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铁就奔跑

◆ 魏 维

出了地铁就奔跑

◆ 魏 维

01

肖笑下午被张主任骂了。骂了四十多分钟。

在F网话题部，被张主任骂不稀奇，被骂四十分钟也不稀奇。但这次被骂的是肖笑，原因是她做的稿子出现了一个错别字，而且错别字出现在大标题里，要命的是这个大标题正好被摆在网站首页最醒目的位置，更要命的是最早发现这个错别字的偏偏是公司的一把手：大老板。毫无悬念的，这个下午结束以前，肖笑的错别字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刮过话题部各个角落的每一片纸。

肖笑是那种你无法用明确的分类和清晰的概念去归类的人。说她积极向上吧，她其实特别厌恶打了鸡血的励志精英主义；说她消极懒惰吧，她又对那些浑浑噩噩、盲目从众没有独立思考的人尤其鄙视；她喜欢有温度的文字，可是对那些不痛不痒、无病呻吟的心灵鸡汤不屑一顾；她喜欢有趣和时尚，可是更不能忍受那种无聊的嘈杂、空洞的热闹。总之，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生活太过单调、无色、稀薄，但更不能忍受拥挤、昏暗和那种速食快餐的大众肠胃。即使是她一心向往的春风拂面、清新欢快的自由召唤也不能让她放弃寂静、灰色和绝望终点给她带来的极致体验。因为如此，她常常怀疑自己其实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沉默外表掩盖下的资深话唠，循规蹈矩表现中快要压抑不住的离经叛道，她特别想有个正常的轨迹、明确的目标，却隐约觉得自己最终也许只能做一个四不像的独角兽、永远不着地的怪胎。

比如工作这件事吧，别人拼命工作是为了升职加薪、换大房子。肖笑只在意署着自己姓名的每一篇文章，在她看来，一篇稿子只要署了自己的姓名，无论长短都是她的作品，只有她的作品能让她满足和骄傲。所以，她每天朝九晚五挤地铁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她都是带着朝圣的心情，她觉得自己是去创造作品，她愿意花费时间和心力给自己的作品。如此，她就不再是为公司打工，反而是一个艺术家了。

入职时间不长，肖笑显然已经成为F网话题部的骨干。工作刚满一年已有三篇稿子被评为公司年度十佳话题稿，按照同事们的说法：张主任苦大仇深的革命脸只有看见肖笑才能暂时舒展。谁都想不到，她居然会栽在错别字这样的低级错误上。是的，她把稿子大标题里的人名“小野洋子”误写成了“小野鸭子”被挂在网络首页正中央的位置循环滚动了将近半个小时，虽然谁都看得出这是打字手抖造成的失误，但是作为一名知名新闻网络上市公司的编辑，肖笑的这个低级错误还是让她觉得丢尽了脸。

离五点钟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同事们继续在各自的格子间里低头忙碌，连绵不断的键盘敲击声渐渐稀释了空气里停滞的紧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刻，肖笑的耳边仍然响着自己的心跳。电脑屏幕右下方彩色的小企鹅不停地拼命闪动，她点开一看，好几个人给她Q Q留言：

丹丹：“怎么错个字会搞这么大？李姐给你签发的时候没看见？老曹居然也没发现？我上午要做四篇图稿快忙死了，一直没注意首页。你也别太在意了，同事们谁没被骂过？”

李姐：“哎呀，我今天上午签了十几个稿子，你的稿子压在中间我也没细看，想着你的稿子一直都是部门最省事最放心的就直接签到首页上去了。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我失职，今天老曹带班也没及时发现？”

老曹：“我刚听说，上午副主任让我替他到总部开会去了，刚回来。别太往心里去，其实也没多大事儿。”

欣然：“擦！张主任发飙原来是这样啊，真可怕！今天才知道小野洋子是列侬的第二个老婆。我算见识了，实习生要是犯错是不是被骂得更惨啊？”

强哥：“肖总的稿子就是不一样，小野洋子这个人我等伪文青还是第一次听说。要不是你今天搞出个错别字，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了解这个名女人。为了向你表示感谢，我决定下周上晚班请你吃新疆烧烤，请肖总赏脸。”

“真想死了算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周。”肖笑给强哥回了一句。

丹丹的头像又闪了起来：“下班别走先，等着我一起走。今天咱俩别坐单位班车了，一起坐地铁吧，顺便压压马路，好不？”

“嗯哪，待会儿一起走。”

肖笑研究生毕业后就顺利地进入这家网络上市公司，虽说公司没有给她解决北京户口也没有分房的福利，但是对于刚毕业就一心想进入新媒体的肖笑来说，在著名的F网做网络编辑几乎是最好的选择。本来招聘的时候她考的是新闻部，结果她上班之后却被分在了话题部。后来她才知道，和她一起考进新闻部的三个人只有她被分进了话题部，另外两个进来之前基本就被内定了，上面就把她分到了缺人手的话题部。刚入职她就在南五环边上租了一个50平米的一居室，小区环境不太好，但是每个月1700的房租而且是一个人住不用和别人合租，她也就一直住了下来。

“话题部真是没法呆了！什么活儿都要做，还天天挨骂！又做新闻又做话题又做图稿又发微博，整个公司哪个部门的事情咱们不做？风头和奖金全被新闻部抢去了！难怪有点儿门路的都去了新闻部，说到底我们就是一群网络民工！”丹丹一边说一边拿眼瞟着低头不语的肖笑，“哎，你还郁闷呢！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是不小心弄了个错别字被骂了几句嘛，你数数同事们谁没被骂过啊。”

“哎，这不是第一次被骂这么狠嘛，再说还是被大老板先发现的。”

“发现就发现呗，不就是弄错个字嘛。这有什么呀？唉，对了，看你被骂，强哥心疼了吧，没慰问两句顺便约你吃个饭啥的？”

“我去，咱能说点儿别的不？”肖笑别过脸故意不看丹丹。

“不过说真的，强哥确实一直对你不错，但是你千万挺住，别上他的当啊。咱公司所有的单身女同事都被他追过，每次新来一个单身女孩儿他都要下手。前天还看见他请新来的实习生欣然吃饭，他呀看见‘小鲜肉’就恨不得上去咬一口。”

“说真的，强哥都工作五年了，性格长相也都不错，他咋就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呢？”

“哎呀，关键是他这人不着调哇。你想啊，他没房没车没户口，人还吊儿郎当，三天两头儿迟到早退，工作五年多了连个助理带班人都没评上。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啊。”

“不是听说他马上要买房了吗？还是在三环边上？”

“说到这个才搞笑。昨天吃饭听小白说强哥本来死活不买房，说什么时候领了结婚证什么时候买房。可他爸妈一直催，说他找不到女朋友就是因为他没有房子，过年回家为这事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不止。这不，过完年他爸妈就从东北老家过来陪他看房，前不久才在三环边儿上定了一套二手房。也是家里帮忙付了首付，一次大概付了100多万吧。”

“哦，那他以后每个月还贷压力也够大的，工资差不多都要用来还贷了吧？”

“咳，父母帮着还呗，不都是这样嘛。像他隔三差五迟到早退又请假的，做的稿子点击量回回排名靠后，一个月下来奖金也被扣得差不多啦。他还爱享受，公司的班车都不坐嫌太挤，动不动就打车，三天两头儿下馆子改善生活，抽烟还只抽贵的，要是靠他自己的那点儿工资还贷还让不让他活了！”

“他原来是租小白的房子吧？前阵子还听他抱怨小白周扒皮嘛，说小白不给他减房租。”

“小白也真够狠的，俩人一个部门上班，天天同吃同住，可是房租一分钱也不给他减。不过人家也没错，房子又不是租不出去，租给谁不是租啊，干嘛放着钱不挣啊。你看小白当初不也是为了早点找女朋友才咬牙买了房吗，这买房都三年了还不是没找着。”

“主要是他这人太怪了，听说搞编程的技术宅男都这样，你看技术部那些男的没一个视力好的、瘦的就剩把骨头了。除了上班就是网游，经常两眼发直又不爱说话，见谁都勾着头假装没看见，像他这样有房也白搭啊。”

“最主要还是小白太抠门儿。”

“对了，说到房子，我这都入职一年多了房补一直没发，人事部那边说满一年才有房补。我都快一年半了，现在还没发呢。”肖笑突然想到了房补。

“你也没发呀？我们这批比你早入职一年的五个也一直拖着没发呢，当时也说是满一年才发，可是去趟人事都说上面没批下来呢，这都去好几趟了。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拖着我们，一个月400块钱呢，我们都两年多了这得多少钱呢，这么多人加起来利息也不少。我看这钱都进他们腰包了，哪天等咱们这些房补没发的都凑齐了，一起去人事问清楚，他们就是故意糊弄我们，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人家新闻部的人刚办完入职手续房补就批下来了！”

“咱们怎么能跟新闻部比呢？新闻部什么好事儿不占尖儿？”肖笑和丹丹聊着天，不知不觉到了地铁口。

黄昏的地铁口像一只绿毛怪兽努力撑开的大口，撕裂了疼痛的神经和肌肉，静静等待所有渴望停驻的人塞满它永远填不满的饥饿肠胃。这里是又一个新的开始，一张张疲惫的脸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汇聚到一起，融成一股缓慢的水流淌入地下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肖笑和丹丹挤进人流里慢慢往下走，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话，仿佛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被扔在了地面上。

02

和肖笑不同，丹丹是那种生来就属于要做新闻的女孩儿。她目标明确、思路清晰，总能看到自己的终点在哪儿，对于自己的计划从不犹疑也不会纠结。主持人的外貌、播音员的嗓音、足够专业的新闻写作水准、独特的新闻视角和感觉、天生的无障碍沟通交流能力，丹丹这样的女孩儿放在哪里都是角儿。把她放在话题部还真是可惜了。对丹丹来说，只有舞台不够大，没有她施展不了的本事。这一点，别人看得明白，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一篇同样字数和质量的稿子，肖笑是下班后回家熬夜反复琢磨不断修改完成的，而丹丹是在单位吃着话梅、喝着酸奶、Q Q聊着天的同时两个小时内轻松搞定的；部门派去独立采访，肖笑会提前下载各种资料设计各种方案综合分析比较最终确定一个最好的版本，丹丹则是下班前大致了解一下采访对象第二天上场根据现场情况临时发挥，最后做出来的效果反而出奇的好。丹丹刚入职的时候也是报考的新闻部，最后同样莫名其妙地进了话题部。但是从肖笑入职开始，张主任就没有重用丹丹，事实是，他根本不理丹丹。

据说丹丹刚进论坛部的时候，发展势头比肖笑还猛。试用期还没过就被张主任抽调为采访组负责人，做的稿子还被大老板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当众表扬。入职半年的她获得的奖励和荣誉一点也不比肖笑少。但是后来她犯了个要命的错误。丹丹一心想去新闻部，本来被分到话题部就不甘心，再加上工作成绩突出，工作不满一年她就私下找了新闻部主任要求调过去。新闻部主任当然愿意，第二天就向上面打报告要人，上面同意了，可张主任死活不放人。张主任找到他顶头上司，说话题部本来就没人愿意进，每次招人都要打着新闻部的名义，以前能力强的也都跑到新闻部去了，这样下去以后我的工作没法做了，让丹丹去新闻部可以，你先把我辞了。上面一听也没办法，新闻部也不敢再提丹丹的事儿。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张主任就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把丹丹骂了一顿：“别以为你私下找新闻部主任我不知道！告诉你，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除非你辞职，否则别想调过去！”张主任这招杀鸡儆猴果然做的漂亮，从此之后话题部没有一个人被调到新闻部，但是从那次之后张主任再没有把任何重要的机会给丹丹，他故意晾着她。

本来话题部独立外出采访的机会就不多，重要的稿件也都是新闻部在做，现在这些机会又大多给了肖笑，丹丹当然失落但是她并不嫉妒。相反，整个论坛部她只看得上肖笑，只愿意和她亲近。虽说工作不如意，但是私下里丹丹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一毕业就和男朋友结了婚，老公是北京人，男方家里早早给买好了房，每月工资全用来买衣服旅游下馆子。肖笑心里却经常过意不去，总是隐隐对丹丹有一些歉意。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丹丹私下调动的事儿，自己现在的机会和荣誉都会是丹丹的。

“我得上去回个电话，这儿信号不好。你自己先走吧，明天没班，你在家好好休息吧。”丹丹一边看手机，一边上了地铁的电梯往上走。

“给老公回个电话还搞得这么神秘。那我先走了。”肖笑说着上了地铁。

眼看都到12月了，肖笑住的小区还是没有供暖。偏偏今年冷空气来得早，有几个同事羽绒服都穿上了，公司里11月刚到就供了暖，在公司里穿件T恤衫都不觉得冷。肖笑下班回到出租屋里实在冷的呆不下去，忍了几天还是不见小区供暖，就找楼下看门儿的大爷问。大爷说小区好多人问这事儿，供暖这事儿归小区经理说了算，这小区的房子是小产权，供暖还是大锅炉烧煤，晚一天供暖能省不少钱呢，所以小区经理能拖就拖。肖笑问大爷要了小区经理的电话，这一打还真打出了事儿。

“你好，是洪福小区李经理吗？哦，我是小区的住户。是这样，北京统一供暖时间是11月15号，今年冷空气又来得早，现在马上12月了，怎么咱们小区还没有开始供暖呢？”肖笑理直气壮。

“没错儿，北京统一供暖是11月15号，那是人家住在市中心开着宝马的高档小区，咱这五环外一月房租1700的低档小区就是12月开始供暖。您呐，要是实在看不惯，您找一别墅区住去，那儿暖气来得早。”小区经理撂出这一堆话来。

肖笑原想自己占理的事儿问一下就给解决了，就是解决不了也能好言好语给个解释，结果被小区经理这么一说竟然气的嘴唇发抖说不出一整句话来，还没等肖笑回嘴那边已经挂了电话。肖笑回到屋里趴在床上大哭，冲动之下她给家里打了电话边说边哭边骂，把她妈急的要马上坐火车来北京帮她搬家换小区。哭过之后肖笑想想现在马上搬家也不现实，她又不愿意和别人合租，要想自己一个人住而且房租还在2000以内的小区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原本她并不着急单位拖着自己每月那400块钱的房补，但是现在她还真上了心，如果有了这400块钱她正好能换一个稍微好点儿的小区，不用在这儿受这些流氓无赖的气。

生了一晚上的气，第二天一到单位肖笑就叫上丹丹还有其他几个房补一直没发的同事一起去了人事处。这要搁往常大家都是零零散散地私下去问，没有人真正愿意牵头召集人做这件事儿，而且平时肖笑对于奖金、福利也不是特别计较。但肖笑昨天被气得不轻，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出这个头。人事处看一下来这么多人而且按规定确实早该发了，也不好再继续推三阻四，当场联系了财务处说从下月开始每月发房补，以前欠的房补等到年底发年终奖的时候统一补发。从人事处出来，丹丹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这帮孙子就是看我们话题部好欺负，今天要不是人多他们还死皮赖脸拖着！也就是我们好说话，要是新闻部的人这帮孙子还敢拖到现在？”

几个人边骂边说笑从人事处走出来，迎面看见远处手里拿着话筒、旁边跟着摄像师刚结束采访回来意气风发的郭莉莉，大家突然一起沉默了。

03

郭莉莉是新闻部的名人，准确地说是整个F网的名人，以网站首页采访出镜率最高和一年四季天天穿丝袜而闻名，人送外号“丝袜郭”。她有着范冰冰的尖下巴、足以藐视公司大多数女孩的细长腿和几乎要翘到眉毛上的假睫毛。无论春夏秋冬，郭莉莉永远是长及腰间的中分黑直长发、紧裹臀部的短裙配长丝袜，丝袜颜色从黑色、灰色、红色到绿色视心情及季节而定，鞋子则永远是长筒靴、短靴或者船儿鞋。郭莉莉是话题部全体同事经常调侃的对象，起因则是两年前她和丹丹、强哥结了梁子。

郭莉莉是和丹丹同时入职进的公司。入职的时候，丹丹的考试成绩比郭莉莉还高出不少，结果被分到了话题部。据说郭莉莉的某个亲戚是公司的中层，虽然郭莉莉性格招摇又爱出风头，公司上上下下多少有些看不惯但遇事也都让她三分。可丹丹偏偏不惯着她。两年前有次挺重要的会议访谈，公司同时派了郭莉莉和丹丹两人参加采访，当时是要求做图稿新闻，一人负责采访提问、一人负责拍照发文字稿。因为要采访好多人，按常理，一般是两个部门的人轮流采访轮流拍照发文字稿，这样以来每人都有上镜露脸的机会也能分工协作体现公平。可郭莉莉觉得自己是新闻部的理应做采访，一直拿着话筒不放。丹丹一边录音一边猫着腰拍照，忙了一上午一个人也没机会采访，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回去之后，丹丹负责把图稿做出来，最后出来的照片几乎全是采访对象而没有郭莉莉的身影，照片里除了采访对象唯一出现的就是郭莉莉涂着黑色指甲油拿着话筒的右手。仅有的两张出现郭莉莉的照片还是刚好她闭眼咧嘴的惨样儿。郭莉莉怒了。看了照片的郭莉莉气势汹汹地跑到话题部找丹丹理论，丹丹低头打字眼皮也不抬：“做采访本来就是把采访对象放在第一位，采访对象必须出现，主持人可以不出现，出现个话筒就够了。你说有两张照片里你闭眼了，可是采访对象没闭眼哪，而且那两张照片里采访对象出来的效果是相当好，这就够了。再说图稿发出来领导也没说不合适啊，反应挺正常的。哪天要是做你的专题采访来参访你，我一定把你照全乎儿，照的比范冰冰还美。”郭莉莉气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行，行，刘丹丹，你可真行！”从此之后，两人见面再没说过一句话。

强哥和郭莉莉的事儿就更早了。当时还是单身的郭莉莉刚到新闻部没几天就被强哥瞄上了。强哥先是私下找了一个新闻部的哥们儿要来了郭莉莉的手机号和Q Q号，每天逮着机会就找人家Q Q闲聊，一到周末就约人家吃饭看电影。刚开始因为郭莉莉是新人，加上各种业务、技术和人际关系不太熟悉，少不了一些事情需要老员工指点帮忙，加上强哥嘴贫又热心，她还真和强哥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回电影。可时间一长、业务一熟再加上追求者众多，郭莉莉对强哥也就开始爱答不理了，后来干脆把强哥的Q Q号拖到了黑名单，搞得强哥痛苦不堪。同事们纷纷劝强哥悬崖勒马、打消念想、换下一个目标。强哥当时哪里听得了劝，非说郭莉莉这是在考验他，看他够不够痴情。情人节那天还在网上订了一大束红玫瑰派专人送到新闻部郭莉莉的手里，郭莉莉二话不说拿着玫瑰跑来扔到强哥的桌上，撂下一句话：“你的玫瑰我不能收，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据说因为这件事强哥消沉了快半年。郭莉莉的对象在视频部，家境丰厚，家里经商而且在全国都有分公司。郭莉莉谈恋爱之后迅速结了婚，婚后和老公住在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高档别墅里，上下班有老公B M W专车接送，每天穿着长丝袜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只是强哥每次在路上碰到她都要勾头快走并且嘴里恨恨地骂一句“贱货！”

这两件事之后，论坛部的全体同事便和郭莉莉水火不容，私下里说起她的时候也是添油加醋、毫不留情。

穿着长羽绒服和长筒靴的郭莉莉挺胸抬头正和旁边拿摄像机的同事有说有笑，看到丹丹他们几个，立刻把目光移到别处、加快步伐。

“你们猜今天丝袜郭羽绒服里穿的是红丝还是绿丝？”丹丹先开了腔。

“上次见她穿的是红丝，夏天她穿过绿丝，我估计现在她穿的是黑丝或者是灰丝。”

“那可不一定。据说每次外出采访，只要有上镜的机会她都穿红丝抢镜。”

“丝袜郭现在是春风得意啊。回回采访头条都有她，据说她住的别墅小区里都是影视圈儿的明星。估计她的穿衣品味都是跟他们学的。”

“她这种奇葩都是天生的，根本不用学。听说现在她去办公室找领导汇报工作，领导都要先小跑到门口把门敞开才敢听她汇报。”

“为啥呀？”

“领导怕别人误会呗。”

“是得注意，不然像她这么自恋，告领导性侵怎么办？”

“听说强哥现在都不从新闻部门口走，宁可爬楼梯走楼梯间的侧门也不经过新闻部。”

“怪不得每次上下班坐电梯都没见过强哥呢。他还受伤呢，这都多长时间了。”

“就是觉得没面子呗。别看强哥那人吊儿郎当的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死爱面子。”

“呦，这么了解强哥啊，强哥可还单着呢，要不你俩试试。”

“滚！我都名花有主了。肖笑还单着呢，强哥也对肖笑挺好的，我看他俩试试还行。”

“打住啊，怎么说起我来啦？强哥对谁不好啊？他对刚来的实习生欣然不也挺好的吗？天天跑前跑后请吃请喝的，还把自己的饭卡无偿借给人家用。”

“说起来强哥这么不着调真让人发愁，你说他见谁都追，在公司都出了名了。他老在公司找这不是坏自己的名声吗？”

“那可没准儿，我看这新来的小实习生对强哥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拉倒吧，强哥绝对没戏。看见那辆宾利飞驰了吗？”丹丹朝着楼梯口正对面的一辆新车扬了扬下巴。

几个人渐渐放慢了脚步，都扭头看着那辆崭新的宾利飞驰。肖笑也见过这辆车，一直以为是单位哪个领导新换的车。

“这是人家小实习生欣然开的车，人家老爸送的入职贺礼。你们觉得强哥还有戏吗？”

“靠！这车是实习生欣然的啊？最便宜也要三百多万吧？那强哥绝对没戏了。可是欣然还没入职呢，她只是实习啊。”

“就是啊，再说部门这次只能留下一个人，从三个实习生里选一个，人家另外两个实习生一个是北大毕业的还有一个是人大新闻系的硕士，能力都比欣然强，出活儿也快。我看张主任对欣然并不满意，倒是挺器重另外两个的，欣然能不能留下还不一定呢。”

“你们看着吧，最后留下的肯定是欣然。”丹丹盯着那辆宾利飞驰冷笑了一声。

几个人都没了话。阳光笼罩下的宾利飞驰像一座雕像，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04

肖笑的大姨这几天又要给她送菜。肖笑在北京只有大姨这一家亲戚，大姨待她和亲生女儿一样，这让父母不在身边的肖笑踏实很多。虽然肖笑为了上班方便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但是每周歇班都会去大姨家呆一两天。肖笑的大姨六十多岁，退休在家，除了爱唠叨就是爱种菜，大姨的儿子在国外生活，隔三差五和她视频聊也很少回国。自从去年在邻居的鼓动下在北五环外租了一片菜地之后，肖笑的大姨就变成了农业专家。大姨的家里不断添置各种稀奇古怪的农具和肥料，大姨每晚只看农业频道逼得姨夫不得不跑到邻居家下棋。经过大姨的细心呵护和精心培育，菜地收成相当好。自从菜地丰收之后，大姨几乎每周都要跑过来给肖笑送菜，搞得肖笑哭笑不得。

“笑笑，我上周说了给你送菜，你也没回音儿。这几天啥时候有空啊，我给你送过去。”

“大姨呀，别送了。上次送的我都还没吃完，现在还在冰箱里堆着呢。再说我也不经常做饭，一般都在单位吃，别送了，留着你和姨夫吃吧。”

“哎呀，上次给你送的是卷心菜，这回是荠菜，你好长时间没吃过荠菜了吧？我种这荠菜啊长得可好了，又大又肥，和超市里的买的味道绝对不一样。再说这菜纯天然无农药，现在不都流行吃有机蔬菜嘛，这荠菜绝对是有机的。”

“大姨呀，关键是我这几天忙的要命，过两天我就开始上夜班了，晚上十点才下班。上午我还想多睡会儿呢。”

“哦，那我不耽误你工作，你忙你的。我不是有你房间钥匙嘛，你不在家我给你送过去就行，顺便帮你打扫打扫房间我就走，不耽误你上班。”

“大姨你别给我送了，我真没时间吃，我这一个月都没自己做过饭。这样吧，你把荠菜都包成饺子或者包子先放冰箱里，等我休班回去了再吃，吃不完我再带回来。”

“那也行，你爱吃饺子，你姨父也爱吃荠菜馅饺子，那我多包点，今天就开始包，包好了我给你送过去，你上你的班，不用操心这事儿。哎，对了，邻居小臧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她侄子，我看这回这个小伙子条件挺好的，我待会儿把他资料发给你。以前的不见就算了，这回你可得见见，你小臧阿姨人特别好，她的侄子也挺优秀的。”

“这事儿再说吧。大姨我先挂了，我这会儿正忙呢，回头再给你打。”

“那我把小伙子的资料发给你，这回你可得见啊。你忙吧，那我挂了。”

肖笑挂了电话，心头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看着手头三四个还没完成的稿子干脆扭头望着窗外发呆。每次有人给肖笑安排相亲，她都觉得是一场条件交换的买卖，身高胖瘦、房车户口、单位工资、父母亲友，她深深厌恶这种方式，她以为自己是一枚在新社会里成长起来的新女性，一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立刻觉得自己是旧社会里在戏台上被贩卖、挑拣的女奴。与这些能明确罗列出来的条件相比，肖笑真正在乎的其实是一个人给他的感觉，可感觉这个东西是不可能通过介绍和罗列而发生的，所以一遇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就找各种借口推脱。本来别人是好心，在肖笑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无名火。

唯一的一次相亲经历更是让肖笑发誓，不管以后谁给她介绍，她永远不再参加相亲这种反人性的活动。那次也是同事好心，说是介绍一个有才、优秀的大学同学给她，还主动安排了吃饭见面，肖笑也就去了。两人一起吃饭，刚聊没多久，那男的便直接问肖笑找对象对物质有什么基本要求。肖笑说还没想过，觉得还是人本身更重要吧。对方一听便开始激动了，说像你这种女孩儿越来越少了，现在女的只要一听男的没房子就不往下谈了，你说她是嫁人还是嫁房子？上次我还遇到一个女孩儿，口口声声说自己在意精神，结果一听说我现在还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里立刻拉着脸不说话，吃完饭就走了也不联系。你说像这种女孩儿这种素质她能找着对象吗？还遇到过一个女孩儿更奇葩，直接问我结婚买房写不写她的名字，你说他是图人还是图房子？

眼看那男的越说越激动马上就要拍案而起，肖笑实在忍不下去了。干脆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觉得这些女孩儿也没错儿啊，你一个大男人都三十多了还住在集体宿舍里，是创造出什么伟大的作品了还是为大众苍生谋到什么福利了？人家女孩儿在意精神，你也得有点儿精神让人家看得上啊？人家图不了你的人，还不能图个房子吗？就算人家愿意放弃物质嫁人，你也得是那个值得人家牺牲的人才行啊。

从那以后，话题部再没有同事再给肖笑提过介绍对象的事儿。

今天张主任不在单位，听说是出差了，副主任刚好也去开会了，同事们又活跃了起来。

“我说曹总，上次单位技术评定考试你可是又没过啊，你都考了五六次了吧。您现在都是带班人了，也不给同志们带个好头啊。”强哥坐在桌子上手里握着一瓶可口可乐。

“人家曹总跟咱不是一个套路的。咱走的是技术路线，人家曹总走的是深度路线；咱拼的是技术，曹总拼的是深度。”

“哎，我说曹总，你去年那篇古龙的稿子据说得了年度新闻文艺大奖第一名。来给我们传授一下经验，让我们这些‘文艺老清新’学习学习。”

“呦，曹总果然和我们不是一个段位的啊。咱们顶多做做娱乐明星闹绯闻的稿子才能把点击量搞上去，人家曹总用一作古的武侠作家做出的稿子都能获奖。”

“说到点击量还真操蛋！上面把咱们奖金和点击量挂钩，要咱们做的稿子既要提高点击量又不能低俗，这不是扯淡吗？哲学高雅，做出来也没人看啊，明星八卦低俗，做出来点击来量就是高啊。”

“所以呀，要高雅和低俗共存。强哥，上月你做的那组香港小姐选美的图稿点击量排公司季度前三啊，咋后来被撤下来了呢？翻以前的网页也找不到了。”

“点击量是挺高，关键是张主任说图片上的人穿的衣服太少，露得太多！这样的稿子发多了影响不太好，容易给咱们网站抹黑！要我说啊，这种稿子以后就交给曹总来做，肯定能把低俗的做成高雅的，就是穿衣服少都能上升到人体艺术的高度，是不老曹？”强哥把下巴和一只胳膊搁在老曹格子间上，拿眼盯着老曹。

“行了啊，待会儿副主任该开会回来了，都该干嘛干嘛去。我说小白，实在不行下次技术评定考试你替我去吧，这玩意儿你在行。我看见P S软件和D W软件就头晕，实在是考不过啊。”老曹终于开了腔。

“拉倒吧，我可不去，上次新闻部有人替考都被通报批评还扣发年终奖，你还是接着考吧。”小白头也不抬。

“哎，曹总，要说D W软件你不会还可以理解，我们也都不怎么会。那你不会P S软件，平时那些图片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是啊，曹总，你那些图片都是用什么做的啊？”

“这还不简单！美图秀秀啊！”老曹一脸无辜。

强哥一口可乐喷出来，洒在老曹的桌子上：“曹总真猛！我部资深带班人现在还用美图秀秀做图，做出来的稿子还能获得年度文艺大奖，其境界不是我等俗人能达到的！”

“曹总，你要是给我双倍的年终奖，我就冒着被通报批评的风险帮你把考试过了。”小白停了手里的活儿，伸长了脖子认真看着老曹。

“双倍年终奖？我还过不过了，到现在我房贷还没还完呢。我还是自己慢慢考吧。我刚在淘宝上买了D ream w eaver教程和Photoshop入门，实在不行我就把两本书都背下来，我就不信考不过。

“我看行，曹总肯定能背下来！曹总这份儿钱呐小白是挣不着喽。”

“哎，强哥，听说最近‘丝袜郭’因为婚后发福腿变粗只穿黑丝了？”

“滚！”强哥一个空瓶子掷过去。

众人笑翻。

05

在话题部，老曹的年龄并不算大，也就刚三十出头儿。但他早早就谢了顶，据他说这是家族遗传。而且他不修边幅，经常胡子拉碴、两脚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半个月都穿同一件衣服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早上去办公室实在找不到擦桌布，就直接用袖子在桌子上来回抹两把，颇有魏晋文人不拘小节、豪放洒脱的作风，经常被同事们调侃。有同事问他为啥他老婆也不帮他捯捯，老曹说从上大学开始他就喜欢同一件衣服买两套换着穿，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没换过衣服。他老婆也没少说他，但是拗不过他，也只好随他。但是根据强哥的跟踪考察，老曹衣服上的油渍经常在同一个地方以相同的形状和面积呆上半个月，所以肯定是同一件衣服。老曹脾气好，同事们拿他开玩笑也不生气，总是笑呵呵地不说话。只有张主任骂他，他才会拧着脖子不抬眼，一副你有什么了不起、宁死不屈的模样，气得张主任每次都要骂上一句“瘦驴拉硬屎！”

听说老曹上大学那会儿就是才子，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还出过诗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老曹就开始负责网站文化版，他经常自作主张把自己写的诗缀上笔名做成图稿，图文并茂地挂在文化版的头条上。时间长了，被领导发现了把他叫去，问他从哪里找来这些狗屁不通的诗还配上狗屁不通的图片，点击量上不去不说还有不少网友跟帖反映看不懂文化版写的什么玩意儿。领导让他以后把名人传记做成每期连载的形式放在文化版，像这种狗屁不通的诗以后就不要再发了。还别说，名人传记连载一上传点击量马上就升了上去。每次同事们拿这事儿调侃，老曹都梗着脖子、咬牙切齿：“网友懂个屁！名人传记也叫文化？”大家笑得更欢。老曹还是个武侠迷，在他的观念里只有与诗和金庸沾边儿才能勉强称之为文化。

“笑笑姐，你帮我改改这篇稿子吧，上午带班人让我重写，我也不知道怎么弄。你帮我看看给我提点儿意见呗。”欣然站在肖笑旁边，撅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其实这幅单纯无辜又可怜的表情是肖笑最讨厌的。

肖笑自己手里还压着三四篇稿子，本来想委婉回绝。可她眼前突然闪过那辆宾利飞驰，迟疑了一下，她说：“好，那我帮你看看。”

肖笑把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无名火又窜到头顶。标点符号用错不说，连语句都不通，这怎么改啊？这水平也能在这儿做编辑？还开宾利上班？肖笑越想越气，当着欣然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好笑笑说：“嗯，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这样，带班人说让你重写，你应该问问他的意见，比如你这篇稿子哪里做的不太好？需要怎么修改？让他给你提点意见更好些，因为最终发稿还是带班人说了算。我的稿子也经常要问带班人，也是根据他的意见修改后才能发出去，你还是直接问问带班人什么意见吧，问问他该怎么改。”

“好，那我就知道了，我去问问带班人。谢谢笑笑姐。”欣然撅着嘴转身走了。

肖笑看着欣然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她这才想起，自己刚入职时找李姐改稿子，李姐和她说过同样的一番话。肖笑啊，你可真丢人！一辆宾利飞驰就让你变成这样了，肖笑在心里骂自己。她无意中点开手机才看见大姨发过来的短信：“陈阳，31岁，硕士，身高一米八。公务员，××部××委，科长，党员。老家在河北，父亲是处级干部现已退休、母亲是小学校长退休后被返聘。在北京有房有车，性格开朗，乐观上进。”紧接着后面还有一条：“这个无论如何得见啊，这么优秀的可别错过！”

肖笑冷笑了一声，把手机扔在桌上。她点开Q Q，把短信内容一字不差给丹丹传了过去。本想着丹丹看了这份简历肯定会像往常那样刻薄地嘲弄一番，结果一直没有回音。肖笑站起来伸长脖子朝办公室的尽头看了看，才发现丹丹的位子上是空的，怪不得刚才一直没听见丹丹说话。过了几分钟才见丹丹拿着手机、神色慌张，一路小跑从外面赶过来。

“我噗！我刚看到，刚才出去办点儿事儿。又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丹丹的Q Q头像开始闪烁。

“看了觉得有点儿恶心呐！”

“我看了也恶心！要是简历换成职业画家、业余作家、钢琴九级，喜欢哲学爱好宗教你肯定不恶心啦。”一个邪恶的笑脸挂在句末。

“是啊，关键是遇不到啊！”肖笑发了一长串流着眼泪的表情。

“听说新闻部又涨工资了！每月奖金比咱们涨了小一千呢！”

“啊？他们又涨了？凭什么呀？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整个网站的风头全是他们的！涨工资也只给他们涨！张主任又是更年期加精神病！话题部真是没法呆了！”

“没法呆也得呆啊，像我们这种没门路的还能怎么着啊？”

“哎，不提这些糟心的事儿！今天下班你先坐班车走吧，不用等我了。我有点儿事儿晚点儿再走，先不聊了，还有篇稿子没弄完呢。”

“好，那我不等你了。”肖笑总觉得丹丹最近怪怪的。

下班的时候，没了丹丹陪着，肖笑看着塞得满满的班车索性转身去了食堂，想着先在单位吃了晚饭出来再打车到地铁口。傍晚食堂里人不多，只有几个零星的窗口开着，服务员也都懒懒的等着早点儿收工。肖笑要了一份砂锅米线和一盘菠菜花生，刚坐下准备开始动筷子，抬头看见老曹拉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后面跟着他老婆从食堂门口走进来。肖笑刚想站起来打招呼，老曹已经把老婆和两个女儿安置在了门口的桌子旁。两个小家伙扎着小辫儿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小脚交叉在椅子下前后荡着、扬着下巴、目光紧紧追着她们的爸爸，他们的妈妈坐在旁边，心满意足地拢着一个小家伙刚刚散开的小辫儿，专心致志地给她扎头发。老曹一边在食堂小窗口旁边等待，一边不停回头给两个女儿伸舌头、眨眼做鬼脸，逗得两个小丫头哈哈大笑。看见这一幕，站起身的肖笑又坐了下去，她没有打扰他们，默默吃完了土豆粉，把盘里剩下的菠菜花生打包套上塑料袋塞进包里。她从食堂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老曹正费力地俯身给一个女儿系鞋带，小女孩儿规规矩矩地侧立在桌子旁，一只粉白的小胖手自然地放在老曹光秃的头顶中央。老曹的妻子一边和女儿说话，一边往老曹的碗里放了一只金黄色冒着热气的鸡腿。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宾利飞驰再好也不能给人系鞋带、夹鸡腿。肖笑突然有点想哭。

06

每次上夜班同事们都像参加生日聚会。话题部的夜班是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一般每个月部门每个人都会有一周的时间值夜班，大家都盼着值夜班，一则因为上午能睡个好觉到自然醒二则是晚上张主任、副主任都不在气氛活跃、干活儿也就轻松。肖笑每次值夜班都会提前准备好各种零食和酸奶，换上最舒服的鞋子挎着自己宽大松软的帆布包，一路戴着耳机听着歌慢悠悠地晃到单位。一到上夜班，五点钟一过、张主任一走，大家就开始兴奋，都准备不少好吃的，混在一起堆在桌子上一边吃边聊。

只是小白是个例外。作为话题部唯一一个学编程出身的技术男，小白的抠门儿可是出了名的。除了不肯给“好兄弟”强哥减房租被强哥天天挂在嘴边念叨以外，还因为一顿饭钱而名声在外。小白刚来单位那会儿因为编程科班出身经常帮同事们解决诸如网页设计、丢失文档重新恢复之类的难题，当时部门有个小姑娘是实习生，长得白白嫩嫩、瘦瘦小小，经常让小白帮忙、向他请教，一来二去小姑娘便对小白多少产生了点儿崇拜，有事儿没事儿就跑过来找小白聊天儿。有次小姑娘想去单位食堂吃饭，因为实习生没有餐卡，小姑娘就借了小白的餐卡来用，一顿饭花了十五块钱。小姑娘当时没零钱，后来好像又把这事儿给忘了，仍旧继续找小白聊天、说笑。过了一个星期，小白实在忍不住了，聊天的时候就直接提醒小姑娘，说你还欠我十五块钱呢，忙起来忘了吧。小姑娘当时就变了脸，一声不吭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扔给小白。小白拿着五块钱追着小姑娘非要让人家收下，说我怎么能多要你的钱呢。后来那小姑娘实习期满就离开了公司，小白的抠门儿也就传开了。

“小白，你说你当初要是不那么抠门儿，现在媳妇儿不也娶到手了嘛。为了十五块钱，你说你亏不亏啊？”

“我当时真没往那儿想，再说人家也没跟我说对我有意思啊。”

“这还用人家说呀，天天往你这儿跑，比上厕所都勤。傻子都能看出来。”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她欠钱不还，我问她要也没错啊。再说爱占小便宜的姑娘我也不稀罕。”

“没准儿人家当时是真忘了呢，十五块钱谁会放心上啊？再说小白你都有房了，都是资产阶级了，还在乎这十五块钱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你看人家强哥，租你的房住还天天请姑娘下馆子吃饭，人家为了找媳妇儿那是真下血本啊。”

“各位，各位，我郑重宣布本人已经是有房的人了。下月开始正式入住，从此告别租房时代。”强哥站起来，高声说道。

“强哥行啊，神速啊。这么快房子就装修好了，强哥是真人不露相啊，听说一出手就是三环。”

“我那是二手房，面积也小。每月还要让爹妈帮我还房贷，现在我连车都不敢打，开始坐地铁了。”

“强哥，你不用省打车的钱，你把每月抽烟和请姑娘吃饭的钱省下来就什么都有了。”

“烟我现在都抽最便宜的，请姑娘吃饭我是真戒了，不信你们问小白。”

“拉倒吧强哥，上周还见你在新疆烧烤门口请欣然吃饭呢。”

“我冤枉啊。那是我帮她改稿子，她为了谢我才请我吃饭！再说人家开辆车都够我买套房了，我哪儿敢动那心思啊。”

强哥省钱还房贷这事儿可是动了真格的。本来上周说请肖笑吃新疆烧烤，结果改成在食堂吃工作餐。

“强哥，你上周可是说得清清楚楚要请我吃新疆烧烤，咋改成拉面啦？”肖笑假装生气。

“那什么，嘿嘿。肖总，要不再给你来碗土豆粉？或者加盘拍黄瓜？”强哥眼睛和鼻头堆到了一起。

“强哥，你真开始省钱了？”

“不省不行了。本来这些年我也没存下多少钱，房子首付还是父母帮着付的。从上个月开始还房贷，上周末一算账把自己剩下的工资全搭进去还要用父母的退休金。我爹妈辛苦了一辈子。我都三十了，首付掏光了他们积蓄不说，还要他们帮我还房贷。”强哥说完点了根烟。

“你不说要省钱吗？还不戒烟？”肖笑看强哥一脸落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烟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还真戒不了。其实郭莉莉的事儿让我想明白了，既然人家能住上千万的别墅干嘛要跟着我一起还房贷呢？要是换了我，我也不愿意。”

“强哥你别这么说。好姑娘多的是，恋爱这事儿靠的是缘分。愿意为了爱情住地下室的姑娘有的是。”说完这句话肖笑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

“那你愿意吗？”强哥半开玩笑地看着肖笑。

“估计我要是住地下室，我妈肯定死活拖我回老家去啃老。”肖笑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虽说肖笑也喜欢上夜班，但每次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她就开始犯困、做稿子效率也低，过了九点就又开始精神抖擞而且出稿的速度也快。所以肖笑有个习惯，每次上夜班到八点多钟就下楼去公司门口超市转一圈，出来时候手里不是多瓶矿泉水就是多块巧克力，来回不过十几分钟。她倒不是真的想去买东西，就是楼上楼下、办公室超市来回转一圈打发时间也算是换换空气。八点半的时候肖笑像往常一样下楼逛超市，从超市出来的时候迎面看见丹丹头发披散、脸色苍白地从单位大门口走出来，肖笑记得白天上班的时候丹丹还是扎着高高的马尾。

“丹丹，你不是五点下班就走了吗？今天你也不是夜班啊？怎么？”

“哦…我…我下班时候忘拔尤盘了，我过来取。”丹丹支支吾吾、神色慌张，始终不看肖笑的眼睛。

“哦，丹丹你最近没什么事儿吧？”肖笑隐约觉得丹丹有事儿瞒着她。

“没有什么事儿啊，就是回来拿东西。我先回去了，你还得值班呢。”丹丹转身往地铁口走。

肖笑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强哥又靠在墙上抽烟，她随口问了句刚才看见丹丹回来取东西了吗？强哥一脸茫然说没看见呐，我在门口儿站半天了。

肖笑有种不好的感觉，但她不愿意往下多想。

07

肖笑每次在大姨家吃完饭都像怀了九个月身孕一样，恨不得把肚子剖开。一桌子的菜加上一盆土鸡和一锅荠菜馅饺子让天天在单位凑合的肖笑真想把它们全都塞进胃里留着用一周的时间慢慢消化。

“你明天回去把饺子带上，我多包了些你放冰箱慢慢吃。”大姨坐在肖笑对面早早停了碗筷心满意足地看着肖笑，“再喝点儿鸡汤。对了，这个包菜也是我种的，吃起来和超市买的味道不一样吧？”

“嗯。”肖笑继续往嘴里灌鸡汤。此刻她只想用左侧卧的姿势躺下来让她塞满食物的胃舒服些。

“上次给你介绍的你小臧阿姨的侄子真是挺优秀的，你为啥不见啊？”

“感觉不好。反正不见。”肖笑皱了皱眉。

“给你介绍的你要么不见，要么聊两句就不搭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大姨，你别操心了，我自己找吧。”

“你自己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哇？我看小臧的侄子挺好的，哪样儿都不比你差，人家还有房……”

“大姨，你这土鸡咋做的？汤里都放了啥呀？”肖笑眨巴着眼。

“吃饭的时候你别老叨叨，影响孩子吃饭。吃完你再叨叨也不晚。”本来专心看抗日连续剧的姨父终于开了腔。

“就是趁着她吃饭她才能听我说两句。等她吃完饭又回屋上网去了，我说给谁听啊？”大姨提高了嗓音。

“你别整天把房子挂在嘴边，笑笑是图房子的孩子吗？她是想找个能精神沟通的。”姨夫一副我比你更了解肖笑的摸样。

“精神沟通？没房子怎么沟通啊？你问问那住地下室的他有心情谈精神吗？人都憋屈死了还精神沟通？”

“大姨，你绝对是哲学家。我吃完了，今天累了，我回房间睡觉去了。”肖笑进了房间开始玩儿微信，每到这个时候她就立刻逃到屋里玩儿手机。

老曹通知大家下午两点半张主任要开个小会。一听要开小会，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儿不自在。一般来讲，除了每周五的例会和群里的消息通知外，只要是临时开小会都是有人工作中犯了比较严重的错误需要通报批评并且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比如上次开小会，通报的对象就是强哥，原因是他负责的版块里经常出现大量的广告帖和谩骂性帖子，而且次数之多、数量之广的确让人看不过去。老曹通知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瞄向了强哥，见强哥镇定自若低头打字表情淡然大家的心更虚了。

张主任雷厉风行、开门见山：“这次开会呢主要是通报一下我部门李倩多次利用工作时间在自己的电脑上开淘宝网店的事情。经过技术部调查李倩的电脑ID确认，李倩经常利用上班时间开淘宝店做网上交易。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我们公司的管理条例也严重违反了我们部门的纪律，并且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公司最近在严厉彻查我网编辑利用工作之便开网店做淘宝的事情，一经查出就立即通报批评，扣发全年奖金及季度奖。知错不改再犯者，立即开除……”李姐低垂着双眼、表情僵硬，一副我就是犯了错你们爱咋咋地的表情。

虽然老实、敬业的李姐出这样的事大家有些意外，但是小会结束以后没有一个人再讨论过一句，好像上班时间开淘宝店的是自己而不是李姐。如果要在话题部找一个从未迟到早退并且永远能够及时发稿的编辑，那只能是李姐。这个三十多岁、笃信藏传佛教并且总是素衣布袜从不说人是非、总是面带微笑的娴静女子有一个聪明可爱让她引以为傲的七岁儿子。平日里少言寡语几乎不参与同事聊天和八卦的李姐一张口必然是他的宝贝儿子丢丢，同事们也跟随李姐一起见证了小家伙的成长历程。李姐养孩子的血泪史几乎是所有坚持不要小孩的同事们的强心针，每到被逼着要小孩儿的时候，这些丁克到底的同事们都会用李姐养孩子的历史来吓退这些威逼利诱的父母。

和大多数有婆婆的已婚女人一样，李姐也有一个长着一百个心眼儿的极品婆婆。多年以前，李姐结婚的时候北京的房价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李姐的父母商量着两家对钱、各出一半给小两口买套房。李姐的公公婆婆是北京人，坚持不收李姐父母的钱，说结婚买房理应男方出钱，让女方父母拿钱太丢人，李姐父母这才作罢，还教育李姐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公公婆婆。结了婚住进新房以后李姐才知道，新房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她公公婆婆的名字，连她老公的名字都没有写，也就意味着不管将来因为什么原因离婚，李姐都不会得到一毛钱。李姐生气回家向父母抱怨，父母安慰她房子现在写谁的名字都不要紧，反正百年之后她公公婆婆的所有房产都是他们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李姐忍下这口气，踏实住着，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儿子丢丢，小家伙儿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欢。李姐的婆婆提前办了退休非要住过来帮忙带孩子，两个直性子的人因为小孩儿换尿布、吃奶、选奶粉、洗澡、听音乐等每件事情的各种细节吵架，把儿子视若生命的李姐和做了半辈子小学校长的婆婆终于因为这些日积月累的矛盾走到了冲突的尽头：离婚！

李姐想离婚自己带孩子，李姐的婆婆想让儿子和李姐离婚自己带孙子。经过各种争吵、冷战以及沟通，最后还是李姐低头了，李姐父母不在北京，房子又写的是公公婆婆的名字，离了婚自己又要在外面租房又要独自带孩子显然不现实。就这样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孩子上幼儿园，李姐开始和老公商量着把房子卖了在学校附近买套学区房，李姐婆婆一句“这房子是我和你爸的，想卖房等我们死了再说。”把李姐老公噎了回去，李姐无奈最后只能出钱在儿子幼儿园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学区房。李姐为了让儿子上个好点儿的幼儿园，除了租学区房外还找了不少人最后掏了不少赞助费，前后折腾了小半年才让孩子顺利入学。丢丢上了幼儿园，李姐又开始打听小学，最后经过分析比较定下了一家国际学校，从入学开始就有外国老师专门英语授课，小学毕业可以直接去国外接着上中学。丢丢要上国际学校，第一年的学费是十五万，李姐和老公只能把结婚时候的房子先租出去，然后在国际学校的附近再找房子。好在丢丢特别争气，十选一的入学考试和三选一的复式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入学，让不少拿着钱托着关系望眼欲穿等着交赞助费入学的父母们羡慕不已。虽然李姐两口子把钱全花在了孩子上学上，但一想到孩子将来的好前程也都无怨无悔。

清高的李姐被张主任当众批评过之后，本来就不活跃的她更加沉默了，连她儿子丢丢也不再提起，依旧每日素衣布袜穿梭在儿子和公司之间。肖笑暗下决心，除非将来结婚后有足够的钱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否则绝对不生小孩儿，不仅不生孩子连婚也不结！

08

下期文化版话题的主题敲定了：“金庸小说里的佛理禅意”。“靠！又来了!”肖笑猛一下倒在座椅靠背上，抬头盯着天花板。每次文化版话题的讨讨论，肖笑都要因为选主题和老曹小吵一番。按照惯例，每期文化版主题的确定是老曹和肖笑商定的，说是商定，最后遇到争议相持不下的时候都要听老曹的。很简单，因为老曹是带班人，而且倔得要命。问题是，老曹是个武侠迷，从古龙、梁羽生到金庸，一期一期没完没了，将近小半年全是做的武侠。可肖笑更喜欢现代女性的话题，一直想做一期有关现代女性独立和社会角色的专题，讨论的时候她提了好几次，结果每次都被老曹否决，最后还是按老曹的意思做武侠。最主要的是，自从她上次擅自做主写了“小野洋子”的专题不小心弄了个错别字被主任骂之后更加没有底气据理力争了。“还讨论什么，反正你说了算，下次我干脆不提任何意见。”每次肖笑都暗暗发誓。就因为确定主题的事儿，两个同样认真、倔强的人内心多少都有了疙瘩。

肖笑忽然想起实习生刘希文来，这个和欣然一起进来的北大中文系高材生一直被张主任青眼相待。相比于欣然的经常请教提问请客吃饭，这个就坐在肖笑旁边的刘希文总是显得默默无闻。肖笑开始注意刘希文是因为他桌上的一本书，一本被翻得开了花的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肖笑自己买的那套还没来得及看。刘希文显然不是那种打了鸡血积极主动的人，他对于自己实习期结束能否留下似乎漠不关心，每天完成了带班人交给的简单审稿任务，就泡上一杯茶，戴上耳机，从牛仔布背包里掏出一本书边听边喝边看。看着每天跑前跑后热闹非凡的欣然，想想楼下金光闪闪的宾利飞驰，肖笑看着他，真是替他着急。

“刘希文，你今天的活儿都干完了？”肖笑扭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刘希文。

没有回应。刘希文带着耳机的脑袋开始有节奏地轻微摇晃。

肖笑伸出右手在刘希文眼前晃了晃。

刘希文先是一愣，然后摘下耳机停止晃动：“肖笑，有事儿？”

这实习生倒是不客气，直接叫我名字，肖笑想，“听的啥歌呀？”

“Let it be.”

“你喜欢列侬呀?”

“你也喜欢？”刘希文眼里放光。

“我喜欢他老婆小野洋子。还刚因为他老婆被主任骂过。”肖笑抿着嘴傻乐，“下期文化版需要写点儿东西，有兴趣不？”

“写什么？”

“哦，我看下……是金庸小说里的佛理禅意。”

“行。就按照往期文化版的那种格式和长度来写是吗？”

“对，你先写，慢慢来。啥时候写完啥时候发给我看下就行。”

两个小时过去了，肖笑电脑右下方的小企鹅开始闪动。

刘希文：“肖笑，我写完了，刚发你Q Q邮箱了。”

肖笑：“好。行啊，挺快啊，才两小时。”

刘希文：“其实没多长。除去图片配图和标题，也就3000字左右。”

肖笑：“行，你再听会儿歌，我先看下。”

通篇浏览完，肖笑喝了一口水，她先是有些兴奋，随即，无比沮丧。她想起了被人用烂了的那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她又想起了张爱玲的那句话“出名要趁早”，她终于真正地感到了恐慌。这个小她五岁的带着耳机的年轻人，晃着脑袋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写出了让很久没被感动过的肖笑无比激动的稿子。工作这么久，肖笑已经开始有些麻木的神经又被触动了，就像一副干枯的骨架突然灌了血肉通了神经。她盯着稿子的结尾：“也许，金庸小说中的‘独孤求败’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出场的根本原因在于：一个真正天下无敌的人其实不会‘求败’，因为在他的心中本无输赢。而一个根本不想赢的人，才是永远不会输的。”

肖笑知道她输了。输给了这个听“Let it be”的实习生。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做带班人，永远也当不了主任，她永远也没有机会自己做主定题目策划专题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淘汰了。刘希文的稿子带署名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上了文化版头条，肖笑是有些嫉妒但更欣赏，就像丹丹对自己那样。

这期文化版做的相当成功，转载率和点击量都很高，张主任看了之后站在办公室中间笑眯眯地说：“老编辑们都好好看看这期文化版的稿子，看看人家实习生的水平。整天只想着拿工资应付任务是不可能做好工作的，要用心，不能时间久了就没了激情。”说得同事们都耷拉着脑袋。

刘希文似乎并没有特别激动，仍旧喝他的茶、戴着耳机晃脑袋。

这几天办公室里安静得怪异。肖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仔细想想，原来是平日里最能侃的强哥和Q Q里妙语连篇的丹丹忽然都没了声音。几天以来强哥总是一副焦虑烦躁、都别烦我的表情，连屡试不爽的“丝袜郭”的话题都不能引起他的回应。丹丹上班的时候还和平时没太大区别，只是不怎么和肖笑聊天了，而且下班的时候也不再和肖笑一起走了，事实上这几天丹丹不是下班了还不走就是正上着班人就消失了。虽然丹丹很反常，但肖笑没有问，也不愿问。

只有实习生欣然依旧活蹦乱跳地穿梭在同事们的格子间里，问问题、送零食、讲笑话，像女主人款待客人一样：热情周到。

09

丹丹真的出事儿了。上午刚上班不久，一个打扮入时、一头烫发的中年女子突然冲到丹丹格子间面前，伸手甩了丹丹两巴掌，扯着嗓子喊：“什么做不了，做小三！”反手又甩了丹丹两巴掌。大家还都没反应过来，丹丹已经站起来拽着中年女人的烫发扭打在了一起。紧接着，大老板出现了，一句话也不说，黑着脸死死拽着中年女人往门口拉。中年女子边走边骂：“小三！贱货！”此刻的丹丹好像死了一样，没有表情直立在那儿看着门口发愣。和她一起立在那儿的还有张主任，显然，他也懵了。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约过了一分钟，丹丹平静地收拾了东西，把包挎在肩上，披散着头发、默默地走了出去。从此以后，丹丹再也没有踏进这个办公室。

丹丹的位子空了。同事们开始交头接耳。

对于丹丹的事情有很多个版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和大老板偷情被大老板的老婆发现了。至于偷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因为什么发生的、偷情是怎么被发现的，则是越传越离谱儿。肖笑觉得如果丹丹这么做非要有个理由的话，那一定是为了调到新闻部。她想她应该跑出去追上丹丹陪着她送她回家，可是，她在座位上没有动。

丹丹辞职了。肖笑给她发短信，她没回。Q Q留言，也没回。给她打电话，没人接。

肖笑的大姨骨折了，胸椎骨折。抱着一大袋新鲜的卷心菜进厨房的时候滑倒了。姨夫和肖笑强烈要求立刻把菜地退租，倒找钱也不种了。大姨躺在床上不吱声，松垮的皮肤毫无防备地垂落下来，发根处新长出来的白发和染过的干枯黑发混在一起让肖笑觉得大姨的苍老触目惊心。

“大姨，要不我跟哥哥说说，让他和你视频聊天儿。免得你躺在床上着急。”

“你可千万别跟你哥说我骨折啊。你一说他又没法儿安心工作，他在国外也挺辛苦的，再说他知道了也没用。等我好了再跟他聊。”

“好。要不你用Ipad看会儿电影？”

“先不看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嗯。”

“笑笑啊，你马上都三十了。连个对象也没有，给你介绍你又都看不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骨折后的姨妈声音里透着可怜，让肖笑没法不回答。

“我想找个能聊得来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三观一致的，能看对眼儿的。嘿嘿。”

“你别老是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现在虽说工作还不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没房没车没户口，一个女孩子年龄又大了，还没有对象，你多让父母操心啊！”

“大姨，我要的东西不是房子、汽车和北京户口能比的。”

“那你要什么？精神？精神用什么来衡量？精神能当饭吃吗？你天天住没有暖气的出租屋，累死累活的挤地铁，你有精神吗？大姨不是没读过书。什么是精神？精神是踏踏实实地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早晚高峰的时候坐在自己的车里，吃得称心穿得如意之后才能有的东西。”

“大姨，我不是不要物质，也不一定有精神的人都没物质。我只是暂时没有遇到合适的。遇到合适的我一定谈。好不？”

“那给你介绍的那几个都不合适？”

“反正我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相亲。”

“你也别太挑了。你就是眼光太高了，谁都看不上。你也得现实些，上次你小臧阿姨的侄子你看人家的简历还不想见。我都一直拖着没给人家回话，结果人家听说你没北京户口主动就说不用见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北京的形势，女多男少，眼光也别太高了!”

“那就让他找有北京户口的去！我就是有北京户口也不找他！”肖笑噌地站起来转身出了屋儿。

以后大姨只要说到对象的问题，她就立刻掉头出门。

肖笑出生在一个普通县城里。县城不大，一个人走在街上看每个人都脸熟，仔细一打听不是同事的亲戚就是亲戚的同事。在这里生活的人到了三十岁生活几乎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工作已经稳定、接下来就是慢慢熬。女人们的重心就是孩子和丈夫以及丈夫的工作，她们过了四十就会对所有亲戚、同事、老公的同事、同事的亲戚以及老公同事的亲戚的生活了如指掌，过了五十就会对所有亲戚的孩子、同事的孩子、老公同事的孩子、自己孩子的同学以及自己孩子的同事的生活如数家珍。她们大多有着一份清闲、稳定的工作，结婚以后就有了太阳：开始是老公、后来是孩子。再过几年她们开始每天挺立着管家婆的骄傲胸脯对孩子和老公的衣食住行指手画脚。在这个县城里，女人们与旧时家庭主妇的真正区别在于：她们之间隔着一份工资。肖笑每次回老家都是一场忍气吞声的表演。从工作到工资到房子到恋爱到究竟为什么还没恋爱，人人都是一副我是真的在关心你为你着想的焦急模样。这些阿姨们往往不吝惜自己的时间，收集别人家孩子的八卦可以让她们整整一个下午心满意足、精神抖擞。在广场舞还没有这么流行的时候，她们早就自发地以这种方式维护友谊。肖笑对她妈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去跳广场舞，一次也不行！

自从硕士毕业参加了工作之后，肖笑过年回老家就像越狱的逃犯一样。戴帽子、裹围巾、只露出两个怯懦的眼睛，若是碰见某个眼熟的阿姨，恨不得立刻变成壁虎贴着墙壁迅速地消失在房檐的黑色裂缝里。每次被阿姨们拉住，面对“怎么还没谈恋爱”的理直气壮的盘问，肖笑只能涨红着脸说还没遇到合适的。在家乡的阿姨们面前，没谈恋爱没结婚的即将迈入30岁的肖笑像一条真正的丧家犬，高学历、首都体面的工作和远大的新闻理想此刻都不足以成为赢回骄傲的砝码，相反，这些反而构成她羞愧和愤怒的基调。本事和才华有什么用？这么大了还不是没结婚！你的初中同学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难道你要做个可怜的女强人，到老的时候孤独地躺在床上流眼泪？对于这帮阿姨们的逻辑，肖笑虽然心里不认同但也不好当面发作。可是，当她的妈妈也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肖笑就真的忍不住了。

“你听听别人都咋说？赶紧找一个算了！”

“爱咋说咋说，闲的!”

“我和你爸都不好意思出门！”

“那我以后不回来就好了！你也不必这样！”

“你爸说的对，早知道不如让你高中毕业就算了，在老家随便找个工作也早就结婚有孩子了。”妈妈开始带着哭腔。

紧接着就是肖笑巨大的起身出门的动静。不管肖笑的妈妈二十几年来给她苦口婆心地灌输过多少女孩要自立自强要和男孩一样优秀出色甚至要超过男孩子的励志理论，也不管她妈妈如何苦口婆心地在她上大学开始就让她准备考研、在她刚上研究生的时候就督促她开始找单位实习，一遇到自己女儿这么大了还没结婚这件事，肖笑的妈妈就好像回到了旧社会，原来那些智力投资和耳提面命不仅没有让自己的闺女奔往光明大道，反而把自己的女儿推向了更大的深渊：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不仅不结婚还不着急，不仅不着急还坚持自己的标准。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多年培养、女儿所有的聪明才智和五彩光环反而成了尖利的匕首，顺着众人的力量往自己的心口推送。

在北京的时候，肖笑并不在意别人偶尔对自己仍然单身所表达的焦虑，她觉得那些都是善意或者至少是无心的。可是回了老家就不一样了，对于她为什么还没结婚的夸张反应和那副我是真心为你好才劝你的表情，让肖笑觉得老家越来越面目可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和没有一点印象的某位热情阿姨都会做出一副教育女儿的姿态，可是肖笑分明感觉得到他们所谓的“关心”背后更多的是内心隐隐的权衡攀比、幸灾乐祸甚至还有空虚无聊之中的恣意发泄。在老家，只要你是公务员、你有编制、30岁之前结了婚生了孩子，你就是成功有面子让父母放心的。他们的评判没有逻辑可讲，理直气壮地对你品头论足是因为他们真的“关心”你，他们之所以关心你因为你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哪怕你对他们毫无印象或者仅仅在二十年前和他们的孩子打过一架。一张稠密的关系大网把小城镇的所有人都粘在了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网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向网络中心滑落，最终紧密地挤靠在一起对抗欲望和恐惧。不管这张关系网最初网住的是小虫、纸屑、毛线头甚至是铁钉，最后都会让网上的停留物不可避免成为一样的面貌：一个绵软无力的苍白小点。

好不容易从网里飞了出去，并且远远地看清了这张网，肖笑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被粘上去，至少不会再被牢牢地粘成一个苍白小点。她终于明白了“故乡永远也回不去”的真正含义。

10

张主任脸色铁青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根据公司今年制定的季度考核指标，咱们部门上一季度的总体点击量任务没有完成,PV和U V都没达标。所以，根据新的规定，部门任务不达标，这个月每个人的奖金都会扣掉200块。大家得加把劲儿啊，想办法提高话题的点击量。另外，咱们每期文化版的主题都是武侠，怎么感觉有点儿怪怪的，网民的热情明显下降很多，点击量也不如往常。下期换个话题，老曹也想想办法，别老是做金庸，换个时尚点儿的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扣200块奖金”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键盘敲击声掩盖下的漠不关心，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说话，但这句话每个人都听见了。

在F网，编辑们对于每月、每季度P V和U V的关心就和对自己奖金的关心是一样的。虽然能用来衡量点击量的指标很多，而且PV和U V的变动幅度也未必就一定和编辑奖金的变动幅度完全一致，但点击量这个笼统的指标就像是分数下面的分母、二次根号内的实数，它的无限增长必然带来奖金的有限上涨、它的有限降低必然带来奖金的直接下调。每个编辑都明白，衡量自己稿子成功还是失败的唯一标准就是点击量。很简单，稿子有人看、有人转载就是成功的，越多人看、越多人转载就越成功。说白了，大众口味这种东西想要迎合其实不难，看看网络上那些热点和转载率高的新闻和话题，看多了心里自然有数。拿话题部来说吧，前段时间一位年过六旬的影视女星大婚的话题稿其点击量就排在了部门季度第一名。每个编辑心里都明白，这样的稿子谈不上太多的内涵和水平，只要女星够出名、消息够新、发的时机够准，点击量肯定差不了。这也就注定了小众的东西是没有编辑愿意冒险的，因为你做的东西如果总是点击量不高，就一定会影响整个部门的总点击量水平，进而影响每个人的奖金水平。所以，在话题部常常出现这种情况，一篇女星再婚的稿子点击量排在了第一之后，接下来几周就会出现各种明星结婚和离婚的稿子，但因为模仿的人多了点击量反而越来越差。在这种情况下，编辑们常常感到无所适从，总是迎合大众口味吧，没准儿那天大众突然对自己的口味腻了；冒险从小众的作品入手试图引领大众口味吧，没准儿引领不成倒成了垫背的。

同事们纷纷感慨，做网络编辑难，做一个能拉动点击量的网络编辑更难，做一个既能拉动点击量又能展现文化内涵的网络编辑尤其难。按张主任的话说，编辑们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主观能动性、在继承之中创新、在批判之中弘扬，充分结合网络民工和优秀文字工作者的各种技能，既要提高点击量也要充分展现我网的文化内涵和公共立场。不管怎么说，自从因为季度点击量不达标而扣了奖金之后，每个编辑做的稿子明显都比以往用心，话题的选择和题目的选取也都开始反复斟酌、综合比较，以往同事聊天的时候都是聊八卦，现在竟然开始聊网民的心理和热点话题的选择了。肖笑觉得人有时候还真是贱，就200块钱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假如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那就是：同步性。丝袜郭离婚了，因为他老公外遇。第三者还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已经有了三个多月身孕的丝袜郭不顾老公的忏悔和挽留，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流产。从医院出来直接收拾了东西，从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别墅里搬了出来，在单位边上和新闻部的同事合租一小套公寓。她仍然每天穿丝袜，只是，仅限于黑色了。当丝袜郭离婚的故事传遍整个话题部之后，一直保持清汤挂面的她已经变成了齐耳短发，脸上丢失了假睫毛和心满意足的笑，原来脸颊丰润的肌肉突然蒸发了大半，面部仿佛被重新雕刻过一样：棱角分明。

肖笑觉得，现在的郭莉莉才是真的美。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从丹丹到丝袜郭，办公室里天天热闹非凡。

“丹丹他老公应该不知道吧？”

“其实丝袜郭还真是挺有骨气的。要是换了别人，也许忍气吞声也就过下去了。”

“就是，像大老板老婆这样明摆着是把责任都推到丹丹身上，要和老公继续过。”

“你说丹丹和大老板究竟谁先主动的？”

“唉，丝袜郭以前虽然招摇了些，但是人其实还不错。听新闻部的人说，她其实挺仗义的。”

“外遇这种事情，最可恶的就是那个男的，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

“丝袜郭离婚没有分到一分钱吗？”

“当然了，房子是她老公家的，而且是婚前财产。孩子也被她做掉了，婚也是她自己要离的，她老公家当然没给她一分钱。”

“听说她前脚走，那女的后脚就住进去了？”

“丹丹也挺可怜的，遇到大老板老婆那样的。”

……

同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只有强哥和肖笑一言不发。强哥几天以来一直心事重重，除了每天老老实实到食堂吃工作餐、坐地铁、仍旧烟抽之外几乎不怎么参与同事聊天。有人说是因为强哥对丝袜郭余情未了、看见丝袜郭落难于心不忍。肖笑觉得强哥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情。丹丹辞职了，强哥也不苟言笑，肖笑总觉得胸口很闷。

欣然早已和大家打成一片，说起别人的八卦已然成了专家。老曹看她写稿子实在是不行，就让她转发情感故事和娱乐明星的帖子，一来不用为了给欣然改稿子来回反复折腾，二来转帖子这活儿最没有技术含量老编辑也都不屑去做。刘希文继续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地看他的“文学回忆录”，不慌不忙。肖笑觉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需要一个篮球对着他的脑袋重重一击才会清醒。

“听说这次你们三个只有一个人能留下来，今年只有一个名额。”肖笑主动开始了Q Q问话。

“嗯，听说了，好像是只有一个名额。”

“那，你想留下来吗？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现在觉得这份工作也还不错，目前在北京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机会。”

“那你没想想办法呀？比如找找人什么的。”

“不是最后根据考评成绩留人吗？上次张主任找我过去说目前我的考评成绩是最好的，他已经跟上面领导推荐了要把我留下。”

“哦，那就好，那你好好表现。”肖笑看着这个天真的年轻人，没有继续往下聊。

肖笑不想用自己黑色的写字笔划破刘希文纯真透明的玻璃梦，也不想让他那双骄傲的帆布、系带白球鞋早早地在楼下那辆宾利飞驰面前自惭形秽。

又过了两个星期，下班的时候刘希文早早收拾好了东西来和肖笑道别。他有些失落却并不生气，刘希文对肖笑说实习结束了自己没能留下，决定回老家发展，联系到了一份文学院签约作家的工作。而且谈了四年的女朋友也很想回去，他其实没有太大的志气，就想毕业赶快和女朋友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专心写作。他说自己从来不觉得在北京有个让人羡慕的工作能让他感到幸福，他其实不想为挣钱花费太多的时间，他宁愿把时间花在陪伴家人和写作上。爱的人他已经找到了，爱做的事情也找到了，他只想把一生的时间献给他们。没被留下来也好，他也不用纠结遗憾了。

实习生欣然留了下来，坐在了原来丹丹的位置上。

刘希文的座位空了，这个闪烁着浪漫理想主义的青年所做的决定让肖笑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爱的人还没有找到，爱做的事也没有办法尽情施展，肖笑越来越觉得每天住出租屋挤地铁的自己特别渺小。刘希文走后，肖笑也开始听“Let it be”这首歌了。

11

公司的指纹录入系统真是操蛋！

折腾了快半年，从采集指纹到改换密码再到更换部门自动玻璃门，一切都准备好了，麻烦也来了。偏偏有几个人的指纹就是对不上，手指都快摁烂了门还是打不开。这其中就包括强哥。八点半签到，强哥踩着点儿小跑到门口，结果指纹死活对不上。强哥骂骂咧咧去找技术部，打听半天终于拉来了一个人，给强哥的指纹重新录了下还是对不上，最后只好设定成密码进入。等强哥设定好了密码、最终成功地打开玻璃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已经九点钟了。强哥这边还喘着粗气，那边张主任已经立在了他格子间前面：“赵强你又迟到了！你看看都几点了！谁敢像你这么过分？几乎天天迟到！”

“谁说我迟到了？我早就到了！指纹录不上折腾了半个小时！”强哥脸上的汗还没消。

“别人也录指纹怎么都没迟到！就你录指纹录了半个小时？说你你还有理啦？整个公司有你这样的吗？上班时候偷偷溜出来抽烟你以为我不知道？”看强哥顶了嘴，张主任越说越激动。

“我抽烟你撞见了吗？哪个孙子打的小报告？有种就他妈的给我站出来！”强哥这次真急了。

“赵强你想干什么！耍流氓是不是？你还想不想干了到底！这个季度奖金扣发！”

“操！这点儿破钱还天天扣！谁怕谁呀？老子他妈不干了！”强哥满脸通红，激动之下碰倒了键盘旁边的杯子，水摊了一桌。

“强哥！发什么疯！”小白从格子间里走过来按住强哥的肩膀，拽着强哥拖到了门外。

“不想干交辞职报告滚蛋！谁不想干谁滚蛋！”张主任颤抖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办公室里回荡。

小白叫出了老曹安抚强哥，自己转身径直去了张主任办公室。

强哥家里果然出了状况。强哥刚搬进新房，父母也高兴，老两口帮着收拾屋子、布置家具，暂时就呆在了北京。强哥的父亲总觉得全身乏力、肚子疼，一开始都觉得是收拾新房给累的，休息几天也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最后去医院做了检查：肝癌晚期。医生建议立即住院，能让老人延续生命的唯一方法就是肝脏移植。一听住院，老两口死活要回老家。强哥知道父母是怕花钱，老两口的积蓄全都用在了房子首付上，每月的退休金还要抽出一部分帮强哥还房贷，这个时候哪敢住院哪敢肝移植？强哥一看父母坚决的态度，明白了全是因为钱。强哥二话不说把刚装修的房子低价转让了出去，拿回了首付，说什么也要让父亲住北京最好的医院把病治好。父亲一看儿子把房子卖了，气得更加不肯住院，说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不要紧，因为自己治病让儿子没了房子将来娶不上媳妇还不如早点儿死了，说什么也不肯住院。强哥急了，说父亲要是不肯住院配合治疗他就立马辞职，班也不上了，陪着父亲，直到老人住院为止。一看儿子连工作也要放弃，强哥的父亲终于住进了医院，要是连工作也没了，儿子就更找不到媳妇了。强哥和母亲仍然租住在小白的房子里。小白为了重新给强哥腾房子，赶走了刚入住的小伙子，还付了违约金。小白这次给强哥说：“踏实住着，不要房租，啥时候叔叔的病彻底好了，身体恢复了，再交房租。”小白还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初自己买房父母也是掏光了一辈子的积蓄。

从此以后，话题部再也没有人说小白抠门儿，也没有人再提起“十五块钱饭钱”的故事。经过小白的调解，强哥主动找张主任道了歉、当众做了检讨、扣发了当月工资和季度奖金。这之后，强哥匆忙奔波在公司、医院和小白家之间，说也奇怪，他不仅没有再迟到过，做的稿子居然也比以前有深度而且点击量也很高。收起了嬉皮笑脸的强哥开始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人都是这样，刚看到绝望的时候总是会焦虑害怕、恨不得立刻闭眼逃走，等真的到了绝望的尽头反而有力量睁开双眼直视黑暗，在黑暗的灰烬里呆久了还会自娱自乐、哼歌跳舞。真正的绝望让人自由，也只有绝望后的自由才能让人升起真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同于欲望的驱动和煽情的励志所带来的冲动燃烧，它更平静、更专注、更沉默，自然也更强大。

肖笑忽然收到了丹丹的Q Q留言：我从印度回来了，要不要见一面？原来这一段时间丹丹去了印度。去印度朝圣和去西藏旅游一样，对于遭受人生重大打击、迷茫绝望不知如何前行的人来说是一种希望的替代品、痛苦的安慰剂。与其停留在原地让痛苦把自己吞没倒不如背上包去远行，痛苦还是在那里、问题还是没解决，但是见识了新的风景有了更加辽阔的视野，痛苦和问题就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当一个人被生活逼到虚无主义的边缘，他只有到一个更加虚无的去处才能冲淡绝望，如此以来，踏着绝望的熔浆所奔赴的虚无的尽头便是大光明。当一个人在这大光明之中看清生命的卑微和偶然之后，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

去印度朝圣这么小众、边缘又刺激、神奇的事情对于曾经优秀得一团活力的丹丹来说，在这个时候完成这件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肖笑立刻和丹丹约了周末见面，地点约在了丹丹家里。

从五号地铁线走出来，肖笑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找到了丹丹所在的小区。按响了门铃，门缓缓打开，丹丹穿着白衣白裤立在肖笑眼前，一股淡淡的檀木熏香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肖笑被舒舒服服地安置在松松软软的布艺沙发里，她一手接过丹丹递过来的橘红色大靠枕，一手拿起桌上冒着热气的酒红色茶水。丹丹盘腿坐在厚厚的蒲团上，手里也握着一杯同样颜色的茶。喝了一口茶肖笑才注意到，屋子里还飘荡着柔缓的类似印度瑜伽的梵文音乐，这声音和檀木熏香缠绕在一起充斥在客厅里慢慢飘散，此刻时间消失了、空间的界限也消融了，仿佛剩下的只有无边苍茫的神奇大海。

“原来你是去印度成仙去了？”肖笑先开了腔，她看着对面明显比原来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的丹丹，突然觉得丹丹和离婚之后的郭莉莉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也许是眼睛里透出的平静光芒。

“茶好喝吗？”丹丹的嘴角弯的很好看，眼睛看着肖笑手里的茶。

“我很喜欢这种味道，有姜和红枣的香味，喝下去很暖和。”

“这是姜枣茶。是把姜切成薄片、把红枣去核在热锅里把水分烘干，然后加冰糖一起用小火慢慢炖出来的。可以祛寒除湿、暖胃活血，女孩子喝了对身体特别好，你回去以后可以自己做来喝。”

“看来你不仅成仙还成中医了？你老公今天不在家？”后半句刚说出口，肖笑就后悔了。

“他出差了。我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告诉他我是和张主任吵了架冲动之下辞职的，其他的事情他不知情。”

“哦。这音乐也是你从印度带回来的？这就是传说中的梵音吗？”肖笑有点儿恍惚，她觉得这音乐有种特别的召唤力量，能让时间消失、物我不分。

“其实真正的梵音是我们内心的声音，而不是外面的声音，等有一天你找到它的时候就会知道。”

“怎么找？”肖笑觉得自己像个呆头鹅。

“和你自己在一起，安静地倾听。”

肖笑本来还想继续问怎么才能和自己在一起，怎样才能听见内心的声音，但是她收起了自己刚被激发的好奇心，疑惑不解地看着丹丹。本来她是想来探望、安慰甚至是鼓励丹丹的，除了这些她还隐约有点儿八卦的心态，她可不想把今天的见面变成一场寻找梵音的拜师大会。

“我在印度遇到了一位瑜伽师傅教我静心，我跟着他静坐了一个月，有了许多神奇的体验和感悟，其实也是因缘到了才会发生。你不想知道我和大老板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同事们都是怎么说我的？”丹丹好像学会了读心术、看穿了肖笑的心思。

“你是因为、因为想要调到新闻部去才、才和大老板……”呆头鹅吞吞吐吐。

“一开始的确是，后来我其实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丹丹出神地看着肖笑面前的玻璃杯，好像在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丹丹说，她有次晚上在公司加班到很晚，下班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同样刚加完班的大老板，两人就聊了起来。因为丹丹刚入职没多久大老板就给她颁过奖，对她印象不错，所以聊着聊着丹丹就向大老板隐约透露了想要去新闻部的意向。大老板当时没多说什么，只是说让丹丹第二天下班后去他办公室详聊。第二天下班丹丹就去了大老板办公室，聊着聊着大老板突然起身抱住了丹丹，丹丹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第一次之后大老板就答应丹丹过了春节发了年终奖就把她调到新闻部去，后来大老板经常约丹丹过去谈事情，有时候是上班的时间有时候是晚上，丹丹也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停止这疯狂的举动，她说她只是觉得有一股力量推着她这么做，她抗拒不了。

“被发现了也好。这其实是上天替我做了选择、帮我停止，不然发展下去更麻烦。我想这大概是神的旨意。”

“事情过去了，就把它忘记吧。前面的路才最重要，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做幼教的工作，特别是对特殊儿童的教育，像是那些自闭症和抑郁症的孩子。我小时候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曾经受到过老师的体罚和小孩子的欺负，曾经自闭过。在印度静心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内心的创伤和不安全感都是来自小时候受到的伤害。”

“那你不做新闻了？也不要自己的专业了？你如果放弃新闻真的很可惜，我一直觉得你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很想去新闻部。我想做采访、和名人对话，想看见自己的照片和视频挂在网站首页上，想让所有的人为我鼓掌，想要更多的赞美和目光。在印度静心的时候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想做新闻？我的瑜伽师傅让我问自己的内心，我一直问，一直问，最后我听见我的内心回答我，因为我想让自己被别人看见被别人肯定，因为我内心那个童年时候受伤害和冷落的小孩需要爱和肯定。”

“看来去印度对你影响挺大的。那如果做新闻能给你带来这种爱和肯定，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呢？”

“在印度一个月的静心和冥想，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所谓的新闻理想其实是虚荣和自卑，那是欲望驱动下的盲目追逐。现在我想停下来，做内心真正召唤我的事情。印度的大师告诉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曾经在深度冥想中清晰地看见未来的一幅画面：我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我带领着他们和他们玩耍。然后，我突然有了从事幼教工作的想法。其实，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小时候的梦想？你小时候就想将来长大了当幼教？”

“我记得我三年级时候爸妈都在外地，我住在奶奶家。那时候经常被小朋友欺负，还曾经被小学班主任当众扇过耳光，这些经历其实对我伤害挺大的。我的整个童年都在这种阴影下度过。在印度的一次脉轮静心过程中我又重新经历了童年的创伤，当时的记忆全部浮现出来，我大哭不止，哭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我才知道有些伤痛特别是童年的创伤对人影响有多深。我小时候曾经在作文里写过，我的梦想就是将来变得力大无比、天下无敌，保护那些受别人欺负的小孩子，替他们报仇。”丹丹说着顽皮地笑了起来。

“我小时候也经常受欺负，因为我小时候特别胖老是被同学取笑。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了能变瘦些，不要那么胖。”肖笑也咧着嘴笑了。

“在印度我一直问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做新闻究竟是为了什么。后来，当我真正静下来，童年的愿望慢慢开始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我听见我自己的内心，我想要为小孩子、特别是那些特殊的小孩子做些事情。现在我觉得新闻对我来说更像一个华丽的斗篷，满足我的自我和虚荣；而特殊儿童教育对我来说更像一条贴身、柔软的披肩，能够温暖和滋养我的内心。”

“挺好的，你能找到真正想做的事情。我现在都不确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了。”

“最简单的方法，你做什么的时候内心最满足、最忘我？”

肖笑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每天做的所有事情想了一遍，“我觉得自己做主策划专题自己写稿的时候最满足。可是你也知道，只有带班人才有策划专题的权限，每期话题的主题最终都是带班人来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还很遥远。”

“那你可以向神祈祷，告诉他你的愿望。只要你真心祈求，整个宇宙都会帮助你实现。”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只需要诚心诚意告诉宇宙你的愿望，宇宙就会帮你实现。你可以晚上睡前向神祈祷，他就会听到并且回应。”

“好吧，那我试试。”

“不是试试，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们要全力以赴来实现内心真正的渴望，不然慢慢地就会被时间磨平棱角、削去形状，最终变成一团和大多数人一样面目模糊、毫无特征的混沌椭圆。”

“这也是你印度的瑜伽师傅告诉你的？”

“是他引导我回归内心、我自己静坐默思之后发现的。”

从印度回来的丹丹好像被高僧传授了秘法、灌了顶、开了神通，智慧通透、看破红尘、法力无边。

从丹丹家里出来，肖笑觉得丧魂落魄。那个她心目中可以和她一起在同一条路上并肩前行的人突然掉了头、转了弯，朝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条陌生的道路。此刻，她觉得孤独、沮丧而且自我怀疑，她怕自己坚持的路没有光明的尽头，即使有光明的尽头也许她未必能找到。看着人行道上茫然、焦虑的路人，肖笑怕的要命，她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丹丹口中的混沌椭圆，又或者她已经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病和得而复失的新房让强哥变得慈悲豁达、不计前嫌，还是因为郭莉莉的不幸遭遇触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强哥怜香惜玉的神经，总会有同事在路上见到烟不离手、表情疲惫的强哥和清瘦、素颜的郭莉莉并排行走。肖笑也见过一次，她中午刚吃完饭从食堂出来，抬头看见强哥和郭莉莉低着头在前面边聊边走，两个突然落寞的背影靠在一起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默契。若是换了从前那个嬉皮笑脸、八卦贫嘴的强哥，同事们肯定要起哄、盘问、作为笑谈了，可是现在这个认真工作、不苟言笑、沉默专注的新强哥让所有想要调侃、八卦的人都张不开口，更何况郭莉莉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形象大变，所有曾经讽刺过她的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12

自从人事处按规定发了房补，肖笑就开始寻找离单位近的、租金合适的一居室。眼看现在自己租房的合同马上就要到期，肖笑还真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坐地铁两站地就能到单位，小区环境不错，一个小开间、40多平米，每月房租2200，押一付三，肖笑联系房主看了房，当场就签了合同付了定金。肖笑一边开始整理东西准备搬家，一边联系房主约时间交房。东西都收拾好了，房主也约好了，定在周六交房。就在交房的前一天，屋里的暖气片偏偏不争气地漏水了。

肖笑上完夜班回去才发现，屋里暖气片下面的地板上多了一摊黄色的水，看不清水里是铁锈还是泥土。虽然漏得不是很严重，但是看着地板上脏兮兮的污水，上完夜班的肖笑已经没有心情再清洗处理了，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儿里准备睡觉，忽然想起丹丹告诉她要向神祈祷的事情。于是，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神啊，要是你真的存在，就保佑我明天顺利交房。”肖笑反复念了好几遍，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儿傻，但是这个晚上她的确睡得比以往更沉。

第二天房东敲门的时候肖笑还在睡梦中，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梦中擦洗漏水的暖气片，梦里她还听见在丹丹家听到的梵文音乐。来不及多想，肖笑随手抓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冲过去给房东开了门。房东是一个中年男人，肖笑只在刚搬进来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彼此都没说太多的话、平时也没什么联系。房东进了屋，也不理睡眼惺忪的肖笑，一转头便盯住了漏水的暖气片。

“哦，昨天突然漏的水，我上夜班回来才发现，还没来得及收拾。是不是应该给物业打电话？”肖笑不安地问。

“如果你要今天交接，你现在找物业来处理也来不及了。或者你等暖气修好再约我过来办交接手续，那至少要等下周吧，你的合同是明天到期。要等下周的话，你还要交下月房租，我们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按月租、不是按天算。”房东面无表情，围着地板上的那摊已经变得浓稠的褐黄色水迹，来回踱步。

“那如果我想今天交房，不想等下周，你看怎么办合适呢？”肖笑也收起了不安的笑脸，换了一副我不怕你的淡漠表情。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她突然想起了心里骂过无数遍的物业经理。

“那也行，也好办。你之前不是交了押金吗？你今天交房的话，押金就不退了，算作补偿。暖气漏水我要找物业维修，维修费还不知道多少呢，再说我看现在那块儿地板可能也毁了，我还要重新翻修。这点儿押金虽然不一定够吧，但是按合同规定多少算点儿补偿。你看可以吗？”

“暖气调试和维修本来就是物业的职责，不需要另外交钱，这些费用已经包含在物业费里面了。再说今年的物业费还是我交的。前几天我还看到物业门口贴的通知，让暖气有问题的住户及时报修，物业会派人上门免费修理。你这地板上的水我清理一下就行了，地板根本没问题。我觉得你因为这个扣我押金不合理！”肖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嗓音越来越大。

“那这样的话，你就先处理吧。等你找物业把暖气修好、把地板清理干净恢复原貌再约我来看，如果这件事能赶在明天结束以前呢就按合同退还你押金，如果是下周那还是要多一个月的房租。你自己看着办吧。”

肖笑觉得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故意要扣她押金，摆明了欺负她。她刚要发作，手机突然响了，是老曹。原来老曹的女儿得了肺炎需要住院，老曹的岳母得了重病也在医院住着，他老婆早就请了假照顾老人，现在孩子病了实在忙不过来，老曹也刚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老曹说下周文化版的主题让肖笑来定，内容也由她来安排，老曹是没有时间定了。老曹还特意告诉肖笑过些天部门里要提拔一个新的助理带班人，他数来数去这个助理带班人是非肖笑莫属了，这次专题用心做，做出成绩了说不定就提前上任了。

说到助理带班人，肖笑原来是不太在意的。可是自从开始做文化版的专题之后，她就开始在意了。因为只有带班人和助理带班人才有权限定专题的主题，肖笑之所以每次和老曹因为主题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她没有定主题的权限。现在不同了，如果真如老曹所说，她能做助理带班人的话，那么她就有更多的机会和自主权来定主题、做自己想做的东西了，基本上她一直盼望的也就是这个。其实不用老曹告诉她，肖笑自己也清楚，部门真要提拔一个助理带班人，不管是论实力还是论民意，都应该是肖笑。早就听说部门现在青黄不接，需要提拔一个助理带班人，同事们私下议论的时候也都认定是肖笑，这回看来是真的了。

老曹匆匆挂了电话，肖笑刚才没有爆发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

“这样吧，我们都心平气和地好好把这件事情解决。大家工作都忙，约时间见个面也不容易。我记得你租房的时候说你是网络编辑，是哪个网站的？”

“F网站的。”

“F网？你是F网的编辑？”房东好像被F网吓到，漏水的暖气和狼狈的地板显然已经不能吸引他。“哈，我就说嘛，小姑娘长得一表人才，原来在F网上班啊。”

肖笑觉得房东突如其来的转变没准儿又是什么陷阱，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等他出招。

“是这样。你看咱们认识这么久，也没正式介绍过自己，也都不怎么了解，可能有些误会了。我是做北京橙子手机代理的，橙子你肯定听说过吧，现在我们的市场份额也越来越大。我们正想和北京的各大门户网站合作，我们愿意出赞助费，网站给我们做些宣传，至于宣传方式和内容我们都可以商量。”房东脸上露出越来越明显的和蔼笑容。

肖笑听明白了房东的意思。在F网做广告本来是有严格限制的，但是自从F网上市之后，公司不仅放宽了广告门槛而且允许各种形式灵活的广告出现，一方面是因为各大网站均有利用广告创收的成功先例，另一方面是F网的影响力已经足够支撑几个广告给网站带来的商业化影响。肖笑想起几个月前广告部的青青和自己一起参加公司的运动会，田径比赛的时候青青扭伤了脚还是肖笑搀扶着送到医院的。青青是个重情义的女孩儿，就因为肖笑送她到医院，青青又是请她吃饭又是出差给她带礼物，弄得肖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肖笑想着做广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说她和青青的关系也不错，打个电话问一下也没有什么。她立刻拨通了青青的电话，把房东的这个意思给青青说了一下，还特意说她只是帮忙问问，成不成的还得看公司规定。青青说可以见面谈谈，橙子这个品牌本身也不错，而且现在公司对于做广告拉赞助的事情放得比原来宽，只要品牌有实力、价钱合适并且按程序走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肖笑把青青的意思给房东说了，还给了他青青的电话，让他直接和青青联系。这下房东乐了，当即表示退还肖笑押金，暖气维修和地板清理的事儿也不用肖笑管了，还要请肖笑吃饭表示感谢。给房东牵了线，肖笑立刻觉得腰杆硬了，说吃饭就算了，以后遇到租房子的别再故意为难、刁难就行，多积德行善财运自然会好。房东听了笑呵呵地也不生气，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连教训人听着都舒坦。

这边交了房子，肖笑联系了搬家公司一个下午就把东西都搬到了新房子里。搬家公司的人走了以后，肖笑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躺在床上给丹丹发微信：“亲爱的，给神祈祷真的管用！对了，还有，我可能马上要做助理带班人了！”若是丹丹没有辞职或者没有给肖笑说那些神秘诡异的话，以肖笑的性格，她可能不会向丹丹提前透露助理带班人的事情。但现在不同了，从印度回来的新丹丹显然让她放下了所有的顾虑，有谁会对慈悲的‘特蕾莎修女’有所隐瞒呢？

过了一会儿丹丹回复：“神自有她的安排，晚上睡前别忘了感谢神。”相比于以前的丹丹，肖笑似乎更喜欢现在这个神神叨叨的巫婆。

老曹不在，肖笑这周终于可以自己定文化版的主题了。她激动得不舍得开始，脑子里想了五六个主题，反复琢磨、对比才最终定了下题目。定了题目，肖笑开始在网上查找资料、策划大纲、敲定小标题，兴致勃勃地开始填写内容，几千字的内容几乎一气呵成，眼看就剩结尾了，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句：“下雪了！”肖笑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去，原来天早就黑了，白班的同事已经走了，夜班的同事也都来了。同事们纷纷跑到窗户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肖笑本来也想起身去看看，可她实在是舍不得已经在脑子里酝酿好的那段结尾，她想等写完了回去再看也是一样的。最主要，她想着马上就要做助理带班人了，怎么也得多做出点儿成绩来。再说做了助理带班人之后自己做主策划专题的机会就多了，这第一次怎么也得开个好头才行啊。

“真的下雪了！”

“还不小呢！”

“北京的第一场雪！喔！”

“肖笑，你不是白班吗？还没走啊？”

“肖总这是要入化境的节奏哇。”

自从北京来了第一场雪，办公室里就到处充斥着春节的气息。张主任显然是受了大家的感染，一大清早就开始了总结表彰大会：“同志们真是给力呀，经过统计我们话题部上个月的PV和U V指标明显上升，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我们这个季度的奖金肯定会涨，今年的年终奖也一定有惊喜。另外，这次我要特别提出表扬的是肖笑和赵强。肖笑策划的文化版专题‘脚踏熔浆的伪女权主义者们’和赵强做的娱乐版话题‘娱乐是种罹患了癌症的孤独’分别获得我网季度优秀原创专题稿第一、第二名。季度优秀原创专题稿前三名以往都是新闻部包揽，这次我们部门可算是露脸了，昨天大老板给各个部门主管开会的时候还对咱们部门特别提出表扬。我决定给肖笑和赵强每人多发500元的季度奖，像这样获奖的稿子要是能多一些，咱们部门的年终奖一定能超过新闻部。都说稿子的点击量和内涵不能统一，可是这两篇获奖的专题稿告诉我们：只要用心，没有办不到的。不是只有那些明星、选美和狗血八卦能赚眼球、提高点击量，事实证明有内涵有深度的东西只要用心做同样能把点击量提上去。”

梦想的突然实现和灾难的突然降临一样，都是那轰隆一声巨响，巨响之后紧接而至的往往不是捶胸顿足、大悲大喜，而是出奇地平静、尘埃落定的安心。成为混沌椭圆的噩梦还没过去，却突然有机会自己定题目策划专题而且第一次做主就获了奖、还是最难得的原创奖，肖笑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有了形状、长出了新鲜骄傲的花刺。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兴奋，但肖笑还是给老妈发了条短信:“你闺女刚获奖了：季度优秀原创专题稿第一名！还有哇，你闺女可能马上就要升职了，助理带班人！”

“肖总，好事儿啊，你这一年都获多少奖了？这奖金发了可得请客啊。”

“没问题，管饱！”

“看人家肖总这题目：脚踏熔浆的伪女权主义者们！像这样的题目我们这帮后青年时代的伪文学青年们根本就听不懂啊！”

“强哥也必须得请啊！这么多年隐藏得深啊，原来前几年都掖着藏着不让我们知道，目的在于保存实力啊。”

“哎，强哥呢？”

“强哥今天上晚班，还没来呢。强哥怎么回事儿，整天埋头工作不说也不和我们瞎贫了。”

“对了，他爸的病怎么样了？”

“听说换了肝脏之后反应还算正常，估计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张主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从自己的办公间里走出来，面露难色，“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就是……嗯……是这样，上次公司开中层领导会议的时候一再强调部门内提拔要敢于启用新人、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要给部门提供新鲜的血液和养料。经过上级考察，话题部决定任命欣然为助理带班人，一来呢是作为年轻同志辅助老曹做好日常话题的策划工作，二来呢也希望能给我们部门的专题带来新的活力和内容。”

办公室里沉默了，没人祝贺也没人起哄。只有同事们的目光在肖笑和欣然之间来回移动。肖笑的脸越来越烫，她强忍住即将要滚出眼眶的泪水，假装低头找东西的时候用袖子抹掉了眼泪。等她重新坐起来的时候甚至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容继续用手指快速打字。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在空白的W O R D上打的全是：“贱货！贱货！贱货！贱货！贱货……”她也不知道,她骂的究竟是张主任还是欣然,又或者是她自己?写得正过瘾,肖笑的手机震动突然响了一声，低头一看是老妈回的短信：“工作上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你啥时候能找个对象结婚升级做新娘啊?”肖笑本来已经消退的眼泪轰一下又涌出来,这次她没有再去擦也没有假装低头捡东西,她只是继续疯狂地写“贱货!贱货．．．．．．”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先是滑到下巴上，接着又从下巴滴到长方形的移动键盘上，她甚至听见眼泪砸在键盘上的“啪、啪”声，她也不在意别人是不是看见她流泪，看见就看见吧，老子就是流泪了！

春节放假的前一天，每个人来上班的时候都发现自己桌子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小盒包装精美的喜糖，盒子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可爱胖小孩儿，中间五个大字：我们结婚了！

“强哥发喜糖了！新娘谁呀，这么快！”

“就是啊，强哥，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说强哥这段时间怎么不搭理我们呢，原来专心谈恋爱呢。也太神速了！”

“新娘谁呀？领来让我们看看呗！”

“就是啊，要见新娘！”

“同志们，我宣布，我要结婚了。老婆是郭莉莉！”强哥站在办公室中央，吼了一嗓子。

办公室里立刻安静了，突然的沉默让强哥有些不知所措。

“强哥，你和郭莉莉结婚，你们俩准备住哪啊？”欣然稚嫩、尖利的声音突然蹦了出来。

“我们俩已经在单位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啦。”

“强哥威武！”

办公室里开始沸腾了。