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锯子

2015-12-21 03:18费晓达
环球市场信息导报 2015年40期
关键词:锯子红卫兵狗子

木匠的锯子

费晓达,汉族,生于沈阳市康平县,毕业于烟台大学。

2013年4月发表短篇小说《痣》,2014年2月发表《离开了,别忘回首看看艾泽拉斯》,至今已完成作品有中长篇言情轻小说《渤海湾日记》,二十余篇短篇小说及寓言。

老张是村东头的木匠,性子倔,不过做木工真是好手艺。

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个木头盒子,方方正正,里面装满了锯子:长的,短的,大的,小的,一根根,一条条,摆得整整齐齐。

张木匠一锯起木头,立马就有了精神,锯子下去,力道不大不小,木屑一片片洒下来,他本人也是乐在其中,锯好的木头尺寸分毫不差,收工之后还要把锯子规规整整摆进盒子里。

按村长的话说就是:“看他三两下,想做啥做啥。”

每天晚饭过后,村西头耍皮影的老李,村长还有老张,三个人总在村口的柳树下一块儿抽烟聊天。

那棵柳树不大,成年人一只手就能握住它的树干,倒是有不少的鸟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着。

“你看这树能造个啥物件不?”村长叼着烟,把住树干摇了摇。

老张吐了口烟气,用手敲了敲树干:“现在这树太小了,再长个几十年肯定是块好材料。”

村长又问:“等几十年以后,估计你家院子后面的树林都快被你锯光了吧?”

老张摇摇头:“那片林子大着呢,到死都锯不没。”“那等你死以后,我们就把你埋那儿。”老李说话还是那么不正经。

听了这话,张木匠嘿嘿一笑:“到时别忘了把我那盒锯子跟我埋一块儿啊。”

老李打趣说:“唉,就你那箱破铁还真当个宝贝疙瘩了?”

老张却答道:“我跟你说,这东西是祖宗留下的,当年我爷爷就用这些锯子给大清国造过马车。”

“嘿,你这吹牛,咋不说用这东西造过大炮呢?”村长笑得呛了口烟,咳嗽起来。

三人一直聊到天黑,才踩灭了地上的烟头,相互道别。

那一年,村外面的一个城市成立了救国联合会,红军也走完了长征。村里面的老李有了儿子,而木匠锯倒了后院十几棵树。

起初老张做木工也只是在村子里小有名气,但后来可就大不一样了。这事还得从抗战期间说起,当时八路军的部队在村里驻扎,张木匠在两天之内为他们赶造了十几副担架,也算是帮了军队的大忙。

从此以后,老张逢人便说:“就连八路军的首长还用过我造的担架哩!”

虽然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张木匠的大名算是传开了,问问十里八村的村民,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但凡是村子里的人,几乎家家都有木匠做的桌椅板凳。

“我家的牛把柱子顶断了,你给我弄个结实点的支上。”还没进木匠家门,村长就喊开了。

而老张要了颗烟,边点烟边说:“要我说啊,这牛倔起来和人一样,它就是想啃两口草,你再怎么弄那牛棚也没用。”烟点着了,他狠抽了一口:“拴在后山不就得了。”

这话听得村长一愣:“呦,你还懂这个?”张木匠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屋子里继续锯他的木头去了。

那一年,村外面的一个省份遭了蝗灾,还有一名抗日将领在战斗中牺牲了。村里面的村长家丢了一头牛,而木匠得了份嘉奖状。

村口的柳树越长越粗,世道也变了一次又一次,可木匠却只是日复一日地做他的木活儿。

建国以后,村里分地,轮到张木匠。

村长找到还在锯木头的老张:“你过得也不富裕,这些年也没少帮村里做活儿,我看啊,就把你按贫农报上去,还能多分块地,你说咋样?”

听了这话,木匠放下手中的活儿,说:“我就会做木工,要地干啥?”

村长递了他一颗烟,自己也点了一颗,并伸手让老张坐下,对他说:“我说,你还真打算锯一辈子木头啊?”抽了一口接着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搞生产,你一个人还做这木活儿,合适吗?”

张木匠这股倔劲儿上来了,把烟掐灭:“全国人民干啥,我又管不了,反正我只做我的木活儿。”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我一家三辈都是木匠,地我也不会种,荒了算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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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看劝不动,也就作罢。

但这事儿很快就过去了,隔了些日子,人们看见村长拽着老张边走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老这么一个人过也不是个事儿……”

不过这次相亲还是没成,按老张自己的话说:“有个娘们儿在家,耽误我做木工。”

这话要是让老李听见,肯定会说:“好好个人,给自己锯成木头了,就让他跟锯子过一辈子吧。”

这一年,村外面的军队刚刚打赢一场战争,而且有个工厂造出了汽车。村里面老李的儿子娶了媳妇儿,而木匠的亲事吹了。

到了大跃进时期,柳树已有碗口一样粗。

这时全党全民大炼钢铁,村长也挨家挨户地做工作,号召大家出砖建炉,捐铁炼钢。

一群孩子跟在村长的后面,看着他一手提着锣,一手拿着树枝,往前走一步还不忘敲两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孩子们还问:“村长干啥呢?”

孩子堆儿里的狗子问:“没有锅了,我娘拿啥做饭啊?”村长把手里的树枝往他身上一扔:“就你话多。”却被他嘻嘻哈哈地躲开了。

村长接着说:“村里办了食堂,咱们把自家的小锅熔了,炼成食堂的大锅,要是饿了,去吃就是,大伙儿留着力气去建设共产主义。”

还没进张木匠家的门,就听见里面一下下锯木头的声音。村长推开门走了进去,“老张,你知道我来是啥事吧?”

张木匠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锯了起来,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们自己找吧,有啥能用的直接拿走就行了。”

狗子在旁边摆弄着盒子里的锯子说:“这不都是铁的吗?”

老张一把夺过盒子,对着狗子抬腿就是一脚:“兔崽子,别乱碰。”吓得狗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说真的,现在咱们村的物件凡是铁的都交上去了,你这些个锯子也捐了吧。”

可木匠依旧拿着锯子比划着,接着又嘎吱嘎吱地锯了下去,村长见状又说:“你说是这锯子重要,还是国家建设重要?咱也得有点觉悟不是?”

木头断了,老张对着整齐的断口吹了吹,在飞舞的木屑中直起了腰,把锯子一根根,一条条整整齐齐地摆进了盒子里,然后把盒子在胸前一抱:“我就一句话,熔了我也不能熔了它!”

直到晚上,才有人看见村长摇着头从木匠家走了出来,背着手,手里什么也没拿着。

而第二天,人们又听见老张家传出锯木头的声音。

这一年,村外面的人们一起吃饭,一块炼钢。村里面的大伙儿也一起吃饭,一块炼钢,而木匠又锯倒了几十棵树。

时间过得很快,村口的柳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老张除了晚上和人喝茶聊天,平常就钻进屋里,做他的木活儿,一天,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天,站在村口的年轻人拿了个喇叭喊着:“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坚决拥护无产阶级革命。”

尽管村民们还不知道资本主义是啥,但文化大革命还是来了。

天色渐晚,趁大柳树下的年轻人在开批斗会,老哥仨偷偷地在村长家门口聊了起来,不过这次并没有烟可抽。

“我哪知道他天天干啥,现在可牛得很,就差不认我这个爹了。”老李靠着墙跟村长和老张说。

村长说:“你儿子是红卫兵,是能打倒走资派的人,你还抱怨个啥啊?”

老李几乎要喊出来:“红卫兵咋了?红卫兵就不是我儿子了?是红卫兵就能抢他爹的皮影了?”

“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村长赶忙打断道。一阵冷风吹过,树枝上传来乌鸦的叫声。

“得了,我回去伺候我那小祖宗去。”老李走后,村长把张木匠拽进了屋里,两人刚坐下,村长就开口了:“有件事得和你说说,你那盒锯子不能留了。”听了这话,老张问道:“咋?我就做个木工也反动了?”

“他们说你这是资本主义的锯子来锯共产主义的木头,过两天就要去查你了。”张木匠一下子站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咱村的狗子。”村长小声说道。

老张呸了一口:“小王八蛋,当初我就该锯了他,也省得他害人。”

村长叹了口气:“现在人家是红卫兵的头头儿,他说谁反动,谁可不就得反动嘛。”

“我反动?问问村里谁家没有我做的物件,当年就连八路军的首长都用过我造的担架,难道首长也反动?”老张激动起来,差点打翻了茶杯。

“可不敢乱说,咱不能因为几把锯子把命丢了。”村长劝说道。

“那些锯子就是我的命,想要我的命,我就在家备一口棺材等着他们!”张木匠说完踢开了凳子,走出了村长家的门。

回到家里,没消下气来的老张还真从院后的林子里锯了木头,在屋里为自己造起棺材来,嘴里还嘟囔着:“谁还有这个福气,能进我张木匠做的棺材?”

不消几天,一口崭新,甚至有些艺术的棺材就做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村长连忙来到木匠家里,关了门问道:“你还真不要命了啊?就为了一盒锯子?”

老张扭过头去,没吭声。村长坐到他的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所有人都错了,那错就是对的,你再对也是错的,你不能一直这么倔啊。”

“我不管是对是错,想拿走锯子除非弄死我。”

看见这种情形,村长从衣服里掏出两根烟,递给老张一根,自己点了一根:“这烟是我藏的,今天咱哥俩就把它抽了吧。”

“你有些日子没见着老李了吧?”

老张摇了摇头,村长接着说:“实话跟你说吧,老李用来唱皮影的那箱家伙被定成反动,他死活不肯交出来,被关在牛棚里,结果自己一头撞死了。”

张木匠手一抖,烟掉在地上,却没有说话。

“皮影被他儿子翻出来……烧了。”村长把烟头踩灭,捡起来揣进衣兜里。“咱就好好活着……”村长正要继续劝他,老张摆了摆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迈出了他的家门。

张木匠起身拿出装锯子的盒子,把锯子拿出来重新擦了一遍,然后又一根根,一条条,规规整整地摆进了盒子里。

第二天,以狗子为首的红卫兵来到了木匠的家,但没有叫喊,没有打骂,因为他们看到张木匠安安静静地吊在房梁上。

在下面的桌子上,木块压着一张纸条:“想找锯子就来问我。”

村长得知消息后,和几个老友将张木匠下在棺木中,葬在院后的树林里,却不准立碑。而红卫兵翻遍了他家的房前屋后,仍然没有找到那一盒锯子。

那一年,无论村里村外,到处都喊着“打倒走资派”的口号,而木匠自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村口的柳树已成了村子里最高的树,改革开放的项目也来到了这个小山村中。

“您以前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吧?”一个年轻人问道,老村长拄着拐杖点了点头。

“这样的,村东边要过一条公路,可是有一座无名坟挡着路了,我们想让您帮忙找找家属,那坟得迁走。”

老村长开口问:“村东头儿大院后面的?”

“对,就是那个。”

老村长把着拐杖用力砸着地面说:“那是张木匠的坟,他生前性子倔,死后阴气重,他的坟可不能挖。”

人们开始劝说:“迁走之后会有更好的墓地,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耽搁了国家建设,咱们得有点觉悟是吧?”老村长听了这话,只得同意。

“老张啊,对不住了。”老村长看着工作人员将张木匠的棺木挖了出来。

“这口棺材怎么高出来一截啊?”在场的一个眼尖的年轻人比划着说。

大家研究了半天,发现了一个暗门,真是巧夺天工的设计,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

众人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锯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一根根,一条条,摆得整整齐齐。

那一年,盒子里的锯子重见天日,而木匠就活在这个盒子里。

(附加语:“牛只是想啃两口草,你再怎么弄那牛棚也没有用。”几百年来,无数朴实的农民们在社会底层艰难而又执着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其实他们只是想安稳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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