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河南)
一
洛阳城里见秋风。
想起了 《世说新语》里那个叫张季鹰的苏州人,爱喝酒,在洛阳城看到碧云天、黄叶地,洛浦秋风起,就想念江南的菰菜和鲈鱼,放着 “东曹掾”不做,走人了。
东曹掾,相当于现在的市政府秘书长,哇塞,正处级干部耶!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西晋时候的洛阳,京畿之地,混个政府秘书长,该是件多么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事情!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可人家小张偏不——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晋书·文苑列传·张翰》里的解释是,苏州的菰菜羹和鲈鱼脍很好吃,馋得小张“官”也不要了。
菰菜,其实就是茭白,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浅水里,嫩茎称 “茭白”、果实称 “菰米”,在洛阳的夹河 (伊、洛河之间偃师的佃庄、翟镇、岳滩)一带,河畔塘边,是很常见的。赤脚随便在水里一捞,三下两下扯去外面的绿衣,就露出里面白白的竹笋一样的东西了,咬在嘴里,水灵灵、脆生生,不难吃,但也不觉得有多好吃。
洛河边长大的孩子,捉鱼、摸虾带狗刨,对洛河的熟悉,就仿佛自己的左手摸右手。吃过洛河的鲤鱼、草鱼,以清蒸最好,尤其是揭笼的那一刹,扑鼻的清香,清水出芙蓉般地诱人;吃过洛河的河蚌、螺蛳,以腌制最佳,配上九月刚出土的花生,满口都是肥而不腻的咸香,是秋天不可多得的美味;也吃过洛河的泥鳅、黄鳝,以红烧最妙,斗地主 “斗”到半夜,一盘鳝段儿,满嘴流油,吃得那叫一个“馋”啊……
伊河的鲜藕、洛浦的鲤鱼、邙山的柿子、东山的核桃,洛阳的秋天,不缺吃的,更不缺好吃的,哪一样也都不比苏州的鲈鱼脍差。鲈鱼的做法不外乎清蒸、红烧和炖汤,那年去苏州旅游,在观前街的碧凤坊特意点了一道清蒸鲈鱼,据说是张季鹰的口味,吃起来松松软软的,觉得也不过尔尔。
曾在洛阳的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文字,说,择一城,与之生死相依,这里的“城”,指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哭于斯、爱于斯、恨于斯的我的洛阳城、我们的洛阳城。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说到底,人,还是故土难离。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换成洛阳的你身在苏州,当秋风起时,江枫渔火愁得你睡不着觉,夜半钟声敲得你浮想联翩,你会不会想起洛阳的种种好来?人民西路迎宾馆南侧的东关牛肉汤、爽明街老洛一高边上的陈记驴肉汤、洛八办隔壁的南关杂肝汤……答案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还是洛阳好,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也都是流浪。
张恨水先生说,洛阳是个很男人的地方。大男人你就打一片江山,小男人你就买房子养老婆哄孩子,就为了菰菜羹和鲈鱼脍而放弃锦绣前程,总觉得张季鹰不够男人。但我却理解小张的做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神马都是浮云,有什么还能比故乡的一碗烩面、一碗羊杂汤更让人理解人生的酣畅淋漓和真实具体呢?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老城西大街的高记丸子汤不错,突然间,很想请张季鹰去撮一顿……
二
洛阳近日多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先是收起了床上的竹席,白露过后,夜雨敲窗,不得不又取出了薄被。早晨上班,雨点落在脸上,如丝绸拂面,有了秋凉的感觉。秋分、寒露、霜降,秋,深了又深,再深,就是立冬和小雪了。
周作人说,雨天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因为可以成群结队地 “趟河”;第二种便是蛤蟆。洛阳新区多水,蛙声很少听到,但小桥流水、烟雨迷蒙,很是有几分江南的韵致。
一个人,燃一支烟、撑一把伞,沿开元路往西,经王城大道向北,顺古城路右拐,经过桃花庄园,眨眼的工夫就到隋唐遗址公园了。落雨的日子里,很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滴翠湖畔、野趣园边,残荷可听雨、鸟鸣人更幽。寂天寞地间,我,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一切的花花草草、一切的翠竹鸣禽,便都是我的臣民了。
大才女李清照的爸爸李格非在 《洛阳名园记》里说: “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延亘十余里。”当年,李老先生想必就是站在如今的滴翠湖边北望的。
大唐盛世、东都洛阳,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字啊!
咱洛阳的一个老乡,在苏州打工的时候,很想念家乡,说,天上的大雁啊,何时才能把我的思念捎回家乡呢?他叫王湾,一句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清绝迷茫,打湿了多少洛阳人的青衫。有个山西人,在南京做县令,有朋友要回洛阳,他说,你给洛阳的哥们儿带个话,咱们的感情冰清玉洁,那可是杠杠的。他叫王昌龄,一句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简直是神来之笔,温暖了多少洛阳人的心坎。还有个叫韦庄的陕西人,在咱洛阳生活了几年,后来四处流浪,一辈子念念不忘洛阳的好,一句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黯然销魂,憔悴了多少洛阳人的思念。
在隋唐城遗址,洛阳的秋色是厚重的,厚重里又不失清灵,有绝句的规整,更有律诗的洒脱。
从公园出来,穿过宜人路,经开元路,沿龙门大道一直南行,也就30分钟的车程,就到龙门了。
青山两岸,伊水中流,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洛阳的秋色,当然以龙门为最了。对于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而言,难免会相习而相忘,说不出龙门的美来。今生最忆是江南的白居易,晚年竟选择了龙门的东山,足见龙门风光的旖旎,乐天先生这样描写龙门的秋色:
东岸菊丛西岸柳,柳阴烟合菊花开。
一条秋水琉璃色,阔狭才容小舫回?
千年之后,秋雨之中,从香山寺下西望,依旧如烟的还是唐朝的那抹柳色,依旧如玉的还是唐朝的那泓秋水,依旧淡定的还是卢舍那大佛的微笑,遥想当年,乐天先生就是在这里 “俯视游鱼,仰数浮云”的。我非乐天,自然不知道乐天之乐,乐天非我,又怎知我之乐?
龙门不墨千秋画,伊水无弦万古琴,欣赏龙门之美,宜淡雾的清晨、宜落日的黄昏、宜飞雪的冬季、宜飘雨的秋日,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
半卷纱帘望故园,别后经年几度寒。在我最开心的时候,抑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东山西望,卢舍那大佛仿佛慈祥的母亲,对我说,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拥有,一切的一切也都会过去。
龙门山水间,洛阳的秋色是雅致的,工笔刻佛、写意山水,如墨又如画。
闲爱孤云静爱僧,在洛阳的秋日里,白马寺你也是一定要去的。山是邙山、水是洛水,山南水北间,白马寺大德高僧在等你停下匆忙的脚步。不必刻意地去烧香许愿,一瓢洛河水、一枝邙山菊,半壶秋水荐黄花,佛已经很开心了。墙外是310国道的万丈红尘,墙内是青灯黄卷的无限清凉,放下贪嗔痴,清净自在心,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释怀的?少年时喜欢白马寺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仅仅是觉得好玩,到如今40渐近,人到中年,依旧放不下的还是白马寺的晨钟悠扬、暮鼓低回,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仿佛明人张潮在 《幽梦影》里说的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白马寺这本书,中年再读,竟有了秋天的味道。
不为参禅到古刹,因了这千年的白马寺,洛阳的秋色,就平添了几分通达和圆融。
依旧记得父亲星期天带我去白马寺的情景,那时我大概七八岁,骑骑寺院门前的石马,你就会成为厉害的唐僧,让大本事的孙悟空也乖乖听你的话;站在齐云塔前拍拍手,塔顶会传出一连串的蛙声,据说听了塔里的 “青蛙叫”,小孩子都能考上青蛙 (清华)大学……
最忆青春眉黛浅,其实心底已苍凉。想起了宋人章良能的 《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三
薄暮,疾雨。
雨停后,当空月色如水,凉意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战。檐间滴答的雨声,打在心头,有了秋的味道。
小院里白天还张扬怒放、花枝招展的指甲草,此刻在满地的月色里,如湖底的水草,颔首低眉,羞涩似邻家女孩。
夜读袁景澜的 《吴郡岁华纪丽》,说是旧时江南一带,姑娘们常用凤仙花染指甲,多染无名指及小指尖,谓之红指甲,而且是每个未出阁的姑娘七夕之夜必做的事。
银甲春纤,一夜深红透。用指甲草染指甲,究竟寄托了一个女人多少温润细密的心事?当一夜红遍、十指尽染,仿佛从此以后的青春,就有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答案。
几天前还暑气难消,以为依然在夏天里活着,想不到秋天说来就来了。心头竟掠过一丝莫名的忧伤,还有一丝慌乱。
《吴郡岁华纪丽》说的多是吴中旧俗,与同样记载吴地风俗的 《清嘉录》相比,内容更丰赡,文采更清雅,每每读来,只愿手不释卷,一味沉入其中,仿佛已经置身于姑苏的吴门烟水了。袁景澜的这首《凤仙花》清丽温婉,如梦如幻,一句“绣阁秋风又一年”,道尽美人迟暮,英雄气短,真是天凉好个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中年仿佛立秋,四面楚歌。回望过去,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人,结一段不该结的缘;说过了不该说的话,伤一颗不该伤的心;走过了不该走的路,经一番不该经的痛。
哈代说,不论肤色和容貌如何,青春本身总是美丽的。就像小院里的指甲草,你得意时喊我金凤花,你失意时喊我透骨草;你贤达时喊我凤仙花,你草根时喊我指甲草。但不论名字如何变幻,我青春的本身总是美丽的。
是的,指甲草又名金凤花、凤仙花、小桃红,而我,独独喜欢 “小桃红”。
火红的花朵繁繁复复,衬着油绿的叶子,大红大绿,不但不俗气,而且别有一种生命的洒脱之美。
能够集大俗大雅于一身,大红大绿,的确是人生的极致。
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想起了元代诗人杨果的 《小桃红》: “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四
余秋雨先生曾在 《阳关雪》里说,诗文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比如劝君更进一杯酒的阳关,比如烟波江上使人愁的黄鹤楼,比如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
洛阳,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让洛阳成了多少男人心头的故乡。
酒色财气一把刀,名缰利锁催人老,君不见,多少同林鸟,已成了分飞燕?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佛家三苦——得不到、不想要、已失去,人到中年,体味尤深。
万家灯火夜雨敲窗时候,一句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让多少沧桑的心灵望峰息心、让多少孤寂的情怀心生暖意、让多少难言的苦涩冰消瓦解!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要知道,红尘俗世里,银碗盛雪、玉壶冰心,从来都是一种人生的极致。
张籍说,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李白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韦庄说,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洛阳,从来都是男人落魄时的解语花,富贵时的忘忧草。
先说那个叫阿斗的后主刘禅,国破家亡后寄居洛阳,西晋皇帝司马昭问他,你想念成都吗?刘禅却说,在洛阳我很快乐,由此还产生了 “乐不思蜀”的典故。虽说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一晌贪欢,也足见洛阳之于成都,对刘禅那绝对不是一般的 “给力”,在小刘的潜意识里,洛阳未尝不是他人生的故乡。刀钝刃乏恩断义绝梦方破,说什么刀光剑影,管什么鼓角争鸣,小刘说,我实在太累了,我只是想把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安顿在洛阳。
再说那个叫诗圣的杜工部,八年离乱、萍漂天涯,忽然听说官兵在洛阳打败了叛军,喜极而泣,归心似箭,多少的辛酸无奈、多少的凄苦迷茫、多少的日思夜盼,都化作心头的狂喜——纵酒吧、放歌吧、登舟吧,回洛阳吧。清人浦起龙在《读杜心解》里说,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 “杜老生平第一首快诗”,真的是所言非虚,要知道,洛阳,那是老杜的家啊。
还有那个口是心非的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郡亭枕上看潮,一忆二忆三忆的都是江南,六十七岁时,又写下脍炙人口的 《忆江南》词三首,字里行间,溢满了对江南的相思之苦。但晚年白却选择了洛阳的龙门香山,而不是杏花烟雨的江南,这足见洛阳在香山居士心头的分量。言不由衷的官场,背后使绊的江湖,还是洛阳好,携取旧书归旧隐,落花啼鸟一般春,老白终于在洛阳停下了漂泊的脚步。
刘禅、杜甫、白居易,代表了男人的三种境界——帝王将相、落魄文人、达官显贵,不论身份如何悬殊,不论地位如何迥异,都莫不把洛阳作为心灵的故乡,何也? “包容”二字。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说的是洛阳的花,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说的却是洛阳的人。一方水土一方人,想想看,洛阳北有邙山逶迤,南有洛水潺潺,中间是白马寺的晨钟暮鼓……既不乏漫天雪飞的北国风光,也不缺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色,仗剑天涯的英雄好汉也好、一地鸡毛的贩夫走卒也罢,都可以植物一样,在洛阳自然地生长。玉树临风、让女人意乱情迷的小帅哥潘安,才高八斗、写 《洛神赋》的情书高手曹植,富甲天下、一掷千金的钻石王老五石崇,还有贾谊、左思、李贺、韩愈、元稹、刘禹锡……洛阳,的确是个适合男人这种动物生长的城市,所以,张恨水说,洛阳是个很男人的地方。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如果你胸怀天下,就来洛阳打一片江山;如果你学富五车,就来洛阳写出洛阳纸贵的文章;如果你居家过日子,就来洛阳柴米油盐酱醋茶……
心,在哪里安放?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