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鑫
(天津中医药大学 社会科学部,天津 300193)
梅珏成(1681-1763),字玉汝,号循斋,别号柳下居士,清初历算大师梅文鼎之孙,作为梅文鼎的学术继承人,他也部分继承了梅文鼎的学术思想,尤其是西学思想。但一方面由于梅珏成与西方传教士接触更多,另一方面所处历史时代也发生变化,因此他的西学思想与其祖也存在差别。
梅珏成早年在家中受到良好的历算之学的教育,年轻时跟随祖父四处奔波,“侍先征君,南北东西,未离函丈,稍能窃取绪余①梅珏成,《增删算法统宗》凡例后,自谶。”,早早就显示出对历算之学的才能,深受梅文鼎的赞赏:
作蒙求时,欲以次补交日章之缺,方著论以明之。而孙珏成,窃窃然疑之。……余因其说而复思焉,然后知交食章之非缺,而不须二表也。至理人人可知,而执成见者昧之。童乌九岁,能与太玄,与兹益信。②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日差原理一卷”。
而且梅珏成年轻时随祖父学习时就能够成为梅文鼎的助手,为其分担部分历算研究工作。[1]梅文鼎撰《勿庵历算书目》,卷首已题“孙珏成玉汝校正”,当时他才20岁出头。两年后,梅文鼎著《平立定三差详说》,“爰命孙珏成,衍为垛积之图”③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平立定三差详说一卷”。。梅文鼎另一部著作《揆日纪要》中,梅珏成也做了大量推步计算工作:
今依弧三角法推算,自北极高二十度至四十二度,逐节气求其太阳距地高度以立表,为揆日之用。余孙珏成所步也。④梅文鼎,《揆日纪要》“诸方日轨”,《梅氏丛书辑要》卷五十七。
1705年康熙帝召见梅文鼎,对其历算成就颇为赞赏。[1]当时梅文鼎已年过70,康熙帝也感叹“其人亦雅,惜乎老矣”⑤李光地,《绩学堂文钞》恭记,《绩学堂文钞》卷首。,似乎是在惋惜梅文鼎的历算学问不能为他所用。几年后,康熙帝开蒙养斋,在梅文鼎弟子、当时随学至热河的陈厚耀推荐下,梅珏成被征调进京,开始走上学术舞台:
厚耀请定步算诸书,以惠天下。上怡允,谕曰:汝尝言梅珏成学甚深,今命来京,与汝同修算法。珏成至,上问曰:汝知陈厚耀否?他算法近日精进,向曾受教于汝祖,今汝祖若在,尚将就正于彼矣。乃命厚耀、珏成并修书于蒙养斋,赐《算法原本》、《算法纂要》、《同文算指》、《嘉量算指》、《几何原本》、《周易折中》、字典、西洋仪器、金扇、松花石砚,及瓜果等克什甚多。⑥阮元,陈厚耀,《畴人传》卷四十一。
1712年,梅珏成被征调进京后,赐予监生,不久就同陈厚耀、何国宗、明安图等一同编书,书成后被赐举人。转年,康熙帝召集学者编修律吕、算法诸书,梅珏成与何国宗同为汇编,八年后书成,共100卷,总名为《律历渊源》,包括《律吕正义》5卷、《历象考成》42卷和《数理精蕴》53卷。其中律吕部分编完后,梅珏成就被康熙帝赐予殿试,后成为进士,授编修之职。[1]67-68
1723年,《律历渊源》全部刊刻出版,之后梅珏成仕途比较顺利,官至左都御史,并于1753年致仕。[2]其间梅珏成参与的学术活动包括,入国史馆纂修《明史·历志》,充任增修时宪算书馆总裁官编修《时宪书》,撰写《兼济堂历算书刊缪》[3],参与编纂术数书籍《钦定协纪辨方书》,官修《历象考成后编》时他也参与其中。[4]
梅珏成晚年专心在家编书。1757年他将程大位《算法统宗》“重加校勘,删其繁芜,补其缺遗,正其讹谬,增其注解”①梅珏成,《增删算法统宗》自序。,编成《增删算法统宗》11卷。同年,他将其祖遗散诗文整理成《绩学堂诗钞》6卷和《绩学堂文钞》4卷。1761年,梅珏成编辑成《梅氏丛书辑要》62卷,其中前60卷为梅文鼎的著作,后二卷为他自己的著作《赤水遗珍》和《操缦卮言》。
1723年,梅文鼎去世两年后,由魏荔彤和杨作枚编辑的《梅勿庵先生历算全书》共29种75卷,由兼济堂刊刻出版。全书分法原、法数、历学和算学四部分,将梅文鼎的著作按照中国传统历算之学,作为一个整体来安排。但梅珏成不满意这样的安排,特作《兼济堂历算书刊缪》,指出“全书”中“命名之缪”“凡例之缪”“目录序次之缪”和“算法诸书之缪”。因此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将其祖的著作重新编次,将算学与历学分为独立的两部分,算学在前,历学排后;且算学部分中,按照算术、代数、平面几何、平面三角、立体几何到球面三角的次序排列,历学部分则按照“先人从学之权舆”“论说”之书和“致用”之书的次序排列。梅珏成的编次,对当时人们所能了解的天文学和数学知识具有一个全面、符合逻辑和历史发展的认识。[3]1070-1076
明清之际兴起的“西学中源”说,在康熙帝和梅文鼎的共同努力下,成为官方钦定的学说。但从梅文鼎的著作和诗文来看,在1705年他受康熙帝召见前,并没有表露过“西学中源”的思想。[5]梅文鼎致力于会通中西,而且认为中西历算之学存在一致:
夫西国欧罗吧之去中国殆数万里,语言文字之不同,盖前此数千年未尝通也。而数学之相同若此,岂非其从出者因一理乎。②梅文鼎,中西算学通自序,《绩学堂文钞》卷二。
在《历学疑问》中,梅文鼎也从“论历学古疏今密”“论中西之异”“论中西二法之同”“论今法于西历有去取之故”“论西历亦古疏今密”等多个方面,详细说明了中西历算之学的相通之处。
梅文鼎了解方以智、王锡阐等明遗学者所持的“西学中源”思想,但并不赞同,对于中学西学的源流问题,他巧妙地提出一种“权舆”说:
历以敬授人时,何论中新。吾取其合天者从之而已,天不变,道亦不变。故自羲和至今数千年,不过共治一事,以终古圣人未竟之绪。虽新法种种,能出钥典范围乎?若其测算之法,踵事而增,如西人八线三角及五星纬度,适足以佐古法所不及。……《周髀算经》言北极之下朝耕暮获,以春分至秋分为昼,秋分至春分为夜,大戴《礼》曾子告单居高谓地非正方,汉人言月食格于地影,此皆西说之权舆,见于古书者矣。③毛际可,梅先生传,《勿庵历算书目》。
梅文鼎认为中西历算之学的目的是相同的,即“共治一事”,所以都不“出尧典范围”,而且只要符合客观规律,就可以使用,也不用区分中法西法。梅文鼎这个态度,与明遗学者有很大不同,而为了提高中学的地位,梅文鼎提出中学是西学的“权舆”。“权舆”说与“西学中源”说有些类似,但不涉及源流关系问题,所以不需要牵强附会。
康熙帝召见梅文鼎对梅家的影响非常巨大。梅文鼎布衣之身,以历算之学受到皇帝召见,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礼遇。所以受召见后,梅文鼎的心态发生巨大转变,开始极力宣扬和论证“西学中源”说。在他去世前完成的著作《历学疑问补》中,就通过“论西历源流本出中土即周髀之学”“论盖天与浑天同异”“论中土历法得传入西国之由”“论周髀中即有地圆之理”等,论证西学出于中土,而且具体论述了中学西传的大致概况。
梅文鼎对西学的态度以及发生的转变,梅珏成有很深入的了解,康熙帝对梅文鼎的礼遇和对梅珏成的恩宠,梅珏成也津津乐道[6]:
乃征端门之裔,供奉内廷,出中秘书亲为指授,令督率考取算法人等,开馆于蒙养斋。④梅珏成,《操缦卮言》“历象考成论”,《梅氏丛书辑要》卷六十二。
梅珏成于蒙养斋时,康熙帝对其“亲临提命,许其问难,如师弟子”⑤赵尔巽,《清史稿》卷四十五“时宪一”。,这也令梅珏成满怀感激。梅文鼎以布衣之身受到康熙帝的礼遇后,就不再“平心观理”⑥梅文鼎,《堑堵测量》卷二“郭太史本法”,《梅氏丛书辑要》卷四十。地对待中西历算之学,而专注于证明西学源自中土。梅珏成受到的礼遇和恩宠远胜其祖,因编制《数理精蕴》而先后被赐予举人和进士,自然对康熙帝感恩戴德,对康熙帝主张的“西学中源”说也是尽力宣扬:
乃御制三角形论,有曰:论者谓今法古法不同,殊不知原自中国流传西土,西人守之不失,岁岁增修,以致精密,毋庸歧视。①梅珏成,《操缦卮言》“历象考成论”,《梅氏丛书辑要》卷六十二。
康熙帝曾亲自给梅珏成、明安图等人讲授由传教士傅圣泽传来的西方“借根方比例”法。[6]7-13该方法与其他一些代数方法,收录于傅圣泽所译《代数新法》,开始讲授给康熙帝时,康熙帝并不感兴趣,甚至认为其非常可笑。[2]后来可能傅圣泽对康熙帝说该方法为“东来法”(文艺复兴前后,代数学由阿拉伯世界传入欧洲,因此称其为东来),使得康熙帝改变了态度,并传授给梅珏成等人,而在何国宗、梅珏成主编的《数理精蕴》中,也大量采用这种方法。[2]梅珏成后来指出:
尝读《授时历草》求弦矢之法,立天元一为矢。而元学士李冶所著《测圆海镜》,亦用天元一立算,传写鲁鱼,算式讹舛,殊不易读。前明唐荆川、顾箬溪两公,互相推重,自谓得此中三味。荆川之说曰:艺士著书,往往以秘其机为奇,所谓立天元一尔,如积求之云尔,漫不省其为何语。而箬溪则言细考《测圆海镜》,如求城径即以二百四十为天元,半径即以一百二十为天元,既知其数,何用算为,似不必立可也。二公之言如此,余于顾说颇不谓然,而无以解也。后供奉内廷,蒙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方法,且谕曰:西洋人名此书为阿尔热八达,译言东来法也。敬受而读之,其法神妙,诚算法之指南。而窃疑天元一之术颇与相似。复取《授时历草》观之,乃涣如冰释。殆名异而实同,非徒曰似之已也。夫元时学士著书,台官治历,莫非此物,不知何故遂失其传。犹幸远人慕化,复得故物。东来之名,彼尚不能忘所自,而明人独视为赘疣而欲弃之。②梅珏成,《赤水遗珍》“天元一即借根方解”,《梅氏丛书辑要》卷六十一。
这里,梅珏成仿照其祖设计中学传入西方过程的方式,设计了代数学为“东来法”的根据,即指中国传统数学中的天元术与借根方法等同。为了证明两者名异而实同,梅珏成随即举“授时历立天元一求矢术”“余勾余股求容圆径(解《测圆海镜》)”“三角形用弦较勾总求中垂线(解《四元玉鉴》)”及“有弦与积求勾股(解《四元玉鉴》)”等四例说明两者相同。天元术与借根方虽同为代数解方程的方法,但两者并无共同之处,[1]78梅珏成的这种处理方式,与其祖梅文鼎论证《周髀算经》中的“七衡六间图”即西方传来的寒热五带说相同,将中学和西学中相似的部分牵强附会地认为一致,论证西学来源于古代中国。
梅珏成改定《明史·历志》时,引述梅文鼎对西学中源的论证:
西洋人之来中土者,皆自称欧罗巴人,其历法与回族同而加精密。先臣梅文鼎曰:远国之言历法者多在西域,而东南北无闻。盖尧命羲和仲叔分宅四方,而羲和、羲叔、和叔则以嵎夷,南交朔方为限,独和仲曰宅西,而不限以地,岂非当时声教之西被者远哉。至于周末,畴人子弟分散,西域天方诸国,接壤西陲,非若东南有大海之阻,又无极北严凝之畏,则抱书器而西征,势固便也。臣惟欧罗巴在回族西,其风俗相类,而好奇喜新竞胜之习过之,故其历法与回族同源,而世世增修,遂非回族所及,亦其好胜之俗为之也。羲和既失其守,古籍之可见者仅有周髀,而西人浑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说、地圆之理、正方之法,皆不能出周髀范围,亦可知其源流之所自矣。夫旁搜博采以积千百年之坠绪,亦礼失求野之意也。故备论之。③梅珏成,《操缦卮言》“明史历志附载西洋法论”,《梅氏丛书辑要》卷六十二。
这里,梅珏成不但引述了梅文鼎表述的中学传入西方的途径过程,以及论证“浑盖通宪”即古周髀盖天之学,而且还发展了康熙帝在《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中西人“习而加精焉”的观点,这也是梅珏成对“西学中源”说的总结。最后,梅珏成笔锋一转,重新提出“礼失求野”一说。
“礼失求野”是明清之际产生的另一种对待西学的态度,与“西学中源”有相似之处,但不涉及源流问题,而且表达出一种学习西学的积极态度,梅文鼎在受康熙帝召见前对西学基本表达了这种态度[7]。梅珏成对其祖的思想比较明了,因此梅文鼎的思想由其孙得以写入正史。
梅珏成的“西学中源”思想来自于其祖梅文鼎和康熙帝。梅文鼎既是梅珏成的家中长辈,也是他学术的导师,梅文鼎的学术思想能够被梅珏成继承,包括受康熙帝召见前后对西学态度的转变。康熙帝既是帝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梅珏成的导师,康熙帝更多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力主“西学中源”,梅珏成就在学术上尽力去证明。这里梅珏成与梅文鼎都犯了相同的错误,即错把康熙帝政治上的权威当作学术上的权威,将更多源自政治上的论争发展为一种学术思想。此外,梅珏成的“西学中源”思想,除了受到梅文鼎和康熙帝的影响外,还与清初中方学者与传教士之间的矛盾有关。
中方学者与传教士的矛盾由来已久,中方学者的“夷夏之防”和西方传教士的文化优越感造成了双方的矛盾不断,康熙“历狱”和“礼仪之争”正是矛盾集中爆发的表现。[8]雍正乾隆两朝,双方的矛盾虽然没有再度爆发,但一直存在。乾隆初年,时任顺天府丞的梅珏成参与了一件与学术相关的活动,当然也是参与到当时朝内中方学者与西方传教士之间的矛盾斗争中。[1]73-76
1730年,钦天监依据《历象考成》推算的日食时刻不准,而当时在钦天监工作的西方传教士戴进贤和徐懋德根据较新的理论推算出比较准确的时刻。因此钦天监监正明图就上奏雍正帝,建议由他们编修新的历书:
雍正八年六月二十八日钦天监监正臣明图谨奏:窃惟日月行度,积久渐差,法须旋改,始能吻合天行。臣等钦遵御制《历象考成》推算七政,颁行天下。兹据臣监监正戴进贤、监副徐懋德推测校勘,觉有微差。盖《历象考成》原按《新法历书》纂定,而《新法历书》用之已久,是以日月行度,差之微芒,渐成分秒,若不修理,恐愈久愈差。臣图愚昧,未经考验,不敢遽奏。今于雍正八年六月初一日日食,臣等公同在台,敬谨观候实测之,与推算分数不合。伏念历法关系紧要,臣监职所专司,不敢壅于上闻。谨缮折具奏,伏乞皇上睿鉴,敕下戴进贤、徐懋德,挑选熟练人员,详加校定,修理细数,缮写条目,进呈御览。①顾琮等,《历象考成后编》卷一。
明图的建议很快得到雍正帝的批准,但戴进贤和徐懋德并未挑选熟练人员一起合作重修《历象考成》,而是在几天内就编成一套39页的“日躔表”和“月离表”,作为推算交食的补充材料。这套表格既无解说也没有推算方法,而且他们也没有向钦天监人员讲授两表的使用方法。这样,除他二人,朝中只有时任钦天监五官正的明安图一人会使用。[4]18-24
戴进贤和徐懋德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实际上是由于传教士与中方学者的矛盾引起的,这个矛盾可以追溯到康熙年间。由于“礼仪之争”,康熙帝对西方传教士的不信任感逐渐增加,而当时钦天监的工作基本由传教士把持。为了摆脱对传教士的依赖,康熙帝开蒙养斋,培养出何国宗、梅珏成、明安图等历算人才。蒙养斋开馆后,除编纂《律历渊源》等历算书籍外,还进行了一系列科学活动,如日月食的观测、全国范围的大地测量等。[9]蒙养斋的部分工作与钦天监重叠,而且编纂《律历渊源》也使传教士非常不满。1711年,康熙帝发现钦天监用西法计算夏至时刻有误,他认为是《西洋新法历书》沿用时间久就产生误差,因此需要编纂一部较新的历算书籍。蒙养斋开馆后就致力于此事,并于八年后编成《律历渊源》,其中包括数学书籍《数理精蕴》和历学书籍《历象考成》。但出于对传教士的不信任,新书的编纂工作只让何国宗、梅珏成等中方人员参与,虽然传教士也在蒙养斋授课,而且书中也吸收了很多在华西方传教士的学术成果,但编纂工作排除了传教士,而且也没有传教士的署名。[9]210-221传教士一方自然会非常不满,一方面担心他们在中国的地位和利益受到损害,另一方面则把矛盾的苗头指向何国宗和梅珏成等中方学者[6]7-13。
多年后,直到乾隆年间,时任吏部尚书的顾琮就上奏希望以戴进贤为总裁、徐懋德和明安图为副总裁共同编书:
但《新法历书》之表,出自西洋,积年既多,表渐不准,推算交食分数,间有不合,是以又允监臣之请,纂修“日躔”、“月离”二表,以推日月交食并交宫、过度、晦朔、弦望、昼夜永短,以及凌犯共三十九页,续于《历象考成》诸表之末。但此表并无解说,亦无推算之法。查作此表作者系监正加礼部侍郎衔西洋人戴进贤,能用此表者惟监副西洋人徐懋德与食员外郎俸五官正明安图,此三人外别无解者。若不增修明白,何以垂示将来?则后人无可寻究,与未经修纂无疑。可否令戴进贤为总裁,以徐懋德、明安图为副总裁,令其尽心考验,增补图说,务期可垂永久。如《历象考成》内倘有酌改之处,亦令其悉心改正。②顾琮等,《历象考成后编》卷一。
顾琮的奏折说明了钦天监多年工作的不便,还提出了重修《历象考成》的具体建议。由于顾琮的奏折没有提到其他中方学者,自然也就引起中方学者的不满。所以过了20几天顾琮不得不再次上奏,这次明显是受到何国宗、梅珏成等人的压力,希望在编书的官员中加上何、梅二人。
通过这样折中的办法,既给了真正工作的传教士名分,也照顾到了中方学者的面子,这项工作才可以顺利进展下去,并在1742年完成《历象考成后编》一书。书前载有“诸臣职名”,包括总理二人(都是亲王)和汇编八人,八人名单中就包括了前面提到的五个人,而戴进贤等三人排在最末,何国宗和梅珏成都排在他们之前。《历象考成后编》一书中大量引用了牛顿、开普勒、卡西尼等人较新的研究成果(如行星的椭圆轨道、开普勒三定律等),这些成果在梅珏成的著作中是不存在的。因此,对该书真正进行编修工作的应是戴进贤等三人,梅珏成等只是由于官职较高,不但挂名,而且排名在传教士之前。[6]7-13
1732年传教士徐懋德写给耶稣会会长的信中,对钦天监中传教士与中国学者之间斗争的激烈程度做了说明:
一个姓何的贵族、院士、天主教的敌人,……向皇上呈上一份请愿书。在书中他对皇帝说,鉴于中国院士们已完成了天文学的著作,欧洲人主持数学院并指导行星和日月食的天文记录似无此必要。该职位贵族院士梅氏即可胜任。他请求皇帝以梅氏取代欧洲人。此外,何还向皇帝说了其他一些事项。皇帝大动肝火,拒绝了何的要求,重申只有欧洲人才最懂天文学,只有他们才能对天文学精确计算。
这封信对传教士的工作成绩和他们所遇到的困难的说明有夸大的嫌疑,但是传教士与中国官员和学者之间存在矛盾是明显的。信中提到的“姓何的贵族”和“梅氏”应指何国宗和梅珏成。何国宗由于其父是杨光先的弟子,因此一家都被传教士视为敌人,[9]210-221与他一起与西洋人争权夺势的梅珏成由于梅文鼎的关系,与传教士也存在天然的矛盾。
梅文鼎虽没有直接对天主教进行评判,但他确实存在反教倾向,他早年因担心入教而放弃与传教士穆尼阁学习西学的机会。梅文鼎一生与传教士接触较少,但仅有的几处记载都显示他与传教士的矛盾和冲突。一次是梅文鼎受邀去北京参与《明史·历志》的编修:
始为完书,史局服其精核,于是辇下诸公,皆欲见先生,或遣子弟从学。而书说亦稍稍流传禁中,台官甚畏忌之。然先生素性恬退,不欲自炫其长,以与人竞。会天子欲讲明方圆围径、刘徽古率与西法之得失,有应召往者,而先生襆被出都久矣。①毛际可,梅先生传,《勿庵历算书目》。
病毒感染后嗅觉障碍 (postviral olfactory dysfunction,PVOD)不同于普通感冒,患者在所有“感冒”症状消失后可以出现暂时性或永久性的嗅觉减退、嗅觉丧失,也可表现为嗅觉倒错、嗅觉畸变或幻嗅。
编纂《明史》的史局中人,均为中方学者,对梅文鼎这样的历算大师自然极为推崇。但钦天监的官员或为传教士,或为信教人士,一方面担心梅文鼎高超的历算学问会威胁他们的地位,另一方面梅文鼎的反教倾向也会激怒他们。而梅文鼎是布衣之身,也许遵循着“民不与官斗”的原则,并未与他们发生直接的冲突。而梅珏成被赐进士,成为朝廷官员后,自然有资本与传教士等进行对抗。
康熙末年,梅珏成在蒙养斋学习时发生的一件事,也令梅珏成对传教士产生不满。傅圣泽向康熙帝介绍了开普勒的学说,而开普勒的理论是基于哥白尼日心体系,因此在传教士内部引起了争议。当时纪理安负责耶稣会的事务,出于宗教原因,反对傅圣泽传播这些知识。[10]这场争议自然也会传到康熙帝以及梅珏成那里,梅珏成能够渐渐明确传教士在中国传播科学知识是为了传教的目的。
另外,梅珏成在他的著作《操缦卮言》中描述了元代的天文仪器被毁的过程:
康熙五十四年,西洋人纪理安欲炫其能而灭弃古法,复奏制象限仪,遂将台下所遗元明旧器作废铜充用,仅存明仿元制浑仪、简仪、天体三仪而已。
按明史云,嘉靖间修相风杆及简浑二仪,立四丈表以测晷影,而立运仪、正方案、悬晷、偏晷、盘晷,具备于观象台,一以元法为断。余于康熙五十二三年间,充蒙养斋汇编官,屡赴观象台测验,见台下所遗旧器甚多,而元制简仪仰仪诸器,俱有王恂郭守敬监造姓名,虽不无残缺,然睹其遗制,想见其创造苦心。不觉肃然起敬也。乾隆年间,监臣受西洋人之愚,屡欲捡括台下余器,尽作废铜送制造局,廷臣好古者闻而奏请存留。礼部奉敕查检,始知仅存三仪,殆纪理安之烬余也。夫西人欲藉技术以行其教,故将尽灭古法,使后世无所考,彼益得以居奇,其心叵测。乃监臣无识,不思存什一于千百,而反助其为虐,何哉。②梅珏成,《操缦卮言》“仪象论”,《梅氏丛书辑要》卷六十二。
这里梅珏成对西洋人恨得咬牙切齿,说他们居心叵测,想要灭绝中国传统的天文历法,并要专揽中国的天文历法工作领导权。从这段记述中不难看出他与传教士之间的矛盾。而出于对传教士的不满和愤恨,也导致了梅珏成与江永的一段公案。
江永,字慎修,又字慎斋,江西婺源县人,清代著名经学家、音韵学家、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与梅珏成同为1681年生。江永生于寒儒世家,年轻时无心博取功名,以教书为业;中年后的江永开始治学和著书立说,他将其书房取名“弄丸斋”,自号“弄丸主人”,这是由于江永把宇宙万物比作一个“丸”,“弄丸”即是研究探索天地间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60岁以后,江永进入学术黄金时期,天文、历算等学术思想日臻成熟,他的许多著作也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包括《翼梅》8卷、《推步法解》5卷、《律吕新论》2卷等。[11]
江永的天文历法工作,与梅文鼎的工作关系密切。江永自认是梅文鼎的私淑弟子,但在学术上与梅文鼎存在很多不同的观点,包括“岁实消长”“恒气注历”、历代冬至记录的可靠性、天体运行体系、“天自为天、岁自为岁”等天文学问题,也有江永不同意“西学中源”思想的观点。[12]所以他撰写了《翼梅》一书,对梅文鼎的某些工作提出不同意见,结果遭到梅珏成的痛斥。
此循斋先生微意,恐永于历家知后来居上而忘昔人之劳。又恐永主张西学太过,欲以中夏羲和之道为主也。①江永,《翼梅》“又序”。
当然江永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信心,觉得自己在历算上的工作,能够补充梅文鼎工作的不足,纠正了一些错误和过失。遭到梅珏成的批评后,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中国历算的发展,不能忽略西方传教士的贡献:
至今日而此学昌明,如日中天,重关谁为辟?鸟道谁为开?
这篇“又序”写于1753年,当时江永和梅珏成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距两人在北京见面已过了十几年。但梅珏成对这篇文字大为光火,气愤不已。几年之后,梅珏成借编辑《梅氏丛书辑要》,在《五星管见》之后写了一段跋文,把江永骂得狗血喷头:
盖泥于西说,固执而不能变,其弊犹小。至其于西说之不善者,必委曲为之辞,以伸其说。于古人创法之功,则尽忘之。而且吹毛索瘢,尽心力以肆其诋毁,诚不知其何用心。夫西人不过借术以行其教,今其术已用矣,其学已行矣,慎修虽欲谄而附之,不已后乎。彼西人谓古人全不知历,以自夸其功。而吾徒幸生古人之后,不能为之表扬,而且入室操戈,复授敌人以柄而助之攻,何其悖也。其用力虽勤,揆之则古称先,闲圣距邪之旨,则大戾矣。②梅珏成,《五星管见》“附记”,《梅氏丛书辑要》卷五十六下。这里梅珏成提出了两个论点:一是江永固执于西术,二是诋毁古人、谄媚西人。他认为江永对梅文鼎的某些批评是可以理解的,属于学术水平问题,没有太多危害,而江永对待西学的态度,则令梅珏成无法容忍。因此他质问江永:本来西洋人为了夸耀他们自己的成果,就说中国古人全然不懂历法,江永作为中国人不能把传统学术发扬光大,反而对传统学术吹毛求疵、“尽力诋毁”,这就是向西洋人谄媚和讨好。西洋人传播西学,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传教,他们的目的现在已经达到,再去讨好他们也已经太晚了。这样看来,梅珏成当时是何等的气愤。
梅珏成在对江永的痛斥中没有太多学术上的具体评述,而是对江永“专申西学”进行大篇幅批判。梅珏成对江永的批判,一方面是认为江永要动摇梅文鼎的学术权威地位,认为梅文鼎的工作中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另一方面,江永专门研究西学,而由于梅珏成与传教士之间的矛盾,以及他长久对西洋人的痛恨,影响了他对江永的判断。他认为江永对西学的热衷,无异于与西人同流合污。如此看来,这场争论的要害不在学术问题上,而是有其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以及个人的背景。[12]79-84
江永著《翼梅》,本意是继承和发扬梅文鼎的学术,而且也发现了梅文鼎学术思想中前后不一致之处[12]79-84。显然,江永不理解康熙帝对梅家的礼遇和恩宠对梅家祖孙学术思想的巨大影响,所以对梅文鼎晚年宣扬“西学中源”的观点提出反对意见。在江永所处时代,“西学中源”已成为官方钦定的主流思想,众多学者在这种思想下,或是有条件地吸收西学,或是推崇中学贬抑西学,而江永则不受这种思想的影响。若以当前的眼光,江永对学问采取一种积极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但若以他所处时代的眼光,他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通过对江永的批评,可以看出梅珏成对西学的态度,如同他在《梅氏丛书辑要》序中表明的态度:
明季兹学不绝如线,西海之士乘机居奇,藉其技以售其学。学其学者,又从而张之,往往鄙薄古人以矜创获。而一二株守旧闻之士,因其学之异也,并其技而斥之,以戾古而不足用,又安足以服其心,而息其喙哉。夫礼可求野,官可求郯,技取其长,而理唯其是,何中西之足云。①梅珏成,《梅氏丛书辑要》序。
梅珏成的目的是“以见西法之不尽戾于古实,足补吾法之不逮”,“将见绝学昌明,西人自无所炫其异”。[9]210-221由于与传教士的矛盾冲突,梅珏成对西学的态度也充满矛盾,既承认西学优于中学,可取其长处,也对承载西学的主体——传教士以及专攻西学的学者充满不满情绪。
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使当时的学者既体会到西学的先进和中学的落后,也感受到东西文化的矛盾冲突,进而为调和这种矛盾冲突进行过多方面的努力。有的学者积极吸收西学,提倡以西学“补益王化”②徐光启,辩学章疏,《徐光启集》。;有的学者则固守“夷夏之防”,顽固排斥西学,“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③杨光先,合朔初亏时刻辩,《不得已》。。“礼失求野”和“西学中源”的思想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对清代的学术和文化产生巨大影响。
梅珏成受梅文鼎和康熙帝的影响,也力主“西学中源”说,同时也接受主张学习西学的“礼失求野”说。由于与传教士的矛盾冲突,梅珏成对西学的态度也存在矛盾。梅珏成并不是科举出身的学者,对“夷夏之防”的概念没有经过四书五经的熏陶的学者那么深厚,但他也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传教士传播西方科学文化的用意所在。他对江永的批评指责与杨光先对传教士和奉教学者的责难如出一辙,只是比杨光先多出一些理智。后来学者钱大昕概括了梅珏成的想法,对于西学,“西士之术固有胜于中法者,习其术可也,习其术而为所愚弄不可也”,江永受到批评是由于不如“宣城(即梅文鼎)之识见之高”,梅文鼎“能用西学”,而江永只是“为西人所用”④钱大昕,与戴东原书,《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三。。
“西学中源”说由明遗民肇始、康熙帝倡导、梅文鼎宣扬和完善,成为清廷官方的主流思想,这种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促进中西交流,有利于吸收西方先进文化。但是,若把西学简单比附中学,也会使得人们陷于盲目自大,失去继续探索和前进的动力,不利于科学的进步与繁荣。梅珏成对江永的批评明显就带来后一种后果,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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