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吟文化的形成与共时传播

2015-12-21 21:50白爱平
课外语文·下 2015年11期
关键词:传播诗歌

【摘要】晚唐时期形成的苦吟文化,是以苦吟诗人群体为中心的士庶人群通过互相效法而获得的以苦吟为主要精神内涵的艺术追求和生存方式的总和。在苦吟文化的最初形成与社会传播当中,有一些特殊的事件被人为地传播放大,起到了引导舆论推波助澜的作用。苦吟文化在晚唐社会的传播,按照传播的范围划分,主要有自我传播、人际传播与群体传播等三种类型。按照传播的内容划分,则有原诗传播、选诗摘句、模拟转写、故事演绎、人物崇拜等方面;按照传播的手段划分,则有语言传播、卷本传播、题写传播等方式。“推敲”符号的形成、苦吟形象的建构和时人的身份认同,成为苦吟文化传播的重要条件。

【关键词】苦吟文化;诗歌;传播

【中图分类号】G643 【文献标识码】A

在唐代元和至会昌年间,文坛上活跃着一批旨趣相投、兴味相近的诗人。他们以姚合、贾岛作为交往的核心人物,以诗歌创作和生活方式上的苦吟艺术追求互相标榜,酬唱往还,声望继起,其艺术范式和人生方式在士庶社会广为传播,逐渐形成了晚唐颇有影响的苦吟诗歌文化。

一、群体交际与趋同创作

美国人类学家拉尔夫·林顿曾在《文化树——世界文化简史》中曾给文化下过一个定义:“社会成员通过学习或者模仿获得的思想、规定性的感情反应以及习惯行为模式的总和。”[1]另一位美国人克拉克洪持有与林顿相近似的观点,他说:“一种文化指一个人群的具有特点的生活方式。”(《文化概念与定义评述》)基于以上关于文化的代表性论述,笔者将晚唐时期的苦吟文化定义为以苦吟诗人群体为中心的士庶人群通过互相效法而获得的以苦吟为主要精神内涵的艺术追求和生存方式的总和。

晚唐时期众多诗人的群体趋同性,是苦吟文化形成的首要原因。作为并称于文坛的两位诗人,姚合与贾岛二人诗风接近,私人交往密切,后世论者每以姚贾并称。据《全唐诗》所录,姚合寄赠贾岛的诗歌有14首,贾岛寄赠姚合的诗歌有12首,诗中友情殷殷可见。在他们二人的周围,有诗法风格和艺术旨趣相近的无可、雍陶、马戴、喻凫、顾非熊、李频、郑巢、刘得仁、方干、周贺等年轻士子;以及殷尧藩、费冠卿、李廓、李馀、朱庆馀、项斯、厉玄等同辈诗人,我们称之为姚贾诗人群体。另外,还有一些气味相投的来往交游者,例如贾岛曾与韩愈、令狐楚、孟郊、张籍、王建、元稹、李益、沈亚之及僧道等一百四十余人交游酬唱;姚合亦曾与裴度、令狐楚、李德裕、刘禹锡、张籍、李绅、白居易、王建、李群玉等人互相诗酒合欢。这些诗人或为各级官宦,或终身沉沦下僚;或为佛教僧徒,或为在家居士,或游迹于僧俗两界,例如韩愈曾力劝贾岛还俗应进士举,姚合也曾劝周贺还俗。可见苦吟文化的代表人群,是一个较为庞大的涉及僧侣俗人、官宦庶民各个阶层的文化群体。

这个群体的主流人物在诗歌创作和人生态度方面逐渐有着较为一致的向心力和趋同性,表现在:首先,他们通常用吟诗的方式一吐胸中块垒,诗歌内容不离窘迫贫寒的苦难生活;其次,诗人们以精研工稳的五言律诗为最主要的诗歌体式,以清寒僻冷为最主要的创作风格;第三,文人们为举业而吟诗,甚或为吟诗而吟诗,吟诗已经成为这群士子的一种生活方式。例如张籍的《逢贾岛》诗云: “僧房逢着款冬花,出寺行吟日已斜。十二街中春雪遍,马蹄今去入谁家。”(《全唐诗》卷三八六)夕阳春雪,寺外街衢,马蹄的的,诗声琅琅,这是苦吟诗人在苦难中追求诗意人生的真实体现。

二、推敲效应与形象建构

在苦吟文化的最初形成与社会传播当中,有一些特殊的事件被人为地传播放大,起到了引导舆论推波助澜的作用,同时也完成了苦吟文化传播的核心形象建构。其中最有影响的当属《唐宋遗史》中的“推敲”故事:“贾岛苦吟,赴举至京师,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改敲为推,骑驴举手吟哦,引手推敲之势,不觉冲京尹韩退之为节,左右拥之至,具述其事,退之笑曰:‘作敲字佳。’乃命乘驴并辔哦诗久之而去。”[2]这一故事流传范围颇广,士庶妇孺皆知,亦多有文献记载,然而口耳相传多有辗转舛讹,小说家记事亦有附会因袭之处。五代时期的《唐摭言》卷十一记载了一个与此类似的故事,不过刘栖楚取代了韩愈,所吟诗句则为“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应该是推敲故事的蓝本,只不过还没有实际着落“推敲”二字的诗句,刘栖楚也没有韩愈声望隆重。“推敲”的故事辗转流传开来之后,“秋风”和“鸟宿”两联诗也成为贾岛集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句子。“推敲”一词经此事件之后,逐渐真正地融入了汉语词汇体系,成为“斟酌字句精研事理”这类语义的经典词语。

“推敲”故事的主角之一韩愈,在《送无本师归范阳》诗中对贾岛的诗歌极力推扬,其诗云:“狞飙搅空衢,天地与顿撼”,这是形容当时风雪狂飙的严冬景象,也暗含贾诗如空衢之上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飙以及贾岛的出现给长安社会带来的极大震撼。在韩愈的极力推扬之下,贾岛声名远播,长安民人送给贾岛一个十分有趣的绰号“鹤阿师”(孟郊《戏赠无本二首》之一,《全唐诗》卷三七七),这一戏称将一位身形消瘦、脚步轻奇、身形怪异的佛徒形象生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推敲”诗案之外,姚贾与苦吟的奇闻轶事在稗史杂记中的演绎转述,也加速了苦吟文化的传播。不过这种文本转述有了明显的传奇化甚或诋毁化倾向,不实不确之处颇多。例如“兴化池亭”事件。孟棨《本事诗·怨愤第四》说:“贾岛于兴化凿池种竹,起台榭。时方下第,或为执政恶之,故不在选。怨愤尤极,遂于庭内题诗曰:‘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后,荆棘满庭君始知。’由是人皆恶其侮慢不逊,故卒不得第,抱憾而终。”[3]贾岛平生困顿失途,《长江集》中三百余首诗不曾稍展愁眉,如何会有凿池起台畅意豪奢之举?实际上在兴化里兴建庭榭池亭者当为晋国公裴度。《本事诗》意在批评贾岛为人“侮慢不逊”,因遭世人厌憎故未能及第。在道德评价层面,对贾岛有所贬抑,但在传播层面,却扩大了其声名的社会影响。

另如贾岛“岁末酒脯祭诗”的故事,见于冯贽《云仙杂记》卷四《祭诗以酒脯》条:“贾岛常以岁除,取一年所得诗,祭以酒脯,曰:‘劳吾精神,以是补之。’”可见诗人对作诗的重视与投入。此外还有“举场十恶”事件(何光远《鉴诫录》卷八《贾忤旨》条)、贾岛遇唐武宗(或宣宗)因不敬而谪官事件(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无官受黜》条)、贾岛赴任长江尉受到东川节度使盛仪相迎事件(何光远《鉴诫录》卷八《贾忤旨》条)、姚合火灾失察罚俸事件(《旧唐书》卷一六五《温造传》)等。上述记载除姚合之事出于正史,余者皆系夸大虚妄、以讹传讹,但是这些奇闻逸事的记载和流传,在某种程度上也加速和扩大了苦吟文化的传播。

苦吟诗人的事迹获得了社会的广泛同情和崇拜,甚至有了晚唐人李洞“铸像礼拜”贾岛的极端事件。《唐摭言》卷十《海叙不遇》条:“李洞,唐诸王孙也,尝游两川,慕贾阆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4]故事又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洞庭湖诗》条:“进士李洞慕贾岛,欲铸而顶戴,尝念贾岛佛,而其诗体又僻于贾。”[5]这两种文献俱出于五代人之手,所记或当实录。除了敬仰礼拜,人们甚至还幻想通过改变这些苦寒诗人的社会身份的方式来寄托自己的追慕之意,于是便有了官员奏请朝廷追授贾岛、刘得仁等已故者进士及第并追赠官职的记录。《唐摭言》卷十《韦庄奏请追赠不及第人近代者》条:“刘得仁、陆达、傅锡、平曾、贾岛、刘稚珪、顾邵孙、沈佩……前件人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辞,遍在时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但恐愤气未销,上冲穹昊,伏乞宣赐中书门下,追赠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见存明代。”[6]虽然亡者无知,但这一奏请本身就是对晚唐五代时期有着相同命运的众多寒士的心灵慰藉,而这种身份的认同感也是苦吟文化传播的有效因素。

三、苦吟文化的传播方式

在“推敲”的故事和诗歌传播开来之后,晚唐时期逐渐形成了以中下阶层文人为主要群体成员、以苦吟为主要创作方式和生存方式的文化现象。苦吟文化在晚唐社会的传播,按照传播的范围划分,主要有自我传播、人际传播与群体传播等三种类型,尚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大众传播方式的条件。按照传播的内容划分,则有原诗传播、选诗摘句、模拟转写、故事演绎、人物崇拜等方面;按照传播的手段划分,则有语言传播、卷本传播、题写传播等方式。

语言传播是苦吟文化最主要的传播方式,主要表现为与亲故朋友一起谈论贾岛、姚合等人的奇闻轶事;独自吟诵或当众传诵苦吟诗人的相关诗篇;个人内心激赏或向他人宣讲姚贾等人以吟诗作为人生价值的生存理念。记载贾岛诗被阅读、吟诵、流传的相关文献颇多。例如姚合《寄贾岛》诗谓其 “新诗有几首,旋被世人传”(《姚少监诗集》卷三)。李频的周围吟诵贾诗的情况则更为普遍:“无限风骚句,时来日夜闻”(《哭贾岛》,《全唐诗》卷五八九)。齐己曾经仔细阅读了贾岛诗集中的三百篇诗,颇有感慨:“遗篇三百首,首首是遗冤。……还似长沙祖,唯余赋鵩言。”(《读贾岛集》,《全唐诗》卷八四三)贾岛去世之后,杜荀鹤凭吊其墓:“山根三尺墓,人口数联诗。”(《经贾岛墓》,《全唐诗》卷六九一)康骈《剧谈录》卷下则对姚贾诗歌的传播范围和这批诗人的科第情况做出了小结式的评述:“自大中咸通之后,每岁试春官者千余人。其间章句有闻,亶亶不绝。……贾岛、平曾、李陶、刘得仁、喻坦之、张乔、剧燕、许琳、陈觉以律诗流传。……皆苦心文华,厄于一第。然其间数公,丽藻英词播于海内,虚薄叨联名级者,又不可同年而语矣。”[7]联系其他文献记载与评论,康骈对苦吟诗歌“播于海内”的评语,应当视为言之有据。

语言传播和卷本的抄录、诗歌的题写、碑志的镌刻等传播方式经常是结合在一起的。例如贾岛的诗卷曾为时人争相传写,“从今旧诗卷,人觅写应争”(姚合《哭贾岛二首》之二,《姚少监诗集》卷十)。阙名《题贾浪仙赞》:“流行此集,四时代成。”薛能则曾在嘉陵驿馆见过题写的贾诗,作《嘉陵驿见贾岛旧题》(《全唐诗》卷五六零)诗为之悲悯推扬。

唐五代时期诗歌选集的辑录和流行,也是苦吟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姚合在开成初编选了一部诗歌选集《极玄集》,选录王维以及戴叔伦、钱起等二十一位中唐以前诗人的百首作品,所选诗歌在编选者看来极为精妙。韦庄于光化三年(900)续选《又玄集》,所录各体均有,其中贾岛、姚合诗各五首。另有五代刘吉编《江南续又玄集》(今佚)、陈康图编《拟玄集》(今佚)。以上诸集俱承姚贾之余绪,主要择选风格淡远、语言平妥、格律精稳的五言律诗,兼选别体,总体上追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元初至美境界。

除了直接祖述姚贾的诗集之外,晚唐人张为撰《诗人主客图》,收录姚合诗句四联,贾岛诗句五联,都是姚贾脍炙人口的警句。五代韦縠编《才调集》,录诗十卷千首,多为中晚唐秾艳敞丽的诗篇,其中录贾岛诗九首。韦縠在五代文坛凋敝之际,“所选取法晩唐,以秾丽宏敞为宗,救粗疏浅弱之习”[8],虽然姚贾诗歌未必符合“秾丽宏敞”的诗美宗旨,但这种“取法晚唐”的诗歌选本的出现,对苦吟诗歌的阐扬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苦吟文化形成于中晚唐时期,后在历代诗人士庶的承继传扬之下,辗转流衍绵延不绝,成为中国诗歌文化之中极具感染力和浸透性的特殊现象。其历时持久的传播过程和广泛深刻的传播效果,也给中国文化带来了执着追求、精研事理的积极精神和沉湎诗情、超然唯美的生存范式。

参考文献

[1](美)拉尔夫·林顿著.何道宽译.文化树——世界文化简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3][宋]曾慥. 类说卷二十七唐宋遗史[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4][唐]孟棨撰.本事诗·怨愤第四[C]//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7]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五代]孙光宪撰.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2.

[7][唐]康骈.剧谈录卷下[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042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C]卷一百八十六才调集提要[A]//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作者简介:白爱平,女,1970年生,陕西三原人,文学博士,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和汉语国际教育。

(编辑:龙贤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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