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丽仙
摘要:神国思想原本是日本古代天皇制国家为加强国内统治而宣扬的政治神话,而元朝、清朝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入主中原和汉族遗民对日本的投奔,在无形中膨化了日本自诩为神国的优越感,最终导致明治政府妄图取代清国成为“朝贡外交”圈宗主国的野心。日本武士道有尊崇勇敢、信义、忠诚等美德的一面,但是江户时期固化身份的社会构造使“国”或“家”的权威凌驾于个人的内在道德,进而使明治政府的扩张政策失去道义的制约。
关键词:神国思想;武士道;扩张政策
日本明治政府何以推行扩张政策?先行研究主要从地理环境、神国思想、武士道、社会达尔文主义等方面进行论述,为该领域的探讨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但是,他们在谈到日本的神国思想与武士道的时候,似乎都认为它们一开始就具有侵略性,这是值得商榷的。经过仔细考察,我们可以知道神国思想与武士道是在特殊语境下才成为扩张的理论依据。
一、神国思想
天武天皇继承圣德太子以来摄取大陆先进典章制度和文化的传统,但是对中国天命思想中包含的革命思想严加防范。继承天武天皇之位的持统天皇为了昭示天皇统治的合理性下令编撰《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这两部史书。在她看来,比起因后天仁政而得“天命”,莫如说是因先天继承天照大神的血统而为“天皇”。以朴素的民族神话为素材,天皇政权开始建构“神孙为君”的神话权威。
在佛教的时间观念里,佛陀圆寂之后世界将经历正法、像法和末法三个时期,而末法是佛法衰落,既无修行又无悟道的浊世。平安后期日本佛教界的颓废、律令制度的形骸化、天灾和战乱的频繁出现让日本人感觉末法之世似乎已来临。此外,以印度须弥山为中心的佛教地域观认为,离世界中心越遥远,人的劣根性就越明显,获得普渡的可能性就越低。而日本正是位于世界边沿之边沿的像米粒般大小的边境岛屿。“末法”时间观和“粟散边土”地域观的叠加流传使当时的日本人笼罩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之中。
因为强烈的求救愿望,日本兴起了“净土”信仰和“本地垂迹”思想。日本本地垂迹思想认为本地之佛和菩萨为普度众生而化身为日本神道中的神垂迹于边土之地。高桥美由纪认为,这一时期的神国思想具备两个特征:一是面对以天皇为中心的古代国家体制的动摇和变质,以“神国”为根据倡导保持或恢复传统体制;二是为应对末法思想的高涨而提倡神国思想。[1]114-1151274年和1281年的元军进攻使日本神国思想增加了一些新的要素。
元世祖忽必烈向日本派遣了五次招谕使要求来朝通好,但均被镰仓幕府拒绝,于是于1274年发动“文永之役”。之后,忽必烈又派了两次招谕使。在两次招谕使均被杀害的情况下,于1281年发动“弘安之役”。对于元朝的通好招谕,日本镰仓幕府自始至终都是严词拒绝。理由何在?日本学者藤家礼之助说:“到底还是因为蒙古是‘夷狄。”[2]187元军进攻给京都朝廷和镰仓幕府带来极大的恐慌,两政权下令全国主要寺庙和神社做战胜祈祷。最后是元军的两次进攻都因遭遇台风而伤亡惨重,日本却因此保全了国土。
此后,日本被认为是受诸神守护的“神国”,各地的寺庙和神社也开始编撰神佛守护国土的缘起。除此之外,在“弘安之役”期间,幕府执权北条时宗深感忧虑,南宋渡日禅僧无学祖元则勉励他去除烦恼、沉着应战。在南宋已灭亡、高丽臣服于元朝的情况下,唯有日本孤军抵抗,而且大获全胜。元日战争的胜利和南宋遗民的投奔极大地增强了日本人民的民族自豪感。神国思想的兴盛引发了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对神道思想的理论化工作。
伊势神宫外宫的神官度会氏编了神道五部书,借用中国的道家思想和理学宇宙论来解释天地的生成,对后世神道思想产生极大的影响。慈遍把垂迹之神大明神的救济解释为日本天皇的统治,还进一步把神国日本比作根,把中国比作枝叶,把印度比作果实,倡导“根叶果实说”。吉田兼俱继承慈遍的说法,进而认为神道才是诸教的本源,神道的本源神大元尊神才是宇宙之本体。吉田神道的反“本地垂迹”说使日本人的优越感越发膨胀,以致孕育出丰臣秀吉的帝国美梦,于1592年和1597年两次派兵征讨朝鲜。
在中朝两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下,丰臣秀吉的侵略步伐被迫停止,而这两次战役却带来了中日两国的政权更迭。即明朝为战争耗费了大量的兵力、物力和财力,最终被来自北方的满族政权所取代,而丰臣秀吉的政权则是在他死后不久的1603年被另一股武士势力德川家康所夺走。为夺回政权,明朝遗臣高举“反清复明”的旗号。在此期间,郑成功等明朝遗臣曾向日本乞师十余次。因为在当时的日本民众中,对中国汉民族正统王朝的崇敬之情是社会的主旋律,尽管之前有倭寇对中国沿海地区的野蛮掠夺这一不和谐的杂音。藤家礼之助也认为:“可以说这种热烈的唇齿之情与他们仅视汉族王朝为中国正统王朝的接近固执的正统主义相表里,而且该正统主义发展出对与日本同样是‘夷狄的异民族的没来由的蔑视。”[2]237
在中国的华夷观念里,“中华”和“夷狄”没有固定的界限,“夷”若掌握了儒家的礼教文化则可变成“华”。在日本人眼里,明朝遗臣的乞师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礼教地位。再加上来自神国思想的优越感,德川幕府不屑于與夷狄王朝清朝建立册封关系。在封闭的日本内部,在以日本为中心,辐射朝鲜、琉球、荷兰、阿伊奴的迷你“朝贡外交”圈中,日本演绎着宗主国的角色,形成小“中华”意识。与此同时,日本学界开始质疑中国的国体以及为它提供理论支撑的儒家思想体系。对于这股潮流,韩东育称之为“‘道统自立愿望和‘去中国化焦虑”[3]。在中国,夷狄多次入主中原,所以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认为日本在防御夷狄和皇统连绵方面优于中国。国学者本居宣长则以批判朱子学对人欲的抹杀为出发点,研究日本的古典文献。
江户后期的国学者平田笃胤则将国学政治化,强调日本优于中国和朝鲜,鼓吹“八纮一宇”。其弟子佐藤信渊在《宇内混同秘策》文中进而认为日本是“世界万国之根本”,提出吞并满洲、中国全境、东南亚和印度的构想。水户学起源于作为幕府亲藩的水户藩的《大日本史》编撰,以朱子学的大义名分为指导思想。在幕藩体制显露病灶、俄国南下的危机日趋严重的幕府末期,该学派开始吸收国学的皇国史观,主张尊王敬幕与侵略大陆。由于幕府对攘夷运动的镇压,吉田松阴剔除后期水户学的敬幕成分,将它发展成为“一君万民”之下的大陆侵略论。松阴的弟子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人在日后成为明治新政府的首脑,他们企图建立以日本为盟主的东亚新秩序。可以说,明治政府的扩张政策与深受皇国史观影响的吉田松阴的大陆构想是一脉相承的。
二、武士道
到平安时代,国家任命各地豪族中长于武艺者为追捕使或押领使来充当警备人员已成常态。为守护庄园,摄关藤原家也经常雇佣武士来发展私人武装力量。于是,武士依附统治阶级应运而生。武士既无传统权威又无高贵血统,往往拥戴皇室“贵种”平氏或源氏为武家栋梁。在1185年的坛浦之战中源氏消灭平氏,并在镰仓建立幕府统治,开启了公家和武家两政权相对峙的时代。相对于京都公家的贵族文化,镰仓武家需要能与之相匹敌的武士文化。
在当时,武士普遍采用主从关系来凝聚团体的力量,它立足于主君的“御恩”与家臣的“奉公”这一交换原理。家永三郎认为:“该主从关系与律令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奴隶制式的单边支配关系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它以‘御恩和‘奉公这种双向义务为前提。”[4]118武士们一旦奔赴战场,将结成生死与共的关系,久而久之便产生了规范武士行为的道德律。勇敢、谦和、守信、重义、淡泊名利、擅长文采等武士形象在《今昔物语》和《宇治拾遗物语》等说话文学中随处可见。相比公家的颓废,武士的道义更加鲜活,但是“武士缺乏尊重人的生命的意识,放任杀伐,存在严重的非人一面”[4]117。
元日战争之后,镰仓幕府与元朝的敌对关系最终还是影响了民间贸易,因为元朝官吏习惯性地歧视日本商人。为了报复,他们烧毁元朝衙门,掠劫百姓财物。日本商人的行为被认为是“倭寇的前期形态”[2]192。出于封建领主阶级对领土的扩张欲望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以武士为主力的真正的倭寇首先出现在朝鲜半岛,然后蔓延到中国沿海地区,以丰臣秀吉的朝鲜出兵为顶峰。丰臣秀吉为了提高武士的战斗力,实施兵农分离政策,从体制上固化了武士阶级。德川家康在夺取丰臣秀吉的政权之后,于1615年颁布《武家诸法度》,规定“以法破理,而非以理破法”,从而确立了以武威治国的大政方针。
在国泰民安的幕藩体制下,人们开始思考作为职业军人的武士的存在价值。山鹿素行的“士道论”将武士的角色从军人扭转为吏僚,为新时期的武士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晚一辈的荻生徂徕突出儒学的政治功能,善于制定卓有成效的方针政策,所以被将军吉宗所重用。然而,武士的实力本位思想使徂徕学派具有忽视道德操守的一面。此外,德川幕府的身份等级秩序不仅存在于士农工商之间,而且贯穿到各个阶层的内部。这种固化身份的社会构造逐渐产生经营“家”的职业伦理,以至于家的要求优先于个人的要求。露丝·本尼迪克特认为,在日本人中,自重的人不是以善恶,而是以是否迎合世人的期待为标准来决定自己的行为。[5]340江户时期独特的“家”业观念逐渐产生日本独特的社会风气,即“利益与功利总是大于终极信仰”[6]。
在士农工商等级制度下,町人的地位最卑微,但是町人依附幕藩体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所以他们的心理是很微妙的,对商业利益的追求往往缺乏对公共利益的关心。德川幕府的城下町制度使武士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有不少武士为补贴家用开始从事商业活动,并渐渐染上町人的狡诈恶习。戴季陶批评日本的中上流阶级是“在‘町人根性的骨子上面,穿了一件‘武士道的外套。”[7]55关于日本人的仁义观念,韩东育曾说:“在日本尤其是江户中后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由于利益原则对道德原则、务实主义对务虚理论的驱逐和取缔,‘仁的地位已迅速衰落,思想理论界对‘仁的自觉批判和将其置于非主流地位,更使‘有德者王的反面――‘有智者霸的观念沉积成为日本人历史观中相当稳定的思维模式。”[8]
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使日本武士阶级积极寻求强国之路,但是在町人根性的作祟下,原本就崇尚实力的他們很容易就摒弃人类基本道义,对西方近代的弱肉强食产生共鸣。吉田松阴就是这一强盗逻辑的代表性人物,1855年他在狱中写给其兄的信就是明证,即“征服易取之朝鲜、满洲、支那,在交易中失于俄美者,由鲜、满之土地偿之。”[9]10以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人为首脑的明治政府的扩张政策与吉田松阴的强盗逻辑密不可分,而其深层原因可以归结为日益淡化道德色彩的武士道。
三、结语
神国思想原本是日本古代天皇制国家为加强国内统治而宣扬的政治神话,平安末期由于末法边土观的流布而引发的救济愿望使神国思想再次高涨。而元朝、清朝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入主中原和汉族遗民对日本的投奔,在无形中膨化了日本自诩为神国的优越感,最终导致明治政府妄图取代清国成为“朝贡外交”圈宗主国的野心。日本武士道有尊崇勇敢、信义、忠诚等美德的一面,但是江户时期固化身份的社会构造使“国”或“家”的权威凌驾于个人的内在道德,进而使明治政府的扩张政策失去道义的制约。
参考文献:
[1]佐藤弘夫.概説日本思想史[M].京都:ミネルヴァ书房,2005.114-115.
[2]藤家礼之助.日中交流二千年[M].神奈川:东海大学出版会,1977.187,237,192.
[3]韩东育.“道统”的自立愿望与朱子学在日本的际遇[J].中国社会科学,2006,(3):187.
[4]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M].东京:岩波书店,1992.118,117.
[5]露丝·本尼迪克特著.长谷川松治译.菊と刀[M].东京:社会思想社,1974.340.
[6]武心波.日本古代“天皇制”的象征意义及其批判[J].国际观察,2006,(6):52.
[7]戴季陶.日本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5.55.
[8]韩东育.“仁”在日本近代史观中的非主流地位[J].历史研究,2005,(1):154.
[9]井上清.日本帝国主義の形成[M].东京:岩波书店,2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