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我深信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也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那么大宁河的味道是什么呢?我想到了大宁河宁厂古镇那流淌千年的盐水。它既是美食的味道,又是悲伤的味道,更是沧桑的味道。
无论是大城市里的现代化大型超市,还是偏远乡村的小杂货店,货架上都少不了食盐,跟其他货品相比,那一小袋食盐不仅廉价而且也并没有因为生活中不可或缺而显出某种优越性。2011年,某地传言说因为日本福岛地震,核辐射污染了海盐,于是大家疯狂抢购储存食盐。事后当然证明了那不过是个无聊的谣言,而真的有人抢购了上百公斤的高价食盐,发愁要吃到何年何月。听着像个笑话,不过时光倒回去几百年,这几百公斤的食盐可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当然,那还不是今天这么精细的海盐。如果是在中国的西南,一块粗粝的盐巴,意味着彻夜的大火煎熬,成年累月的翻山越岭背挑肩扛。当然,那一块小小的盐巴更意味着财富与权力。在工业文明开始之前,盐的生产和运输都极为不易,而盐又是人类生存的最基本物资,谁掌控了盐业谁便掌控了世界的主导权。
西南地区自古是中国井盐的重要产区,其中尤以四川盆地的盐资源最为丰富,大宁河上游的宁厂古镇就曾经就是重要的产盐地,号称“千年盐都”。
“大宁厂,开盐行。三道沟,九道梁。打杵子打在黄土上,那时候还没有周文王。”流传在当地的童谣,将大宁厂销售食盐的历史上溯到3000多年以前。
一条条北起巫溪、云阳,连接鄂、渝、湘、黔地区,延绵上千里,持续上千年的古盐道,将“巴盐”输送到周边秦巴地区,对当地人们的生产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虽然深藏崇山之中,却曾经是古人重要的经济命脉和文化传播路线,串起了沿途名城古镇。这条盐文化线路,也被历史学者称为“中国内陆最重要的文化沉积带”。
当然,宁厂镇的那一眼盐泉也带来了财富,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宁厂镇鼎盛时期,长驻人口有两万,而流动人口则有10万之多。穿镇而过的后溪河上,船与船首尾相连,镇街上有银号、商号、茶楼、酒肆、戏院、妓馆等等,并不宽敞的街道整日人声鼎沸,一派繁荣。今天,行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古镇,我们仍旧能从那些断垣残壁依稀感受到当年那份繁华与热闹,以及一个时代的气度。
古镇老去,盐泉不竭。 摄影/谭勇
先秦时期的重要典籍《山海经》虽然被认为主要是记录神话的著作,但也是一部人类生产、生活方面的百科全书,尤其在中国古地理方面,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山海经·大荒西经》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巫咸乃群巫之首,巫咸的儿子后来建立了巫臷国。《山海经·大荒南经》里这样记载巫臷国:“有臷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民。巫臷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有学者考证,巫臷国就是现在大宁河流域一带。
千年盐泉经当年的分卤孔汩汩流出。 摄影/冉瑞荣
《山海经》里描绘的巫臷国犹如世外桃源一样悠游自在,这在人类物质生产还十分不发达的时代是很难想象的,最可信的解释就是当地盐资源十分丰富,盐业为巫臷国聚集了丰厚的财富。有人拿现在中东的石油跟古代宁厂镇的盐水作比较,显然决定人类生死存亡的食盐比如今的石油还要重要,这一点在历史上两次“川盐济天下”的重要时刻得到了印证。
1853年,太平军攻陷南京,两淮盐路断绝,不但令长江中下游六省饱受盐荒所困,对朝廷本就岌岌可危的财政也是极大的打击。咸丰皇帝让本来只能在云贵川一带销售的川盐进入长江中下游地区救急,这在后来被称为“川盐济楚”。
如果说1853年的“川盐济楚”只是挽救了一个封建帝王的“家业”,那么1937年抗战爆发之后,川盐则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随着战争的发展,沿海一带相继沦陷,海盐生产和运输遭到严重破坏。国民政府财政部于1938年3月明令川盐增产,以解湖南湖北一带盐荒之急。这其中就有大宁盐场生产的盐。从小生活在大宁场、后来又在大宁盐厂当工人的胡承铭老人还清楚记得抗战时期日本飞机轰炸大宁场的情景,可见抗战时期大宁场的盐业在敌我双方看来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
两溪渔火,万灶盐烟。在华夏大地遍地狼烟的烽火岁月,大宁厂熬制的盐巴或者依赖数以千万计的背夫“盐背子”翻越数百里崎岖的山路运往陕西、湖北等地,或者依靠水运用木船从大宁河运往巫山长江码头再行转运,成为国人抗战的重要战略物资。那星星点点的渔火在艰难时世守护着人们关于世外桃源的最后一点希望,万灶盐烟却已经跟战争的烽烟死死纠缠在一起。时光流逝,站在大宁厂窄窄的街道,想象着千万人的背夫背着沉重的盐包行进在崇山峻岭中间,背夫的号子此起彼伏,想象着重载的木船行进在大宁河湍急的河道,船底与河床碰撞的声音依稀可闻。在那一刻,我深知大宁河的命运早已经跟整个家国连在一起。
俗语云:“好厨子一把盐”,大宁河用一把盐融入到伟大的时代盛宴,完成了属于一条小河的宏伟叙事。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大宁厂最后一眼盐灶灶火的黯淡熄灭,作为千年盐都的大宁场就此深深一揖之后,退入历史的后台,昔日繁华的宁厂镇开始再一次的生命蜕变。就在大宁盐场悄然淡出的同时,大宁河下游以“小三峡”这个响亮的名号进入旅游者的视野。如果不是了解大宁河的人,很多游客甚至就把小三峡与大宁河划了等号。
作为五A级旅游景区的小三峡,风光旖旎自不必说,崖壁上的悬棺、不时出没的猴群、导游们动听的民歌等都成为大宁河最具看点的旅游资源。除此之外,大宁河的栈道遗迹应该是最能引人兴趣的一个内容。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著名诗人李白在其诗作《蜀道难》的开篇如此感慨。大宁河流域一带属于广义上古蜀道的地理范畴,其山势陡峭、道路艰险于李白的诗句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古人面临险恶的自然环境,有着比今人更大的勇气和决心,古川东地区,尤其是三峡一带的栈道便是最好的证明。
由巫山乘船游览大宁河的小三峡风景区,能见到一段建于悬崖之上的栈道。从船上观望,栈道完全悬于绝壁之上,已经足够震撼游人,如果身临其上,更是惊心动魄,胆小者甚至不敢往下看。而这段栈道还不是真正的古栈道,不过是为满足游客好奇心而仿建的“古栈道”。真正的古栈道遗迹遍布宁厂以南大宁河干流及宁厂以北主要支流西溪河、东溪河的深山峡谷之中。据巫溪县文化馆黄剑华的调查统计,仅巫溪与巫山两县境内的栈道就长达800余里,其规模之宏大是很难想象的。
考察后发现,大宁河流域的古栈道遗迹几乎都是以宁厂古镇为核心辐射开来的,于是有人大胆猜想,这些古栈道一定跟宁厂古镇的盐业历史大有关联。
在宁厂古镇以北,沿大宁河干流及其主要支流西溪河、东溪河,乃至沿峡翻山到城口和陕西镇坪、湖北竹山、竹溪境内,许多岩壁上都凿有石孔,被专家考证之后,认定就是栈道遗迹。各处石孔位置或高或低,孔距或远或近,孔口或大或小,或出现在左岸,或出现在右岸,或出现在河中突出的巨石上,因地而设,没有一定之规。如果在这些石孔贯木铺板,就能成为“栈桥”,栈桥的两端就是古时候的秦巴古盐道。
《川陕鄂边防记》中的《道路考》卷记载:“(盐道)东连房竹,北接汉兴,崇山巨壑,鸟道旁通”,“山中路路相通,飞鸟不到,人可渡越”;《边防记·山货》又说:“房竹兴归,山内重岗迭岭,官盐运行不至,山民之肩挑背负,赴厂(大宁)买盐者,冬春之间日常数千人。”秦巴古盐道自古是盐道、商道、兵道乃至文化之道,但首先是盐道,每一处栈道对四通八达的古盐道来说,都曾经是至关重要的。当年成群结队的背盐人翻越崇山峻岭,每一处的栈桥栈道都关乎瞬间的生死。
自宁厂古镇顺大宁河而下至巫山龙门峡口段,有密集的栈道遗迹,而这些遗迹的形态与宁厂镇北上乃至三峡地区其它栈道遗迹有着显著的区别。这一带的石孔分布全在西岸,东岸绝无;石孔约20厘米见方,孔深约50厘米,孔距在1.46~2.18米之间。在有些峭壁危岩地段,有上下两排石孔,两排孔眼交错成“品”字形。从相关资料得知,宁厂古镇栈道石孔起点位置的海拔高度在237米左右,末端的龙门峡口处石孔位置的海拔高度是140米左右,全程80公里,自然落差97米,降幅为1.21‰。
关于大宁河绝壁上的栈道遗迹,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鲁班爷和观音菩萨见老百姓生活艰辛,就相约为老百姓做点善事,还要比出输赢。鲁班要在绝壁之上修一条路,观音菩萨要做100双绣花鞋。于是鲁班用他的角尺(木匠专用工具)在绝壁上一敲,每隔5尺便敲出一个眼,速度非常快。观音菩萨担心自己会输,就学鸡叫,鲁班以为天亮了,便停了下来,绝壁上就留下了长长一列整齐的石孔。这当然只是个传说,经专家学者考证,大宁河沿岸的栈道遗迹应该是当年从宁厂镇到大昌镇引盐栈道的遗留。
史实证明汉永平年间就曾引巫溪盐泉至巫山煮盐。《舆地纪胜·大宁监景物·咸泉》引《舆地广记·图经》云:“汉永平七年,尝引此泉于巫山,以铁牢盆盛之,水化为血,卒罢其役。”而稍早的黄庭坚《汉盐铁盆记》、稍晚的陆游《入蜀记》亦均有汉盐铁盆之记载。光绪《巫山县志·古迹》载:“石孔,沿宁河山峡俱有,唐刘晏所凿,以引盐泉。”徐中舒《论巴蜀文化》有这样一段论述:“近年在新津出土的东汉时代的画像砖,其中就有利用竹枧,引井盐度山越涧至盐锅内煎熬的图像,是这一创制,必然在东汉以前即已存在,这就是‘土自来水’。”这就进一步印证了县志的记载,说明在东汉时期巴蜀就曾大兴“利用竹枧,引井盐度山越涧”工程,而汉永平年间建栈枧引巫溪盐泉至巫山煮盐也就非常可信了。
近年复建的仿古栈道。 摄影/江炳希
在古代缺乏动力设备,故大宁河引盐栈道按一定落差的倾斜线路修成,利用自然落差引导卤水流动。输送卤水的管道由枧竹制成,先将竹子的内节打通,外用篾箍加固,以防竹子破裂而漏水,然后用牝牡相衔的方法,将竹子一根一根地连接起来。如此,大宁厂的盐水不用人力搬运就能沿着峭壁上的栈道进入下游的大昌镇。
大宁河南部古栈道孔与江面几近平行而略有坡降,曾利用竹枧引度大宁盐泉。大昌以下古栈道孔已永沉水下,此为紧邻宁厂古镇的剪刀峡古栈道孔遗迹。 摄影/何志宏
引盐栈道的创建对大宁厂盐业生产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可以想见的是,在有引盐栈道之前,大宁厂的卤水只能在大宁厂熬制成盐,然后依靠人力背运走出大山。这样一来,大宁盐场的生产和运输就严重受制于大宁厂及周边的自然环境,遇有大的自然灾害,盐的生产就会停滞。有了栈道之后,卤水由栈道进入大昌镇,便多了一处熬制的地方,在大昌镇生产的成盐依靠大宁河的水运能很快进入到巫山长江码头,并由此进入到长江上下游的地区。即使大宁厂遇有特殊情况,大昌镇的盐还会源源不断生产输出。
随着大宁河的盐业日渐衰落,引盐水的栈道也就慢慢被弃用,直到三峡库区蓄水,那些壮观的栈道遗迹最终沉入水下。而就算深藏于滔滔江水之下,引盐栈道的遗迹仍旧如一根粗大的神经,联系着大宁河的文化以及人们的味蕾。
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火的发明与盐的发现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火将人类从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带进了文明的快车道,盐的发现让人类的饮食从简单的营养需求转向审美的需要,美食时代自此开始。因为与大宁盐场近水楼台的关系,大宁河流域的人们在美食的追求上显得有几分奢侈。
大宁河两岸家家户户做咸菜,少则三五坛,多则十余坛,甚至数十坛,一般多为七八坛,这在盐巴还是珍稀物资的年代还真是一种奢侈的表现。
举凡大宁河两岸生长的各种菜蔬都可以做成可口的咸菜,而每家每户因为工艺的那么一点点差异,又都有着不同的味道。腊肉是大宁河流域的美食之一,刚宰杀的猪肉经盐腌制,用柴火熏干,可保存一年。据说熏肉的木柴以柏木为上,熏制的腊肉有柏树的香味。大宁河有一道招牌式的美食:烤鱼。巫山人与巫溪人碰到一起,说到各自烤鱼的味道,客气的会互相称道对方家乡的烤鱼好吃,心底里大多认为自家的烤鱼味道最好,不客气的当面都会争执起来。其实,如果把招牌改成大宁河烤鱼,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一条河上的两个县域,在以前本就是一家,其文化与美食如何分得开呢?
我喜欢在大宁河吃烤鱼的方式与过程,最惬意的莫过于在巫溪河滩吃烤鱼喝夜啤酒。啤酒可以顺手冰镇在河水里。诺大一个河滩人声鼎沸,其乐融融。酒未到半酣,不断有邻桌的人过来客气地敬上一杯,本桌的人也会拎着啤酒瓶出去敬上一圈。据当地的朋友说,常常有人一晚上就在这个河滩啤酒夜场来来回回地喝,直到东方之既白。以我的酒量,大概永远只有艳羡的份儿了。
吃了巫溪的烤鱼,也吃了巫山的烤鱼,还吃了大宁河中段大昌的烤鱼,作为一个不热衷于美食的人,我很难分辨出它们各自的细微差别。在北京以美食宵夜出名的簋街,有数家都挂着“巫山烤鱼”、“巫溪烤鱼”招牌,从那里路过,胡同口飘出来的香味也似乎跟大宁河上的烤鱼区别不大,最大的区别在于簋街缺少了那一江清水以及四围的青山,当然还有这里独特的人文风貌。
但我还是计划着哪天去趟京城的簋街,找一家巫山或者巫溪烤鱼,约二三好友,像在大宁河河滩上喝夜啤酒一样,放肆地喝上一回,也许就在微醺之际,大宁河的味道会悄然爬上味蕾,蔓延到心头。
上:大宁河流域的百姓每年冬季都用盐卤熏制这样的腊猪肉。 摄影/刘嗣萍中:烤鱼是大宁河流域人们的传统美食。 摄影/李磊下:咸菜是大宁河流域百姓的四季美食。 摄影/吴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