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盛龙(四川)
寒露胡豆霜降麦。每临深秋,土地上一切夏季植物,行将次第禅位。
泥层深处,红苕隐忍修行。地面上直立的、牵藤的、旁逸的、斜出的,都已终老于季节。秋风尽扫落叶,红苕藤拨云见日,脱颖而出。深沟高垒平湖秋,原野上遍地碧毯,风吹草动,点点光斑闪烁。砍掉了遮风挡雨的玉米秸高粱秸,独自直面阳光普照,嫩绿的红苕叶未免惶恐不安,羞羞答答。坡高瘠薄的,很快被汲干了水分,蔫耷下来。过了晚上,地下露水升蒸,润物无声。次日一早,红苕藤复又生龙活虎。挨过秋分,天道转凉,躲过了曝晒这一劫,土地上一片蓝绿,尽是红苕藤叶的天下。
红苕半年粮,海椒当衣裳。这是饥饿年月乡下人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
记得少年时代,差不多所有的三餐,都是在红苕陪伴下度过的。冬天里北风呼啸,早上背着书包,光着脚丫,捧几个冒着热气的红苕在手,填肚子,兼及暖手。吃下和丢掉的,各占半数。夜晚来得快,锅底里黏丝牵皮的 “麻糖红苕”,不具丁点的诱惑力,一家人围着桌子的聚会和用餐,仪式重于内容,暗合祭祀的流程——一切填充肚皮的过程,剔除给养,大多合乎祭祀。即使在饥荒岁月,乡下人拿不出像样的刀头祭酒,但形式和心灵上的祭祀,依然无可偏废,故有 “红苕敬菩萨——挤挤杵杵”的歇后语出于土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后凡数十年间,在若干有红苕登场的场合,每每遭逢谈 “红苕”而色变,以至伤胃反胃的受害者,后遗症程度不尽相同,声讨不绝于耳。
我应该是个从一而终的另类。少年时当顿的果腹,非但未能构成伤害,反而啖出依赖。别人多不可理喻,我则自嘲说,此乃猪狗不如的贱命——乡下人经年成千上万的红苕收成,到头来大都剁碎为猪食,吃得多了,连猪也会打别“闷槽”,停嘴绝食。无论饥馑或丰盈,在填饱肚子和吸收营养之间,二者各占的成分,素无定论。猪和人相比,毕竟有爬行和直立之分野。何况,素食者尚且尘缘难了,更奈何酒肉穿肠过的 “五荤和尚”,其罪愆之深,可想而知。于愤怒声讨者言,殊非怪事!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红苕身披绿衣,藏身形于泥土,占据半壁乡野江山。尽管硕果累累,算作物,未必算粮食,算收成,未必进入分配。滥市的年景,乡下家家户户腐臭盈门,扫地出门者,无计其数。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弃掷里也,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化腐朽为神奇,红苕酒入口烂臭的苦味,过来人恐怕毕生难忘!
曾经被斥为 “猪不吃狗不闻”的滥贱物,现如今,红苕摇身一变,成为极具抗癌价值的天然食品。吃红苕的人趋之若鹜,市面上红苕的价格,比大集体时代,翻了好多番,堪称价值连城,正应了一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修身养性的红苕,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高贵?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列入纲目,聊胜于本草。
我本俗类,首次听人说吃红苕可以治癌,颇觉得好笑。第一反应却是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猪,与人开玩笑说,难怪短命的猪们,不得癌症。
玩笑归于玩笑,亵渎未免亵渎!以药用替代果腹,归宗入流,红苕借此得以正本清源,遗世独立。
多少年多少代,人类乞食于地平面,繁衍生息而不思反省。年复一年,土地被反复耕种,始终表里如一地供给;被供给的人类,却从远古茹毛饮血时代的正人君子,逐渐进化为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其实,看似正本清源的红苕,修身之余,也不知经历了几多代谢的紊乱。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麦子、胡豆和油菜这些低产作物,农民已然不屑于莳种,秋冬禅位之说,再不必合辄于时令,红苕的生长期反被无限期地延长,终老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