你的,我也不要你听我的,让稻堆山的人做他们的孙子,门都没有。

孙女是宗平一手带大的,总不能为工作而让爷爷伤心吧?多年后的一天,她给我打了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却一直还在念叨着你。

我知道,宗平那是惦记着我的这个小说。如宗平一样惦记着这个小说的,在我的故乡里还有好多。前些年,就有一批“寻觅中国远征军志愿者”们上书市“两会”,最后,市里拨了一笔经费,在素有“江南诗山”的敬亭山上建立了怀英亭,还把当年英勇捐躯的三营300多具国军将士的遗骸,一一移送到这座风景名山掩埋。这个小说写成之时,宗平已驾鹤数年。“爷爷一死,村上没人知道邵营长了。”孙女的话让我心里一冷,赶回家时已是清明,洋洋洒洒的桐子花正在春风里若雪飘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稻堆山的顶峰之处,还有村民们年年为不死的国民兄弟们自愿奉贡的香火、供果、挽联

我只怪自己把这篇小说写晚了。还有,我担心把故事写岔了,要是有什么出入,岂不辜负了稻堆山的先人?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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