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波
(宝鸡文理学院 横渠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朱书(1654-1707),一名世文,字字绿,号怡斋,因居家宿松杜溪(今安庆宿松县),又以“杜溪”为号。作为清代重要学者,朱书其人不仅被誉为“江左三大作手”“奇杰之概”[1]“当代著作才”[2],也因其文被誉为“与桐城并为开山之祖,名重海内,二百余年无间然,不待刊而行,不假诸家叙论而尊也”[3]78。朱书生平著述繁多,达数十万言,自著有《朱杜溪稿》 《杜溪文集》 《杜溪诗集》 《恬斋日记》 《恬斋记闻》 《恬斋漫记》 《恬斋诗文集》 《游历记存》 《评点东莱博议》 《松鳞堂偶钞》 《谋野录》 《寒潭琐录》 《古南岳考》《皖砦纪事》 《癸壬录》等十余种,编纂《仙田诗在》 《(康熙)宿松县志》等地方文献。然而,因为戴名世《忧患集》作序,牵累于《南山集》案,其孙朱效祖性过谨慎,举焚其著述,“杜溪遗稿半没于此”[3]182。现仅存《朱杜溪先生集》 《游历记存》 《评点东莱博议》 《皖砦纪事》等数种而已。1994年黄山书社出版了由蔡昌荣、石钟扬整理点校的《朱书集》,是书以清贻馆本为底本,以荫六山庄本为校本,“除收朱书诗文及《游历记存》外,复依《朱杜溪稿》补入现存时文。同时将朱集诸版之序跋、朱氏传记资料及今人蔡心寰先生所撰之《朱书年谱》,依次编为附录”[4]7-8。是书为目前国内研究朱书最通行的参考书,然而在整理时未能参考康熙三十九年德聚四德堂刻本《杜溪文稿》九卷,遗漏其中三十八篇佚文及《分甘余话》 《嵞山集》 《依归草二刻》 《后圃编年稿》等典籍中的部分朱书佚文[5]。此外,潘宏先生根据《宿松文征》辑出朱书佚文四篇[6]。笔者在阅读梁份《怀葛堂文集》①梁份:《怀葛堂文集》,清雍正刻本。该书内容与豫章丛书本《怀葛堂集》相比章次变化较大,且豫章从书本《怀葛堂集》阙朱书佚文。时,发现其中存有朱书佚文二十八则。今辑录于此,并就其学术价值略作分析。
一
梁份《怀葛堂文集》中有二十八篇文章分别录存了朱书二十八则佚文。
1.解《易》入微,傍见侧出,各极其妙,至其沉郁之气,泉涌风发,尤有酣舞之乐。(评《送茹紫庭守景东序》)
2.淋漓感慨,一往情深,令人慷慨悲歌,唾壶欲碎。(评《送张方伯往由海关序》)
3.举论“河套”数语,具见真识。序诗无一语及诗,令人想象。(评《履阁诗集》)
4.方是吴次尾先生之孙之诗,克绳祖武,存乎其人。(评《滇游草序》)
5.短章促节,而境地若深隐不穷。(评《告别倡和诗序》)
6.开阖变化径路绝而风云通其为寿处,亦隐约曲尽善于立言。(评《黄复庵六十序》)
7.处人伦之变,而痛自刻责。诗人之旨,千古如见,文气潆洄澹沲,尤令人流连不尽。(评《李鹤庄诗序》)
8.故是小技,然不可谓之不奇。(评《紫砚铭序》)
9.律陶近多能之,惟未学而能其奇,殆不可测。(评《律陶序》)
10.儒生墨守成说,立体而无用,自南宋而后事变益甚,遂为志士所深痛。读此当令沉痼者□。(评《赠吴其矩序》)
11.墨苑之所以失、所以得,俱难立言。此文隐跃言外,而一段淋漓慨叹,尤见精神飞动。(评《刘氏家藏墨苑序》)
12.三层转折,有黄河屈注之势,策疲惊惰,有关世教非苟然也。(评《复贺天修书》)
13.人无深心大力,虽足迹遍游其地,不能得其要领,若据传闻尤足误事。读此益知舆图不易着笔,况谈时务耶?(评《与熊孝感书》)
14.二人传中曲尽天下情事,是为巨手笔。(评《耿廷箓张朝纲》)
15.论古人心事,直踞最上一层觉。子房博浪犹止为韩,尚不及天下者也。(评《与李中孚书》)
16.处己之道、交友之义,俱足维挽颓俗,文境纡徐仅为余事。(评《寄刘忠嗣书》)
17.掀髯慷慨,俯视人间,泰华若蚁垤培塿,何处更有埃壒扑人衣袂耶?至文气古茂,则韩柳诸书直可抗行,非时流所能望其项背也。(评《复伯兄》)
18.是一幅西游图,将塞上塞外风景人物写得活现,自己传神,又写得变动,此吴道子手笔矣!质兄初不存稿,余力争得之,凡无意为文而能绝妙者,此之类也。(评《答刘体元》)
19.中有奥义,故足宝贵。(评《与陶甄夫》)
20.清谈一则可夺晋人之座。(评《答朱字绿》)
21.奇事奇文,令人不测;首尾而精言,更足不朽。(评《寄朱修龄》)
22.传记贵有起伏,照应通篇,拈善字作线,中以□事宕跌作波,所谓密而能疏,文极老洁者。(评《文学谭从仁家传》)
23.不溢不漏,序事有法,可谓要而不烦。(评《方于光家传》)
24.发说秋另有心解,文复横畅。(评《说秋斋记》)
25.谨严不懈,中有精义,可以扶植人伦。(评《江邨负米图记》)
26.侃侃凿凿,固由善辩,亦由识卓,自是必传之文。(评《驳贞女论》)
27.持论甚正,能令古今假意气轻疑信者关口失声。(评《陆抗论》)
28.峭异是一则列子。(评《培庵说》。注:此则评语疑有阙字。)
二
上述朱书二十八则佚语,不见于黄山书社本《朱书集》和《朱杜溪稿》、《杜溪文集》等其他现存朱书文集,不仅可补朱书文集之阙,其中也透漏出诸多学术信息,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梁份(1641—1729)字质人,江西南丰人。清代著名地理学家、文学家。《清史列传》载其“少从彭士望、魏禧游,讲经世之学,工古文辞。尝只身游万里,西尽武威、张掖,南极黔、滇,遍历燕、赵、秦、晋、齐、魏之墟,览山川形势,访古今成败得失,遐荒轶事,一发之于文。方苞、王源皆重之。其论山海关,谓:‘关自明洪武间始设,隋置临榆于西,唐为榆关。东北古长城,燕、秦所筑,距关远,皆不足轻重。金之伐辽,自取迁民始。李自成席卷神京,败石河而失之。天之废兴,人之成败,而决于山海一隅。荒榛千百年之上,偏重于三百年间。天下定则山海安,山海困则天下举困,其安危之重如此。’生平以未游山海为憾。为人朴挚强毅,守穷约至老不少挫。卒,年八十九”[7]5677。
朱书与梁份友谊深厚。朱书不仅为梁份《西垂三书》作序,也撰有《送梁质人赴榆林》 《陕州将与梁质人往观砥柱三门不果》等。梁份足迹遍海内,交友众多,而朱书是其最为尊重的重要友人,其《怀葛堂文集》(雍正刻本)收录的136篇文章中不仅收录了两封与朱书的书信,也保存了朱书对自己文章多达28处的评语。值得注意的是,在《怀葛堂文集》中除朱书评语外,尚有张逸峰、朱履安、彭子载、李十洲、李巨来、茹紫庭、吕元素、梅月川等数十人的评语,然而评语数量均未超过朱书,可见朱书在梁份心目中的地位,以及梁份对朱书评语的重视。
关于二人交游的具体情况,除了二人数篇诗歌、书信外多不可考①史料关于二人交游记载甚少,且言之不详,可参见汤中《梁质人年谱》与蔡心寰《朱书年谱》中的记载。,但二人在学术思想上具有以下相似倾向:其一,古文相投。朱书为方苞、戴名世挚友,与方、戴同时振兴古文。戴名世曾云:“今得字绿岿然杰起,即予亦可以辍笔”,“苟有撰著,必正于字绿而后存”[4]515-516。朱书古文结集也必请戴氏作序。方苞更是与朱书左右相期,“文成必以示字绿”[8]622。而梁份亦重视古文,从魏禧学习古文,深得其传。其友王源评价云:“细访江右文人,大不及曩时,后起者率多浮沉,独蔡静子、梁质人可称后劲。”[9]可见,梁份《怀葛堂文集》中杂有朱书佚文乃是应和当时古文学者互相品评文章的风气。其二,经世致用。《(民国)宿松县志》评价朱书云:“生平喜游览名山大川,过都越国,以拓心胸。征见闻,助文藻,捃利病,洞古今,人比之司马子长。”[3]182朱书游历山川,其目的在“捃利病,洞古今”的经世之用,甚至注重编辑明代文献,反思明王朝之得失。而梁份为古文大家魏禧得意的弟子,深得其“明理适用”、“积理练识”的为学宗旨,游历边陲,研究山川形势,反思古今成败得失,认为“天之废兴,人之成败,而决于山海一隅”[7]5677。可见,基于学术思想倾向上的相似,二人友谊愈加深厚,常以文相期,这也是《怀葛堂文集》能保存诸多朱书佚文的重要原因。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论朱书《评点东莱左氏博议》时称其“评论多洞见症结”,“救学者浮伪之病”[10]。可见,作为文论家的朱书深得后人称许。上述佚文虽不具有连贯性,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反映了朱书的文论特点。
1.注重“义法”。在桐城派古文家中方苞以讲“义法”著名,他说:“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8]58方氏所谓义法实指文章的内容与形式,即要求在文论和创作中追求内容和形式的和谐统一。在上述二十八则朱书佚文中,也存在类似追求“义法”的文论特点。诸如,评《告别倡和诗序》谓“短章促节,而境地若深隐不穷”,“短章促节”为法,“深隐不穷”的“境地”为义;评《与陶甄夫》云“中有奥义,故足宝贵”,实注重法中显义。评《文学谭从仁家传》云“传记贵有起伏,照应通篇,拈善字作线,中以□事宕跌作波,所谓密而能疏,文极老洁者”,以“密而能疏”论“法”;其“文极老洁”语又类似方苞“雅洁”的文论思想。评《方于光家传》云“不溢不漏,序事有法,可谓要而不烦”,实追求义之言简意赅。
2.注重“气韵”。气韵即行文中的“神”与“气”,这是桐城派古文家文论或作品中十分突出的因素。如刘大櫆云“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11],将神视为气之主、气视为神之用,即注重在行文中凸显作者独特的精神气韵。朱书佚文也显示了这一特点。如评《答刘体元》云:“是一幅西游图,将塞上塞外风景人物写得活现,自己传神,又写得变动,此吴道子手笔矣!”也许正是由于此文具有传神的气韵,朱书“力争得之”,才使得梁份将其保存了下来。又如评《刘氏家藏墨苑序》云“一段淋漓慨叹,尤见精神飞动”,评《复贺天修书》云“三层转折,有黄河屈注之势”,评《送茹紫庭守景东序》云“至其沉郁之气,泉涌风发,尤有酣舞之乐”,评《送张方伯往由海关序》云“淋漓感慨,一往情深,令人慷慨悲歌,唾壶欲碎”等,均可以看出朱书文论并非停留在表面的语言形式,而是注重揭示语言中蕴藉的作家精神与气质,追求神气相辅相成的行文效果。
3.注重“世教人伦”。《(光绪)安徽通志》云,朱书“生平为学以复性为主,格致诚正为归”[12]。朱书以儒家思想为的归,尤其倾向于程朱理学。这种思想倾向展现于其文论中则表现为将世教人伦作为文章评价的重要标准。如上述佚文中评《李鹤庄诗序》云“处人伦之变,而痛自刻责。诗人之旨,千古如见,文气潆洄澹沲,尤令人流连不尽”,评《江邨负米图记》云“谨严不懈,中有精义可以扶植人伦”,均将人伦之变视为诗人千古卓见,视为诗文的精义与灵魂。再如评《复贺天修书》云:“三层转折,有黄河屈注之势,策疲惊惰,有关世教非苟然也。”朱书又以世教作为文论的重要标准。
4.注重“时务”。朱书具有强烈的经世思想,常以时务论文章得失。在佚文中也凸显出这一特点。诸如评《履阁诗集》云“举论河套数语,具见真识”,评《与熊孝感书》云“人无深心大力,虽足迹遍游其地,不能得其要领,若据传闻尤足误事。读此,益知舆图不易着笔,况谈时务耶?”高度赞扬研究山川形势与地理舆图、反思古今成败的意义。又如评《赠吴其矩序》云:“儒生墨守成说,立体而无用,自南宋而后事变益甚,遂为志士所深痛。”在此则佚文中,朱书痛斥不能因时变通,固守成说、立体无用的陋儒之习。
虽然上述仅为朱书一些批评散论,但这些散论亦可反映出朱书的思想洞见与文论特点,对全面系统研究朱书文论和古文特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